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城里時,我喜歡騎著單車在一條又一條馬路間穿行,從一棵又一棵樹身邊經(jīng)過。我是個不記路的人,也記不住路,時常迷路。馬路兩邊的樹都長得差不多,街道兩側(cè)的樓看上去也沒什么區(qū)別,這條路跟那條路也沒多少差別。我實在分辨不出這些構(gòu)成都市風(fēng)景的不同之處,內(nèi)心深處時常生出一陣陣恍惚和迷茫。
我最終還是在城市里落地生根了,成了一棵城里的樹。
只不過城里樹有的從郊外苗木基地遷來的,有的是從鄉(xiāng)下運來的。一棵棵樹大多移栽在高檔住宅小區(qū)里,成為一道道風(fēng)景。在城里我和一棵樹走的路還是不一樣。樹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一呆就是許多年,只有等到城市換栽樹種、馬路拓寬或小區(qū)改造時才能換個地方,甚至被終結(jié)生命。我在一個地方總是呆不久,每回?fù)Q一份工,就得搬離老地方,在一個新地方開啟又一段生活。
樹挪死,人挪活。有時樹挪動了又重新活過來,而我挪了一回又一回,好像一次比一次活得不像個人樣,在混沌的生活中再也看不見最初的我。我早已遠(yuǎn)離了生活的原點,一次次偏離原先的軌道,就像一棵離開鄉(xiāng)村的樹,再也回不到鄉(xiāng)村大地。
我深陷于都市和生活的一道道隙縫里。在一次求職時,我不經(jīng)意地遇見一棵玉蘭樹,從此相伴多年。這棵樹像我家門前的大樹,像村頭的古樹,也像鄉(xiāng)村野外的老樹。它身上似乎看得見我過去的影子,散發(fā)著我過往的生活氣息,還鏤刻著我生命的一道道痕跡。
還是2001年的冬天,天冷颼颼的,我到城郊的一家企業(yè)面試。面試后,離開寫字樓時正值下班時間,我乘著電梯隨下班的人群從高樓的后院離去。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樹迎風(fēng)而立。院子很大,滿院子都是北風(fēng),大風(fēng)搖動著大樹,也搖動著我。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大樹身上晃動的枝葉。
院子里就這么郁郁蔥蔥地立著一棵玉蘭樹。我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玉蘭樹,生得無拘無束,長得離經(jīng)叛道。樹冠巨大,用蓬勃的生命力支撐起院子的一方天日。玉蘭樹也是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樹,離門房不遠(yuǎn),樹東邊的枝丫完全罩住了門房,遮擋著風(fēng)雨烈日,四周的枝丫一層層向外延伸,一個勁地擴(kuò)張著地盤。
這個大院子做停車場用的,院子西頭一排十多間車庫一字排開,泊著一些高級小車。這些小車都是公司領(lǐng)導(dǎo)的專車,還停放著好幾輛高檔的公務(wù)車。院子靠南頭做籃球場,北邊一大片人工培植的草地,草地上坐著一個大花圃,花圃種著齊整的冬菊,開著各色菊花,點亮了這片空曠的院子。院子中間一大片的空地,嵌著一塊塊鏤空的地磚,地磚上植著一蔸蔸的青草,冬天了,那些草不知不覺已轉(zhuǎn)黃。院子中間的空地稀稀拉拉地停著幾十輛私家車。
我慢騰騰地走著,想在大院里多逗留一會兒。冬天,天黑得快,有幾分夜色襲過院子上空,我繞著大樹走了一圈。在城里還從未見過一棵如此放開了生長的樹。風(fēng)掀動著樹枝,我聞到樹上久違的鄉(xiāng)村氣息,風(fēng)里有遙遠(yuǎn)的遠(yuǎn)方,還有鄉(xiāng)村茅草的氣味。城里長不出這么大的樹,這棟高樓大概才建了十年不到,這棵玉蘭樹是從哪來的?我仿佛看見它走過的路,多年前從一處村落里起身,走過鄉(xiāng)村大地崎嶇的路,只身走進(jìn)城里。它跟我不一樣,它被人栽在院子里就一動不動,再也沒挪過窩,而我挪了一回又一回,從城東到城北,又從城南來了城西。大樹在一個地方扎下根,才能活下性命,活得長久。而人長著一雙腳,要是像樹的根須把一生扎在一個地方,他就走不出多遠(yuǎn),出不了方寸之地。據(jù)說,樹的根須在地下和枝丫同向同速生長,樹的枝丫伸向哪里,根須也就延伸到哪。眼前這棵樹的生長方式跟我見到的樹都不同,就像對天地敞開懷抱,去擁抱天空,這片天地也毫不遲疑地接納它一切的生長。
在漫長的等待中,那個決定我命運的電話終于出現(xiàn)了,這家企業(yè)通知我隔天就去上班。在回去等電話的過程中,其實我內(nèi)心很忐忑,害怕自己會成為那棵樹的過客,從此擦身而過。
那時我租住在一家工廠的集體宿舍,宿舍外墻灰暗得像穿著幾十年破爛的舊衣裳,衣服上巴著幾十年塵土飛揚的時光,青磚墻上坐著厚厚的青苔,青苔粘滿一年年陳舊的光陰。宿舍區(qū)一棟樓同一棟樓間的空隙大,獨立成一處處院子,樓前后的院子都種著樹。幾十年的老樹,年年都有工廠綠化人員前來修剪,每棵樹從小就按照別人的想法生長。
樹身上每年被修剪掉的枝丫都在時光里留下疤痕,每棵樹也都在歲月里烙下渾身的傷痛,大多數(shù)樹長得很不順心,在歲月中扭曲地活著。我總覺得這片集體宿舍院子里的每棵樹都活得很委屈,仿佛看見它們內(nèi)心的疼痛。其實不光是宿舍院子里的樹,城里的樹都差不多遭遇一樣的結(jié)局,誰也逃脫不了一落地就被人修剪的命運。
都市馬路邊、公園里的樹活著大多是給人觀賞的,每一棵樹的生長總是在迎合著一個城市的美學(xué),或者說要符合一茬茬官員的審美。這座城市曾一度把柳樹當(dāng)作市樹,一年年種了很多,到處柳絮飄飛。后來,有一任官員看不上柳樹,索性把柳樹換成紫荊花樹,不少新修的馬路邊種上紫荊花。一年年下來,這個城市的馬路兩邊種滿一棵棵紫荊花樹,柳樹倒是很少見,只是在江邊還能偶見幾棵拂水的垂柳。
我老在想或許有一天,當(dāng)這個城市的某一任官員忽然厭倦了這些開花的樹,會不會換上結(jié)果的樹來種?都市里一棵棵樹的命運都攥在少數(shù)人的手里,有時僅憑少數(shù)人的一句話一個念頭,城里就會有無數(shù)活著的樹隨之倒下,被取而代之,原先站立的地方騰空出來,變成其它的樹種。
住在工廠的集體宿舍,我同一棵反復(fù)被修剪的樹一樣,也一次次被生活修剪。這片宿舍區(qū)都是些破敗的老房子,工廠房屋管理處拿空閑的房子租給工廠職工之外的人,什么樣的租客都有,大多是拖家?guī)Э诘財D在一間二十平方米的單間里。宿舍區(qū)一到晚上就鬧哄哄的,像一口煮著水的沸騰的大鐵鍋,三五成堆地喝酒劃拳,放著音響跟著哼唱,坐在走廊或樹底下聊天……一棟樓四五層,租給四五十家,十來棟老房子幾百戶人家一同演繹著人間的故事與煙火。
我在這里一住就是多年。有時交過租金,兜里也只勉強剩下當(dāng)月的生活費,如果再寄點回老家,就得節(jié)衣縮食省著用。這里的房子破舊,但院子里樹多,為人遮擋著烈日和風(fēng)雨,也被人更多地派上各種用場,樹跟樹之間扯上一根根鐵絲和繩子之類的。一到晴天,便晾曬了各色衣服和被套被褥,整個院子變得花花綠綠的。特別是春節(jié)一過,從全國各地返回來的人,帶回各種臘貨和土特產(chǎn),陽光好的日子,不同地方的臘貨便掛滿院子里的樹,就像年貨一條街。這些臘貨出來見見太陽,曬得干反而保存得長久。不像人的感情,失去了水分后反而容易枯萎,也就不會長久。對住在宿舍里的人來說,樹一年到頭總是被派上各種用場。院子里的樹雖被人修剪著,但成天透著生活熱氣騰騰的氣息,跟馬路邊的樹似乎有所不同,院子里的樹與人一道,成就著這些普通人家的平常生活。
不知為何,我很喜歡宿舍區(qū)熱氣騰騰的煙火味,一到晚上,到處是鍋瓢碗鏟聲,有的直接把煤氣罐爐灶架在走廊的過道上,開著猛烈的火勢,乒乒乓乓地炒菜做飯。這些聲音攪動著整個宿舍區(qū)。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做出的菜也是什么地方的味道都有,空氣里飄蕩著各種飯菜的香味,一次次攪動著人的味蕾。特別是從傍晚開始,住在宿舍的人就像疲憊的鳥兒歸巢,在外頭飛久了,或四處奔走勞累了一天,回到暫時讓他們棲身的地方,立馬開啟了生活的另一種模式。
很多時候,我像一個閑人喜歡立在窗前,看夜色降臨,把眼前的一切攬入它的懷抱,看對面樓走廊過道上炒菜的身影,聽傍晚大樹上那些歸來的鳥偶爾的叫聲。我一回回感受著生活的喧囂與詩意。
到這家企業(yè)上班后,我的辦公室在九樓,正好鄰著高樓南邊的窗口。立在窗戶邊,院子里那株玉蘭樹盡收眼底。高大的玉蘭樹全是枝枝葉葉,葉子又寬大又厚實,密匝匝地簇?fù)碓谝黄稹_@棵玉蘭樹每年要開兩次花,一次三月,另一次八月,花期時間長,多達(dá)二十來天。有時累了,就扭頭轉(zhuǎn)身看著院子里的玉蘭樹,聞著風(fēng)送來玉蘭花的芬芳。玉蘭樹就像是都市的一個棲息地,我內(nèi)心一次次忽然有種變身飛鳥隱入其間的沖動。記得小時跟伙伴們躲貓貓,我爬上一棵枝葉多的大樹躲了進(jìn)去,小伙伴們怎么也找不到我,最后還是我自己從樹上下來了。不知為什么,我總想躲進(jìn)這棵玉蘭樹,藏進(jìn)那些繁茂的枝葉間。我在都市里就像一個不停地在跟喧囂的生活躲貓貓的人。
有天上午,我立在窗口看大院里的玉蘭樹,一只鳥忽然從樹葉深處飛上天空,很快消失在都市豎著高樓的遠(yuǎn)方。后來,我又一次次看見,鳥兒在這棵樹的深處出沒。樹成了鳥兒的家園,它們不聲不響地藏身在大樹的深處,讓人一點也感受不到它們的存在。
它們從不聲張。
一直以來,我?guī)缀趼牪坏接裉m樹上鳥兒的叫聲。這些藏身樹上的鳥兒似乎忘記了啼叫,忘記了歌唱,它們就像一個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歲月里默然不語。住在工廠宿舍區(qū),我曾見過一只只棲身于都市樹上的鳥,它們很少發(fā)出聲音,除了人制造的聲音,院子里其實很安靜。我看見過鳥兒在樹上竄來竄去,卻很少聽到叫喚。
站在窗前,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鳥藏身玉蘭樹深處,密密匝匝的枝葉遮擋著它們的身影,鳥成了隱形的鳥。這棵遮天蔽日的玉蘭樹,估計能藏得下上百只鳥兒。我問過守門的保安,可曾聽到大樹上鳥的叫聲?保安說他知道樹上藏著不少鳥兒,可偶爾才聽見樹上的鳥叫聲。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無論是路過的鳥兒,還是留鳥,它們活在都市里,都不敢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一只只鳥似乎在都市有些憋屈地活著,平日連叫也不敢多叫一聲。可這些鳥一旦回到鄉(xiāng)間和山林里,就叫得格外歡。
院子里的玉蘭樹收留著都市的鳥兒,不論哪個季節(jié),不論是留鳥還是路過的候鳥,它都以自己的胸懷接納,成為鳥兒在都市的一處棲息地。
多數(shù)時候,我會在辦公室呆到很晚才下班。天擦黑,我就看見有鳥從遠(yuǎn)處飛來,投入大樹的深處。每天夜晚,出沒于大樹的鳥兒似乎越來越多。但它們都是些沉默不語的鳥兒。在城西這片天空下,過路的鳥兒從空中往下看,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棵高大繁茂的玉蘭樹將是它們最好的棲息地。
2002年萬物復(fù)蘇之際,我迎來在這棟高樓上班的第一個春天。辦公樓一樓接待大廳,三面是透明的玻璃幕墻,我從大院后門進(jìn)入大樓時,與一個閃身出來的人迎面相撞。后門裝著一扇玻璃門,一直敞開著。我剛來公司不久,還不認(rèn)識這個撞我的人,后來才得知對方是一個權(quán)力部門的總監(jiān)。他頗有氣勢地瞥了我一眼,就匆匆地出了接待大廳,走向他停在院子里的小車。他和我擦肩而過時,我看見他懷抱一只大鳥,雙手緊緊擒著大鳥。大鳥用一雙黑褐色的眼睛驚恐地望著我,我心頭一顫,頓時明白了,這只大鳥大概從后門誤入一樓大廳,在透明的玻璃幕墻間亂撞,在大廳里迷了路,直到被逮住。這只大鳥接下來的命運可想而知,我緊走幾步趕上逮鳥的人,他或許明白我的意思,冷冷地掃了我一眼。我忽然停下步子,所有到了嘴邊的話都咽了回去。我看著他邁步走向自己的小車,抱著這只大鳥遠(yuǎn)去了。
目睹著小車揚長而去,我的內(nèi)心被大鳥一雙黑褐色的眼睛灼痛了。
那只大鳥黑褐色眼睛里驚恐哀傷的眼神一直扎根在我內(nèi)心深處,再也沒有離去。我跟玉蘭樹深處的鳥一樣,藏身在繁密的枝葉中間,不敢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此后,每年我都會遇見好幾起鳥誤入一樓大廳,被人逮走。闖入大廳的鳥沒有一只能幸運地逃出去。擒住鳥的人都急匆匆地離開,鳥一次次淪為人的一道美食。面對此情此景,我慢慢變得習(xí)以為常,甚至我連一句“把鳥放了吧”的話都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口。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樓大廳夜晚一直亮著燈光,在這漆黑的夜里,有的鳥就循著燈光跑過去覓食。我曾向門衛(wèi)提議,關(guān)掉一樓大廳的燈光,棲息在玉蘭樹上的鳥就不會誤闖進(jìn)大廳。門衛(wèi)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表示不會關(guān)上大廳燈光,大廳裝有監(jiān)控設(shè)備,對大樓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至關(guān)重要。看上去他甚至懷疑我的腦子出了毛病,怎么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一樓大廳的燈光依舊亮著,依然常有飛鳥深夜誤入大廳,鳥進(jìn)來就像跳進(jìn)迷宮一般,再也逃不出玻璃幕墻的囚禁。這些年來,也有那么兩三回,我在一樓大廳撞見誤入的飛鳥,上前抱起鳥兒,安撫著并把它送出大廳。放生時,已被玻璃幕墻折騰得精疲力盡的飛鳥在地上蹦了好幾下,才歪歪斜斜地飛起來,落入玉蘭樹深處。
我改變不了誤入一樓大廳那些鳥的命運,但鳥哀傷與恐懼的眼神卻在我心頭留下傷痛,也留下遠(yuǎn)方。
在這家企業(yè)我一做就是二十余年,再也沒有挪過窩,就像一棵樹在一個地方長久地扎下了根。想來不是沒有原因的,真要離開這里,我舍不得這棵高大的玉蘭樹。我喜歡這棵玉蘭樹,每天上下班,從后院里進(jìn)出,經(jīng)過這棵玉蘭樹下時,我內(nèi)心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
玉蘭樹年年庇護(hù)著鳥兒,仿佛也庇護(hù)了我的靈魂。樹給我一種親切感、踏實感,進(jìn)城后,這么多年過去,我總覺得依舊心無所依,像一個孤單的人走在人群里,身邊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而冷漠的,所有的人都在向同一個方向涌去,而我卻多年佇立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
大約五六年前,我所謀生的這家企業(yè)換了個辦公室主任。聽說這個辦公室黃主任很有背景,在公司誰也不敢去招惹她。清楚她身份的人,都會讓她、敬她三分。
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玉蘭樹長得比我剛來時更加高大、繁茂,就像一條真正的漢子挺立在城西這片天空下。在高樓上班員工的私家車越來越多,大院早已停不下,后來籃球場也索性改做了停車場。除了小車,其它諸如電動車自行車決不給停進(jìn)院子。雙休時,我時常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來加班,遇上好說話的保安,才給放行,停放在大院里玉蘭樹下;如果遇見按章辦事的保安,我只好把自行車停在對面的馬路邊,聽任日曬雨淋。
南方的天熱得很,夏天長,夏秋一色,從頭到尾幾乎見不到秋天,一年長達(dá)六七個月都是熱浪滾滾。玉蘭樹下停車位從早到晚太陽都曬不著,樹蔭下誰早來就誰占位。黃主任上任后,就把大樹下長年曬不著太陽的停車位劃作貴賓車位,只允許停放外來賓客的車輛。一開始,執(zhí)行起來頗難,一大早,門衛(wèi)保安就得驅(qū)趕著想停在大樹下貴賓位的車子。一連多天,許多人都長了記性,再也沒人輕易犯規(guī)。大家都開始自覺地把車停在大院別的地方,再也沒人敢打貴賓車位的主意,當(dāng)然黃主任的車除外。每天上班,黃主任的小車一進(jìn)院子就一個轉(zhuǎn)彎,直接停在大樹底下的貴賓位上。人人看到這一幕,但沒人站出來說話,也沒人對此有意見,都像一只只鳥一樣,成了都市的不語者。
在這棟高樓上班的人,從下到上都重新認(rèn)識了黃主任,這個改變了游戲規(guī)則,且讓所有人都接受新規(guī)則的人。
大約2020年一個周末,我來辦公室加班。當(dāng)一輛橘紅色的樹木修剪升降車徐徐駛進(jìn)大院時,我正在窗口眺望著遠(yuǎn)方。秋天快走了,冬天要來了,天地間忽然消瘦下來。升降車就停在玉蘭樹邊上,好幾個穿著綠化工作服的人從車上下來,對著大樹比劃。我心像被針刺了一下,莫名地疼痛,忽然有種不好的感覺,莫非他們要對這棵玉蘭樹動手?
這棵玉蘭樹在這片天空下活了幾十年,還從來沒有被人修剪過。這輛綠化升降車或許只是在大院里逗留一會兒,它終究會離去。我立在窗前一動不動,長久地盯著大樹邊六七個穿綠化服的人的一舉一動。他們沒有動身離開,和前來對接的公司辦公室的人比劃后,立馬卸下裝備,開始在大院里安營扎寨。
這是個周末,大樓的人都沒有上班,大院里只停著稀稀拉拉的幾輛小車,都是住在附近或出差的人留在大院里過夜的。
綠化人員立馬擺開攤子,升降車把人送到半空中,人站在機斗里懷抱著鋒利的電鋸,正對準(zhǔn)玉蘭樹的枝干下手,清理著身邊大大小小的樹枝。當(dāng)最初電鋸嘶啦嘶啦地響起時,幾十只鳥兒受到驚嚇,紛紛逃離。誰也沒想到玉蘭樹上竟藏著如此之多的鳥兒。
玉蘭樹全身顫栗,似乎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院子的地上很快一片狼藉,落滿大樹的枝干與葉子。機斗里的人還在不斷揮動著電鋸,對著大樹的枝干毫不遲疑地一回回切割下去,在不停叫囂的電鋸聲里,一些碗口粗的枝丫應(yīng)聲而斷。
枝丫掉落下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大院彌漫著一股子悲傷的味道。
最后,玉蘭樹只剩下十幾根主枝干,愴然地豎在院子里。大半天時間,綠化人員已徹底完成對大樹的某種切割與肢解儀式。玉蘭樹一地的枝葉都被綠化人員清運走了,大院的地上又重新變得干干凈凈,而玉蘭樹已成為一棵令人完全陌生的樹。
我不懂這棵玉蘭樹為何會慘遭毒手,它不是一直在為黃主任的小車遮擋著烈日和風(fēng)雨?后來我才聽說,樹上鳥兒拉下的糞便曾掉在黃主任的小車上,有一回還居然落在黃主任的頭上,所以才有了此劫。
玉蘭樹下沒了樹蔭,黃主任的小車一口氣停進(jìn)西頭的車庫里。
玉蘭樹只剩下枝干,從它身邊路過時,我再也聞不到芬芳的玉蘭花香;立在辦公室的窗口,再也看不到飛鳥的蹤影。我也像被多年的都市生活掏空了,只剩下一副空殼般的軀體。
整個冬天,玉蘭樹對著天空裸露著身上十幾處巨大的傷口。那些傷口的顏色跟天空一般深邃。那些從遠(yuǎn)處飛來的鳥兒在院子上空盤旋著,卻遲遲落不下來,它們再也看不見原先高大的玉蘭樹,于是在院子的上空盤旋一陣子后,又只好飛走了。
鳥兒掉頭飛向遠(yuǎn)方,失去在城里棲身的家園,它們又該去哪安家呢?
冬天走了,春天來了。我天天路過玉蘭樹下,都忍不住看一眼光禿禿的枝條,眼前總浮現(xiàn)出那棵枝繁葉茂的占了院子一角天空的玉蘭樹。直到一場淅瀝的春雨后,玉蘭樹不經(jīng)意地抽出了新芽,那個新芽從一處枝干的傷口邊上忽然拱出來,向人宣告著自己新生命的開始。
新芽一出頭便長得很快,一天一個樣,不到一星期就長成尺把長嫩生生的枝條;緊接著十幾根主干的傷口不遠(yuǎn)處一夜間也冒出許多新芽,十幾天工夫就長到一尺來長,一陣風(fēng)刮過,新生的枝條在樹上搖搖晃晃著。
玉蘭樹從失去枝葉的傷痛中緩了過來。到了秋天的時候,從高處往下看,玉蘭樹新的枝葉最長的有一米多長??傻搅碎_花的季節(jié),那些細(xì)嫩的枝葉始終孕育不出花蕾,也招引不來鳥兒。玉蘭樹孤寂地立在大院里。
秋天,某個盛大的節(jié)日來臨前,一家廣告公司的一伙電工圍著玉蘭樹開工了。他們給大樹的樹身環(huán)繞上無數(shù)的彩燈,又給玉蘭樹的下半身纏上網(wǎng)狀的鐵絲,接通電源后,玉蘭樹身上便散發(fā)出一陣陣炫幻的色彩和光芒。
一到夜晚,不等黑夜降臨,彩燈便率先亮了起來。玉蘭樹閃耀在色彩斑斕的七彩燈光中,像披上一件夢幻般的彩衣。在漆黑一團(tuán)的夜里,玉蘭樹愈發(fā)變得迷幻,如詩如畫,像墜入璀璨的星河之中。玉蘭樹上的彩燈,裝點著節(jié)日中的公司,也裝點著很多人的盛世夢想。
在盛大的節(jié)日慶典后,我重新走進(jìn)大院,發(fā)現(xiàn)玉蘭樹一夜間顯得無精打采,像犯了一場大病,樹上的葉子忽然枯萎了,有的葉子發(fā)黃后開始掉落在地上。我還特地揀了兩三片剛掉下的樹葉,帶回辦公室,放在桌子上。只是這幾片樹葉再也回不到玉蘭樹上。
一次次路過玉蘭樹,我想它只是暫時病了,只要樹的根須還深埋在地下,病就會被趕走。然而上班后沒幾天的工夫,玉蘭樹的葉子居然全掉光了。那幾天,清潔工一有空就來到樹底下,以便及時把落葉清掃走。
玉蘭樹再次裸露著身子,光禿禿地接受著所有人的眼光與審視。
一次次立在窗前,看著玉蘭樹細(xì)弱的枝條在風(fēng)中擺動,心里盼著這棵突遭變故的玉蘭樹重新恢復(fù)往日的風(fēng)采。一次,我的目光落在纏在樹上的鐵絲網(wǎng)和彩燈上,似乎有些明白了。會不會是那些彩燈的線路質(zhì)量不過關(guān),發(fā)生漏電,一股股強大的電流活生生把玉蘭樹給電死了?
這僅是存在我心頭的一個疑問。
我在一天天期盼,玉蘭樹的狀態(tài)卻不見一點好轉(zhuǎn)。一眨眼就入冬了,玉蘭樹也仿佛進(jìn)入冬眠期。似乎沒有人在乎過這棵樹的生死,而我的內(nèi)心卻時時惦念著它的安危。這棵玉蘭樹早已深入內(nèi)心深處,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冬天好不容易過去了。第一場春雨落下來后,我就在期盼著一直沉睡的玉蘭樹蘇醒過來。一天又一天過去,一場又一場春雨走了,玉蘭樹一直悄無生命的氣息。后來,園林專家來看過,輸了好幾瓶營養(yǎng)液,玉蘭樹依舊沒有迸發(fā)出一星點生命的綠意。
玉蘭樹再也沒有睜開它的雙眼,再也聽不到我和春天的呼喚。
揀回的玉蘭樹的葉子我早已請人制作成標(biāo)本,收藏起來,還把它們拍成照片,作為我電腦的桌面壁紙。它是玉蘭樹遺留在世上的最后幾片原葉。我以這種卑微的方式紀(jì)念著這棵玉蘭樹在人世間的存在。
一次風(fēng)雨過后,初秋的周末,一隊人馬開進(jìn)大院里。他們帶著電鋸、砍刀、鐵鎬之類的工具,先是圍著玉蘭樹轉(zhuǎn)著、比劃著,然后拆除樹上的鐵絲網(wǎng)和彩燈,爬上樹清理著枝條。那些曾經(jīng)細(xì)嫩的枝條早已枯死了,玉蘭樹又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
他們開始對著玉蘭樹刨坑,鎬頭被他們高高地舉起來,又狠狠地落下去。繞著玉蘭樹,他們刨出一個直徑三米左右的大坑,似乎要將玉蘭樹連根拔起。鐵鎬挖到粗大的樹根,他們便用電鋸對樹根進(jìn)行切割。玉蘭樹與大地深處相連的根須一根根被鐵鎬和電鋸切斷,根須和玉蘭樹從此骨肉分離。沒有大地深處根須的牽連,在這些掘樹人的合力推搡下,玉蘭樹最終轟然倒在地上。一個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有著美好寄托的生命,瞬間倒下了。我的心顫了一下。
就在大樹倒地的瞬間,我忽然聽見玉蘭樹喊了我一聲。那聲音似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我立在窗前,懷疑那一聲的真實性;那聲音又無比真切,不是幻覺。也許是樹撞擊地面的聲音,也許僅僅是誰的一聲嘆息……但我寧愿相信是玉蘭樹喊了我一聲,在同我作最后的告別。那一瞬間,我的淚水不知不覺滾落了下來。
倒在地上粗壯的玉蘭樹主干被電鋸分割成好幾截,又被吊車一截截吊起來,裝進(jìn)運輸車。運輸車載著玉蘭樹遠(yuǎn)去了,消失在無數(shù)高樓的背后。地上很快被人清理干凈,那個坑也被回填。大院里再也看不見樹了,空蕩蕩的,像一個夢境。
當(dāng)又一個春天來臨時,被掩埋的樹坑又被人挖開,在坑里種上一棵丈把高的小樹。樹是四季常青的品種,我卻叫不出名字來。
它就栽在玉蘭樹待過的地方。它和玉蘭樹不是同一種樹,或許生長是一樣的。
【責(zé)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