常州古稱“延陵”“毗陵”,曾為季子封邑,是吳文化的重要發(fā)源地。這里儒風(fēng)昌盛,人文薈萃,經(jīng)濟繁榮,百姓富庶。古老的大運河穿城而過,見證了常州從往昔的農(nóng)耕文明一路奔向現(xiàn)代化的輝煌燦爛。北宋大文豪蘇東坡走出眉州老家,于宦海風(fēng)波中擇毗陵為故里,在此買田置地。他一生與常州文人交情甚篤,盛贊常州人的君子風(fēng)范;他北歸后千里跋涉,終老于此,為常州留下了千年文脈與無盡追思。
一
宋哲宗元符三年,九死南荒的蘇東坡得到朝廷赦命,從儋州北歸。途中經(jīng)過反復(fù)思量,決意歸常。他寫給友人的信中說:“今且速歸毗陵,聊自憩,此我里?!薄芭晡依铩?,是東坡把常州視為家鄉(xiāng)的明證。常州市蘇東坡研究會現(xiàn)任會長趙世平曾說:“蘇東坡一生漂泊沉浮,自走出眉山,足跡遍布十多個州縣,不是被委任做官,就是被貶謫居住,皆為朝廷調(diào)遣。唯獨定居常州、北歸常州退休,是他自己的選擇?!?從此意義上來說,常州有別于任何一個與東坡有淵源的城市。
蘇軾與常州結(jié)緣極早。踏上常州的土地前,蘇軾在嘉祐二年瓊林宴上結(jié)識的常州人蔣之奇、單錫,熙寧四年外放杭州通判途中熱情款待東坡的揚州知州錢公輔,都向蘇軾描繪過家鄉(xiāng)常州的風(fēng)物人情。熙寧四年十一月,蘇軾在宦途中路過常州,登岸小住,第一次近距離感受了常州秀美山水,然行旅匆匆,留下了許多遺憾。熙寧六年冬末,潤州、常州遭遇旱災(zāi)饑荒,蘇軾奉命賑災(zāi),于除夕傍晚行至常州城東通吳門外,因不愿打擾地方官民而在船上過了一個除夕之夜。常州城遠望燈火闌珊,蘇軾內(nèi)心百味交雜。野宿的凄涼、歲末的感懷與思家的苦楚侵擾著他,只有依稀燈火給了他一絲慰藉,他揮筆寫下“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的詩句。而此后半年間,賑災(zāi)的蘇軾真正走遍了常州各地。常州山水與民風(fēng)也越來越吸引他,使他產(chǎn)生了在此地求田問舍,與常州長久相依之念?!盎萑较峦寥珏Γ柫w溪頭米勝珠。賣劍買牛吾欲老,殺雞為黍子來無?!痹诮o杭州太守陳述古的詩中他如是說。
美好愿望的實現(xiàn)總是伴隨著曲折。但蘇軾大概也不曾料到,這期間的曲折竟是如此漫長而沉重。元豐二年,他因“烏臺詩案”于湖州任上鋃鐺入獄。“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四個多月的牢獄之災(zāi)后,僥幸不死的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黃州是蘇軾悟道的“龍場”,在這里,他開始有了東坡之名,也開始有了曠達之姿。“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人生如夢,又何必執(zhí)念?元豐七年,蘇軾雖迎來了朝廷量移汝州之命,卻更堅定了在常州買田定居的決心。當年九月,在蔣之奇等好友幫助下,他買下常州宜興黃土村的一處田莊 (北宋宜興為常州所轄)。東坡心安意滿:“吾來陽羨,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愜平生之欲,逝將歸老,殆是前緣?!保ā冻炠N》)買田之后,東坡隨即上《乞常州居住表》,次年正月,又寫《再上乞常州居住表》。二月,蘇軾終于等到朝廷批準,率全家抵田莊。至此,距離他在熙寧七年初起求田問舍之念已過去整整十年。
而十年的曲折還不夠。一個月后,京師調(diào)令送達常州,蘇軾被起復(fù)朝奉郎知登州,無奈與不舍中再次踏上宦途。常州目送了游子的遠行,也靜待著游子的歸來。這一等,又是十五年。
經(jīng)過元祐年間的朝官與各地守官生涯后,東坡迎來了更為兇險的遭際與磨煉。哲宗紹圣元年,他被遠貶嶺南。將長子次子與家眷安頓在常州后,東坡僅帶三子蘇過與侍妾朝云前往惠州?;葜莸谌?,朝云染疾而逝,到第四年,東坡又接到朝廷將其貶往海島的敕令?!拔崾贾聊虾?,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海風(fēng)吹拂著東坡斑白的鬢發(fā),他獨自叩問命運,思索歸途?!疤斓卦诜e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念此可一笑?!眻皂g的內(nèi)心支撐他等到了“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的日子。元符三年朝廷大赦,東坡于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北歸,開始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長途跋涉。他經(jīng)雷州、廉州、康州到達廣州,在廣州停頓一段時間后,又過韶關(guān),越南嶺,至贛州,經(jīng)南昌,進入鄱陽湖,再沿著長江而下。途中他放棄了與弟弟蘇轍在許昌團聚的打算,決意歸常。
北歸的旅程歷時漫長的一年。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六月十六日,東坡沿運河抵常州,受到常州百姓沿岸夾道歡迎。他歡心且疲憊,路途勞頓和暑熱天氣讓年邁的軀體不堪承受。所幸的是他回家了,他的毗陵故里終于等到了游子歸來。住進錢世雄為其借居的孫氏館后,蘇軾隨即向徽宗皇帝請辭退休,呈《乞致仕狀》曰:“今已至常州,百病橫生……欲望朝廷哀憐,特許臣守本官致仕?!逼咴露巳?,在家人和好友錢世雄、維琳長老的陪伴下,在毗陵故里的溫暖懷抱中,一代文豪平靜離開人世,享年六十六歲。
二
“獨徘徊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這是熙寧七年蘇東坡為去世的錢公輔所寫哀詞中的句子。東坡對常州的選擇,最大的因素當來自他對常州君子之風(fēng)的認可,其源自延陵君子季札,具有謙遜、守信、博學(xué)、剛正等內(nèi)涵,延綿后世,從未斷絕。作為君子之邦的常州,與具有君子人格的蘇軾,在精神上有高度的契合,他們雙向奔赴,成就了常州與東坡的相遇。
早在瓊林宴上蘇軾與蔣之奇相見時,聽蔣之奇列舉宴上諸多常州籍進士,蘇軾便由衷贊嘆季子之鄉(xiāng)人物鼎盛。季子留給常州的不僅僅是崇儒重學(xué)之風(fēng),他三次讓國,躬耕于舜山,淡泊名利;他掛劍徐墓,信守然諾,珍視友情;他聽樂觀風(fēng),知政興衰,才華出眾;他出使列國,評論時勢,見識不凡。蘇軾對其給予了高度評價:“我?guī)焻羌咀?,守?jié)到晚周?!薄凹咀拥滦庞趨侨?,而言行于其國也?!?延陵遺風(fēng),澤被后世,作為君子之邦的常州給予了蘇軾極大的善意。終其一生,蘇軾與常州人的交往和情誼從未間斷,其中包括胡宿胡宗愈叔侄、錢公輔錢世雄父子、蔣之奇、蘇舜舉、丁騭、單錫單鍔兄弟等同年、葛延之、陸元光、錢顗錢穎兄弟、邵梁邵民瞻父子等。其中胡宿是蘇軾當年殿試策問的考官之一,蔣之奇是幫助蘇軾在常州買田的重要人物,單錫更是與蘇家結(jié)成了姻親關(guān)系。而錢世雄與蘇軾的友誼從中年到晚年,不僅與蘇軾在黨爭中禍福與共,在蘇軾貶謫時給予極大幫助,更一力促成東坡北歸后定居孫氏宅,并照顧蘇軾走完生命最后一段歷程,可謂常州君子的典范。
錢世雄為錢公輔之子,在蘇軾任杭州通判與湖州知州期間,錢世雄皆與之同事?!盀跖_詩案”中,與蘇軾相關(guān)的多人被牽連而受處罰,錢世雄名列其中,被處以罰銅二十斤。經(jīng)此變故,許多故交好友出于畏禍心理避之不及,“我謫黃岡四五年,孤舟出沒煙波里。故人不復(fù)通問訊,疾病饑寒疑死矣?!碧K軾在黃州這樣寫道。而錢世雄與他依舊保持書信往來。哲宗即位后,蘇軾過嶺南貶居惠州,當時的處境是“瘴疫橫流,僵仆者不可勝計”“況味牢落”(《與林天和》)。由于路途遙遠,東坡與留在常州的家人也失去了聯(lián)系。時任平江府通判的錢世雄委托蘇州定惠院僧人卓契順帶去書信和藥品,并為蘇邁稍去家書,這一舉動讓錢世雄付出了被罷官免職的代價。后來蘇軾再貶海南,孤寥窮極,“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大率皆無耳”(《與程秀才》)。錢世雄仍盡最大可能給予幫助,與之書信不斷,并寄送藥物。至蘇軾北歸,錢世雄幫東坡聯(lián)系好可供全家人居住的孫氏館,并親自迎候于奔牛運河土壩,接蘇軾“回家”。蘇軾病重期間,錢世雄每日趕來照料,直到其安然離世。錢世雄對蘇軾的情誼,超越世俗,不計利害,有始有終,不愧為蘇軾的摯友,也不愧為常州“君子之邦”的一員。
蘇轍在《東坡先生墓志銘》中記載了東坡去世時的情景:“吳越之民,相與哭于市,其君子相與吊于家,訃聞四方,無賢愚皆咨嗟出涕?!背V菔棵駥|坡的愛戴,并不僅因其高官與文豪的身份,更敬重其君子人格?!疤煨薪?,君子以自強不息”,蘇軾博覽群書,積極進取,有著遠大抱負,同時又能夠在仕途挫敗中抱有“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樂觀豁達;君子仁愛忠恕,“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東坡篤愛家人,善待朋友,提攜后輩不遺余力,即便是對那些與其政見不同并曾經(jīng)打擊過他的政敵,也能以寬容仁厚之心對待;“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無論在朝或是在野,無論為官抑或為民,東坡皆行善有為,盡其力所能及,既有身為士大夫為國為民的責(zé)任心,又有其作為“人”看待蕓蕓眾生時的悲憫心。東坡的君子人格與常州的君子文化兩相契合,成就了東坡的常州情緣;此后,東坡的精神遺產(chǎn)又融入常州文化之中,成為常州地域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
清代詩人龔自珍曾盛贊常州文化之盛:“天下名士有部落,東南無與常匹儔?!背V葜逃l(fā)達,人文薈萃,即便在當時經(jīng)濟文化極為發(fā)達的東南地區(qū),亦無與匹敵。其科舉人才之盛,正是自從宋代開始。當代學(xué)者葉舟在《常州:名士部落的千年文脈》一文中特別強調(diào)了蘇軾與楊時對常州文化的重要影響:“宋代的常州雖然科舉興盛,但是如果沒有楊時和蘇軾,常州的文化也許會是另外一個走向……蘇軾和楊時的文化精神奠定了常州文化日后最重要的根基,在家家重詩書、戶戶重教育的基礎(chǔ)上,使得常州的學(xué)術(shù)在日后迎來了全盛期。”
可以說,常州的千年文脈正是在“景蘇文化”中形成的。由宋至清,常州至少有三次影響極大的“景蘇”熱潮。第一次是在南宋乾道八年(1172年),常州郡守晁疆伯在蘇軾終老之所孫氏宅遺址建“蘇文忠公祠”,并請晁公武撰寫《東坡先生祠堂記》。此祠從1172年建成供祭祀瞻仰,一直到元末毀于戰(zhàn)火,前后存世近兩百年之久。第二次在清代康熙四十年(1701年),在蘇軾仙逝常州六百周年的忌日,常州士人興起了大規(guī)模的祭祀東坡活動。而在四年之后康熙第五次南巡,乘舟于常州毗陵驛登岸,入朝京門早科坊蘇文忠公祠,并題“坡仙遺范”匾額。第三次在清代嘉慶二年(1797年),此前乾隆皇帝六次南巡中有三次登臨常州東坡艤舟亭,留下“玉局風(fēng)流”匾額及六首題詩。常州文人在嘉慶二年陸續(xù)開展了以景蘇為主題的文化雅集,留下大量詩歌作品,其中即包括洪亮吉與趙翼等文學(xué)大家。
在“景蘇文化”氛圍中,常州名士輩出。蘇軾終老之所孫氏宅元末毀于戰(zhàn)火,明代中期復(fù)建后借紫藤盛開之意命名為藤花舊館。藤花舊館所在的白云溪南畔前后北岸,從宋代開始就為高雅文士所喜,到明清時吸引了諸多文化家族在此定居,如赫赫有名的唐氏家族、莊氏家族等。這里誕生了楊廷鑒、呂宮、趙熊詔、莊培因等四位狀元;楊述曾、莊存與、洪亮吉等三位榜眼;管紹寧、湯大紳、趙翼等三位探花,獲封三品以上大員共計八位,進士出身者不計其數(shù)。常州不僅產(chǎn)出的人才數(shù)量名列前茅,而且走出去的官員大多剛正清廉,敬業(yè)愛民,極少貪腐,是中國古代清官群體的典范。
文藝傳承方面,蘇軾對常州文士更是有深遠影響。如“毗陵六逸”“毗陵七子”等詩人群體以及徐永宣、楊述曾、劉躍云、錢養(yǎng)浩、錢濟世、錢名世、趙翼和錢維喬等眾多詩人,皆以東坡詩歌為宗,經(jīng)常以其原韻彼此唱和,深受東坡詩學(xué)精神的影響,形成了地域性學(xué)習(xí)、研究、接受、傳承東坡詩學(xué)的風(fēng)氣。每逢東坡生辰、忌日,常州文人相邀聚會,悼蘇、祭蘇,代代相傳,已經(jīng)形成一種傳統(tǒng)。趙翼《甌北詩話》卷五《蘇東坡詩》,對蘇軾詩學(xué)精神進行了全面概括,給予了崇高評價。詞學(xué)方面,陽羨詞派與常州詞派皆受東坡詞滋養(yǎng)。陽羨詞派起于清初,崇尚蘇辛,詞風(fēng)雄渾粗豪,悲慨健舉,為清詞中興作出重要貢獻。常州詞派提倡“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晚期則經(jīng)歷了從樹立夢窗為典范到全面體認東坡并博采眾長的發(fā)展過程,主盟晚清至民國初年百年詞壇。此外,常州陽湖文派代表作家李兆洛注重才情,倡駢散相間之說,得自于東坡的“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常州畫派開創(chuàng)者惲南田以淡為美,追求高逸之境和傳神之趣,這種文藝美學(xué)思想也與東坡一脈相承。
近現(xiàn)代以來,社會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而在各條戰(zhàn)線上,都可看到常州人沖鋒在前的身影。這里走出了史學(xué)大家呂思勉、孟森;語言學(xué)家趙元任、周有光;實業(yè)家盛宣懷、劉國鈞;美術(shù)家劉海粟,戲劇家吳祖光,藝術(shù)大師楊守玉;女教授陳衡哲,中科院院士孟憲民,華師大首任校長孟憲承;更有瞿秋白、張?zhí)椎葹閲柢|的革命者、“七君子”之一的史良……各類英杰豪士,掛一漏萬,不勝枚舉。他們兒時皆飲過白云溪的清泉,路過藤花舊館的門首,蘇東坡的為人風(fēng)范,早已進駐常州人的血液和基因,激勵一代又一代常州人堅韌而豁達地前行。
“楚人悲屈原,千載意未歇?!碑斈陽|坡路過忠州南賓縣屈原塔時如是感慨。而東坡對常州文化的浸潤和影響,常州人對東坡的景仰與懷念,千年之下亦從未止息。
[基金項目:1.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宋代江南謫寓文人研究”(23ZWB003);2.江蘇省2024年大學(xué)生創(chuàng)新訓(xùn)練項目“‘君子精神’視域下蘇軾與常州文人交往研究”(202411463131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