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現(xiàn)代互聯(lián)網(wǎng),諸葛亮罵死王司徒的段子,我們都很熟悉了。
王朗王司徒那番話,乍看確能唬人。張口就說:“天數(shù)有變,神器更易,而歸有德之人,此自然之理也?!蹦锰斓勒f事。
之后就說天下大亂,曹操平亂,天命所歸。既然要應天順人,那就自然而然帶出了:“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不失封侯之位。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可惜,這個套路,小說里二十年前諸葛亮就在江東見識過了。當年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薛綜也張口拿天命說事,說漢朝天數(shù)將終,還是趕緊降曹吧,被諸葛亮一句“無父無君”拍回去了。
諸葛亮這次依樣畫葫蘆,先說漢室衰微是因為朽木當?shù)?,那是罵漢朝老臣王朗。又說王朗反助逆賊,同謀篡位,這就是指著鼻子罵了。再宣傳一句,我們
昭烈劉備是正統(tǒng)。臨了再說王朗沒臉見漢朝先君。
總之,圍繞著漢是正統(tǒng),追著王朗出身漢臣,一路到底。王司徒直接氣倒,落馬,沒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這話也是電視劇編劇加的,《三國演義》原著沒有。但提個效果,一氣呵成嘛。
大概編劇想:反正諸葛亮陣前罵王朗這劇情是編的,咱們追罵幾句也沒事。
正史上,王朗沒被諸葛亮陣前罵死。但王朗勸降諸葛亮、諸葛亮隔空罵王朗,倒也是有的。
如諸葛亮所言,王朗“世居東海之濱”。王朗早年以通經(jīng)而拜了郎中,師事太尉楊賜,被陶謙察了茂才,老名士了。當時漢獻帝在長安,王朗勸陶謙奉事漢獻帝,于是天子給陶謙安東將軍,王朗會稽太守。
之后孫策來了江東,王朗去打,輸了,被捉了。孫策也不想亂殺名士。之后曹操要王朗,王朗就去了。
王司徒整體辦事風格,有點溫吞。后來《世說新語》里,關于王司徒的形象有兩個段子:
其一,王朗很推重華歆的學識度量,年終祭神之日,華歆召集子侄宴飲,王朗也跟著學。有人跟張華說這事兒,張華吐槽說:王朗學華歆只學表面,所以離華歆越來越遠。
其二,還是王朗和華歆,倆人一起乘船避難,岸上有人被追,想上船來投靠。華歆猶豫了,王朗覺得船里還寬敞,沒關系。末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人被賊寇追殺,王朗怕了,想把那人放回岸上去,華歆說:我剛才猶豫,就為了他可能有難,會連累我們;可是既然收留了,怎么還好意思舍棄他?
這兩個段子都顯得王司徒?jīng)]啥主見。
華歆:在管寧的故事里,我是陪襯;跟王朗一比,我形象還高大起來啦?
如果《世說新語》這兩個還算是段子,那王司徒在正史上的記錄,確實也是溫吞風。
比如,早先孫權(quán)跟曹操假意稱臣時,王朗還歌功頌德一番,仿佛天下要定了。結(jié)果孫權(quán)繼續(xù)跟曹魏杠了下去,顯得王司徒特別好哄。陳壽在《三國志》里拿孫權(quán)比勾踐,說孫權(quán)很懂扮豬吃老虎。王司徒還真相信。
后來曹魏篡漢,身為漢獻帝任命過的會稽太守、漢朝老臣,王朗就當了曹魏三公。
劉備和孫權(quán)打起來了,曹魏有人提議趁火打劫,王朗說天子之軍應該不動若山。后來劉備被陸遜打跑時,曹魏沒能撿得來現(xiàn)成便宜。
到了曹丕朝,王司徒主要的記錄,一是勸要節(jié)省,二是勸不要恢復肉刑,這就跟鐘繇卯上了。
當時輿論講仁義,都說該停止肉刑。鐘繇自己干過刑獄,認為廢除肉刑固然寬仁,但反而加重了刑罰,從實際操作出發(fā)。王司徒,那自然還是講一堆大道理。
這事本身結(jié)果不論,王司徒的溫吞風是顯出來的。
陳壽在《三國志》里說鐘繇“開達理干”,王朗“文博富贍”,都是一時之俊偉。用現(xiàn)代說法:鐘繇善于實操,王朗引經(jīng)據(jù)典。
這事讓鐘繇和王朗撕了一陣子,留了個后患:王朗的孫女王元姬記了仇,后來常跟自己老公司馬昭吹枕頭風,說鐘繇的兒子鐘會久后必反。后來鐘會果然反了。大家說王元姬真有眼光。其實說穿了,就是上一代結(jié)的仇啊。
大概按正史來看,王朗王司徒,據(jù)說為人慷慨,又厲行節(jié)約,但不大聰明,沒什么主見,甚至筆下嘴上都不算快?!度龂尽?王粲傳》注引《典略》說王粲口才好,辯論棒,相比起來,鐘繇王朗等“皆閣筆不能措手”,顯然差了一籌。鐘繇至少書法出色,王司徒就不知道了。按照歷來看法,王司徒的確不善于出主意,但聊聊節(jié)約,夸夸曹魏,還挺不錯的吧?
正史上王司徒和諸葛亮有啥關系呢?
劉禪初繼位時,王朗和他的同事華歆、陳群、許芝、諸葛璋等,紛紛給諸葛亮寫信,陳述天命人事,勸諸葛亮投降算啦。這算是書
信版本的“以禮來降,不失封侯之位。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諸葛亮沒有陣前大罵王司徒,但諸葛亮寫文章了。那篇文章叫《正議》,大概意思是:項羽當初無德,所以雖然開始很牛,后來就不行了;曹魏也是這么回事。還有些人仗著自己一把年紀了在那兒折騰,好比以前那些稱頌王莽篡權(quán)的家伙。當年劉秀幾千人都能在昆陽把王莽四十萬人給打了,說明人數(shù)不是關鍵。曹操自己來漢中救張郃,不也把漢中丟了嗎?曹丕也是驕奢淫逸??v使那些人搞蘇秦張儀的詭辯,也只是浪費筆墨。我們才是正道。
諸葛亮沒有點名王朗,但說了:仗著一把年紀胡說八道,都不是啥好人——就差指名道姓罵了。
后來諸葛亮《后出師表》里有這么句話:“劉繇、王朗,各據(jù)州郡,論安言計,動引圣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zhàn),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并江東?!眲t諸葛亮吐槽了:當年劉繇王朗就是偏安不動,導致孫策坐大,吞并江東。所以諸葛亮也是怕魏國變強,所以要北伐,邏輯很通。
如此,《三國演義》里,諸葛亮在陣前罵死王朗,這是虛構(gòu)。
正史里,諸葛亮被王朗勸降不搭理,回頭寫文章,把王朗當反面教材嘲諷,名傳千古:好像,后者更殘忍一點?
諸葛亮嘲諷王司徒“動引圣人”,也沒冤枉他。當時曹丕后宮孩子少,王司徒就上表。開頭就一大段:昔周文十五而有武王……說了一堆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的典故,話鋒一轉(zhuǎn),先拍馬屁說曹丕的品德堪比周文周武,又說曹丕年紀大了,兒子少,立嗣的事兒還是得上心。又引經(jīng)據(jù)典說,后宮不在人多,而在誠于一意什么的。管天管地,最后管到曹丕的下半身去了。
同樣的年代,諸葛亮寫《出師表》,開頭就是“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我們都耳熟能詳。陳壽說諸葛亮寫文章文采不艷,不說些有的沒的,是有原因的。
所謂“亮所與言,盡眾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遠也”——諸葛亮寫文,面向?qū)ο笫瞧樟_大眾,說清楚道理就行。
這就是王司徒和諸葛丞相的區(qū)別了。
立場上,王司徒漢朝老臣,去給曹魏搖大旗。諸葛亮東漢農(nóng)夫,孤旗扶漢。
做派上,王司徒動引圣人,走的是上層路線。諸葛亮是重視民生,文章簡潔,實際操作一等一。
演義里,王司徒作為漢朝老臣,看到曹魏得勢,便歸于天意,轉(zhuǎn)身“豈不美哉”,這也算是一種老名士面對時代變遷的反應吧。
正史里,諸葛亮在大不利時,依然強調(diào)“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堂堂正正話說穿。
如此一來,雖然歷史上這倆人沒真的陣前互罵,但的確做派上是針鋒相對。
正史諸葛亮雖然沒有“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這么面對面地大罵王朗,但確實用實際行動完成了對王朗的終極嘲諷。
這么想想,羅貫中把他倆直接寫進小說里,讓他倆的隔空對決真的上演了一次,也算是痛快了吧?
諸葛亮五丈原歸天后三十年,他兒子諸葛瞻、孫子諸葛尚戰(zhàn)死綿竹,一生為季漢出力。
王司徒身為漢臣,當了曹魏司徒,孫女王元姬還生了晉武帝司馬炎——代代富貴,朝朝得勢。
諸葛亮歿后,家里桑八百株(因為他要帶頭鼓勵蜀錦貿(mào)易),田十五頃,家無余財。對諸葛亮而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家無余財,不負漢朝,星落秋風。
王司徒除了王元姬這個太后孫女,還有個孫子王愷,就是跟石崇斗富的家伙,什么紫色綢緞做行幕拉個四十里,什么赤石脂涂墻壁,就是個敗家玩意。
大概對王司徒而言,不管是漢是魏還是晉,是否“國安民樂”,主要是讓他應天順人,“不失封侯之位”比較重要吧。誰高誰低,那真是一目了然。
將來二人泉下相見,王司徒大概可以吹,“我孫女嫁了司馬昭,孫女生的司馬炎統(tǒng)一了三國,如何?”
諸葛亮則可以回答:可是你孫女婿司馬昭的弟弟司馬伷的后代、東晉簡文司馬昱,立詔書時還要桓溫按我輔佐阿斗的方式來輔政,這是為啥呢?為啥不是按你王司徒輔佐東漢,或者你親家司馬懿輔佐曹魏的方式來輔政呢?
估計王司徒還要氣倒一回。
最后一個角度。
羅貫中寫《三國演義》時只圖熱鬧,曾安排王朗大戰(zhàn)太史慈?!巴趵逝鸟R舞刀,與慈戰(zhàn)不數(shù)合,朗將周聽,殺出助戰(zhàn);孫策陣中黃蓋,飛馬接住周聽交鋒。兩下鼓聲大震,互相鏖戰(zhàn)。”
王司徒最正確的處理,該是拍馬舞刀戰(zhàn)諸葛,舌燦蓮花說太史。
結(jié)果偏和太史慈舞刀,丟了江東;和諸葛亮舌戰(zhàn),栽倒馬下。
真也是選錯了對手。
選自《三國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