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小心翼翼,如同伺候一件歷經(jīng)歲月風塵裹滿包漿的瓷器。意外還是蠻橫地闖了過來。無法自主配合的身體,像突然發(fā)生的慘痛事故,異乎沉重。蔣楠有思想準備,但還是準備不足。
客戶在龍鳳園小區(qū)5區(qū)13號樓301。小區(qū)偏居城市北郊,渭河北岸,規(guī)模宏大,有三千多住戶,是一家大型企業(yè)的職工小區(qū),以老年退休職工為主。六七十棟多層樓房面貌相似,毫無個性,密密匝匝挨擠在一起。它們是一張圖紙誕生的孿生兄弟。
小區(qū)綠化倒是風姿綽約。月季花綠籬恣意張揚,開出大團大團熱情的花朵?;ǘ浜裰樒ぬ较蛉诵械?,似乎迫不及待要與人打招呼。樓道門口紫荊樹下,兩張桌子前圍滿頭發(fā)花白稀疏的老人。一桌麻將,一桌象棋。蔣楠走過來,老人們將目光聚攏她身上,似乎在猜測誰家孩子回來看老人了。蔣楠背上的大包裹,讓她看起來像跋千山,涉萬水,盡享大自然風景,野外旅游歸來的。探出頭的黃色塑料,宛如帳篷一角,冷漠地回望著老人。蔣楠喜歡爬野山。
藍色對講門轉軸處別著一段樣貌奇特、外形扭曲的木棍。堅韌而又倔強的木棍讓門無法閉合,只能充滿信任地敞開著。
蔣楠徑直上樓。
樓梯一層層碼上去。樓道墻壁剛粉刷過,濕石灰的氣味尚未跑干凈。地面殘留著白色斑點,如同一粒粒黏稠的淚水。時間早晚會將斑點抹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捱^的痕跡,也會消失殆盡。真正的眼淚蒸發(fā)更快。301門口,墻角斜躺著一束可憐兮兮的艾草。干枯讓綠色陳舊不堪,像風吹日曬雨淋,歲月磨礪過的一團布,呈現(xiàn)出死氣沉沉的蒼老容顏。艾草散發(fā)出淡淡的特立獨行氣息。
瘦弱的老太太打開門。空氣似乎很久未見外人了,凌亂的氣味毫無顧忌張牙舞爪撲上來。鋒利的尿騷味,潛藏的糞便味,沉默的老年味,暗無天日的潮濕味,清亮的油炒蔥花味,糾纏一起,如一群委屈的孩子,令人難以應付。艾草氣息知難而退了。
進門左手邊鞋柜上,擺兩盆君子蘭,其中一盆,墨綠葉片正中,竟然抽出一支紅艷艷的花,盡情釋放著美麗。
窗戶沒開。
蔣楠沒問,她知道,沒開有沒開的道理。存在即合理,年歲愈長,她心中的疑惑愈少。疑惑像見過世面的大人物,波瀾不驚了。
服務是老人小兒子遠程點的。他在上海一家外企上班,亞馬遜還是思科,她沒記住。下單后,他打來電話,加上蔣楠微信。他說,如果可以,以后要長期服務。這一單三百九十八元,在這座以輕紡工業(yè)為重的北方城市,價格不低。
老太太操著濃郁的方言。蔣楠分辨不出是河南話還是山東話。河南話拖長腔,綿軟。山東話硬朗,干脆利落,斬釘截鐵。他躺在朝北的一間小房子里。房門口,站著折疊起來的輪椅,孤零零的。小房子里氣味更濃郁。最尖銳的是老人味,好像變質的油脂和腐爛枯草的味道。蔣楠身上癢起來,她感覺皮膚如鱗甲,一片片脫落。一張土黃色老式寫字臺上,香爐里燃著一支猩紅色檀香。青色煙霧,盤繞出細弱的灰線,弱不禁風地驅趕著雜蕪的氣味。
他半躺著,眼睛胡亂轉動,像一只受到驚嚇的羊。
透過窗戶,視線穿過小葉女貞光亮的葉子,蔣楠看到籃球場上有人在打籃球。他們拍,跑,跳,投籃,揮灑著年輕的身體。沒有聲音,像一部默片。年輕就是好。
床靠墻。床頭左邊木椅子上放一盞臺燈。臺燈淹沒在與藥有關的東西里,顯得無可奈何。形狀各異的藥瓶,大大小小的藥盒,折疊或展開的說明書,已經(jīng)摳去幾粒的藥板。枕頭邊擺一臺收音機,天線拔出一半,似乎仍在奮力搜集遙遠的信號。老太太彎腰握住搖把,往上搖醫(yī)用床。蔣楠趕緊說:“阿姨,我來搖。”她搶過搖把,順時針轉動。他的上身傾斜起來,身形變大。去年剛過完年,蔣楠在網(wǎng)上也買了一張醫(yī)用床。
他穿繡著黑色蝴蝶的灰白色睡衣。蝴蝶翅膀張開,欲要飛翔。他的雙手,像一雙毫無頭緒的昆蟲,在胸前胡亂抓撓。
蔣楠輕柔地說:“你好。”他緊繃繃的茫然眼神從蔣楠身上毫無目的地掠過,臉上未泛出一絲漣漪。他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嗚嗚嗚聲。老太太說:“說不出來了,變成啞巴了?!苯獑枺骸吧弦淮问鞘裁磿r候?”老太太掰著指頭,眼睛朝上翻著說:“快四個月了,老二過年從上?;貋?,給他拾掇過一回?!?/p>
蔣楠說:“他能動嗎?”
他花白的頭發(fā)長了,結成條縷,包裹在頭上,如同倒扣的鳥巢。幸虧頭發(fā)不多,不顯得蓬亂。胡子顯然是刮過的,露出青色胡茬。鼻孔里探出白色和黑色的鼻毛。他眼睛從左掃到右,又從右掃到左,像一張抹布,沒有頭緒地反復擦拭。他身上最具活力的器官,似乎只剩下這雙眼睛。
老太太說:“胳膊能抬,不能走路?!彼皇荩厍斑€有肌肉。蔣楠說:“我等個同事?!彼螂娫捊o劉婷可。劉婷可在小區(qū)十七號樓做收尾工作,她說忙完就過來。這是她們的第三家了。
老太太讓她坐沙發(fā)上,給她倒上茶水。茉莉花茶,茶香沁出來。她漸漸適應了屋子里的氣息,鼻子松弛下來,像一條回到水里的魚,能通暢呼吸了。
“我每天給他擦身子?!崩咸忉尩馈?/p>
蔣楠說:“阿姨,照顧病人很辛苦,特別是不能自理的,您怎么不請個保姆?”
她回答:“找過,找了四五個,都擱合不到一塊?!?/p>
蔣楠心里在想“擱合”什么意思。保姆不好找,她能體諒。去年回深圳之前,正月十一,她跑家政中心,在坐在長凳子上,七個三十到五十來歲眼巴巴的婦女中,領回一個眼神更渴望的保姆。她們在玩手機,聊天,只有她納著鞋底。保姆家離得不遠,往北十多里地的一個村子。保姆三十多歲,身形廋小。當天下午,保姆就做了一頓飯,臊子面,土豆肉丁臊子和西紅柿炒雞蛋。除了口味偏重,濃油濃鹽,蔣楠沒覺得飯有不妥當之處。
當天晚上,保姆就睡在母親旁邊的單人行軍床上。這張床,自臘月二十七回到家,一直是蔣楠睡。第二天,蔣楠和卞軍慶帶著超超,就回深圳了。超超上五年級,要開學了。
一個月零七天,母親試用了三個保姆,最長的待了二十七天,最短的只有兩天。嚴格意義上說,是一天半。頭天早上到,第二天下午就被父親攆走了。父親的理由必要而又充分,屬于數(shù)學中的充要條件。飯不可口,酸了,太咸,面條硬了。保姆管家里的事。父親老家二弟的孩子在桂林買房,給他借三萬塊錢,五十多歲保姆建議別借,有去無回。眼里沒活,母親眼角一團眼屎,一早上沒擦。照顧不周,服侍蔣楠母親吃藥,水溫度太高了。不講衛(wèi)生,不洗腳就上床睡覺。父親脾氣很倔,快一輩子了,時間竟然沒磨平他的脾氣棱角。時間有時也挑肥揀瘦,欺負軟弱。家政中心收一次費,只負責推薦三個保姆。保姆的事就擱下了。
蔣楠辭去幼教中心的工作,超超辦理轉學手續(xù),他倆回到父母身邊。母親正在變成一尊雕像。在雕像無法言語之前,她要多陪陪母親。卞軍慶不舍得他兩個柜臺的對講機、U盤、移動硬盤、小音箱之類的東西,猶豫不決。深圳有卞軍慶留戀的東西。他喜歡過很多東西,集郵,攝影,爬山,石頭,現(xiàn)在他喜歡木頭樁子,特別是樹根。他經(jīng)常開車往農(nóng)村跑,拖著各式各樣的木頭回來。他或許留戀那些毫無生氣的木頭,或許有別的留戀。
這份工作,蔣楠才干四個月。
老人嘆口氣說:“去年他還自己能使上點勁,今年一下子重了,弄不動了?!?/p>
蔣楠說:“您太辛苦了,還是要找個人幫忙?!?/p>
老太太回答:“二兒媳婦離得不遠,幾十里地,十天半個月來看看。我們準備去養(yǎng)老院,看三家了,相中的那家在涇河邊,環(huán)境很好,像個花園,三四層樓呢,老人住滿了,一個月三千四百多塊錢,他的退休金,將將夠?!?/p>
蔣楠沒有喝茶。她看手機,父親微信發(fā)來消息,說藥快吃完了,讓她下班時每樣帶幾盒。她回復,誰的?父親說,她的。她回復嗯。發(fā)出去之后覺得過于冷淡了,就問,中午吃什么了?父親說,兩包子,一碗豆?jié){。蔣楠能想象出這頓飯的艱難,也能想象出到處潑灑的豆?jié){。她查詢上次買藥的記錄,是多奈哌齊和奧拉西坦。買好幾次了,藥名記不住。
沙發(fā)背后墻上,掛一幅一米多長的全家福。兩個老人,四個中年人,兩個孩子。男主人精神狀態(tài)很好,額頭泛著光澤,頭發(fā)還未向歲月投降,以黑色為主?,F(xiàn)在他躺在床上,像一株植物。蔣楠不知道他是一兒一女還是兩個兒子??礃幼?,是兩個兒子,應該都不在跟前。
端午節(jié)剛過,夏天的筋骨已經(jīng)健壯了??蛇B下三天的雨,讓正快速爬升的氣溫掉頭往下跳,最高溫度只有二十度,空曠的客廳微微發(fā)涼。房子外氣溫舒適,房子里冷意橫行。涼意如一雙清水里拎出來的干燥手掌,鉆入蔣楠內(nèi)衣和肌膚之間,輕輕摩挲。
老太太憋了一肚子的話。不一會,躺在床上的他的根底,老太太全刨了出來。他啊,年輕時吃苦了,是后爹,吃不飽飯,參軍到公安部隊,在青海陜西甘肅站崗放哨,轉業(yè)到這,一直干泥瓦工。五十歲提前內(nèi)退,內(nèi)退后給民工隊指導技術,做監(jiān)理,準備掙大錢呢,好日子剛開頭。五十一歲啊,年紀輕輕,男人最好的年齡開始生病,病二十多年了。剛開始是頸椎病,后來高血壓,腦出血,腦梗,腦供血不足,腦萎縮,一個病接一個,排著隊來折磨他。老東西太倔,不讓干啥偏干啥,腦梗第一次發(fā)作是在老二那里,照顧坐月子的媳婦。他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嘴一歪,身體不能動彈了,嘴里吐白沫。還沒送到醫(yī)院,他緩過來了。大夫說是腦梗,血太稠了,不讓他吃肉,他偏要吃,每頓飯都要有肉,豬肉,牛肉,羊肉,沒肉就摔筷子摔碗,一碗一碗吃。我是不愛吃肉的。管不住嘴,老天爺就懲罰他。人這輩子,東西有定數(shù)。肉吃多了,就不讓你吃了?,F(xiàn)在,他吃飯要打成糊,有啥滋味。
老太太輕輕嘆口氣,似乎要將過往全部吐出來。這口氣,怎么能將盤根錯節(jié)的過往吐出來呢。“人弱了,病也欺負你”,老太太重復幾遍這句話。不過,蔣楠從話語中看出,老太太自視稍高,老頭什么都不是,這個家離開她就要分崩離析,變成一盤散沙了。老頭的“弱”,或許正是老太太的逞強造成的。
蔣楠輕聲說:“阿姨,這些年您不容易,照顧病人很難。”
老太太竟然流出淚來,“他這樣活著也沒啥意思,我就是覺得他在,就算躺床上不能動,孩子們回來,家是完整的?!?/p>
三點零五分,劉婷可來了。她不到三十歲,架一副黑框眼鏡,臉龐很大,嬰兒肥。蔣楠想不明白她這么年輕,為啥也干這個行業(yè)。劉婷可原來搞土木工程設計的,蔣楠問設計什么。劉婷可點著面前的樓說,它們,它們,它們。建筑大學畢業(yè)的劉婷可,趕上了房地產(chǎn)行業(yè)繁榮的尾巴,畢業(yè)去青島待了三年。
劉婷可說,太想念胡辣湯油條和豆腐腦了,她就回來了,進入一家民營設計院。剛開始幾年,加班加點,工資每年都漲,最高開到一萬四,設計院一直在招人,隊伍擴充到一百多號人,西高新黃金地段,整整霸占兩層寫字樓。劉婷可將“霸占”兩個字說得很重,似乎在追憶往日的輝煌。兩年前,某大暴雷,單子開始往下降,不是平緩下降,跳水一樣,往下扎。項目越來越少,水低船低,工資也逐月往下跳。大家干勁泄了,收入低,看不見前景,設計問題也多。公司開始裁員,裁到四五十個人時,劉婷可說,輪到我了,其實不剪我,我也要走,沒前途了。
劉婷可用了個“剪”字,右手做出剪刀狀,嘴里發(fā)出咔嚓聲。我的項目做完,公司沒攬到新項目,就把我掃出來了。
蔣楠問:“公司現(xiàn)在怎么樣?”
劉婷可脫口而出:“不在了。”她包里裝著一本厚書,工作間隙就掏出來。蔣楠看了看書名,《市政公用工程管理與實務》。蔣楠在抖音上刷到過劉婷可,她直播從老家村子徒步到西安,43公里,走了12個小時。劉婷可抖音名字叫“黃金邊角料”。
蔣楠給老人測量血壓。89到121,低壓稍高,不過低于90都可以。
衛(wèi)生間擺不下充氣浴床。浴床橫衛(wèi)生間門口,淋浴器的熱水又接不過來,排水管也通不到地漏里。老太太說,衛(wèi)生間有浴霸,外面太涼了,坐凳子上洗。說著,她摁下開關,浴霸將衛(wèi)生間照得通明。電能源源不斷變成光和熱。
蔣楠說:“阿姨,這樣影響老人家的體驗,也影響效果?!?/p>
老太太說:“我們都是這么洗的,別洗感冒了,他今年都肺炎住兩次院了?!?/p>
蔣楠從背后架著他雙臂,劉婷可和阿姨各抬一條腿。蔣楠抱著這個被“老”打敗的人,不能配合的身體加重了他的重量,蔣楠想起了“死沉”這個詞?!袄稀笔强嗬锩孀羁嗟?。其他的苦,吃夠了,總會還回來一點甜。而“老”的苦,就像一碗鹵水,時間冷酷地將水分蒸發(fā)出去,年齡增加,苦的濃度毫不憐憫地跟著增高。疾病是“老”的幫兇,是“苦”的催化劑。它們助紂為虐。
他帶著尿不濕的屁股終于坐進輪椅。他身上熱烘烘的,額頭泛出細密的汗珠,大口喘氣。他也想用勁。他胳膊還是有力氣的,可是腿已向時間和蒼老繳械投降了。他兩只腳耷拉在地上,像兩條去掉栓的槍。蔣楠和劉婷可往上拽他的身體,將他擺正。老太太把他有氣無力向植物退化的腳放輪椅腳踏板上。他端坐在輪椅上,目視前方,面容紅潤,像一個正常的人,看起來甚至比實際年齡要小。
輪椅將衛(wèi)生間擠得滿滿當當。
老太太從餐桌旁搬來一張紅色靠背木椅子。三個人謹慎地把他移到椅子上。要脫去衣服了,蔣楠覺得她們犯了個錯誤,應該在床上脫去他身上的東西。
他的睡衣摘掉了,尿不濕也取掉了。
他的身體一覽無余了。私處惶恐地皺縮在一起。陰囊上有一團團的紅。外層黑灰色的皮膚褪去了,是褥瘡。背上沒有褥瘡,大腿根部與屁股外側連接處,皮膚褪去,露出拳頭大的鮮紅。
蔣楠見識過各種各樣赤裸的身體。
她喜歡去大澡堂洗澡。小時候,大多時間是母親帶她去洗澡。澡堂在鍋爐房二樓。外面一間圍著一圈小柜子的換衣間。里面一大間,繞一圈噴淋頭。一三五男人,二四六女人,周天檢修。紡織廠女工,在潮濕悶熱的車間里上班,皮膚大多白嫩。水蒸氣是最好的護膚品。
那些白花花的身體,或胖或廋,或高或矮,在氤氳的霧氣中,抬腿,伸胳膊,低頭,彎腰,打沐浴露,揉洗頭膏,弄得滿身泡沫。站到水流旺盛的蓮蓬頭下,讓清水沖去泡沫,洗凈身上污垢。她喜歡站蓮蓬頭下,水像溫暖的風,沖擊著頭頂,在她身體的紋路和丘壑之間,匯成一股一股,沿著皮膚,往腳下流。
懵懂時,父親甚至帶她去洗澡。男人們大多干廋,黑。女人的身體是飽滿溫潤的花生米,富含油脂。男人的身體是豆子,綠豆,紅豆,黃豆,黑豆,干癟癟的。
青春的身體,怎么都好看,像生機勃發(fā)的桃樹林,綠色蒼翠,甚至花團錦簇。年老的身體,被歲月欺負,松弛,失去光潔,長出老年斑、肉贅、瘊子。它們是時間侵蝕的銹跡,是滄海桑田堆積起的褶皺,是正在失去水分的枯枝。
他的身體,還不算蒼老。胳膊和胸部,尚有肌肉,還有彈性。肚子往下,身體就松垮起來,特別是小腿肚子,像一團掛著的肉皮,下垂,松弛。手輕輕一拍,便搖晃起來,如同尚未凝固的豆腐。
他的雙手,仍然在身上胡亂抓撓。蔣楠覺得他就像孩子。她以往和孩子們打交道,帶他們畫大公雞,畫唐老鴨,做白雪公主,累是累,可不用費心機。心是松弛的。她在寫字間工作時,心被高跟鞋白襯衣揪扯著,胸悶氣短,早醒,頭發(fā)一把把掉。跟老人打交道,和跟孩子打交道差不多。她喜歡這份工作。只是,面對孩子時,無限的生命活力在勃發(fā)。如今,她面對的是枯萎。他們也是孩子,甚至比孩子更弱小。這一點讓她沮喪。
他努力想讓自己坐直,手緊抓著凳子邊沿,胳膊繃著。
花灑管線身體一挺,呲出冒著熱氣的水。水噴濺到他肚子上,他抖動了一下,用胳膊推花灑。老太太說,別動,別動,給你洗澡。水毫無想法,也毫無欲望,無所顧忌地傾瀉著,如澆在久旱的土地上。地在滋滋冒煙,暢飲。
老太太從背后扶著他。蔣楠和劉婷可清洗。頭發(fā),脖子,臉,腋窩,胳膊,胸膛,后背……死去的細胞,堆積的陳皮,在水的潤澤下,團積在一起,變成一條一條污垢。蔣楠見怪不怪了。第一次給老人洗澡,細繩般的黑色垢條讓蔣楠想要嘔吐。
她盡可能讓動作輕柔。
她去洗浴中心搓澡時,自己就是案板上一只待屠宰的羊。光滑濕淋淋的身體,在技師指揮下,趴下,翻過身來,抬起腿,伸胳膊。時不時,技師舀一瓢水潑過來。她赤條條袒露著自己的身體,心中翻滾著羞恥。技師面對的不是身體,是等待加工的商品。技師給商品拋光,上蠟,讓它干干凈凈,熠熠生輝。
她不能把面前的身體當成商品。它是有溫度的,細胞在分化,在傳遞信息,在吸收營養(yǎng)。細胞也在死去,是完成使命的工蜂。她見過母親給姥姥洗澡。姥姥干枯的身子,如同一段滿身樹瘤的樹。他身上幾乎沒有多余的斑點。
熱氣蒸騰,蔣楠額頭滲出汗珠。
蔣楠沒戴手套。剛開始給老人洗澡時,她戴著橡膠手套,衛(wèi)生。隔著手套,她不是在清潔皮膚,而是在揉搓毫無生命的木頭。后來,她不戴手套了,直接用手給老人洗。
肌膚接觸,對老人是慰藉。他們的肌膚太貧瘠太干渴了。肌膚與肌膚的摩擦,是在給肌膚施入肥料,灌入水分,讓肌膚獲得勇氣和力量。
要清理私處了。劉婷可下不去手,畢竟是未結婚的女孩。
蔣楠用手小心揉搓著。劉婷可舉著花灑,水流溫順地瀉下來,如同一團團溫柔的云彩,清潔和滋潤著干枯的肌肉和骨頭。他那里的毛依然旺盛,甚至沒有變白的。清理右側腹股溝時,蔣楠感覺到了握在左手里那個東西的變化,癱軟的柔軟變成了堅硬的柔軟。它竟然挺立了起來,像一頭感受到春天的溫暖,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熊。
它醒了。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蔣楠沒當回事,繼續(xù)清洗著?;⒌乃x了位置,她抬頭看劉婷可。小姑娘滿臉通紅,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老太太也發(fā)現(xiàn)了它的蘇醒,她伸出一只手掌拍打它,老東西,還不正經(jīng)。它依然挺立著。水,溫暖的水,輕柔的手掌,肌膚的摩擦,讓它在春天的風里恣意妄為。
老太太繼續(xù)拍打。她要將它拍回到大雪紛飛的冬天。它巋然不動。
蔣楠抓住老太太的手,她的手掌很粗糙。她輕聲說,阿姨,您都是過來人了,大風大浪都見識過了,這算啥啊。
她的手抖動一下,猛然縮了回去。嘴里在罵,老東西,一輩子了,還不正經(jīng)。
浴霸,熱水,四個身體,讓衛(wèi)生間溫度持續(xù)升高。蔣楠背上,汗水匯聚起來。
蔣楠的動作愈發(fā)輕柔。她腦子里浮現(xiàn)出別對講門的那根形狀怪異丑陋的木頭,像什么?拐杖的一截兒遺骸,還是根雕的一段殘肢,或者是她手里的東西。她擔心這頭熊不受控制,她碰到過這種情況。她想少觸碰它,不去驚擾它。她心中是矛盾的。它蘇醒過來,它應該享受春天。自然的芳草萋萋的春天。她甚至希望它發(fā)作起來。
他閉著眼睛,臉上潮紅,呼吸粗壯。蔣楠忍住了戴上手套的念頭。
熊沒有滋生事端。
洗小腿時,它再次陷入冬眠,昏沉睡去。它的春天走遠了,它陷落在冰雪覆蓋的林海雪原中,迷失在歲月的溝壑之中,很難精力充沛地回來了。
他的身體變成紅色,喝飽水的皮膚泛出微弱的光。地上盡是泡沫和黑色垢痂。劉婷可揮動花灑,指揮水流將它們驅趕入地漏。洗浴工作幾乎要結束了,水和洗浴液讓瓷磚很滑。
意外埋伏很久,早就伺機而動了,在扶他起來時破門而入。蔣楠和老太太拉胳膊,他的腳也想找回春天,想要用力將身體支撐起來。突然,他腳一滑,跌坐下去。
他癱在地上。疼痛讓他臉上變形。他嘴緊閉著,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費了很大勁把他弄到床上,換上了干凈睡衣。睡衣上依然繡著蝴蝶,是粉色的蝴蝶。蝴蝶依然翅膀大張。
救護車來了。他躺在擔架上,緊咬牙齒,面容平靜。蔣楠跟著去醫(yī)院。出樓道門時,那截奇怪的木頭絆了她一下。疼痛狠狠咬了她一口。
股骨頭上出現(xiàn)裂紋,大夫建議做置換手續(xù)。老太太說意外跟蔣楠她倆沒關系,老頭有醫(yī)保,報銷比例幾乎百分之百。蔣楠過意不去,匯報公司,給老人請了護工。
蔣楠沒買到藥。藥店大多關門了。有家24小時藥店,要繞很遠的路,她沒去。渭河大橋上,彩燈映在水里。色彩在無所羈絆地游動。色彩讓蔣楠想到遙遠的青春??缭街榻拇髽蛏?,擁抱,親吻,橋下游動著令人迷幻的色彩。她擁有了人生第一次親吻。
她在橋上站了很久。風很涼。
明天,她要給母親洗一次澡。
作者簡介:
朱占偉,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在《山西文學》《大觀》《石油文學》《地火》《安徽文學》《延河》《延安文學》《散文選刊》《中國青年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有散文集和詩集出版。曾獲首屆“河南省文學期刊獎”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