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昭走進看守所,出示有效證件,由一名干警引入訊問室。普美珍見到來人,驚慌而謙卑地咧了咧嘴,她試圖起身,但被手腳上的鐐銬墜住了。她竟然白胖了一些,剃得很短的頭發(fā)隱著疤痕,身上那件過于寬大的紅色馬甲,襯得她溫潤平和,讓白月昭想起她家里養(yǎng)的母羊。殺豬時,豬會嚎叫,殺牛時,牛會流淚,但羊永遠不急不躁,殺它的時候,一聲不吭,甚至連害怕的神情也沒有。你不知道它是麻木還是心無旁騖。
三年前,白月昭在嘟拉莫見過普美珍,那是白月昭母親的故鄉(xiāng)。七月的哀牢山綠浪延綿,嘟拉莫村藏在群山的褶皺里。她隨父母回鄉(xiāng),為早逝的外公立碑。
在嘟拉莫村,立碑這件事,僅次于生死。雖然白母離鄉(xiāng)多年,但辦喪仍和別家一樣,全村老少出動,井臺邊堆滿蔬菜和殺翻的豬羊,男女穿梭往來,村子像一鍋沸騰的雜碎。
村外收割干凈的麥地里,畢摩搖著銅鈴一步一停,一撮人舉著香火跟在后面,悠長地吟誦。潑水飯敬神,殺雞問卦,揮鋤立碑,砌好圍欄和獻臺,焚香燒紙,所有人繞墳三匝,磕過了頭,踏著斜陽回村。畢摩拖長了尾音唱安魂經(jīng),花白的山羊胡子隨風(fēng)飄動。
通向山林的岔道上,移來一座禾草捆成的小山,那小山由兩條瘦腿撐著,往旁邊地里橫挪幾步,把路讓出來。白月昭走在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背負草山的人瘦小如雞,皮索斜挎半個身子,深深勒進肩膀。這個鼻青臉腫的女人,費力地向她擠出一個笑,比哭還瘆人。
松毛席設(shè)在大青樹下的平地上,人們十個一桌圍坐,如同盛開了一片顏色駁雜的向日葵。楊二栓耳朵上別著香煙,從大鍋里舀出一盆羊蹄羊腰,殷勤地送到白月昭父母面前。每個村都有一兩號這樣的人物,跑前跑后,滴水不漏。
一個瘦高的黑孩子剛抱上碗,楊二栓一巴掌扇在他頭上,暴喝道,羊也沒放,成日瞎混,還有臉上席?給老子滾家去,丟人現(xiàn)眼!白月昭剛到村時,見過這個叫小羊的黑孩子,他和幾個大人刮豬毛,鈍刀過處,黑毛和污垢應(yīng)聲落下,露出白花花的皮肉。
二栓你打孩子干啥?坐下喝你的。白月昭父母打圓場,拿過他的大碗,把菜和肉都堆得冒尖。小羊臊眉耷眼地笑,小心地捧著碗,小碎步跑了。
村里多是土基房,墻體被風(fēng)雨剝蝕得蒼黃、粗糲,帶著時間的顆粒感。白月昭舉著相機四處閑逛,她大學(xué)即將畢業(yè),法學(xué)專業(yè),卻從小沉迷于透過鏡頭看世界,小小方框,鎖定不同的風(fēng)景和面孔,背后可能是完全迥異的人生,像開魔盒,難以觸及,卻又引人遐想。
一戶磚房外,一個女人坐在門檻上扒飯,旁邊瘦嶙嶙的女孩也端著碗,小羊正把肉和菜分給她們。看到她臉上的傷,白月昭認出是那個背草的女人。小羊躲了躲鏡頭,害羞地介紹,這是我媽,美珍,普美珍。這是妹妹小妮。
白月昭客氣道,你們咋不去席上吃啊。普美珍艱難地笑了笑,青腫的嘴皮下,一口牙齒七零八落。
白月昭跑去灶臺,從滾鍋里撈了一碗肉送去給他們,小妮靦腆地說謝謝。在堂屋的鏡框里,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雄孔雀一樣的楊二栓,是這家的男主人。
她很快明白,普美珍臉上(可能還有身上)的傷,不是摔的。
楊二栓和不同的人轉(zhuǎn)圈碰杯,已經(jīng)喝了很多酒,他左腳絆右腳,像一頭蒙眼驢,粗大的嗓門滿院沖撞。他今天格外興頭,碑立在他的地里,全套儀仗由他操辦,白家給的錢寬寬余余。人群里有個好漢看不慣他的浮浪,哼了一聲說,撒尿也要拿棕皮濾的人,賺多少又怎樣?婆娘娃娃喝風(fēng)屙屁。
說話的人是得祿,眾人就來了精神。這倆一個油、一個火,一點就著,何況向來有仇。楊二栓斜著眼,腮幫子蛤蟆一樣鼓了鼓,把一口氣咽了。這倒少見。村里向來不缺點火的,不知誰搭了一句,栓哥省著家用,好出去塞外面的洞洞嘛。
人群炸窩哄笑,人人都知道這一句雙關(guān)。楊二栓揪住那人脖頸,把酒碗湊上去大大地灌了一口,笑著嚷嚷,我塞你娘的洞!
除了揍老婆孩子,也就剩這四處配種的能耐。得祿呼一下起身,冷聲丟下這一句,黑著臉走了。今天是城里白家的場子,他不好不來,但再看這王八羔子轉(zhuǎn)圈露腚,自己這火藥桶可就按不住了。
楊二栓看了一眼那背影,啐了一口濃痰,無辜地向眾人瞪大眼說,家里攤上了爛山藥,裝神弄鬼騙老子,換你們也得揍!他一邊吃喝,一邊連比帶畫,把小羊裝瘋賣傻的事又細細耙一遍。
小羊在城里讀過兩個月職中,學(xué)人家抽煙,把宿舍點著了。楊二栓賠了錢,丟了臉,把他踢回家。小羊像一團面,每天要承受許多拳腳和咒罵,有一天從楊二栓衣兜里偷了一把錢,跑了。
在外面浪蕩一陣,錢花完了,只能回家。等待他的,當然是楊二栓的一雙鐵釘耙和45碼大鞋底子。揍得狠了,他撲在那把斷腿椅子上,抹一把血呼里啦的臉,陰惻惻地睥睨他爹,顫顫地說,栓哪,少造點孽,閻王爺?shù)乃髯犹啄泐^上了呀。
這眼神,這聲氣,嚇得楊二栓頭皮發(fā)麻。他娘癱了那幾年,老眼昏花地坐在那把破椅子里,領(lǐng)受了不少他毒蛇般的咒罵推搡,小羊端飯喂水,把她抱出去向陽。小羊進城讀書后,她求兒子端她出去曬曬,人老了,骨頭縫里都是冰碴。楊二栓破口大罵:“這天氣熱得人冒煙,你曬什么陽!要死你趕早,少折磨人!”等他從地里回來,娘端坐在椅子里,人早沒氣了,眼睛還大睜著。
那以后,小羊眼神飄忽,見人就陰陰地笑,親熱地喊,六叔、大嬢、鎖子爺……叫的全是村里死了的人,好像真有無數(shù)鬼魂,在周圍挨挨擦擦走著。村里人見他就躲,繞遠路不從他家門前過,生怕沾了霉氣。
楊二栓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個喪門星。揍歸揍,將來總要靠這小子捧孝包,他依人指點,先后接了神漢和巫婆來作法驅(qū)邪,雞殺了,狗血潑了,橋板搭了,小羊并沒有正常起來。楊二栓把他扯到縣醫(yī)院,凡開著門的科室都塞一遍,醫(yī)生捏著一疊檢測單,推了推眼鏡說:“從醫(yī)學(xué)角度來講,他的腦子沒有明顯受損跡象。”
腦子沒壞,那不就是裝瘋賣傻?老子把你身上的邪鬼揍出來!楊二栓逮住他劈頭蓋臉地打,累得咻咻氣喘,小羊卻好像不知道疼,睜著一雙羊羔樣的眼睛,笑嘻嘻的,無辜得叫他心里發(fā)炸,下手就愈發(fā)狠辣。
有人問楊二栓,你說孩子不打不成才,那也罷了,普美珍呢?家里家外給你干活,牛馬一樣,你咋下得去手?
提到婆娘,楊二栓更生氣,瞪著一雙血紅的醉眼嚷,糙手毛腳的,臉黑得像鬼,夜里寡得像條爛尸!這還是個女人嗎!你喜歡?你領(lǐng)走嘛!
有人哧哧笑,有人搖頭嘆。楊二栓連干兩杯,拌著舌頭罵,光說我下手狠,你們知道個球!這一家子全是賊,天天攛著從我口袋里摳錢!摳你媽×!打死不長記性,遲早把他爪子剁了!
小羊蹲在墻角嘿嘿笑,像聽不相干的笑話。白月昭五味雜陳,問他,你偷他的錢干啥?買什么呢?
他搖頭。他沒啥要買的。有時候給媽拿,上一次是給小妮拿。她打掃衛(wèi)生,不小心把實驗室一架子燒杯打碎了,要照價賠償。要是楊二栓知道了,能把她捶成肉泥。
白月昭問,他經(jīng)常打你們?為什么?
小羊不好意思地點頭又搖頭。經(jīng)常打,但真不知道是為啥。有時候他們使他心煩,更多時候,他似乎連借口也懶得找。
這是家暴??!你們沒有求助嗎?村里人不敢管?那鄉(xiāng)里呢?派出所呢?婦兒工委呢?上法院告嘛!總得有人管吧。白月昭急了,鼻尖上都是汗。
小羊露出懵懂又震動的神色,困惑不安地四望,他爹正在最遠一桌跟人嗆酒。她還在緊盯著他,他聽不太懂,又答不上來,也急出了一頭汗,額上一條肉紅的疤四腳蛇一樣爬進頭發(fā)里,臟褂子外瘦長的胳膊上,滿是大小深淺不一的傷痕。
得多疼啊,你總能跑吧?白月昭指指他的傷,憂憤莫名。
跑沒用,今天跑,明天打,逃不去。習(xí)慣了,不疼。他露出大大的笑,倒像在安慰她,那雙凹陷的大眼睛,和他媽媽一模一樣。白月昭長長地嘆氣。
夜幕降臨,夕陽在新立的碑頭一閃,世界黯淡下來。畢摩猶在拉長調(diào)子聲聲呼喚,凄愴沙啞的誦唱,如一縷縹緲徘徊的幽魂,引人踏著若有若無的小路,去向云深不知處。普美珍在屋頂收拾晾曬的豆稞,瘦弱的身軀印在鐵銹色的晚空,像一幀孤寂的剪影畫。
你還好?白月昭拉開椅子坐下,向普美珍問候。她滿意地點頭,沒有累不完的農(nóng)活,一天三頓有人管,處處干凈齊整,舍友和穿制服的都不打她,給她傷口搽藥,甚至允許看電視、唱歌。在此之前,她不知道人可以這樣活,于是總有一種偷竊的驚嚇,以及美夢遲早會醒的惶恐。
你殺了楊二栓,你的丈夫?白月昭被指定為普美珍的辯護律師,來之前調(diào)閱了相關(guān)案卷資料。
普美珍抿著嘴點點頭,盡力掩藏仍然七零八落的牙齒。她聽不懂什么社區(qū)法律援助,但非親非故的人肯來搭救,這讓她意外而羞愧。
為什么殺他?那天你們?yōu)槭裁词聽幊常堪自抡阎币曀难劬?,筆尖懸停在卷宗上殺人動機一欄。
沒想殺他。我抓到鐮刀,就挖下去了,我沒想添麻煩……普美珍慌得像胸口揣了兔子,窘迫地搓弄雙手,粗大的骨節(jié)上,一些肉紅的裂口正日漸愈合。鐐銬在桌子上拖動,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被蛇咬了一樣僵住,小心地把那截涼鐵握在手里,羞赧地低下頭說,因為錢。七十五塊四角錢,給女兒交學(xué)雜費。他們總為錢起爭斗。有時碰上楊二栓心情好,錢給得爽快,有時候一拖再拖,甚至得想別的法子。
只剩小妮沒交了,老師催了好幾回……她小心地哀告。交你媽×交!天天要錢要錢,一家子吸血螞蟥,就知道盯著老子要錢!叫她滾回來賣×賺錢去!楊二栓的咒罵和巴掌讓人心驚肉跳,即使他已經(jīng)死了,仍時常陰魂不散回到夢里來掐她脖子。
你沒有七十五塊?白月昭問出這一句,立刻想扇自己一巴掌。她看到普美珍一個哆嗦,唇鼻間沁出細密的汗。沉默像荒涼的海灘,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如碎石散落其間。沒有錢,沒有。辣椒、苞谷、洋芋,我背去賣,錢要交、交給他。我偷偷藏幾塊,買娃娃的筆和本子,還有紙,就是那種,女人用的。藏多了,又打人。
他喝醉了就打你們?打過多少次,你還記得嗎?白月昭抱歉地看著她。這份工作的為難處,就是常常討嫌,一再挖掘當事人的傷口,從血肉模糊里找出可供辯證的線索。
普美珍茫然地說,記不清了,喝酒打,不喝酒也打。他們已經(jīng)盡力像耗子一樣小心,像牛一樣勤懇,但他仍不滿意。只要他在家,他們就提心吊膽,唯恐爆雷。
白月昭咬了咬牙說,麻煩你再講講,案發(fā)當時是怎樣的。
普美珍目光驚恐地急閃,好像又看到了睚眥欲裂、罵聲如雷的楊二栓。又偷錢!狗改不了吃屎啊,吐出來,給老子吐出來!他一掌扇過去,普美珍倒退兩步,手里木桶滾落,黏稠的豬食傾翻在地。她血流滿面,雙手捂緊衣兜,像一片枯葉承受冰雹似的拳腳。楊二栓將她踹翻,扭住她兩只胳膊,騰出手去撕她的口袋。
她死死抓著那半片衣兜,被楊二栓拖得甩來甩去,像一個破布玩偶。她被摜在門板上,脖子上的鐵鉗越收越緊,她翻著白眼,雙腳蹭著那惡魔的腿,雙手在虛空里絕望地亂抓。
普美珍垂著頭,翻來覆去地看自己的一雙手,好像至今也想不明白那鐮刀怎樣來到她手里,又怎樣戳入楊二栓的胸骨。
白月昭見過兇案現(xiàn)場照片,一柄鐮刀插在死者上胸部,半截露在外面,森涼如月,鋒刃向左斜著刺穿心臟,血順著刀柄向下滴成黏稠的一線,楊二栓雙目圓睜,也許他還想罵人,但嘴角涌出血沫,像一只被釘住的螃蟹。一刀斃命,利落果決,很難想象是眼前這個矮小瘦弱的女人干的,但普美珍的指紋清晰可見。誰知道呢,也許恐懼的盡頭,是逆反。
楊二栓打你,你兒子有沒有制止過?他比你高得多,大概,跟他父親一樣高?白月昭審慎地盯著普美珍。
比他爹還高半個頭呢!普美珍臉上現(xiàn)出一個母親的微笑。他是羊咩咩,不敢的,見到他爹氣也喘不勻。
案發(fā)當時你兒子站在旁邊嗎?他有沒有勸阻你?他是因為害怕而逃走嗎?
普美珍抖了一下,急急地說,不是的,他不知道,他不在家。他幫我干很多很多活,乖得很,他總是被揍,到處躲……
他躲在哪里?
她凄然地搖頭。想起那個耗子窩一樣的家,想起飽受驚嚇的兒女,而今見都見不上,她的眼里涌出了淚水,顛顛倒倒、話不成句地呢喃。
問詢難以繼續(xù),白月昭只好讓她在筆錄下簽字。她本不識字,但這兩個月,她背完一本小冊子,寫了無數(shù)遍自己的名字。簽字筆滑如泥鰍,遠不如鋤頭鐮刀順手,她繃緊全身,左手抓筆,右手抓左手,艱難如犁田。她羞慚地抹著汗,那三個字支離破碎,像幾根隨地亂扔的柴火。
白月昭準備離開,普美珍的嘴張了又張,臉漲得發(fā)紅。白月昭問,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殺了人,我認罪,槍斃就槍斃。但、但是不準孩子來,不讓看……她小心地懇求,你能不能去瞧瞧他們?告訴他們不要怕。白月昭看著她母羊一樣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那個女人流著感激的眼淚,被帶走了。
傍晚的豐收廣場,人們在巨型火把下圍聚,隨音樂歡快舞動。青黑的云和陣雨在廣場上空翻滾醞釀,白月昭騎著電動車,像一條在江河里逃離的魚。
茂源酒店西入口,后勤經(jīng)理迎上來握手,微笑里帶著一絲驚訝,顯然沒想到白律師這么年輕。他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制服上別著燦金的職務(wù)牌,引著她來到側(cè)面辦公區(qū),后廚幾位員工已經(jīng)等在會客室。白月昭表明來意:社區(qū)援助項目需要調(diào)查困境青少年。那個叫胖頭的主廚卻不信這個說辭,和旁邊幾個人眼神碰了一下,大剌剌地問,我就說這小子有問題!他犯了什么事?前兩天那個團伙盜竊嗎?
白月昭不容置疑地說,他沒犯什么事,我只是來了解一些情況。她有些惱怒自己的蹩腳借口被拆穿,也為下意識的回護感到不妥,她吃不準,那雙羊羔一樣的眼睛里,究竟有幾分無辜。胖頭被堵了一句,不快地低頭吸煙。
白月昭問,楊才斗是什么時候,怎么來到這里的?
經(jīng)理把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對胖頭說,人是跟你來的,你說說吧。
胖頭斜了經(jīng)理一眼說,關(guān)我什么事?來歷不明的爛花子,我說趕出去,是誰菩薩心腸非要留下?
三月中旬的一天,胖頭他們開著小貨車到基地運菜,卸貨的時候發(fā)現(xiàn)瓜菜中間躺著個人。抓住了一問,說是在一家洗車場做工的,老板克扣工錢,他討了三次沒要到,反而被趕了出來,沿路流浪了幾天,看到他們在路邊停車撒尿,就翻進了車廂,有吃的,他就躺下了。
他身上確實有傷,倒也不像撒謊,兜里有身份證,那名字讓他們哈哈大笑:楊才斗。出生日期:1999年8月25日。家庭地址是永甸縣一個彝族鄉(xiāng),那上面一長串村寨小組的名稱,帶著少數(shù)民族發(fā)音的拗口生僻。難怪這小子說話夾生燙嘴。
小羊在后廚吃了兩天剩飯,見誰都討好地笑,什么活都搶著幫忙,扛運搬抬、掃垃圾、挑泔水,都不嫌臟累,并無才高八斗,倒也老實本分,經(jīng)理就沒攆他走,后來給他加了備菜、肉案的活兒。
二廚撇嘴說,自從他來,這后廚就沒剩過飯菜。小羊的吃相,讓他們吃驚鄙夷,頭兩個月沒給他開工資,但是供吃住,這頭荒草溝來的瘦山羊,好像餓了八輩子投的胎,每頓飯都不要命地塞。
他性格怎樣?惹事嗎平時?白月昭問。
二廚皺著眉回想。這頭傻羊本來膽子小,領(lǐng)上工資就囂張起來。他求證地看看胖頭,后者垂著眼皮抽煙,煙霧橫亙彌散在幾人中間。
他就是個兇手!胖頭吐出一團煙霧,聲音里夾著恨意和不甘。剛來的時候,小羊像一根抽條過度的黑竹竿,挑著一身肥大衣褲,滿臉做夢的神情。他們總捉弄他,往他背心里塞雞毛,把他放翻在地,趁他不備拽脫褲頭之類的,他不惱,還嘻嘻笑。前不久,一個瘦柳條姑娘來找他,跟他在樹下說了挺久,他還端飯給她吃,他們打問這小雛雞是誰,說他毛沒長齊就禍害人。小羊竟惱了,咬牙罵道,你說個雞巴。胖頭一蹦三尺高,叉住他的脖頸按在案桌上,鋼架幾乎撞碎他的肋骨,臉陷在一堆蒜末里,辣得涕淚交流。他發(fā)了怒,兇狠地掙扎,摸到一柄鐵鏟,反手就拍在那顆胖頭上。胖頭頂著一顆血葫蘆,緩緩滑到地上。
他們這才突然驚覺,這小子不知不覺長了好些疙瘩肉,眉棱顴骨刀刻一般,下巴上鉆出秋草似的胡須,臉上卑弱認慫的笑容糖稀一樣化去了,不再自言自語形同夢游。彝鄉(xiāng)男子特有的粗黑眉毛之下,眼里的混沌如蠟質(zhì)熔去,露出匕首的硬質(zhì)和寒芒。
他總?cè)ツ莾?,也不知道看什么,怪嚇人的。白月昭順?jīng)理所指的方向仰頭,小羊猶如標槍焊在茂源酒店天臺邊,風(fēng)往后撕著他的衣服,像一面晦暗的旗幟。
拉近攝像頭,從小羊的頭頂方向俯瞰,半個城就在眼下,豐收廣場一覽無余,噴泉景觀不過玩偶大小,池邊銅像身體前傾眺望遠方,喜悅的面容已被風(fēng)雨磨蝕得暗沉,手中的鐮刀懸而未決地舉了許多年。她想象無人的夜晚,那鐮刀脫去銹跡,在雪光似的月色里揮舞,收割稻穗,或者刺進一個人的胸膛。
導(dǎo)航在無盡的綠海里一再迷路,一次又一次指向難以回頭的歧途,白月昭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哀牢山深處的嘟拉莫村。
村委會兩層瓦房悶得像蒸籠,當班的是個粗短結(jié)實的漢子,正伏在桌前抄寫什么,像個大號菜墩兒,桌牌顯示他是村委會副主任。他驚訝地指著她,啊,你是那個那個,白局長的閨女嘛!坐,坐。你父母還好?他熱情地寒暄沏茶。白月昭說明來意,請他陪同走訪幾個村民。一說楊二栓家的事,菜墩副主任搖頭嘆氣,哎,這家人,誰能想到呢!他和楊二栓相差十來歲,隔了一輩,在他看來,這是個本事人,能操持婚喪嫁娶的大場面,打牌贏多輸少,喝酒八村三十四寨找不出對手,他總有來錢的活路,村里第一幢磚房就是他的。
他氣喘如牛地給白月昭引路,抹著汗騰騰的臉說,山里人家夫妻吵嚷是常事,動手的也有,但楊二栓這樣打老婆孩子成癖,太過了,多少人勸也不聽。他們曾報到村上、鄉(xiāng)上,婦聯(lián)和派出所來調(diào)解過兩回,他嫌女人四處喊冤,害他像孫子挨訓(xùn),傷了臉面,人一走,他揍得更狠,就都不敢再替娘三個出頭了。
年輕時普美珍逃跑過幾次,但舍不下娃,自己又回來了。有一回打得重,牙齒掉了三顆,肋骨斷了兩根,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了十來天,普美珍娘家人來鬧,楊二栓好吃好喝招待幾天,大包小包送回去,打發(fā)些錢,從此娘家也消聲了。
說起他們的兒子小羊,菜墩子吭哧了半天,指指自己的頭說,那孩子好像、好像這里有點問題,他生在山上嘛,村里人都說怕是闖了神鬼,又從小挨揍,腦袋打壞了。這孩子能隨時隨地歪在路中間睡著,誰家豬牛羊狗生小崽子,他歡喜得抱著又親又逗。有時候紅霞滿天,他在屋梁上又蹦又唱,像一頭轉(zhuǎn)圈撒歡的羊,月亮出來,又悄默默滿村魂游。十來歲時,有一回挨了揍,跑到山里,十幾個人找了半個月沒找著,都說他不是摔死就是被野物叼走了,沒想到他獨自從山林里走了回來,除了更加精瘦黝黑,竟毫發(fā)無損。回來那天,正趕上村里老人去世,子孫哭天抹淚跪了一地,小羊哈哈大笑說,天天罵人家老不死,真死了,你們哭些什么……菜墩子斷斷續(xù)續(xù)講述小羊的種種臆癲,白月昭用心分辨他硌嘴的彝式漢話,暗暗擔心他會不會一口氣喘不上來。
楊德祿家就在楊二栓家后頭,他正在牛棚外揮汗如雨地叉糞草。他告訴白月昭,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兩家往上數(shù)八輩,是一個祖宗。隔三岔五聽著女人娃娃挨揍,他勸阻過幾回,楊二栓狠毒,說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莫不是瞧上了他的糙婆娘。楊德祿氣得要嘔血。有一回,楊二栓和得全女人在倉房鬼混,被他逮住了,得全只會腦袋夾在褲襠里嗚嗚哭,他替弟弟出頭,跟楊二栓干了一仗。這事正是小羊向他通氣的,為此孩子挨了不少打罵,得祿不忍,暗里給娘仨塞過一點錢,叫楊二栓發(fā)現(xiàn)了,又捶他們幾頓,把錢搜刮走了。
跟那頭騾馬是沒道理可講的,我常咒他不得好死,只是沒想到那女人敢殺人。得祿杵著糞叉子,瞪著眼睛,像一尊煞神,殺得好!兔子急了還咬人,不殺他,娘幾個遲早被捶死。
陸續(xù)有村民圍過來打聽。上一次人們蜂擁而至,是警車拉著普美珍回村,指認犯罪現(xiàn)場。就是這里,他站在門那兒,我就在這里,這樣砍下去。她揮動左手,像砍削一根甘蔗,手腕上的鐐銬在陽光里閃耀。他們驚疑不定地竊竊私語,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頭挨多少鞭子也不敢叫喚的母羊,竟真把獅子一樣的丈夫殺了。
他們走到村子地勢最高的一家,女主人桂荃正在堂屋里腌咸菜,她扎拉著一雙沾滿辣子面的手,把人讓進屋。她和普美珍同年嫁到村里,娘家離這兒只有八公里,嫁妝厚實,又有三個如狼似虎的哥哥,丈夫?qū)λ胶?,公婆也不敢跟她拿勢。家里的財政她管大頭,美珍有時找她借點小錢,萬分為難的樣子讓她心酸。她有時喊美珍幫忙干活,不愛穿的衣服也送了她。
桂荃同美珍親近,不單出于同情。那年,她領(lǐng)著滿地跑的四歲小兒收豆子,低頭捆豆稈的工夫,兒子一頭栽到地邊的水窖里去了,她嚇得只會跳腳尖叫,美珍母子倆在附近勞作,扔下桶跑來幫忙。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小羊一聲不吭滑進幽深的水窖,把她兒子從冰冷的水里頂出來,美珍脫下外褲做繩索,半個身子探入窖內(nèi),奮力把兩個孩子拽出來。小羊肺里嗆了水,咳了一個冬天。
桂荃淚汪汪地說,白囡,你救救美珍吧,她是糯米粑粑一樣的人,殺雞都不敢看,要不是打得狠,怎么會反手殺人。白月昭苦笑,入行三年,她常有無能為力之悲。
白月昭站在楊家磚房前,濺了血的門像一張緊閉的嘴,空空的豬圈落滿柴草和蛛網(wǎng),在那里,三個破破爛爛的人分食一碗菜肉,她的鏡頭曾記下他們靦腆好奇的笑容。村口的大樹上,那些淋過雨的鳥兒抖掉水珠,又開始在乍現(xiàn)的陽光里翻飛。
趕到鄉(xiāng)中學(xué),已是傍晚。油膩的食堂大門吞吐著魚群般的學(xué)生,值周老師帶白月昭找到食堂外的圍墻角,楊小妮端著不銹鋼飯缸,獨自坐在一棵桉樹下,瘦巴巴的身體像被風(fēng)吹得彎折的幼苗。聽到有人招呼,她下意識站起身往樹蔭里躲了躲,眼睛驚慌不安地撲閃。她只有十四歲,像一只被槍聲嚇壞的鳥。家門橫禍像隕石劈頭蓋臉砸在身上,腦子到現(xiàn)在還是木的,路過的人聲音大一點,都讓她膽戰(zhàn)心驚。
白月昭說,我來得急,還沒吃飯,給我打一份吧。小妮囁嚅了一下,轉(zhuǎn)身找廚房借了碗,窗口內(nèi)的菜所剩無幾,她猶豫了幾秒,要了腌菜炒肉和炒洋瓜絲,這種菜,她一個星期也不敢打一份。
刷卡器上顯示還有七十多塊的余額。白月昭心里一顫,想起普美珍手腳上冰冷的鐐銬。為了籌七十五塊四毛錢給這孩子交書費,她的媽媽殺了一個人。
你就吃這份。白月昭擋開她遞來的碗,端起她的飯缸,神色平常地吃里面已經(jīng)涼掉的酸湯飯。小妮低下頭,眼淚砸在腌菜肉上。
聽白月昭說媽媽挺好的,沒受罪,她舒了一口氣,眼里浮著一層淚。白月昭留意到她沒有提起父親,一句都沒有,不知是因為恨、怕,還是因為羞恥,也許都有。這個女孩還不知道,有些傷痕隱秘地刻入骨血,要做多少掙扎,才能讓自己不再從相似的噩夢中驚醒。
白月昭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全充到她飯卡里。她緊緊攥著那張卡,雙眼含淚,像黑漆漆的水晶。晚自習(xí)鈴聲響過,校園里空曠安靜下來,門衛(wèi)從躺椅里欠了欠身,掀動按鈕打開一條門縫放她們出去。
回去吧。白月昭揮手,走了兩步,小妮突然叫住了她,猶豫地說,白姐姐,我不想讀書了。白月昭看了她很久,搖頭說,你還這么小,不讀書干什么去呢?她見過很多女孩,因家庭變故或別的原因,早早離校,混跡于網(wǎng)吧、歌廳、飯館、酒店,出賣稀薄的青春,過潦倒混亂的生活。她的出路,不會好于她們。
小妮摳著指甲說,我早就不想讀了,可我哥不同意。
女孩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我說不讀了,跟他打工去,他很生氣,說錢他會賺的。叫我好好讀書,像你那樣。
像我一樣?白月昭無奈地笑了,小羊?qū)λ徽f怨恨,起碼也是厭惡的吧。
上一次去找小羊,她在零星的雨里耐心地等了很久。厚厚的透明防蠅簾后,小羊戴上橡膠圍裙和手套,將排骨剁成小塊,裝滿兩個不銹鋼盆,從池子里撈起一尺多長的魚,反手甩暈在菜墩上,手起刀落,一剖兩半,胳膊和雙手濺滿魚鱗和血漬。左手累了換右手,那把刀仿佛長在他手上,流暢自如的殺戮,透著藝術(shù)的優(yōu)雅莊重。
小羊摘下手套,滿身臟污地走來。在他身后,一排排的魚整齊地碼在盆里,料汁淋漓地張著嘴,瞪著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與三年前刮豬毛的少年相比,他的羔羊一樣的眼睛,依然讓人生出霧鎖山林的惆悵,但肢體和面容都粗壯硬朗得多,像一株移栽的青松苗,終于扎下了根,長勢漸旺。
隔著漫長的雨簾,小羊的反感和不耐煩冰山一樣橫亙眼底。根據(jù)筆錄陳述,成為茂源酒店后廚員工的半年里,他很少外出,幾乎不回家,案發(fā)第六天,警察找他問話,他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白月昭收回思緒,重重地點頭,他說得對,你要好好讀。必須好好讀。
白月昭發(fā)動車子,小妮在后視鏡里快速退遠,越來越小,像一顆小小的麥子,不由分說扎在她胸口上。黑夜迅速籠罩四野,閃電像神明的鞭子,不斷抽擊黑黢黢的群山,亮著燈的車像一只閃光的甲殼蟲,在黑暗里掘進。
鉛灰色云團在城市上空沉沉移動,像不懷好意的狼群慵懶地假寐,后廚的鼓風(fēng)機、排氣機轟轟響,門簾掀開,飯菜的香熱撲出來,攪在悶熱黏膩的空氣里。一只鳥上上下下翻飛,終于累了,落在一株大葉榕蒼綠的樹冠里。
胖頭他們在附近磨蹭,窺探的目光拉成絲網(wǎng)。小羊跟著白月昭走到酒店東北角,在大葉榕下的涼亭里坐下。腳下一洼積水,倒映著半塊殘破的天空。雖然預(yù)料到仍可能徒勞無功,但她還是壓下焦躁,照章辦事。
關(guān)于這個案子,你想起什么要補充嗎?跟楊二栓有矛盾的人,有哪些?發(fā)生過肢體沖突嗎?普美珍和楊二栓經(jīng)常吵架嗎?他們吵架、打架的時候,你在哪里,在干什么?諸如此類。小羊斜靠在椅子里,摳手指上的肉刺,很多問題,他都這樣低頭沉默,或簡短作答,與之前的記錄一致,并無新意。
你最后一次離家是什么時候?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執(zhí)念,白月昭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被遺漏了。
五月尾巴上?他歪著頭想了一陣,不太確定。
是因為什么事走的?
挨揍唄,還能是什么。小羊不耐煩地揮手,趕蒼蠅一樣。你又要問為什么揍我?說過很多次了,是因為得全女人。當然,你也可以說是楊二栓女人,反正她隨便跟誰睡都行——他們在草堆里,赤條條像兩條蛆!那女人張著嘴喊叫,駭死人!我告訴了得祿大叔,楊二栓挨了一頓揍,賠了一筆錢。就為這個,我被追著捶,好多回!想起來就揍,想起來就揍,我不跑嗎!
他的面容奇異地扭曲著,額上幾粒青春痘充血爆紅,那雙骨骼分明的手捏成拳,身體前傾,眼珠幾乎瞪到她臉上,里面燃燒著兩團干草,皴裂的嘴皮吐出夾雜著彝語方言的字詞,像一串一串的火星子。她艱難地篩選信息,試圖拼湊出通往他內(nèi)心的路線。
最后一次挨揍后,他生死不明地躺在破被卷里,昏昏然發(fā)起燒,不停地說胡話。普美珍領(lǐng)來了村醫(yī),給他扎了針,又給他灌了些涼絲絲的糖水。在生與死的海面漂浮了幾天,他終于睜開眼來。媽媽端來一碗熱乎面條,上面臥了兩個煎蛋,他冰冷的胸口泛起暖意,想起小時候媽媽把噴香的肉撕碎了喂他,那時候她那一排齊整整的好牙還沒有被打掉,笑起來年輕而好看。
吃過面,出一身汗,皮肉還疼得像著火,骨頭里卻開始有力氣。他向媽要錢。她慌張地搖頭,他還是伸著手,從腫脹的眼縫里發(fā)出一線祈求。她只好爬到床底下,從爛膠鞋里掏出一個襪子包,里面全是一塊五塊的毛票。她手抖得厲害,仿佛交在兒子手里的,是她的命。他揣著那點錢,再一次歪歪斜斜地離開了家。
你想到過你媽會殺人嗎?白月昭的目光冷而亮,掠過那些反復(fù)翻閱和劃線的部分,落在他臉上。
我不知道。不不,她不會,她不敢。他狂熱地搖頭,煩躁地走來走去。你見過牲口嗎?被鞭子抽打著,不停地干活,不停地干活,她不敢說。三月,四月,五月,老天爺一滴雨也沒落。我們挑水,每天挑水。你見過煙苗嗎?一天不澆水就曬糊了。楊二栓在干啥?他趕集,吃湯鍋,穿花衣衫,摸女人的胸和大腿。她不敢說的。得全女人來了,軟骨頭歪在門上,狗爬騷一樣!楊二栓跟著走了,她也不敢說。妹妹要交學(xué)費,她只說了兩句,差點被打死在天井里。王老板他們來喝酒,那個胖狗熊摸小妮屁股,妹妹嚇哭了,狗日的楊二栓把她磕在桌棱上。我拉著她跑了,拿灶灰捂住頭上的血口……
小羊抱頭蹲下,大口大口喘氣,仿佛撐在他身體里的野獸累了,停止了撕扯啃噬。
白月昭不寒而栗,想起普美珍身著囚服鐐銬,反復(fù)念叨,他什么也不知道,我殺了人,我不后悔,我認罪……她無法想象他們過去的生活。許久,她還是把最后一劍刺了出去,如果人真是你媽殺的,她會被判刑,要去坐牢,甚至,槍斃!
他面如死灰,嘴巴像一條被水泥封死的縫,眼里的火漸漸熄滅,變成一地炭碴,白月昭沒有從里面讀到躲閃、猶豫、驚恐、懺悔,只剩事不關(guān)己的混沌。她挫敗地靠在椅子里,掏出一張紙遞過去。
開庭通知。鮮紅的大字像燃燒的火炭,他有一瞬間的燙痛與驚嚇。隨后慢慢地折起那頁紙,面無表情地塞進褲兜。
審判庭高闊明亮,三個黑袍法官面容肅穆,白月昭坐在辯護律師席,空闊的旁聽區(qū)只坐了三四個人。小羊木然地隨引導(dǎo)員查驗身份,過安保,撿了個位子坐下,他不停地把手湊到鼻端聞嗅,似乎上面還留著魚腥味。風(fēng)神經(jīng)質(zhì)地搖晃窗外幾棵樹,大團大團鐵銹般的云在低空翻滾。
普美珍被帶進來,看到兒子孤零零坐在靠門的位置,她淚如雨下,不由得想奔過去,但兩個女警將她夾送到審判椅,咔嚓一聲鎖上了,像一個孩子被安置在兒童餐椅里,乖巧地等待開飯。
法官敲擊木槌,梆的一聲。小羊猛地坐直,身體微微顫抖,仿佛脊梁骨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也許他想起了自己殺過的無數(shù)魚,刀背狠敲魚頭,一擊致命。
案子審得很快。對于失手殺害丈夫楊二栓一事,普美珍認罪伏法,陳述事實與案卷一致。白月昭據(jù)理力爭,認為被告主動投案自首、認罪態(tài)度良好,旦遭受長期虐待,心理已然壓抑扭曲,案發(fā)當時正被死者毆打,反擊屬正當防衛(wèi),請求法庭酌情輕判。她出具了一個裝滿走訪案件相關(guān)人員圖片和視頻的存儲盤,一沓厚厚的調(diào)查資料、證言、求情信,那些歪歪扭扭的簽字和鮮紅的指印后面,站著無數(shù)沉默的面孔。
即將被帶走時,普美珍突然掙扎起來,兩個女警如臨大敵,把她扯得趔趔趄趄。她使勁扭回頭,沖小羊喊,你把妹妹帶好!把她帶好!她努力地笑著,缺失了左側(cè)三顆牙的笑容在門口一閃即逝。
小羊倏地站起,瞪著媽媽消失的門,雙拳用力撐住桌沿,光滑的棗色桌面,映出他曖昧不明的側(cè)臉。許久,他虛脫地走出審判庭,茫然回頭,臺階之上國徽高懸,猶如盾牌,又似村里人家門上高掛的驅(qū)魔鏡,直照人心。白月昭懷抱一摞資料,站在國徽下向他凝望。
有那么一刻,太陽突然掙脫云層的封鎖,陽光鋪天蓋地。小羊發(fā)熱病人一樣踉蹌著沿街而去,腳下的影子像一個移動的黑洞,要將他吸入。
火化尸體、喪葬、銷戶,準備入獄物資,開具探監(jiān)證明,送小妮開學(xué)……原來人活著或死去,竟如此麻煩。不管怎樣,小羊只能撿起這些線頭,摸索著把日子續(xù)下去。白月昭帶著他一一辦結(jié),盡管這一切早已超越法律援助的范疇,但他沒有旁人可以求助。而經(jīng)歷了這些,堅冰正在消融,他的一部分在死去,一部分在活過來。
車子駛過豐收廣場,那個雕像舉著巨大鐮刀,仿佛遠遠地向誰瞄準。過民族公園、車站、學(xué)校、醫(yī)院,出了城,鋼筋水泥被拋在身后,視野漸漸被田疇和山林填滿。山似牛肚,層層疊疊,水泥路像一堆細弱的羊腸子,隨意搭晾在山里,轉(zhuǎn)彎出其不意,沒完沒了,車如扁舟,在碧浪里穿行。更遠處,山脊起伏不定,一排風(fēng)力發(fā)電機緩緩轉(zhuǎn)動,像插在巨獸背上的紙風(fēng)車。無數(shù)村莊像不諳世事的孩童,安臥在群山的懷抱。
車過山梁,小羊一眼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家,在一片炊煙里,那幢磚房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墳?zāi)?,埋著臭爛腐朽的骨殖。人們都下地干活去了,豬喘息著安睡,雞嘮叨著刨食,狗從樹蔭和墻角抬頭,懶洋洋地瞇眼目送他們路過。
白月昭說,聽過你們村子來源的故事嗎?小羊搖頭,他只聽老人們講過,嘟拉莫村是一個孔武有力的獵人創(chuàng)下的。
翻資料時,我從《地名志》里讀到你們村的故事。在你們彝話里,嘟拉是做了、完成了的意思,嘟拉莫就是完成者。這森林里本來沒有村子,只住著些給土司開荒種地的窮人,土司老爺比豺狼還要兇狠,剝削壓榨人們很多年,一個勇敢的年輕人打死了他,逃到山里。這個完成了屠殺惡霸的人,被人們隱秘地尊稱為嘟拉莫。人們暗中幫助他躲避追捕,把一個愛慕他的姑娘送來和他一起生活,慢慢的,這里就成了一個村子。
小羊若有所思,一言不發(fā)。白月昭留意到一群鳥在天際翱翔。從那樣的高空俯視,大地是一片混沌絕望的荒原,還是鋪滿了生機和收獲?
鑰匙插入鎖孔,有澀滯之感。屋里漆黑,潮悶撲面,墻上的明星海報和楊小妮的獎狀,全都發(fā)黃起皺。那張舊沙發(fā)猶如沙塵暴過境,草墩上落滿鳥糞。只有一方天井是亮的,像土墳上鑲了一塊海藍色玻璃。幾只燕子認錯了家門,沖進來繞了一圈,停在檐下,嘰嘰喳喳吵一架,飛走了。
拉了拉燈繩,光明沒有到來,電源早被切斷了。白月昭舉著手機,兩個探墓者在扇形的光里行進。地上扔著踩塌了底的拖鞋,兩張木床上亂七八糟扔著被褥,床尾兩口畫了紅鯉魚的柜子,都成了耗子、蟑螂的樂園。小羊四處翻撿,半個身子埋進柜子里刨挖。整個房間猶如戰(zhàn)場,煙塵四起,白月昭嗆得直咳嗽。
幾件衣褲,一條圍巾,花布包,毛線帽,全都半新不舊,洗得掉色起毛。把這一卷破爛,帶著那個惡棍揮之不去的陰影,送進去給媽媽嗎?小羊突然暴怒,把衣物撂到天井里,將一把點燃的松明柴扔了上去。他雙目通紅,像一頭發(fā)瘋的小牯子牛,急切地咒罵著來回奔走,把搬得動的東西全投入火里,紅黑的焰火騰起,要從那方明凈的天井突圍出去。
火光映亮門上發(fā)黑的血跡,兩把鐮刀靜靜地掛在門邊,一把小些,另一把更小些,木柄光滑,似乎還留著汗?jié)n和體溫。小羊瞇起眼睛,摘下小鐮刀,抹去灰塵,夢囈似的輕聲說,我們在麥地里、稻田里、豆埂上,割啊,割啊,一壟一壟,一坡一坡,總也割不完。妹妹說,哥,我割不動了。他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溫柔的心碎,沉默了良久后,他喃喃地說,嘟拉莫,我也是一個完成者。
在他們身后,太陽像一枚流動的金球,快速沉入滾燙的巖漿。天空的另一面,月亮勾在山巔,冷白如鐵。風(fēng)從原野吹來,帶著萬物成熟的渾厚氣息。夏天過去了。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