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鐘最紅火、最辛苦的時光是在街上賣羊肉泡饃的那段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掛上藍圍裙,捅開先一天封了的爐灶,給煮在大鍋里的羊肉加熱。等到鍋里泛起一層子白沫油花,老鐘就把鍋底燒紅的炭塊夾幾個,放進鏊子(打餅子的爐子),然后就嚎睡在里間的兒子起床打饃,叮嚀老婆擇香菜、蔥頭,切好后放在煮羊肉的小鍋頭里。自己把盛放味精、鹽的碗碟添滿,再把小鍋頭的爐火撥旺,給炒瓢添點兒水就停當(dāng)了。
天麻麻亮,老鐘就忙活起來,切肉、煮饃、招呼客人。這是一天里最忙的時候。到快晌午,客人們差不多都打著飽嗝離開了,老鐘才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把圍裙往墻上的釘子一掛,然后端出自己的茶壺準(zhǔn)備喝茶。他那把壺很講究,紫砂的,巴掌大,手一攏剛好。剛把這把茶壺買回來的時候,老鐘在別人那里得了一個方子,往壺里頭裝了些生石灰,再倒上水,放在一邊。第二天壺就開裂成了幾片,老鐘把這幾片爛壺拿到釘眼鏡的人那里,用銅皮重新釘箍好,花了200元買了一兩上等好茶,用文火慢慢燉了一天,把茶葉燉爛,水熬干,才放上新茶慢慢品。從此以后,這茶壺就有了濃濃的一股香氣,即使不放茶葉,那股子清香也把人的鼻毛撩得一動一動的。老鐘放好茶,肩膀上搭了條雪白的毛巾,蹺著二郎腿往食堂門口一坐,一只手端了茶壺,嘴里吸吸溜溜地喝著,鼻子里還哼著秦腔《三滴血》的段子。喝完茶,老鐘便切了一盤子羊肚子,調(diào)了油鹽醬醋,放幾絲蒜苗,煎油一潑,放在桌子上。從桌腿拽出能裝10斤散酒的塑料壺,倒進酒壺,再倒進酒盅,一手端了,脖項一仰,一對小豬眼一閉,酒壺和嘴之間就弄出吱的一聲響,酒就下了肚。接著睜開眼,咂一下嘴唇,長出一口氣,嘴里蹦兩個字——“舒服”,然后捉起筷子戳那盤羊肚。
那天老鐘正受活著,村里的根子娃等幾個人走了進來,要了幾盤菜,招呼老鐘過去喝酒。老鐘也不客氣,提著自己的塑料壺就坐下了,胳膊使勁往前一伸,大聲說:“來,跟你幾個劃幾拳。”一圈下來,老鐘問:“把我自己蒸的瓤合弄一盤,大家要不?”根子娃說:“瓤合是個好東西嘛,要哩,到時候錢算我的。”老鐘臉一沉:“你是糟蹋誰哩?吃這東西啥時給村里人要過錢?你吃完把其他錢一算就對啦?!闭f完就起身進了操作間。要說老鐘的瓤合在這一帶還是有點名兒氣的。他做瓤合很講究:取五花肉、鮮姜、蔥揸碎,揉上少許饃花,打上一些雞蛋,揉勻和好,攤在箅子上,用一根一拃長的牛骨刀抹勻,搭上蒸鍋,一會兒就蒸好了。他給人家諞,瓤合這東西,天下只有涇陽縣有,傳了兩千多年了。自己家老幾輩都是做這玩意兒的,現(xiàn)在人吃的這火腿那火腿,都是瓤合的末末孫子??赡苁抢乡娪X得火腿和瓤合的主料都是肉,而且吃法一樣吧,就把兩樣?xùn)|西扯在了一起吹開了。說話的時候老鐘一臉的得意,好像天下做瓤合的都是從他先人那里學(xué)的。弄好了瓤合,老鐘重新坐下喝酒,大家都說這瓤合地道,老鐘一笑:“這就對了嘛,我就愛這話,說?錢哩?!睅兹壕葡聛?,大家的舌頭都開始打絆子了。臨走根子娃叫算賬,老鐘硬著舌頭,拉住手死活不要,老婆使了幾回眼色,他硬是裝作沒看見。人走后,老鐘腳底下磕絆著往后頭廁所走,還沒進門就倒在那堆燒鍋的炭上往出嘔酒,老婆跟來狠狠地踢了一腳,罵道:“人家就給你驢日的戴了幾頂高帽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瓤合送人就算了,其他菜錢你也不收,老是這樣子下去,這食堂還能開個屁,你驢日的就候著看誰把錢遺了叫你去拾吧,真是腦子進水了?!崩乡娮炖飭枥擦艘痪洹笆啊板X”,就再也不出聲了。
俗話說人嘴里有毒哩,這話往往應(yīng)驗著瞎事,可老鐘命壯,還真的拾錢了。那天幾個開著車的人吃完飯,把一個小包包忘在飯桌上就開車走了,去收拾桌子的老婆打開一看,爺呀,這么厚一沓子10元一張的鈔票!當(dāng)時就覺得房子都轉(zhuǎn)開了,兩腿軟得走不出包間,顫著聲喊來老鐘。老鐘進來一瞅,一對小豬眼忽忽放光,看見墻上貼的財神突然都活了,朝自己笑呢,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吩咐老婆:“去……去……去拿個裝面的蛇皮袋子來?!眱蓚€人顫顫巴巴地把那包包往袋子里一刨,擰身出門往家里就是一路小跑。兒子在后面喊了幾聲“來買主了,來買主了”,兩個人誰也沒有聽見,滿腦子只有那堆錢在嗡嗡作響。
回屋,關(guān)門,拿出包包,兩口子掬著臉上的笑紋,蘸著唾沫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那沓子花花紙。媽呀,整整一萬八。老鐘喜得四仰八叉往沙發(fā)上一橫:“老天爺睜眼啦,叫我白得了這筆財,這要賣多少碗羊肉泡饃才能掙這么多錢啊?!彪S即起身拉開柜子,取出那瓶多年沒動的好酒,擰開蓋子美美咕咚了一下。緩了緩,他問老婆:“你說咱拿這些錢弄啥呀?”兩個人便滿嘴金玉美食地謀劃了一回。老鐘說得最多的是酒,要弄瓶茅臺品品。老婆罵道:“一天光知道喝酒,看把你張得,這包包里頭還有貨哩?!崩乡娨荒ㄗ齑剑骸吧叮俊崩掀疟隳贸隽艘淮€匙、一個工作證,老鐘說:“你念一下,看是哪個慌慌鬼遺的?”原來,老鐘一輩子看起來人模狗樣的,就是斗大的字不識一升。老婆就罵他羞先人,其實,平時除了醉酒,老婆是不太敢罵老鐘的,今日個兒不是大喜事嗎?念畢,老鐘知道了這遺錢的是銅川人,也姓鐘。老鐘說:“還是一家子啊,呵呵,再看一下工作證背后夾票子沒有?”老婆再翻了翻,卻找出一張小女娃的照片,七八歲的樣子,老鐘看了半天,說了句這娃怪心疼的。隨后叮嚀老婆把錢擱到柜角,再把自己的臭襪子蓋在上頭。
有一疙瘩子錢在屋里擱著,把老鐘兩口子攪得心神不安。白天在食堂待一會兒就要回來一趟,晚上睡覺還要從柜里拿出來壓在枕頭底下。那天晚上,老鐘都翻了幾回身了,可眼窩就是閉不住,老婆問:“得是給那錢操心哩?”老鐘沒有回答,反問老婆說:“你說咋辦哩?”老婆平著臉說:“我不管,你看著辦?!崩乡娬f:“那包包里面不是有工作證嗎?要不咱還給人家算了,人家這些錢可能也來得不容易,你沒看人家女娃的相片嗎?多乖的娃啊,要是他爸為了這錢把自己毀了,那這娃可咋辦?”老婆說:“就是,娃可憐?!崩乡娪终f:“人要是昧良心得了不義之財是要遭殃的,村里震娃子不是樣子嗎?拾了人家500元,人家跟他要,他不認賬,最后還不是得了一場大病,500元吃藥都沒夠。虧心事做不得啊,再說,如果咱給人家還了錢,落個好名聲,還愁咱食堂沒生意?”說到這里老鐘再翻了個身,一臉的得意,繼續(xù)說:“咱自己掙了錢花起來多安心?省得弄下這事把人弄亂的,你說是不?”老婆臉色慢慢舒緩了,說:“你自己看著辦?!币宦犨@話,老鐘就知道老婆同意了,便大笑一聲,一把掰過老婆的肩膀,像沒開過葷的豬公子一樣,撲向老婆白花花的身子……
第二天,老鐘搭了班車,去銅川給人家送錢。小鐘的嘴被驚得半天都沒有合住,兩行燙燙的眼淚就在臉上的溝壑漫開了,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傻不唧唧地立了半天,才想起招呼恩人。酒當(dāng)然是少不了的,那天老鐘喝得汗毛都有一股酒氣,唾沫星子和著酒,在空氣中彌漫著老鐘的美德。喝著說著,老鐘自己也覺得頭也挨住天了。
事情正像老鐘預(yù)料的那樣,小鐘隔了幾天給老鐘送了面錦旗,還給省報捅了一下,那幾年正在宣傳萬元戶,誰要是掙了一萬元,報紙都當(dāng)?shù)湫土āJ笥浾咭宦犨@事,這是多爆的新聞啊,馬上就來采訪了老鐘,再在報上把他美美地吹了一通。哈哈,老鐘的生意火了起來,在鍋碗瓢盆的嘈雜聲中,票子水一樣流進了老鐘的腰包,他也把《三滴血》的段子,挪到了晚上和老婆數(shù)錢的時候。
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縣城搞拆遷,把老鐘租的房子也給拆了。俗話說死水怕勺舀,開食堂掙的那幾個錢很快就沒了,眼看著村上分給自己那幾畝地糊不住一家人的嘴,老鐘便煩躁起來,他一煩躁就去喝酒,一喝就爛醉,回家還摔東西。老婆最后把錢看得緊了,斷了老鐘的流水,他就厚著臉在熟人跟前借,開始的時候大家還覺得他這人不錯,就借給他了,可老鐘喝完酒就不記事了,大家一看借錢給老鐘是肉包子打狗,就避他。老鐘就去食堂欠賬喝酒,都是一個行當(dāng)?shù)娜?,老鐘說先把賬欠下,老板開始就沒當(dāng)回事。再見老鐘時,他嘴里就胡嗚啦,老板們也漸漸不理他了。大家眼里的那個重義輕利,豪爽大方的老鐘,變成了誰也見不得的賴皮、二混子,老鐘的牌子徹底倒了。眼看著日子一天天艱難起來,老鐘老婆急了,就罵老鐘,男人沒錢是個鱉,老鐘也不例外。老鐘嘴里也沒話,只是用那對小豬眼翻著老婆,蹲在房檐臺嘆氣。
那年冬天,在老婆煩人的罵聲中,老鐘干起了自己的拿手活兒,他騎著三輪賣瓤合出現(xiàn)在縣城的菜集上。雖然經(jīng)歷了沒錢的恓惶,可老鐘干起事來還是那么講究、氣派。你看,三輪前面插著一個招牌,用楷書在上面工整地寫著“中國·陜西·涇陽瓤合王”,車廂里幾篩子黃亮的瓤合摞得整整齊齊,兩個車幫上擔(dān)了個木板,上面放著一片切開的瓤合和一把刀。老鐘則一條腿蹬在三輪上,一個手叉腰,一個手用一次性杯子端了一杯散裝“涇陽特”酒在那里品咂。只要有人往他的三輪上睄一眼,老鐘馬上就切一塊瓤合,遞給那人,說你先嘗一下,不買不要緊,然后就飛濺著唾沫星子,給人家諞自己的東西是如何好,末了還忘不了吹一句:“我祖輩手里就是弄這事的,沒有這兩下子,敢叫瓤合王?”要是遇見熟人,老鐘便先弄一塊瓤合,然后大聲給不遠處賣酒的招呼:“再弄一杯子端來。”大家摸準(zhǔn)了他的這個脾氣后,有事沒事就往老鐘那里蹭,夸他祖輩的能耐和他現(xiàn)在的手藝,順手捏幾塊瓤合解饞。還別說,老鐘這看起來二了咣當(dāng)?shù)呐?,還真把生意給弄火了,幾篩子貨沒等集散就賣完了。只是喝了酒的老鐘走在回去的路上,三輪車就東倒西歪開始游龍了,碰到了電桿上,老鐘卻渾然不覺,還使勁往下蹬,牛一樣抵住電桿就是一個多小時,最后還是老婆和兒子趕來把他弄了回去。
俗話說酒是穿腸毒藥,老鐘這樣賣著瓤合喝著酒,腸胃就被毒壞了,據(jù)說胃被切除得只剩下拳頭大一塊子了,菜市上再也看不見那個充滿張揚的牌子和吆喝打酒的聲音了。本來就瘦小的老鐘,自從得了病就沒有好好吃過飯,此刻,吊針下面的他,像一只受傷的狗,獨自蜷縮在床角。
那天,老鐘有了點兒精神,根子娃等一大幫子舊時酒客呼呼啦啦地來了,就連平時討厭自己的食堂老板老李也提來了香蕉、蘋果。老鐘淚汪汪地說:“往后可不敢使勁地喝酒了,將將地喝些就對啦,你看我,就是教酒喝壞的,你幾個還年輕啊,要愛惜身子哩。”接著,伸出雞皮一樣的手,拉住老李和老朱,眼淚就長一行短一行地往下掉:“二位兄弟啊,老哥那幾年在你倆那里借錢賒賬喝酒,這事我記著哩,一會兒叫你嫂子一人給你們300元,你倆看咋個樣?”倆人心里一酸,說:“好老哥哩,你現(xiàn)在看病還要花錢哩,再說多年的事了,我們記不清了,你好好養(yǎng)病就是?!崩乡姲褌z人的手使勁一攥,努力往上挺了一下身子,說:“你倆一定要拿上,要不老哥晚上睡不踏實,就是將來死了也合不住眼窩啊?!?/p>
俗話說,人過六十變狐貍。老鐘明白,來探視自己的人一多,怕不是啥好兆頭,他要把想說的話說完。
責(zé)任編輯:王震海
張瑜,地方志編輯,陜西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咸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詩歌、小說、散文散見于《散文海外版》《延河》《陜西文學(xué)》《渭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