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個真正的春日:嫩綠的麥田,遠處是紫色的山丘,如此美麗,杏花已經(jīng)恣意地開放了?!蟾摺妒㈤_的杏花》
潭水閃閃發(fā)亮,潭邊深綠的狼尾蕨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那尖尖的葉片在水中彎曲,似乎下一秒就會彈出水珠,濺向在水潭里游泳的我們。在碧綠橢圓的小水潭中,我們赤裸的下半身神秘地消失了,成了一枚枚扭動的蝌蚪。就在我們陶醉于這片清涼時,一個紅色人影跳入水潭,等她浮上來,頭發(fā)濕濕的一坨堆在頭頂,是個女人!她如果在水下睜開了眼睛,一定將我們這些十二歲的男孩看了個遍。我們尖叫一聲,沿著小溪匆忙而逃,我的一只拖鞋在慌亂中順著小溪飄走了。等我光著腳垂頭喪氣回到家,不用想,從鎮(zhèn)上回到村里的暑假的第一天,等待我的必是父親老余的一頓臭罵。我沒想到,竟然還有陌生人跳入水潭。
黃昏的時候,我看到隔壁院子里站著那個女人,往竹竿上晾一件還在滴水的紅色泳衣。她個子高大,眉毛烏黑,眼睛深凹,眼瞳里仿佛什么都一一映現(xiàn)又仿佛空無一物,如秋天收割過后的稻田。當她轉(zhuǎn)過身看到我時,稻田里飛過兩三只呱呱亂叫的烏鴉?!澳銉鹤??”她問。我媽龍膽在院子里喂狗,說:“是,他叫普洱。普洱,叫阿姨!”她沖著我微微一笑,荒蕪的稻田里長出了青青小苗。她說:“叫我阿蛛就好,蜘蛛的蛛?!边@真是一個奇怪的名字。
龍膽喜滋滋地說:“老白的院子總算租出去了!”不得不說,阿蛛的運氣真好,她來得正是時候,正趕上村里新農(nóng)村建設。每家每戶的院子統(tǒng)一圍起了竹籬笆,有了黃綠籬笆的院子比以前漂亮多了,院墻上還新擱了一排排的陶罐,陶罐里盛開著玫紅和橘黃的太陽花,小河邊撒了無盡的花籽兒,只等來年春天。
阿蛛租的屋子四四方方,綠琉璃蓋頂,如同公廁。我們站在屋里,打量著這煥然一新的室內(nèi),烤面包的香味滋滋地鉆入鼻孔,靠窗的長條木桌上放著一疊疊盤子、菱形花紋的高腳酒杯、銀色的刀叉、奇形怪狀的碗。我拿起桌上一塊粉色的石頭,尋思它是什么寶物。阿蛛告訴我,這是喜馬拉雅玫瑰鹽,它是一個燭臺。她點燃一支蠟燭放在里面,青蘋果的香味裊裊而出。多么奇妙啊,火焰不能融化它,而只要一沾水,它就像融化的冰淇淋一樣;天氣一熱,它摸在手里濕答答的。新奇的玩意太多,它們挨挨擠擠地排在一起,銅制的小貓頭鷹,只有我手掌那么大。核桃小屋,輕輕打開,仿佛走入小人國的世界,這小人國的人兒估計只比火柴棍腦袋大一些。從窗口往外看,院子里的電線桿也被描畫一新,桿身被涂藍,藍色上密布著白色花朵。龍膽問她畫的是什么,她說:“梵高的《盛開的杏花》!”她一邊說一邊從屋里取出一塊桌布,鋪在院中的長桌上。這塊厚厚的藍色桌布上,也是一樹白杏花,每朵白杏花都用銀絲線勾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瞧,那才是梵高的杏花,它伸展著,閃耀著,而電線桿上的杏花站了起來,像爬山虎似的要爬到天上去。龍膽摸了摸那塊厚實的桌布說:“我們云南也有這樣的布!”桌布上的杏花和我們見過的杏花完全不一樣,它白中帶黃,黃中帶綠,綠中帶粉,讓人眼花繚亂。
這塊桌布在月光下完全是另一副模樣。當它上面擺上了白色餐盤、銀色刀叉和倒?jié)M紅酒的酒杯,這些花朵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只有閃爍的銀點,如魚兒一樣在湖中忽隱忽現(xiàn)。阿蛛披散著滿頭卷發(fā)坐在院子里吃晚飯,這時的她和早上的她不像同一個人。早上,她頭發(fā)挽起坐在桌前,面前的胡桃木托盤里放著五只小碟,不多不少,正好五只。我從二樓窗口俯看著那五只小碟,雞蛋、玉米、紅薯、三片西瓜、一把堅果、一杯牛奶,沒有什么特別的,但它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那托盤里,好像穿了制服般,立馬變得不一樣了。看著它們,我覺得餓,但看到龍膽扔在壽碗里的兩條紅薯,我卻不想吃,好像躺在那紅彤彤壽碗里的是我奶奶。
龍膽站在院中,對我說:“阿蛛采了那么多的一年蓬!她肯定不知道這花掉花瓣掉得厲害,就和狗掉毛似的。”一年蓬野花,龍膽也采過,花瓣細碎如毛線頭,半天不到,就會落下一層花瓣。老余就罵:“叫你不要采,叫你不要采!”他叨叨個沒完,十分鐘后他又尖叫道:“看,桌上鋪了一層頭皮屑似的!”“叫叫叫,叫叫叫!”龍膽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把一年蓬扔到院子里。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一大瓶藍紫的一年蓬,直到阿蛛院中傳出音樂,她才快步走到阿蛛面前,問阿蛛在吃什么。阿蛛說牧羊人派,就是土豆泥加碎肉,鋪上一層奶酪在烤箱里烤二十分鐘?!斑@樣的夜晚,沒有酒可不行?。 卑⒅脒f給龍膽一杯紅酒。河邊的微風拂過,帶著夜晚的清涼,龍膽臉紅了。她說:“我想唱歌,我很久沒唱歌了!我可是云南人!”可是她已經(jīng)離開云南三十年了。阿蛛點頭說:“云南是個好地方!”龍膽鼓起的金魚眼直視前方黑乎乎的遠山,她唱起了《舞女淚》:“一步踏錯終身錯,終身錯,下海伴舞為了生活,為了生活……心中的痛苦向誰說……”阿蛛從屋里取出一把吉他,放在膝上。我聽不清她唱的是什么,是一首英文歌。她時而低頭,時而昂首,如一面銅鏡折射月光。在這樣的夜色和音樂中,龍膽想說些什么,我都想說些什么了。我坐在自家院中,與她們僅隔一墻竹籬,我知道龍膽又會老生常談。果然,她說,老余接了外地的活,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她半夜偷看他的手機,猜猜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個女人的照片,相冊里多出了一張他初戀女友的照片!他們?yōu)榇藸幊巢恍?。龍膽沒有再多說,但我知道他們爭吵有時并不全是因為初戀女友,任何女人,老余只要多看兩眼,她就會想入非非。有一次,我看到龍膽站在窗口,她斜睨著眼睛,透過院墻邊的竹籬笆,可以看到阿蛛的一舉一動。阿蛛在院子里旁若無人地跳舞,音樂節(jié)奏加快,她晃動腦袋,扭動得更加厲害。站在院墻邊的老余微微笑著,似乎也被音樂迷醉了。
坐在桌前,我才真正看清了這塊桌布,一朵朵的杏花在月光下凸起,大小如一朵朵真花?!罢媸菨M滿一桌子的花啊!”龍膽羨慕極了。阿蛛說,這是她在泰國買的。她一眼就愛上了,那可是梵高的杏花啊。她十四歲時在圖書館看到了梵高的這幅《盛開的杏花》,立馬迷上了。因為它,她學了美術,因為學了美術,她在美院里遇到了她的先生。他是她的老師,他比她大很多,但才華有致命的吸引力。她笑道,就像催情劑一樣,催得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龍膽說:“就像我們云南的阿芙蓉!”“他人呢?”龍膽問?!拔覀冸x婚了。”她抿了一口酒。她那么輕描淡寫,龍膽和老余爭吵的事突然變得不值一提。太陽底下無新事,我突然想起了同學們之間流傳的一句話。
沒多久,全村人都知道阿蛛是離異女人了。她來租房的第一天,人們揣測她租房是為了開民宿。等到她屋里傳出面包和咖啡的香氣,她或許是要開一個咖啡館。但一個月過去了,她什么也沒做,只在村上閑逛,手里拎著采花用的竹籃。一提到阿蛛,老頭們就會說,那個拎著花籃的女人。八月時,她給房間裝上了空調(diào)。當我看到小琴和她男人在家里為了阿蛛家新裝的空調(diào)外機遠遠對著他家大門而爭吵打架時,我就知道他們是演給阿蛛看的。小琴跑到阿蛛這里哭訴,這樣一來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他們就會來這一套??照{(diào)外機移到了院子里,空調(diào)的嗡嗡聲和院外嘩嘩的溪水聲混合成一首催眠曲。有時阿蛛關了空調(diào),睡到院中,她只想聽聽雨后院旁小溪那純粹的流水聲。她凝視滿天星空默默無語。隔著竹籬,我都能聞到院中那裊裊的桂花線香的味道,盛夏里桂花飄香,讓人如在夢中。每天清晨,她就坐在院中發(fā)呆,她在聽鳥叫。清晨的鳥最活躍。有一種鳥很奇特,它先長長地叫兩聲,然后再停一會兒,再短促地叫兩聲,仿佛某種暗號。阿蛛在院子里吹著口哨學它叫,引得那些鳥兒氣急敗壞地叫得更兇了。
龍膽吃飯的時候,盯著那張劃痕累累的桌面,一臉愁容。她也想在餐桌上鋪上桌布。第二天她去鎮(zhèn)上趕集,真的買了一條回來。等到鋪到桌上,才發(fā)現(xiàn)這可能不是一塊桌布,而是一條老粗布床單,她被人騙了!床單上倒是滿滿幾團紫花,鋪了床單的桌子,放上那些大小不一的菜碗顯得非常奇怪。龍膽說:“要是我有那塊杏花桌布就好了!”仿佛有了那樣一塊桌布,整個房間就將熠熠發(fā)光,老余就會面帶笑容地坐在桌邊。我父親他似乎從來不笑,沒有什么可笑的,他耷拉著臉,仿佛我和龍膽欠了他二兩銀子。
村上人從來不鎖門,阿蛛也是。她要出去,就把門虛掩一下。我看到她拿著紅色泳衣出門后,就溜進了她家。我早就注意到她總是把杏花桌布疊好放在窗前長桌抽屜里,果然,它就在那里。我把杏花桌布鋪到我家餐桌上,這時我才醒悟到這條杏花桌布只有鋪在阿蛛的桌上才好看。好看的不僅是桌布,還必須要有亮閃閃的餐具和刀叉,還必須有鮮花:它必須像變色龍一樣和周圍的環(huán)境融為一體??纯次宜闹荏a臟的墻壁,沙發(fā)上扔滿了龍膽的衣服,幾只雞在院子里巡視,一排沾泥的腳印通往院邊的菜地,我摘的插在礦泉水瓶里的幾朵紫色桔梗已經(jīng)干癟——好鞍需配在好馬上才好看,杏花桌布突兀地在黑乎乎的小客廳里發(fā)光,簡直就像從外太空掉下了一塊隕石。
我把桌布還回去時,發(fā)現(xiàn)了一樣好東西。它就躺在抽屜的角落里,一本裹著咖啡色牛皮的筆記本,和我小時夢寐以求的筆記本一模一樣,光是摩挲那柔軟的皮子和皮繩就讓人興奮。我忍不住解開那細細的皮繩,一頁頁地翻過去,原來里面只不過就是阿蛛畫的杏樹。翻到第十頁時,我想起來了,這不是我畫的杏樹嗎?那天下午,我在溪邊碰到了阿蛛。我家的狗阿三跟著阿蛛在閑逛,我問阿蛛去哪里。她說去爬山。我說我也去,我很久沒爬山了。村后的小路走到盡頭就是雙峰山,雙峰山有兩座山,我們準備從左峰山上,從右峰山下。我們爬了半個小時就到了左峰山頂。從左峰山到右峰山有一段平平的路,就像兩座山中間搭了一座橋,這座橋上種了不少的杏樹。她一棵棵地仔仔細細地看,不僅看,還要畫下來?!懊恳豢脴涠疾灰粯?!”她說。可在我眼里,它們一模一樣。她讓我站在樹旁,想象自己是一只站在枝頭的小鳥?!澳憧吹搅耸裁矗俊彼龁?。我看到山下春水湖的形狀像一只貓攤開四肢。她讓我換一棵樹。從這棵樹的角度,春水湖又變成了一頭行走的驢。這真奇妙!阿蛛把筆給我,讓我畫一棵杏樹,第十頁上的杏樹歪歪扭扭,那些樹枝就像人伸出雙手在呼喊。當時阿蛛只把內(nèi)頁給我,早知道在這樣的本子上畫畫,我該畫得更好才是?,F(xiàn)在它丑得不像杏樹,倒像馬上要進爐子的柴火。阿蛛說:“這棵不錯,我喜歡,從這里可以看到整個春水湖。”我說:“這是老周家種的杏樹?!蔽覀兇迳系娜硕家苑N樹為生。龍膽常說,老周生意好是因為他精,來村上吃飯的人把車往他門口停一停,他都要跑出來收停車費,不是三塊,五塊,他要二十。阿蛛聽了仿佛很失望,在我畫好的杏樹旁打了個叉叉,我畫的樹顯得更丑了。我說,野杏花才美呢,去年春天我就見過一株。我和老余上山抓蜈蚣時就看到過。老余抓了滿滿一桶,那些灰紅色的蜈蚣在鉛桶里一只爬到另一只身上。我們還抓到了一只刺猬,它圓睜著雙眼,灰色的大鼻子破了,像一條委屈巴巴的小狗。阿蛛急切地問,野杏花在哪?她想去看一看。我回憶著春天時記憶中的山路,我記得它孤零零地立在半山腰,因為就一朵,遠遠的還以為是一朵云呢。但現(xiàn)在是夏天,它不再像春天那樣顯眼,它仿佛躲了起來,所有的樹木都枝葉繁密,一片青綠而不分彼此。我們在山上繞來繞去,穿過茶林,穿過松林,竟然迷路了。熟悉的山林在黃昏驟然明亮又暗下去的光線中變成了陌生的模樣,好不容易走到山下,天已黑。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走入了湖邊的雜草叢里。阿蛛看到那些小房子,好奇地問那是什么。我抬頭一看,那不是小房子,那是墓地。那看上去墻最白的小房子,就是我奶奶去年的墓地。此時,湖水拍打著蘆葦叢,發(fā)出噗噗的低吟聲。湖水離我們那么近,月亮在湖的對岸朦朧微紅,草叢里有簌簌的聲音讓人驚懼。我害怕地挨近阿蛛,阿蛛?yún)s站在那里發(fā)呆,說你奶奶可以天天看這么美的風景呢!月光下,她披頭散發(fā),好似一個鬼。我們沿著湖邊小路返回。路邊樹林里螢火蟲閃爍,如點點燭火,這個熄滅,那個燃起,連綿不絕。樹林里幽深的黑暗更黑,燭火更亮。你若一直盯著看,那幽暗就如一個走廊,那點點燭火如幽靈,召喚著你,吸引著你朝深處走去。阿蛛說,你奶奶變成了螢火蟲。筆記本上阿蛛畫的螢火蟲像嬰兒一樣長著小手和小腳,它們圍繞在我畫的丑陋杏樹旁,如一群天使。
不光我畫的杏樹旁打了叉,許多杏樹旁都打了叉,我數(shù)了下,打叉的杏樹有十八棵,沒打叉的有十三棵。
游泳回來的阿蛛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但她此后再沒鋪過杏花桌布。當那個男人到她院子里吃飯時,鋪在桌上的是一條格子桌布。紅綠格子交織成灰色的小點,與那條杏花桌布一比,這條就顯得太普通了。
男人一走進村子,一開口問路,我們就知道他是蘇州人。春水村附近有一百多個蘇州人,他們租了附近的地種樹。周末,他們坐在我們村上的小飯館里喝酒喝到半夜。整村都能聽到他們嘰嘰喳喳的聲音,突高突低,柔軟婉轉(zhuǎn),像一群清晨鳴叫的畫眉。我們都記住了那個調(diào)調(diào)。夏末時,蘇州人走了一半,老余說那是因為沒有那么多地方需要樹了。有一個蘇州人,四百五十元一畝包了六百畝地,他包了一年后付不起租金跑路了,地歸了原主人,復墾后二千元一畝,原主人賺了。有地就有一切,我爸一直這樣說。幾年前他租了兩百畝地,從種下樹苗到收獲賣錢至少需要四年,一棵紫薇原先可以賣一千元,現(xiàn)在只能賣六百元。這或許就是他一天到晚垂頭喪氣的原因。
男人和阿蛛面對面坐著,奶酪的香味濃郁地飄過來。他們默默地吃著。偶爾,他抬起頭,問她:“村上有多少棵杏樹?”她想了想,說:“一百棵,或許更多,很多地方我還沒走過?!彼f:“我們復婚吧!”她說:“絕不!”他說:“你確定?”她不說話,他笑了,低頭吃飯。滿滿一盆牧羊人派都給他吃光了,阿三在他的膝下繞來繞去,呼呼喘氣,卻連半點殘渣都沒撈到。
他戴一頂貝雷帽,即便在月光下,也戴著那頂帽子,眼睛陷在陰影里。他隨手在桌上的白紙上畫畫,他向阿蛛豎起了白紙,他瞥到躲在竹籬后的我,突然一笑,招招手讓我過去。我這才看清了,他畫了一棵杏樹,那杏樹和我們村上的任何一棵杏樹都不同,它彎彎曲曲如一條龍。我說:“這樣的樹,很值錢!”他點頭贊同。我想起去年村上的老金從深山里挖了一棵奇形怪狀的烏桕樹。烏桕樹秋天時葉片深紅如鐵銹,到冬天時就結(jié)滿白色小果子。這棵烏桕樹阿金賣了十二萬?!笆f!”阿蛛睜大眼睛感嘆道?;蛟S,阿蛛想找的就是那么一株杏樹。
自從見到那個男人后,村民們終于知道阿蛛來春水村的目的了。龍膽對阿蛛說:“現(xiàn)在包地種樹太晚了喲?!彪m然剛剛幾天前,老余還氣鼓鼓地和她說,十年前,他在山上挖到過一株紫薇根球,還記得嗎?那么大,要兩人合抱。老張要,他就給了。沒想到老張花了十年時間在根球上嫁接了十個品種,一棵紫薇上開了五顏六色的花,猜猜他賣了多少錢?龍膽說:“能賣多少?紫薇不值錢!”我家院墻邊的紫薇到春天時就綻出稀稀拉拉的粉紅,那粉近乎白,只襯著特別藍的天,才看出一點紅。老余好幾回想挖掉它,但龍膽舍不得?!八氖f!”老余叫道?!坝绣X人真多!”龍膽說。在我們眼里,阿蛛也是有錢人。
但那個男人再沒來過,鋪在桌上的就一直是那條格子桌布。
是阿蛛第一個發(fā)現(xiàn)阿三不見了。以往,她出門前只要叫幾遍“阿三”,它就會猛地躥出。它不像別的狗那樣跟在主人腳后,它喜歡沖在前面,仿佛它知道阿蛛沒有它熟悉這里,它跑一段停下來等阿蛛,看看阿蛛朝哪邊走再決定朝哪邊跑。龍膽說,阿三只是出去玩了,發(fā)情期的公狗嗎,就是這樣!
一周后阿三還是沒有回來。龍膽去山上拾柴時在杏樹林里看到了它,我們都看到了。阿三被扔在一個挖好的土坑里,頭沒了,只有一張皮。僅僅是一張皮,我們就認出了那是阿三。它全身棕褐,但背中間有一長條白毛,現(xiàn)在這白色更加蒼白顯眼,仿佛石灰畫的一條線。龍膽把皮帶回來,埋在了菜園里。一到冬天,就會有偷狗賊殺狗,把狗肉賣到火鍋店去;但現(xiàn)在是夏天啊。龍膽坐在桌邊,把可疑人的名字一個個寫在小紙條上:老朱,龍膽有一次嫌他家的香樟樹太密,擋了她院中的陽光,趁他不在偷偷砍去了一些樹枝,他肯定發(fā)現(xiàn)了;老吳,他從湖里釣了魚送給她,她竟然嫌魚太小扔給貓吃了;老金,最可疑,他家的狗一看到她就叫,她踢過它一腳。小紙條越寫越多,撕得歪歪扭扭的小紙條如一條條雪白的蠶仰起腦袋。坐在龍膽對面神色凝重的阿蛛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翻了五頁,打了五個叉叉,我知道現(xiàn)在只剩下八棵杏樹了。
三個月不到,阿蛛的院子就在村里鶴立雞群。院子里放上了盆花,青瓷大缸里是盛開的粉荷,石頭豬食槽里是密密麻麻的綠色銅錢草,桌上是阿蛛用河邊挖來的蒲草做的小盆景,線香香煙裊裊。偶爾有游客經(jīng)過,總會在她的院前駐足,甚至想進去喝一杯。阿蛛在院子里慢悠悠地喝茶,一個個小茶杯只有酒盅那么大,上面寫著“且慢”“歡喜”“清歡”,她喝“且慢”,我喝“歡喜”。“小孩子要歡歡喜喜!”她說。我們倆面對面坐著,老白茶湯色清淺,喝起來有一股雨后樹林的味道。站在竹籬外的游人投來羨慕的目光,甚至房東老白說,有人想買下這個院子!這意味著阿蛛隨時隨地可能失去這個院子。龍膽說,這個老白,總是這樣,一天到晚想著漲租金。
快到春天的時候,河邊的花籽兒終于發(fā)芽了,野生的老鴉瓣也開了,小小的一朵匍匐在地,如一支支折斷的毛筆頭。這是春天最先盛開的花朵。阿蛛每天都走到村口,去看看那株杏花長出花苞沒有。終于某一天,她看到花苞了,小小的花苞慢慢膨脹,只等天氣暖和后裂開。她對我說,她對那棵杏樹一見鐘情,仿佛它一直在那等著她,它那么高,那么大,看起來像一座神龕,又如一團燃燒的火焰。我知道這棵杏樹,比老余年紀還大。從我小時起,它就一直立在村口,仿佛一個標志,從它的身邊經(jīng)過,你就能直達如世外桃源般的春水村。
她每天都盼著它開花。但春天的天氣忽冷忽熱,一場驟然而來的冷空氣讓花苞在枝頭索索發(fā)抖,但老余在鄰村觀石山半山腰種的杏樹卻提前開出了粉色的花朵。我敢打賭阿蛛還沒見過粉色的杏花呢。杏花剛開放之初是粉色的,慢慢顏色變淡,盛開時就變成了白色。
我們站在半山腰的粉色杏花林里,杏林旁是一座赭色木塔。我問她:“那是什么?”我猜她準不知道。她說:“我知道。我在城里,住在第三十層,最高的一層,這樣別人就影響不到我了?!钡牵A艘粫海骸帮L還是把小孩的哭鬧聲和他們的吵架聲吹了上來。”我說:“我媽在鎮(zhèn)上租的房子在三樓,但是四樓漏水,我們柜子里的被子都濕了,但他們就是不修?!彼@樣一說,那個塔和公寓房還真挺像的。
去年春天我走進塔中,看到那些照片密密麻麻地站立著,如一張張牌繞著圈直至塔頂,故去的人在喃喃自語,而塔像一個甕,回聲放大,讓聲音無處可逸。從塔中逃出的我站在杏花林里,老余用食指戳我的太陽穴:“笨蛋,那是安息宮!”那些游客更是笨蛋,他們經(jīng)歷了山道乏味的九曲十八彎后,突然看到了這赭色的巨大的木塔,忍不住感嘆道,好美啊,這是哪個景點?甚至還有游客氣喘吁吁地爬上去,和我一樣。
老余的杏樹是四年前種下的,種著種著,別人就不要了。沒有老余的杏樹林,山下的游客便不會抬頭看到這粉色杏林邊的木塔美如一幅畫。但杏花的氣味和塔里混濁的氣息混合,變成一股股甜膩而腥臭的氣息徜徉在我記憶之中。我說,我不喜歡杏花!阿蛛說,我不喜歡塔。
春天真正來臨的時候,我們村迎來了水利改造的好消息。村里的小河將被拓寬,河兩邊的樹將被全部砍掉,種樹的每家每戶都將得到相應的補償,我們家也得到了。第一個倒下的是小橋邊的那棵杏樹,可惜枝頭已有三五朵杏花,阿蛛的期待——她坐在院子里就能看到橋邊杏花盛開,成了泡影。她來得太晚了,倒下的杏樹如一葉獨木舟橫在阿蛛的院前。獨木舟越來越多。村口的杏樹也突然在某一天變成了一塊廣告牌,廣告牌上是一幅巨大的畫,歪歪曲曲的小河變成了一條整整齊齊的水渠直通春水湖,水渠里干干凈凈,沒有水草,沒有淤泥,沒有田螺,也沒有鴨糞,只有平整的水泥,就像游樂園里漂流專用的水渠一樣。
龍膽說,以后,即便在夜晚,只要有月光,她就能沿著一條發(fā)白的水泥路一直走到湖邊去。一覽無余的路,不會讓人害怕。她是一個膽小鬼,她害怕蛇,害怕死人,更害怕我哥,他們在電話里劇烈爭吵。我同母異父的哥哥十六歲離家出走,和外村人一起到廣東做生意,據(jù)說做得還不錯,但突然有一天,他卻不想做了。他總是那樣,龍膽對他失望至極。
龍膽掛了電話,一直坐在院子里哭泣。阿蛛讓龍膽過去喝一杯咖啡,龍膽羨慕她單身一人,沒有諸如此類的煩惱。阿蛛說:“我有女兒?!饼埬懱ь^問:“她在哪里?”阿蛛面朝小河說:“在夢里?!?/p>
每年都是龍膽求著我哥回來看她,但這次,他突然回來了。他站在阿蛛院中,站在電線桿前,撫摸著電線桿上稍稍褪色的杏花。那些油彩凸起在電線桿上,那些杏花在陽光下曬得更白了,而阿蛛也懶得再去描畫。阿蛛問:“你是誰?”我哥不說話,他看看我,又看看阿蛛,說:“你畫的是梵高的《盛開的杏花》?!?/p>
阿蛛站在那里,藍色長裙拖地,嘴唇涂成深紅,像從電線桿上掉下的一朵花。阿蛛微微一笑:“你是第一個認出這幅畫的人!”我哥撒了謊,他其實什么也不懂。是我,在寫給他的信里,詳詳細細地描述了阿蛛,阿蛛的桌布,還有梵高的畫。
我抬頭看著我哥那傈傈族特有的奇特的面容,從側(cè)面看活像希臘雕像。三十歲的他皮膚黝黑,眼瞳里一片藍紅,像映著彩霞。我突然想起阿蛛的話,才華有致命的吸引力。的確,才華就像暴雨過后天空突現(xiàn)的彩虹,讓人目醉神迷。似乎喝醉了的我哥繼續(xù)說:“我在河南包了一片地,現(xiàn)在上面種了桃樹、梨樹和葡萄,如果你喜歡,我可以種上一片杏花林,你喜歡哪棵就哪棵?!?/p>
此時站在一旁的我多想提醒他,阿蛛想要的不是這個。我忘了和他說,等信寄出,我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我想看看到底還剩幾棵杏樹,翻到筆記本最后一頁:一個女人摟著一個女孩躺在杏花樹下,她們平躺在泥土里,杏樹的根像胡須一樣長在她們的胸口、腹部、腳踝,它們密密麻麻,像無數(shù)柔軟的觸角,杏樹如一只八爪章魚。這才是阿蛛尋找杏樹的真正目的,但這幅畫旁也打上了叉,我仔細地數(shù)了數(shù),的確,沒打叉的杏樹一棵也不剩了。
我沒想到阿蛛朝我哥走來,她離我哥太近,我聽不清她輕輕說了些什么,等她抬起頭時,逆著陽光,眼睛又大又圓,像在黑暗中等了太久的貓。
作者簡介:
蘇陽,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雨花》《百花洲》《小說界》《作品》《上海文學》《四川文學》《湖南文學》《天津文學》等雜志,著有短篇小說集《童花頭》,長篇小說《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