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牙哈鎮(zhèn)星光村村委會,接近十點半,陽光如瀑布般傾瀉,盛大而刺眼,走進一個院子,順勢躲在葡萄架下乘涼,一顆顆葡萄疊羅漢般長在一起,甚是壯觀。友人世虎兄開玩笑說,葡萄成熟的那天,張大嘴巴,靜候葡萄落入口中,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想起兒時的一個傍晚,父母忙著收割水稻,伙伴帶我們偷摘他家的葡萄,站在條凳上,我踮起腳尖搖搖晃晃地摘下一串葡萄,等不及洗凈,三兩顆扔進嘴里,一股酸澀的味道從舌頭蔓延開來,眼冒金花,我立馬將嚼碎的葡萄全部吐出。這次經(jīng)歷至今難忘,讓我對酸味的水果保持天然的警惕與懷疑。
聽到有人講話,萬紅心書記托著一個大西瓜從屋內(nèi)出來,“歡迎大家,切瓜吃,切瓜吃”。他將西瓜往桌上一放,偷偷在衣角擦了擦手,跟大家握過手后,轉(zhuǎn)身去切瓜。一刀下去,傳來清脆的炸裂聲,那是夏天的密語,訴說著豐收的喜悅。西瓜的瓤是鮮紅色的,汁水充足。院子很大,一旁的菜地里還有人在澆水,西紅柿長滿了枝頭,拳頭大小,一串藤上結(jié)了十多個,青色的居多,有一些剛露出粉紅的笑臉,一兩個紅透的羞赧地藏在藤后,像是在捉迷藏。說是菜園,其實是墻角處自留的一窄溜空地,一部分被開墾出來種菜,圍著鐵絲網(wǎng);另一片則用來養(yǎng)雞鴨鵝等家禽。我吃了一片西瓜,將瓜皮扔到一群小鴨的跟前,鴨子們被嚇得一哆嗦,朝瓜皮望了一眼,不敢貿(mào)然來吃,倒是一只大鵝大搖大擺地來了,它伸長了脖子,將瓜皮啄來啄去,像是在玩炒黃豆的游戲。鴨子們大眼瞪小眼,毫無上前搶食的膽量。萬書記說,那四只小鴨是半個月前買來的,鵝是它們的帶頭大哥。
剛吃完西瓜,萬夫人去屋里端出來一盤小白杏?!霸绯繌臉渖险聛淼?,新鮮著呢,”萬夫人一邊招呼大家嘗嘗,一邊介紹,“新疆是瓜果之鄉(xiāng),先吃杏子,等下出門去摘桑葚吃。”萬書記夫婦是同學,都來自四川樂山,大涼山的世虎兄同他們說起了四川話,尤為親切。萬書記建議大家去村子里轉(zhuǎn)一下,去看看養(yǎng)雞場、核桃林、棉花地。快要出村委的院子,萬夫人追上來,將一大把小白杏塞到我的手中,“吃掉,吃掉,甜的,好吃的”。她的熱情像極了太陽,溫暖有力量。
接過杏子,我落在了隊伍的后面。出了院子,馬路兩旁各有一條溝渠,水流速度不快,清澈見底。沒一會兒,萬夫人喊我們?nèi)コ陨]?,她站在一棵粗壯的桑葚樹下,揚起手,像是要將那一大把紫色的桑葚扔過來。桑葉碩大,樹比我老家的不知高大多少倍。等我到了門口,萬夫人將剛摘下的藥桑葚遞給我,一顆顆又長又大,像是一條條蠕動的蠶,從未見過如此飽滿的桑葚,我送了一口到嘴里,甜得膩歪,還有沙子,硬著頭皮吃了,然后起身來到溝渠邊,將剩下的桑葚洗干凈,分給了世虎兄。水很冷,清冽刺骨。前些天在吉林臺第一道灣,藍天白云飄在頭頂,草原、湖泊、山川交錯延伸,宛若仙境,我掬起一捧湖水,仿佛將托起了天山的裙擺,冰雪融化而成的湖水潔凈無雜質(zhì),但透露出堅硬和冰冷。紫桑葚分完,萬夫人又遞來一把白色的。我嘗了一顆,比糖果還甜。倏忽間,指縫里像是涂了一層膠水,黏糊糊的。我用水沖了沖,指頭上的紫色依舊不忍離去。萬書記見狀,笑著告訴我,趕緊用兩個白色的桑葚洗一下,白色的桑葚能洗掉紫色的痕跡。我伸手摘下幾顆白色桑葚,把它們搗碎,細心擦拭,紫色逐漸變淺,用水一沖,果然變干凈了。
桑葚樹旁種有無花果樹,果實壓彎了枝丫,樹下是飛燕草、三色堇等植物,白的、粉的、紫色的花朵錯落有致,一簇簇開得熱烈,微風中,一只蝴蝶撲騰著翅膀落在花瓣上?;▋菏敲繎羧思业氖膛d高采烈地站在門口歡迎客人的到來。萬夫人喜歡花,她樂山的老家有一片地,專門用來種波斯菊、天竺葵、蝴蝶蘭等,花季一到,村民們都爭著去拍照;前段時間,她發(fā)現(xiàn)了一朵花蕊變成了枝后又驚奇地開出了花,這花中花的照片被視若珍寶。桑樹的女主人見我們摘桑葚,也不惱怒,反倒邀請大家進屋。我進了院子里,看見灶里有明火,女主人彎腰往灶里遞木柴,她想留大家吃抓飯。萬書記和她閑聊了幾句,準備離開,女主人和我們告別。
漫步在星光村的馬路上,三三兩兩的小孩嬉鬧著,一個男孩追趕著前面的玩伴,像是在討要玩具。萬夫人指著那個男孩對我講,他們經(jīng)常到村部去玩,村里準備了籃球、羽毛球等器材,他們是老萬的熟人。萬書記很得意,孩子們拿他當最好的朋友,經(jīng)常邀請他去家中做客。到達養(yǎng)雞場前,有一個村民開著三輪車拖著麥子經(jīng)過,萬夫人講起一件趣事:一天中午,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暴雨,路兩邊都是村民曬的麥子,萬夫人扯著嗓子喊:“下雨啦,下雨啦,收麥子了,收麥子了……”喊了快三分鐘,沒有一個人出來,十來分鐘后雨停了,村民們的身影才出現(xiàn)。萬夫人心中納悶,詢問村民為何不將麥子收回家。村里人說,只要不刮大風,就讓它晾在馬路牙子上,干透了才裝袋賣掉。沒有人會因為下雨收麥子,麥子從地頭到馬路,干透了才有人打理。
想起了小學三年級時收稻子的經(jīng)歷,那是一段被雨水浸泡得發(fā)霉的記憶。南方的七月雨水充足,愣是下了快一個月的雨,一陣接一陣,每天都突然光臨,溝渠里、池塘里積滿了水,稻子在田里躺平并發(fā)芽了。父母焦急地用鐮刀將稻子放倒,我把稻子放入一個巨大的木盆內(nèi),像是劃船一般運到路邊,鋪開,稻子不能堆得太厚,否則容易發(fā)燙爛掉,碾出來的米也沒法吃。那個夏季漫長而濕熱,我們見縫插針地與老天爺斗智斗勇,將割好的稻子從田間轉(zhuǎn)運出來,然后人工脫穗。稻子中有的根莖發(fā)霉了,散發(fā)出一股惡臭。我打著赤膊,兩只手將一小撮稻穗舉過頭頂,用力地在木盆周邊擊打,麥穗掉入盆中,夾著些許的稻茬,積累到了一定的數(shù)量,再將稻谷搬回家,在二樓的水泥地上鋪展開來,晾干。等到起風無雨的日子,去稻場“揚谷”,將谷子中摻的雜物利用風力分離出來。
養(yǎng)雞場是在一處空置的屋子里,圍有一個很大的院子。說到養(yǎng)雞,萬書記的眼中放光,這個話語不多的精干男人,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起了選品、育種、飼料加工、疾病防治、產(chǎn)品銷售等計劃,胸有成竹。萬夫人調(diào)侃說,老萬跟雞苗待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她還多,做夢都在研究雞,他是在培育“星光一號戰(zhàn)斗雞”,星光村養(yǎng)的一千五百只雞,可以編成一個團,都是老萬的兵啊。這一批月初買回的烏雞幼苗,過了二十來天,長得有模有樣,活力十足。等它們適應了圈養(yǎng)后,就要將它們趕到核桃林中散養(yǎng)。
來到田間,幾百畝的核桃林讓人眼花繚亂,核桃樹上結(jié)滿了果實,一個個青綠色的核桃密密麻麻地長在一起,一些樹都被壓倒了。來自南方的我,第一次見到成片的核桃林,核桃樹下套種小麥,小麥不高,夾雜著一些雜草。金黃的麥穗與綠色的核桃樹相互映襯,層次分明。萬夫人說,她喜歡清晨時在核桃林中散步,鳥語花香,瓜果掛滿枝頭,眼前的景色真的是“詩和遠方”啊。脫口而出的“詩和遠方”,與說起養(yǎng)花一樣興致勃勃,我能察覺到萬夫人內(nèi)心的富足與安穩(wěn),她是在眼前的生活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詩意,尋求精神上的寄托。
從核桃林中穿行,來到了西紅柿種植區(qū)。萬書記說,這兩壟西紅柿有什么區(qū)別?我一眼便發(fā)現(xiàn),他站的那一壟青藤纏在架子上,果實大而飽滿,一個連著一個,像是在爭寵。另一壟藤都是蔫不拉嘰的,稀稀落落三兩個,有的還裂了口子,一看就是歪瓜裂棗。萬書記說,這一壟是經(jīng)過掐尖的,結(jié)的果實是一“餅”一“餅”的,那一壟沒掐尖,效果完全不能相提并論。“餅”這個詞形容得很形象,順著手指的方向,青綠色的西紅柿一個擠著一個,組成一個大餅形狀的拼盤。萬書記口中的“餅”字鏗鏘有力,臉上寫滿了自信與喜悅,他從地頭摘了兩個紅透的西紅柿,鄭重地遞給我,讓我嘗一下。西紅柿經(jīng)過我的舌尖,一股清爽的甜味,久久沒有散去。
沿著一片楊樹林走了約半小時,楊樹林的背后是幾片棉花地,繞過一處牛羊養(yǎng)殖場,小羊羔、小奶牛都不在圈里,它們被趕去收割完麥子的核桃林中?;氐酱逦?,萬書記的同事提議去買西瓜。在星光村,那個老奶奶家的西瓜種得最好,肥料只用牛糞、羊糞,她家的瓜是純天然的綠色食品。“那西瓜個頭只有腦袋那么大,吃起來有一種沙沙的感覺?!比f書記的重音落在“沙沙”兩個字上,聽完他的描述,我也滿懷期待。
我們將電瓶車停在老奶奶家的門口,推開門,老奶奶正在生火做飯,見有人來,她立馬放下手中的木柴,她得知我們是來買西瓜的,于是從墻角一堆瓜里挑出一個,洗干凈切好,用托盤端出來,一塊一塊地遞給大家。我迫不及待地品嘗起來,果然,這西瓜的口感比剛才村委會的好很多,老奶奶說這瓜是早晨摘的,十分新鮮。我看見埋頭吃瓜的萬書記,試圖從他的嘴里聽出“沙沙”的聲音。老奶奶家不僅養(yǎng)了兔子,還養(yǎng)了貓、雞、鴨、鵝、鴿子等動物,萬書記見我將瓜皮扔給兔子吃,便讓我重點去觀察一下那幾只雞。我盯著籠子里的雞仔細打量,確實沒見,雞的腿上長了羽毛,顏色還很艷麗,白色的,綠色的,黃色的,并不相同,與村里養(yǎng)的烏雞完全不同。萬書記指著最大的那只雞告訴我,它是第一代,第二代是中等大小的,第三代是角落里的那只最小的雞崽子。忽然,一只鴿子飛了起來,接著又落地去啄玉米粒,一會兒又飛到鐵絲網(wǎng)上。正當我們討論雞的學名時,老奶奶鄭重地拿來了兩只鴿子,她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惋惜地說,又被老鼠咬死了……
眼前的鴿子肚子被開膛,空空如也,干癟的軀體慘遭老鼠蹂躪,尾部有一處大洞。我好奇地問,這里的老鼠都能吃掉會飛的鴿子?萬書記說,這里的老鼠體形碩大,數(shù)量也多,即使家中有貓,也不一定能阻止它們咬死咬傷家畜。老奶奶滿眼的不甘心,萬書記說她是心疼,一只鴿子可以賣十二元,最近連續(xù)被咬死了五只,損失了六十元。她回過身子,又去院子里燒火,萬書記跟她說,等下去村委會,找周博士領(lǐng)老鼠藥。我很好奇,老鼠藥管用嗎?萬書記說,這是周博士剛研發(fā)的新藥,雞、鴨、鵝等卵生動物吃了沒事,老鼠等哺乳動物吃了會得敗血癥,它們吃后不會馬上死,而是兩三天后內(nèi)臟大出血而死,前些時候村委會的菜地一角,就發(fā)現(xiàn)一只硬了的死老鼠。
老奶奶家里來了親戚,我們稱好了西瓜,推推搡搡半天,她才接受了付款。萬書記留下了一箱牛奶、一箱零食,并叮囑老奶奶記得去村委拿老鼠藥?;氐酱逦瘯?,我見到了周博士。在我的請求下,周博士拿出一個透明的礦泉水瓶子,里面放的便是新藥。這藥有點像是釣魚用的原塘顆粒,周博士說,將藥物與雞、鴨、鵝、鴿子的食物混雜在一起,添加了老鼠喜歡的味型,等老鼠來偷食,趁它放松警惕后就能將它殺死。萬書記說,老鼠確實可恨,它吃掉的不僅僅是鴿子,更是一家人的心血。老奶奶每天喂食,精心照顧那些鴿子,從幼崽到長大,投入了多少精力和心血啊。
聽著萬書記的話,我的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復。老奶奶剛才遞給我西瓜時滿臉笑容,慈祥和藹,那是一個陌生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善意與熱情。今天飽嘗的西瓜、小白杏、西紅柿、桑葚,那濃度不一的甜,注定會給我的生活帶去無窮無盡的甜蜜與溫暖。從后視鏡中打量星光村,我的味蕾一直留在了這兒,在那一棵棵桑葚樹之間,在瓜田的一角,在滿枝的西紅柿藤蔓之中,在踮腳摘小白杏的一刻……每當回想起這些甜蜜的瞬間,舌頭上像是布滿了星光,燦爛而絢麗。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再也不那么怕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