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少女跟前兩次一樣,坐在少年的自行車后座上從小島往回趕。鐵制的后座上什么都沒有鋪,每次自行車震動時,少女瘦瘦的屁股就會疼。
“疼嗎?”
“嗯?!?/p>
“疼得厲害嗎?”
“沒事?!?/p>
“疼得厲害你就說?!?/p>
“就一點點疼。”
他們搖搖晃晃著沿海邊道路前行。為了幫少女練習(xí)騎自行車他們才上了島,今天算是第三天。連接島和陸地的橋很窄,有二百米長。島上沒有大車行駛,頂多就是拖拉機和手扶三輪車。之前,他們在這條沿著海灣的海邊公路上學(xué)騎自行車,少女本來騎得很好,可是一有大車出現(xiàn),她就會失去平衡。
這一天,少女終于不靠別人扶,從頭到尾獨自騎了數(shù)百米,雖然把手搖晃得厲害,卻一直有力地踩著踏板。少年喘著粗氣在自行車后面邊跑邊喊。
“很好!
“很好!
“太好了!”
少年的喊聲越來越遠(yuǎn),少女隱隱有些不安,想回頭看看,又怕一回頭會失去平衡,所以一直看著前方騎行。當(dāng)她驀然回首,遠(yuǎn)處的少年已經(jīng)縮成照片中的影像那么大,在炎熱的空氣里,氣喘吁吁地沿著土路跑來。
他們從海邊公路左拐進(jìn)了這條沿著田埂鋪成的土路。夏季陽光灼人。干燥的沙子揚起灰塵。一輛卡車鳴著喇叭跟著他們駛進(jìn)了土路??ㄜ嚭軐挘紳M了整條道路。
“該往哪兒躲?”
卡車緊跟在他們后面,道路坑坑洼洼,沒時間也沒地方停下自行車。道路的外側(cè)是很深的壟畔。
“要抓緊啊?!?/p>
“小心啊。”
“別擔(dān)心。”
少年肩膀和腿部加大了力量,為了不掉進(jìn)壟畔,使出渾身解數(shù)和卡車保持安全距離,盡量讓自行車在道邊行駛??ㄜ噺乃麄兩砼圆吝^,速度很快,就差那么一點點。
卡車完全駛過后,少年長出了一口氣,使勁踩著腳踏板駛向路中央。他不知道剛才在躲避卡車的時候,少女的腳面被帶刺的樹藤深深地扎傷了,而且在自行車前行的過程中又多了三道傷痕,現(xiàn)在開始流血了。少年并不知道少女此刻正咬緊牙關(guān)強忍疼痛。
過了一會兒,少女想要停下來。少年停住自行車,這才看到少女腳背上的傷痕和血跡,少女一瘸一拐地從后座下車,笑著說:
“沒事。”
“這怎么搞的!”
少年勃然大怒,不是沖少女而是沖自己,他惱怒得額頭通紅,像要馬上哭出來一樣。
“不要緊,不是你的錯?!?/p>
“真是的,真該死?!?/p>
少年捶打著自己的胸膛。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該怎么辦?。吭趺崔k才好!”
“回家擦點藥就行?!?/p>
話雖那么說,可是傷口又辣又疼,淚水在少女的眼眶里打轉(zhuǎn),腳背上也不斷滲出血滴。
幾天后,少女離開了那個他們逗留了一整個夏天的海邊小村,回到自己原本生活的城市。秋季學(xué)期結(jié)束后,她又搬到更大的城市。之后她再也沒見到少年。
三十歲的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當(dāng)年那個少女坐在盥洗臺前洗腳。突然,她停住不動了。腳面上當(dāng)年的傷痕早已愈合,沒留下任何痕跡。只有那天的陽光——在那個帶刺的樹藤鋒利地劃破腳面,讓她痛得咬緊牙的早上,照射在大海、水田和石子路上令人眩暈的陽光,直直地透進(jìn)她冰冷的腳背。
風(fēng)
天還沒亮?xí)r她離開了。
她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門,轉(zhuǎn)動鑰匙,回頭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走廊里那令人戰(zhàn)栗的黑暗正虎視眈眈地怒視著她。換季了。她脫下外套,從包里拿出毛衣套在襯衫外,再披上外套。
住在這棟樓的人們都已沉入夢鄉(xiāng),找不出一間從門縫透出亮光的房間。只有走廊盡頭緊急出口的昏暗燈光微微閃爍著。她向著亮光走去,心里想著外邊會更冷。她離開了溫暖的被窩,告別了涼下來的茶和那些文字下面畫了無數(shù)標(biāo)記線的書本,告別了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還有鏡面里模糊的凝視。
走出樓房破舊的門廊,她突然停了下來。是因為風(fēng)。“沒選好季節(jié)?!彼距熘_始沿著黑暗的道路大步行走??墒敲窟~出一步都猶豫一下,每當(dāng)皮鞋踩到地面,她心中的恐懼和后悔就油然而生。
所有的窗戶都是暗的。她剛洗過的頭發(fā)散落下來,像魚鰭一樣在虛空中搖曳。街道冷冷清清,有幾輛車從車道上疾馳而過。每次她吸氣,黑暗便從她的鼻子、嘴和喉嚨侵入體內(nèi)。她繼續(xù)走著,哈出的白氣像火焰一樣搖曳,她的臉消失在這白汽中。破舊的頭巾被風(fēng)撕扯著,大衣裹著瘦弱的身體消失在風(fēng)中,沒留下一絲痕跡。
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選自《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