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李玉芝今年87歲。最近幾年癱瘓在床,不能開口講話,但她仍然頑強地活著,是在為我們這些家人與晚輩而活著。媽還在,家就不散。
母親這輩子很不容易。20世紀50年代末,母親嫁到我家,當(dāng)時父親正在西藏當(dāng)兵。一開始在老家生活,過了幾年,陸續(xù)有了我大哥、二哥、我……按常理說,父親在平輩中排行老幺,上邊有四個哥哥、三個姐姐,為什么爺奶一直跟小兒子一家過活,始終由他們夫妻倆照料伺候直至養(yǎng)老送終,這事母親從未講過。倒是我的伯伯、姑姑每每提起當(dāng)年爺奶身體如何孱弱不堪、脾氣如何古怪暴躁,而作為年輕小媳婦的母親如何隱忍孝順,特別是父親不在家那幾年,幾乎是一個人撐起了全家,都表現(xiàn)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佩。其他親戚無論遠近,也都愿與母親來往,仿佛她身上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
母親天性善良。我小時候,生產(chǎn)隊還沒散,村里從北往南三條主街。當(dāng)年第二小隊有個老艾奶奶,獨身一人,母親在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之余,經(jīng)常領(lǐng)我們?nèi)グ棠碳掖T兒,春前秋后幫著拆拆洗洗,入冬前挖菜窖,冬天擇菜、生爐子。平時艾奶奶有個頭疼腦熱,她幫忙請個大夫、端水喂藥,再幫著做做飯啥的。第三小隊又有個老劉奶奶,比艾奶奶稍年輕,也是母親領(lǐng)著我們照顧她好幾年。生產(chǎn)隊解散那一年,老劉奶奶被出嫁多年的獨生閨女接走養(yǎng)老,村里不少人惦記老人留下的三間小屋。老人的閨女、女婿親自到我家,登門向母親致謝,并誠懇地表示:“那老房子您要是想留,先濟著您!”說實話,我家男孩多,確實需要房基地,父親的意見也是花點兒錢買過來。但母親為了避嫌,還是婉言謝絕了。這事至今在村里傳為美談。
母親心靈手巧,特別愛干凈。小時候我家條件不好,一件衣裳往往是大哥穿新、二哥穿舊,到了我身上就特別愛破。每當(dāng)這時,母親總是利索地給我補好。如若破了個洞,就先用線織上,然后在上面綴上大小合適的扣子;如若破了個三尖口子,就先用線縫好,再反復(fù)比量著繡個小花朵、小動物。在我印象里,衣服破了,母親從未怨我一句,但是臟了卻不行,必須連夜洗凈,冬天氣溫低,就用爐火烤干。讓我特別難忘的是母親曾給我做過一個藍色布書包。當(dāng)時剛上初中,學(xué)校流行藍色的帆布書包(當(dāng)時叫“勞動布書包”),我也很想要一個,實在沒忍住,在母親面前念叨了一句,心里并沒抱太大希望。不久,母親扯來二尺粗棉布,用灶膛里的草木灰煮水染了再反復(fù)漂洗,照著樣子也給我做了一個,盡管沒有人家的硬實,我卻敝帚自珍,喜歡得不得了,整整用了三年,兩個下角磨破了,也舍不得丟棄,直到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師范中師班。一開始,那個舊布包還收著,幾次搬家不見了蹤影。這么多年來,我也曾使用過大小不一、各式各樣的書包或文件包,但在我心中,始終比不上那個土藍色的布書包,儉樸愛干凈的習(xí)慣,也悄然在我身上扎下了根。
母親仿佛天生是個勞碌命,一輩子辛苦勤勞。20世紀90年代初,經(jīng)濟改革進入“雙軌制”的時候,很多工廠搞起“多種經(jīng)營”。趁改革的東風(fēng),大哥一開始到北京的一個軋鋼廠當(dāng)雜工,再后靠倒賣廠里的廢鋼賺了一點兒錢,還蓋起了三間紅磚大瓦房??吹酱蟾纭鞍l(fā)財”了,有些遠的近的親戚紛紛找上門要跟著干。在大家的攛掇下,大哥組建了一個小小的建筑隊,像模像樣地承包了廠子里的建筑維修活兒,一時間風(fēng)光無限??蓵一ㄒ滑F(xiàn),因為趕上“三角債”,雖然活兒干得不少,但就是要不上錢來,也就沒有能力再給工人發(fā)工資。臨過年的時候,工人們已經(jīng)從原來的“親戚”變成了債主,一個個陰沉著臉登門要賬。當(dāng)年我剛結(jié)婚,連同妻子一塊兒把工資拿出來,幫大哥解了燃眉之急。轉(zhuǎn)年開春,年近六旬的母親從集市上買來一公兩母三只小羊,開始了風(fēng)里雨里的放羊生活。羊長得快,繁殖力也強,三年多光景,原先的三只已經(jīng)變成一群,有二三十只的模樣。放羊,不需要很多本錢,但很辛苦,只要能出去,即便刮風(fēng)下雨也得去。別人放羊只拿個鞭子,母親還要背筐帶鐮,為的是在放羊的同時割草拾葉,帶回家曬干攢下來給羊當(dāng)飼料。又過了兩年,靠著全家共同努力,特別是母親放羊、賣羊的加持,我家不僅替大哥還清了拖欠的工資,還為他娶了新媳婦。
母親這一生,經(jīng)歷過種種磨難,遭受過沉重的打擊。唐山大地震震中是唐山,但也波及天津市區(qū)和寧河、寶坻的一些地方。由于我家老屋過于陳舊,自然給震塌了(還好沒有砸傷人),一家人住了很長時間的“地震棚”——用幾根木頭綁個架子支起來,上邊堆上熟秸,地下鋪上麥秸,有條件的外邊罩上塑料布,沒條件的就用炕席圍上,周遭再拿繩子一捆,就成了簡陋的居所。我們幾個小孩子,開始住的時候還覺得很新奇,幾天過后,又熱又擠蚊子又多,簡直受不了。好不容易挨到秋后,老房子修好,一家人滿心歡喜地搬回老屋開始新的生活,新的不幸又忽然降臨:父母唯一的女孩,我那長相俊俏、聰明伶俐的妹妹,患上了腦膜炎,一開始以為是感冒發(fā)燒,后來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被耽誤。剛住院時,不知道是用了大量藥物的原因,還是回光返照,妹妹還在病房里給大家表演節(jié)目,第二天卻突然昏迷以至不治。記得父母從醫(yī)院回來,陪著去醫(yī)院的三姨、三姨夫哭成了淚人,我們也嚇得哇哇大哭。母親反倒十分平靜,只是輕聲細語地告訴我們:“妹妹沒了?!苯又蛣裎科鹑?、三姨夫來。雖然母親未在我們面前哭過一聲,但一夜白了頭,幾天就蒼老了許多。那年,母親不到40歲。從那時起,不論是家里人誰病了,母親最怕的就是去醫(yī)院!年輕時我不明白,現(xiàn)在想來,實際上母親不是怕,而是在那里傷透了心,傷心欲絕呀!
80年代后,已經(jīng)實行了幾年的“包產(chǎn)到戶”,村里各戶逐漸富裕起來,甚至出現(xiàn)了“萬元戶”。于是,那些曾經(jīng)因為出身好、家庭或身體條件差些的大齡男青年,紛紛說上了廣西、貴州、四川、云南等外地的媳婦。我大哥個子又矮又瘦,眼看快30了,還沒說上對象。兒子娶不上媳婦,當(dāng)媽的最著急。在明知沒把握、父親又反對的情況下,母親義無反顧、千方百計托人給大哥提了親,借錢把我大嫂——一個身材高挑、五官清秀、快言快語,只是膚色略微顯黑的年輕外地女子娶進了家門。后來知道她是廣西人。在我的印象里,大嫂乖巧能干,到底因為什么遠嫁北方,至今也沒弄太清楚。在我家過活的那一年多里,她不講究吃、不講究穿,經(jīng)常跟著父兄們下地干農(nóng)活兒,炕上地下的活兒全拿得起,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特別讓人欣慰的是,她跟全家人都合得上來,相處得非常愉快。當(dāng)然,最開心的還是母親,在她的潛意識里,是老天爺把前幾年奪走的獨生閨女又給她還回來啦!可惜好景不長,轉(zhuǎn)年夏天,天氣最熱的時候,一個操著外地口音、面色黧黑、略顯猙獰的中年漢子闖到我家來要人。大嫂告訴我們,來人是她的繼父,去年想把她強迫許給當(dāng)?shù)匾粋€有錢的拐子,她不愿意才跟著同鄉(xiāng)逃到北方。大嫂的繼父有些狡黠,能說不太標準的普通話,但跟大嫂交流中,卻一直用我們聽不懂的方言。從語氣、表情我們也能猜到中年漢子叫大嫂跟他回去。母親天性善良,見不得別人一點兒悲苦——正是她老人家讓大嫂給老家寫信告平安,才把她的繼父招惹而來。所以,當(dāng)大嫂的繼父軟硬兼施,哄騙大嫂先到老家取戶口,再回來正式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心平氣和、和顏悅色地勸大嫂先跟繼父回去,大嫂既不點頭也不否定,只是嚶嚶地哭個不?!瓦@樣,一段短暫而充滿溫馨的婚事結(jié)束了。其實,在繼父找上門來的那幾天,大嫂就陸續(xù)把用過的被褥拆洗一新,穿過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凈凈,疊放得整整齊齊。臨分別的時候,她把頭上的一個紫色塑料發(fā)卡摘下來,放到母親手里讓她收好,說很快就會回來。直到那時,母親終于再也忍不住眼淚,一把把大嫂摟在懷里,久久不愿松開,直到那個男人把大嫂拽走。那天上午,母親在村北的大道口,望著那兩個愈走愈遠、最終消失的背影,站了很久很久……
母親在晚年也享受到了她的幸福時光。2015年,寶坻城區(qū)改造開始大規(guī)模拆遷,我們一大家子在村里簽協(xié)議時是頭幾戶。政府給上了養(yǎng)老保險,還有租房補貼,母親還是老軍人遺孀,政府有補助,加起來每月收入接近5000。在新居的那段日子里,母親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一天到晚樂樂呵呵,笑不攏嘴兒。
母親實在是太平凡了,如同大漠里的一顆沙粒,只是蕓蕓眾生、千萬母親中的普通一員。但正是像她一樣普通而平凡的母親們,用善良、儉樸、智慧、勤勞與堅忍哺育了億萬子女。我無數(shù)次地祈禱母親能夠長久快樂地活下去!
有母親在,家就在!
(本文系《天津文學(xué)》改稿會修改后成果)
責(zé)任編輯:崔健
李鳳春,筆名志文、枯木,天津?qū)氎嫒恕I⑽?、詩歌、評論見于各大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