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我站在老屋里看花白頭發(fā)的母親彎著腰一件件歸置自己的衣服:打折時買的綠色毛領(lǐng)舊棉衣,土不拉嘰的藍(lán)灰色西服套裝,泛了黃的小白涼褂,起了球的手工織紅毛衣,時不時還滾出一團(tuán)紅色舊毛線,猶如一些無法理順的往事,互相糾纏著。
“這些還要嗎?”我時不時踩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舊衣服走過去,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母親。
這個房子終究是要拆了。好的衣服疊在淡綠色塑料整理箱里,沒有用的散了一地。家具早就拉走了,鍋碗瓢盆已經(jīng)裝車,衣服一趟就拉完了。這么看看,母親年過六十,一生節(jié)儉,衣服挺少,因?yàn)榇蟛糠侄歼^時了。透過母親,我總能看到姨媽的身影,她比母親胖一些,矮一些,年輕幾歲,她的衣服更少。
磨破邊的舊相冊一大摞,已經(jīng)打包好,系在紅色塑料袋里。里面有我六歲時和小伙伴們的合影,我在姨媽家院子里站著的相片,遙遠(yuǎn)又熟悉。這些年,我的朋友換了一茬又一茬,小時候的玩伴大多離開了這里,還在這個城市的只剩夏小林。我的腦子不記事,關(guān)于夏小林的記憶也有些模糊,只記得一些片段。
那天早上,我才剛從溫暖的被窩里爬出來,夏小林闖進(jìn)屋來找我,笑話我竟然穿著三角內(nèi)褲,沒有像他們一樣光著腚的時候,我七歲。他們那些男孩子都不穿內(nèi)褲的,我卻破天荒穿了,屁股上還有草莓圖案,看上去就像血抹在了屁股上,這在小伙伴里傳為笑談??墒牵沂莻€女孩兒。
夜晚走過屋后的小土路的時候,我總覺得樹枝搖曳的地方拴著一匹馬,那馬隨風(fēng)而動,時不時低下頭吃草,怕被馬踢到不敢過去,夏小林說那是影子,從來就沒有馬。我非說有,他踏著影子走過去,望著原地不動的我,笑話我膽小。
夏小林夏天總是光著黑黢黢的腳丫,腳后跟磨出了烏黑發(fā)亮的繭子,腳趾甲里存滿了黑色的泥,還笑話我穿涼鞋。有一次被他笑話得狠了,我把新買的紅色塑料涼鞋脫了,背過身去用最大的力氣扔到身后。我回過身來的時候,我的涼鞋已經(jīng)嗖地一聲不見了,我光著腳回家挨了一頓好打。我媽給我找鞋費(fèi)了好些時候,我也罰站了很久。
夏小林的父母下地干活,他整日自己在家。一次,他靠著身后長滿苔蘚的青磚墻,指著他家那長滿草的屋頂說他有守護(hù)神,是一條蛇,盤在屋頂上,我們看不見。我心想,你唬誰呢,我還有守護(hù)神呢,我今天的守護(hù)神是狐貍,明天是老虎,后天是龍。
夏小林小時候穿著露肋骨的黃色琵琶衣當(dāng)黃馬褂兒,聽到賣油條的在堆滿糞的大道上推著車子叫賣的時候,非要吵著他娘給他買斤油條,不買就在院子里撒潑哭鬧。他娘不舍得花錢,更不舍得拿三斤麥子換,和他僵持許久。最后卻還是拗不過他,油條拿回來,那傳出二里地外的哭聲才停了,我也是笑話了他很久。他則笑話我不叫娘,叫媽,聽起來酸溜溜的,村里人祖祖輩輩不都是叫娘。
說起他娘,夏小林家以前失過火,他娘剛結(jié)婚那會兒在灶里燒了火,出去干活忘了看火,柴火掉出來 ,把個家燒得只剩屋框,他姥姥死之前還罵他娘敗家。人家都看上彩電了,他家電視還是二手黑白電視,經(jīng)常需要去修,后來夏小林一到晚上就到姨媽家看電視。他的高光時刻是一只大螃蟹。那時候我還沒吃過螃蟹,也沒見人吃過。我去他家的時候,他一手掐一個大白饅頭,另一只手拿著一根又粗又大的紅色螃蟹腿兒放嘴里咬著,驕傲地看著我,指著碗里剁成兩半、他爸配著紅辣椒炒的螃蟹身子,非得讓我嘗嘗。
我咽了咽口水,最后沒嘗,我不知道怎么吃。小河蟹我是見過的,河堤就有,收麥的時候就能抓到。那么大的海蟹我還是頭一次見,我還記得那螃蟹剁開的地方殼紅亮,肉白白的,特別肥,上面滋滿了金黃色的油,那螃蟹的大腿兒一看就粗壯有力。夏小林他娘衛(wèi)生紙都要用剪刀剪成一截一截的用,襪子破了補(bǔ)了又補(bǔ),一年四季就那么幾身衣裳,冬天再冷都不舍得燒炭。他爸買螃蟹她竟然沒罵,也是怪事。
夏小林冬天總能在村口弄到糖葫蘆,那些大爺叔叔們聚在一起打骰子,贏了就會贏到糖葫蘆。一到中午,我倆就去村口等著,總有人吃不了分我倆一支。運(yùn)氣好的話,村口還有爆爆米花的,幾家一起爆上一炮,白花花的大米花砰的一聲噴出來,用簸箕接著,一炮就夠吃很久了。
夏小林三年級了還不會算數(shù),還得數(shù)指頭,初中上完就不讀了。高二晚自習(xí)下課,碰上穿著白襯衣的夏小林去市里的飯店打工回村,他騎著生滿了銹的舊自行車和我新飛鴿自行車并排著,一臉認(rèn)真地問我:
“小溪,我聽著你姨說你不是學(xué)習(xí)挺好的,能考上清華嗎?”
“清華,考不上。”我不是謙虛,我們一個高中一年有一個兩個考上清華的就不錯了。
“那北大呢?”夏小林注視著我,覺得我考不上清華簡直有點(diǎn)不可置信,畢竟我小時候還學(xué)習(xí)挺好呢。
我搖了搖頭,推了推壓得耳朵發(fā)疼的眼鏡腿,我的近視又加深了不少,心想能考上大學(xué)就不錯了,還清華北大呢。
最后一次和夏小林聊天是在電話里,我正在上班,他說想跟我借五萬去包地。我苦笑了一下,用微信把銀行卡余額發(fā)給他看,說都給你吧。他聽說我在市里那么有名的文化企業(yè)才掙幾千塊,比他掙的少幾倍,特別不屑,力勸我跟著他去擺攤賣菜,不賣菜的話賣水果也行,一天掙個幾百塊的沒有問題。他打電話勸了我好幾次,甚至要幫我進(jìn)貨,我猶豫了幾次,都拒絕了,心想我從小沒干過體力活,搬不動,再說碰上熟人也不好意思的。
2
我小的時候喜歡趕集,母親節(jié)儉,總不會給我買想要的東西,頂多買些時令青菜和蘑菇。我便去姨媽家,讓姨媽帶我趕集,總能有點(diǎn)兒收獲。有一次,我吵著讓姨媽給我買剛上市的柿子,那柿子黃澄澄的,帶著綠色的鮮蒂,有的還帶著樹枝,一小堆堆在地上,皮薄,一看就是剛摘下樹的。一走過去,攤主就拿削鉛筆的小刀,割下一塊遞給我。小小的一角柿子,像一塊糖一樣大,嚼在嘴里脆甜,滿口清香。一塊二一斤,姨媽一聽就拉著我走了。我們在集上轉(zhuǎn)了兩圈,我不肯走,最終還是買了一斤,我自己拎著,一想到手里的塑料袋,一路走著特別開心。
那一集,姨父的一車二茬西瓜一個也沒賣出去,臭著臉回來了,中午飯也沒上桌吃。姨媽從這屋罵到那屋,罵到吃過晚飯。姨父辯解兩分錢一斤值不當(dāng)?shù)馁u,姨媽罵道不舍得賣拉回來有什么用,這集不賣下一集就爛了,吃也吃不了。最后一車瓜全倒進(jìn)了豬欄里,給豬吃還能省點(diǎn)糧食。我記得豬吃了好幾天,最后光吃瓜瓤,留下一堆綠瓜皮,很多還帶著沒啃完的粉紅色瓜肉,豬也不啃了。那時候,一塊錢能買一車黃瓜,二十斤西瓜。姨媽念叨這件事很久。
每隔五天是一個集,姨媽家離我家不遠(yuǎn),總來給我送蓮蓬。有時三個,有時五個,我每每兩眼放光,扒在竹籃上一邊撈大大小小的蓮蓬,一邊拼命嗅著姨媽粗布衣擺里荷花的香氣。我去廚房里捧出一大瓷碗白開水,她一飲而下。姨媽去趕集,什么都沒買。
姨媽愛種花,她隨手撒下二月蘭的種子,種子落到哪里,二月蘭第二年就開到哪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紫。下雨的時候,我只要在就要幫姨媽往屋里搬花,一盆接一盆,從西墻根到東墻根,要搬好久。唯獨(dú)百合花和韭蘭不用搬,它們就長在院子里,越長越多,填滿了每個磚縫。百合開的時候,滿院子都是香氣,誰來了都得夸幾句,姨媽就送他們幾棵,那些百合在村子里繁衍得越來越多……
姨媽總喜歡把花插在瓶子里:綠色啤酒瓶,白色梨花,矮矮的幾支斜插著,在姨媽家昏暗的、糊著舊報紙的黃泥砌的老屋里,發(fā)出一點(diǎn)光亮。偶爾開開窗戶,會飛進(jìn)來一兩只蜜蜂,圍著那一瓶子梨花。那時,你會有種幻覺,好像一園子的春天都進(jìn)來了。
夏天的時候,有時候在姨媽家住下,姨媽給我在舊地排車上鋪上薄被子,睡在院子里涼快。我常常望著墨黑色天空里的滿天星星,看著看著就花了眼,聽著周圍蟋蟀和貓頭鷹的叫聲,在蒲扇的輕風(fēng)里睡著。在院子里睡,早上雞叫幾遍就睡得不那么濃了,遠(yuǎn)處鐵勺子碰在豬食槽的聲音,誰家娘們罵男人,小孩哭的聲音,都能聽見。很容易就醒了,醒來身子底下也不會有汗,清清爽爽,吸一口帶著青草味的空氣,從地排車上滑下來,到甕邊舀一瓢水洗把臉,就能直接去玩了。
我翻看小時候照片的時候,經(jīng)常想起姨媽,她已經(jīng)去世了很多年。她在市人民醫(yī)院化療的時候,頂著一頭稀疏的短發(fā),我常常去看她,買她沒吃過的東西。最后一次,她說想吃草莓了,我給她買了好幾次。那個季節(jié)里不容易見到草莓,她卻每次只舍得吃幾個,剩下的全留給了小外甥女。
搬走之前,我想再去給姨媽上一次墳,我們這有在墳上插柳棍的習(xí)俗,不知道我之前埋下的柳棍發(fā)芽了沒有。我們這兒女孩子過了五七以后是不能去給長輩上墳的,只有男的可以,我不管,都什么年代了。
墳地里樹木特別茂盛,姨媽的墳堆還比較大。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埋在那里。燒紙的時候,厚厚的紙錢被拳頭粗的柳棍壓著,火苗卻依舊發(fā)瘋似的翻滾,想去舔舐周圍地里的塑料薄膜。父親花了1200塊錢,托人找周圍的村民談了好幾次,簽了合同,請人家吃了頓飯,也沒阻止?fàn)敔斈棠痰膲炘絹碓叫。l讓看風(fēng)水的把墳選在了人家的莊稼地邊上呢。要是父親知道有一天我們這要改成火車站,是不是就不花這錢了,誰知道呢。
我小的時候愛去村口看人出殯。摔瓦盆、放鞭炮、梳頭、燒紙馬和紙人都是我愛看的,五顏六色的紙馬和紙人在噼噼啪啪的火焰里倒下來,慢慢變成灰燼,管事的嘴里說著一套一套的話,特別有意思。我喜歡從灰黑的紙灰里搶燒得糊黑的水餃吃,那白胖的水餃沾滿了紙灰和沙。我摸了滿手的黑灰,搶到就擦擦填嘴里,運(yùn)氣好的時候能搶到兩三個,也不管有沒有土,那水餃剛燒好,總是熱騰騰香氣撲鼻,里面還有肉,比我媽包的強(qiáng)多了,吃完了嘴都是黑的,有時還粘滿嘴的紙灰。不知是誰家兒女,包著自家父母最愛的餡兒呢。
聽說拆遷前,媒體找了無人機(jī)航拍,剛飛到村口的時候就墜毀了。村里的老人就建議在村口燒燒紙錢,說得祭先人。我不迷信,村口的那盤石磨,這么多年了,不好好的一直在那里嗎。后來據(jù)說有老人燒了紙錢,又起飛了一架無人機(jī),轉(zhuǎn)了好幾天,才算拍好了。
記得以前姨媽給雜物間掛的老壽星掛歷燒香,她剛走我便把她當(dāng)供養(yǎng)用的茶水喝了。姨媽覺得了不得,沖撞了神仙,叮囑我以后不能喝,老壽星會怪的。我可沒覺得啥,這么多年了,我不也沒事。那一天里,我就干了兩件壞事,所以記得特別清楚。姨媽走后我還把她留在窗臺高處的芝麻種吃了,淡黃色一粒粒在嘴里咬破,真香,我一把接一把地往嘴里填,很快便吃掉了滿滿一大塑料瓶子。我最后挨了一巴掌。姨媽以前從不打我,一瓶種子,大概能種一大片芝麻吧。那芝麻一種下去就會一節(jié)一節(jié)開花,從下到上,越長越高。那年以后,姨媽家再沒種芝麻。
3
夏小林驕傲地帶我們?nèi)ニ男路康臅r候,我22歲。新房在他家舊青磚房后面的院子里,整整四間,白墻紅瓦,非常氣派。進(jìn)了屋,我坐了一下他的床,立馬被他攆下來了,他不讓坐,他說那是他娶媳婦用的。碰別的家具他也不讓,白色沙發(fā)不能坐,刷了清漆的原木色櫥門不準(zhǔn)打開,只能看,那都是嶄新的,他還沒用呢。我說姜你咋這么小氣,姜是他的小名,他比我大,按理得叫哥,我也不叫哥,他家以前就種了大片的姜。他小時候上姨媽家園子里摘梨的時候我可都是隨便他摘。
夏小林販菜掙了大錢,在村里蓋了最高最大的房子,壓周圍所有鄰居一頭,終于揚(yáng)眉吐氣。房子外面種滿了香椿,院子里種了棗樹和石榴,秋天的時候結(jié)滿了紅色的果,遠(yuǎn)處看去通紅一片。夏小林開上了大家都夢寐以求的桑塔納,娶了媳婦,經(jīng)常四處旅游不在家。
夏小林的媳婦我沒見過,據(jù)說又高又漂亮。我工作以后特別忙,很少在家。家里人沒有大事也不通知我。我是在姨媽的葬禮上知道了夏小林的消息。夏小林的娘說,她做夢夢到,她上村口的攤上買水果,準(zhǔn)備付錢的時候,從后面伸出一雙大手:“娘,你別花錢了,我給你拿吧?!毕男×炙镎f那手里攥著兩張錢,她再一看,是兩張黃色的紙錢,當(dāng)時就心里撲騰撲騰地跳。夏小林的娘向我求證是不是夏小林在托夢給她,想給她買水果。他娘的眼圈很黑,眼里噙著淚,人多,她極力忍著沒哭。夏小林死了,我才知道。
夏小林是怎么死的,有三種說法,一種是他開著新買的桑塔納拉著媳婦出去旅游的時候出了車禍;另一種是他假離婚騙媳婦凈身出戶,后來倆人在拆遷款上沒達(dá)成一致,被媳婦設(shè)計的;還有一種說法是夏小林本來就生了病了。據(jù)說他父母從來不提他是怎么死的。
夏小林身體一向很好,他整天從井里喝涼水都沒事。上初一那年他腳受了傷,綁著厚厚的繃帶,腫得穿著拖鞋,還能開著他爸的手扶拖拉機(jī)去拉一車玉米回來,我還記得他咧著嘴看著我,單腳跳著卸玉米的樣子?
夏小林的媳婦也死了。夏小林的房子拆的時候還很新,不知道那些家具后來去哪了?夏小林如果還在,一定會去撿拆遷時冒出來的那些鐵條、鐵釘子。他小時候最喜歡攢破爛,賣了換冰棍吃。記得有一次,他賣了一塊錢,買了五根冰棍一會兒工夫全吃了,拉了一天肚子。夏小林要是知道我們村改造成了火車站廣場,可以開個小店,會不會就不會死了,他不是一直琢磨怎么掙大錢。
還記得那年夏天,茅草已經(jīng)枯白,河水里升起一個少年的頭,繼而上半截身子。一朵黃色野花開在河面,也開在少年手里,河底的蚌被從水底撈出來扔在岸邊,攢了一堆。路過的一群老黃牛嚇我一跳,少年潛進(jìn)潛出,不遠(yuǎn)處的河心洲野花如云,他的臉又一次埋入漩渦……
4
夏小林和姨媽家是鄰居。我來姨媽家的時候,夏小林總順著他家院子里那棵大白楊樹爬到墻頭和我說話。而姨父養(yǎng)的那群小白豬則撅著腚圍著灰白石槽,拱著吃里面的綠色浮萍。姨父總是抽著煙,等著豬吃完。他把卷煙抽得一明一滅,臨了用穿舊布鞋的腳,碾死在一坨雞屎里,任小豬們掛一身補(bǔ)丁似的綠衣。喂一茬肥豬,賣個好價錢,過年再殺幾只雞,買點(diǎn)肥腸,大概就是姨父一年的所有愿望了。
姨父炒的肥腸好吃。每年過年的時候,他總會去鎮(zhèn)上趕集,把姨媽給他買衣服的錢買我們沒見過的魚來吃,每次都會被姨媽罵,他就坐在那里端著一碗辣椒咸菜,掐著一個饅頭,任她罵,因?yàn)樗I的鯧魚經(jīng)常是以次充好,骨頭多肉少。
姨媽做的蒸雞白菜也好吃。盆底下鋪一層白菜,放一層雞,一邊蒸一邊往里添白菜,做滿滿一盆,客人來的時候劈上一盤,軟爛咸香。白嫩的雞肉配著醬油色的雞凍,就那么涼著吃。平常沒有客人,雞肉卻是大都讓我吃了。
我還記得姨父在夏日中午流著汗撈浮萍的樣子。夏小林往往也跟著,他在淺水里撈到了小麥穗魚,他娘不給他做,他就來姨媽家,姨媽總是給他用小魚煎蛋吃,放很多油。夏小林也不用就著饅頭吃,就從門口垛著的洋蔥里拽下一個,扒一層皮,一口洋蔥一口蛋,再用舀子灌一肚子涼水,吃得很香,也從不鬧肚子。
那時我每天傍晚穿著黑色舞蹈衣,腿劈成一字馬,和姨媽一起,用白楊樹枝一排一排地給姜苗撐起蔭涼,黃色洋姜花、馬齒莧、白扁豆、玉米、黃瓜都迅速生長。沾滿草葉的斗笠下,是姨媽胖乎乎的滴著汗的圓臉。
有一次姨父撈到了兩條黃鱔,盤了好幾圈盤在小盆子里,滿滿的。姨父興奮地說要給我們炒黃鱔吃,切得一段一段的,放上蔥姜,燉得爛爛的,特別美味。我和夏小林都興奮極了,雖然那兩條黃鱔看起來和蛇一模一樣,特別嚇人,但我們畢竟沒吃過,還是滿懷期待。姨父出去運(yùn)藕的時候,姨媽看到了那兩條黃鱔,罵了幾句,嚇得不行,最后拿出刀來,把它們剁成三節(jié),扔給了雞吃。
夏小林什么都敢吃,青蛙和癩蛤蟆他都吃過,他特別建議我嘗嘗青蛙的大腿。有一次,夏小林和我從河溝捉了滿滿一塑料桶青蛙,全都又肥又大。夏小林慫恿我做著吃我沒聽,全放在姨媽家院子里準(zhǔn)備養(yǎng)著,結(jié)果那天夜里全跑了,村子里到處是青蛙的叫聲……
夏小林的爺爺養(yǎng)了一群羊,幾只兔子,我經(jīng)常跟著他去看羊和兔子。每次老遠(yuǎn)就看到他爺爺趕著一群羊從遠(yuǎn)處回來了。他爺爺?shù)暮邮羌儼咨?,羊的也是,他爺爺很老了身板還很好,我那時一度懷疑老壽星是不是就長他這樣子,他會不會長生不老。
明明大人不讓吃雪,嫌涼壞了肚子,過年的時候夏小林總帶著我偷著在巷子里扒拉雪吃。夏小林還教我吃冰凌,拿一根長竹竿從屋檐上敲下七八根,撿最粗最干凈的吃,嘎吱嘎吱,吃到最后嘴都麻木了,不聽使喚。我吃的大部分雪都是和夏小林一起。
5
姨媽去世后我眼腫了,疼得要命,終于忍不了到醫(yī)院掛號看醫(yī)生。醫(yī)院走道里站滿了人,就像以前地里的高粱,挨得緊密,在風(fēng)雨里使勁挺直身子。而那高粱地后面的坡里,豎滿了墓碑,像一年級的學(xué)生坐滿了教室,整整齊齊。
我排了整整一上午,才終于掛上號。付款的時候,護(hù)士把我交的錢從窗口遞了回來,說我給的100元是張假幣。我心想,怎么會,轉(zhuǎn)念一想,這不是在銀行取的錢,是前幾天剛認(rèn)識的朋友還的錢,大概是那里面的。又從錢包里抽了一張新的遞了進(jìn)去。我的左眼腫得厲害,隱隱還有血絲滲出,我一度以為這只眼要瞎了,大夫只是輕飄飄地說,沒事,很常見。那幾天,我的眼珠腫成了一個大水球,掛在眼瞼上,水球破了,先流血,后流膿,半個月才終于好了。
火車站蓋好后,我經(jīng)常坐火車出差,也經(jīng)常坐火車回家。蝴蝶形狀的火車站廣場順著一道道鐵軌向遠(yuǎn)方延展著,又在天盡頭轉(zhuǎn)了個彎,從這里,以后能去到全國了。夜晚來臨的時候,一盞盞蝴蝶形的路燈眨著眼睛,在新蓋的高樓大廈中,一列列火車就從這里進(jìn)站。我常常有個幻覺,這蝴蝶會不會飛到姨媽家的房子里,落在那一瓶子梨花上……
我到處旅游,拼命買漂亮衣服,拼命吃各種美食,攢了滿滿一盒子火車票,去年清明的時候在姨媽墳前燒了,風(fēng)呼啦啦刮走了好幾張,我也沒追。那片墳地,夏小林也埋在那里。我后來坐著火車見到海了,也吃到了海蟹,海蟹咸咸的汁水塞滿嘴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夏小林家那只辣炒的螃蟹,原來大海蟹和小河蟹是一個吃法,我也知道了。我有時候想,如果夏小林坐火車出去旅游,是不是就不會死了。我們整個村都分上了樓房,一家一套,接上了自來水。夏小林他們家分到了兩套,他娘租出去了一套。不用種地了,他娘就出去撿垃圾,騎一個舊三輪車,每天傍晚拉一車舊紙殼和酒瓶子回來。
以前灣邊的大坑填平了,按照開發(fā)的政策,村里所有的大樹都保留了下來,移栽到大坑上,成了一個公園。我常常和我媽去那里逛,春天的時候,所有的大樹底下都開滿了二月蘭。
今年姨父過七十大壽的時候,我在火車站附近的蛋糕店訂了一個三層的10寸蛋糕。那店剛剛開業(yè),門口的花籃還沒撤,叫“野有繁花”,我不知道這個店的蛋糕怎么樣,就直接訂了,這店名挺好聽的呢。
外甥們都來了,一人一塊蛋糕分好了。姨父突然說,還缺你姨媽的呢。姨媽那塊,連同她的碗筷,被擺到了姨父邊,姨父抿了一口52度的高粱白酒,用小盅倒到了地上。一群孩子唱著生日歌,鬧著,叫著,伴隨著電視的聲音,特別熱鬧。我拿起手里的蛋糕,輕輕咬了下去,夾心竟然是咸的,我從來沒吃過帶咸味的蛋糕。姨父說他那塊是甜的。我媽從不給我過生日。我又想起姨媽,我小時候過生日的時候,她總會在那一天恰好趕集來我家。我媽總會炒一桌子菜,我總會說真巧啊,真幸運(yùn),跟著大快朵頤。
蛋糕在我的嘴里融化著。姨父他們抽著煙,弄得屋子里煙霧繚繞,嗆得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我努力笑著,忍住那不合時宜的眼淚。我細(xì)細(xì)品嘗蛋糕豐富的口感,里面不知道放了啥,還有夾心,有杏仁,有果脯。我一口接一口地咬著,下一刻不知道還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