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嫣,女,原名秦坤,1986年生,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在《文藝報》《星星》《山東文學》《安徽文學》《青島文學》《時代文學》《當代小說》《紅豆》等發(fā)表作品,作品收入多部年度選本。著有兒童長篇小說《櫻桃山的夏天》,繪本《蒲公英的旅行》等八本。曾獲《星星》詩刊“放歌新時代”主題詩歌獎,入選濰坊市首批青年文藝人才庫,入選山東省青年作家扶持項目。
1
二大爺去世了。小女兒小云請假坐最早的飛機連夜返回,又從機場馬不停蹄地打車回家,到家的時候二大爺臉上已蓋上了白布,終沒見到最后一面。小云哭得撕心裂肺,烈日下跪在村口老槐樹下,汗如雨下里摻雜著噴涌而出的眼淚,鼻涕流到嘴下老長,仿佛要把分隔開的這些年哭完。二大爺兩個孩子:老大小杰學習不好,沒上大學,就留在我們這兒;小云學習好,一上大學就離開了蔥省,除了年節(jié)幾乎沒空回來。
每當村里死人,都會在村口老槐樹下出殯。無他,這里寬敞。在這樣炎熱的夏日,來的都是最親的和同村的人。這幾年喪事從簡,規(guī)模已不能和從前相提并論,但該走的儀式還是會走一下。竹馬、紙房子和紙人、紙車從身披彩衣到轟然倒下只需一個瞬間,我甚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整個過程仿佛正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那火焰和噼里啪啦聲與周圍的哭聲格格不入……
我們村的人向來都以離開村莊為榮,仿佛誰家孩子走得更遠誰家就更有本事,誰家孩子走不出去就窩囊。很多孩子從記事起就被告誡一定要好好努力,爭取走出這個地方。很多人奮斗一生都是為了送孩子離開我們村,為此他們不惜省吃儉用,除了必要的吃穿住,再不舍得多花一分錢。在這種氛圍下,我們村的人似乎真的越來越少了。但老人們一直說,任何事物,觸底就會反彈。
我回家的時候總要去二大爺家坐坐。二大娘去世多年,每年夏日,他早上5點半就在樹下練八段錦,我起來的時候,他早已練完了。我再出來,他已經(jīng)支上泛舊的小木桌在樹底下喝茶了。我在他家第一次見到了白色的花生——一個個像剛剛出水的小蓮藕一樣,白白嫩嫩簇擁在大碗里,擺得整整齊齊。我們這的花生都是紅皮花生,剝掉紅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多費時啊,我從沒見過別人這么多此一舉。我不解,他解釋道,總是一天到晚出去家長里短也沒意思,把花生皮剝了,省得孩子們吃的時候還得吐皮,不愛吃。我當時大為驚異,如果我老了,會不會也有那么多耐心,幫子孫把花生的紅衣剝掉呢?我覺得未必。
人老了會變,沒人知道二大爺一個人的時候會做什么。
我五六歲那會兒,吃了早飯就站在老槐樹底下,等著二大爺騎著自行車,后座上帶著一竹籃子豬頭肉經(jīng)過。他幾乎每天早晨都會從這經(jīng)過。我總會清脆地叫一聲“大爺”,然后他就會掏出兩厘米左右寬的長柄刀子,往籃子里一伸,割一塊豬耳朵或者豬肝給我。那豬肝還溫熱,表面一粒一粒的凸起和我舌頭上的味蕾契合得恰到好處。那豬耳朵脆爽,任牙齒蹂躪還發(fā)出雀躍的嘎嘣聲。我瞬間覺得我一定是全村最有禮貌的孩子,要不二大爺怎么總是給我吃豬頭肉呢?
無聊的時候,我就上他家看他燒豬頭肉。小云和我一左一右搬個馬扎坐著??戳撕枚啻危乙矝]學會怎么燒豬頭肉。一次,姨父從棉花地回來,給我?guī)Щ貋硪恢怀蟮牡诺股轿涷?,頭上還帶著花紋,一身綠衣。我小心地捏著它壯碩的腿,去找小云一起玩螞蚱。二大爺忽然起意要我把螞蚱燒了吃,我死活不肯。但小云想吃,二大爺便好說歹說勸動了我。那螞蚱燒好后一分兩半,我吃頭,小云吃肚子。第二天早上,小云見我的時候問我昨晚有沒有啥事,我說沒事啊。小云拖著長腔哭唧唧地說她一夜沒睡,過敏了,打了一晚上針,差點死了。
二大爺一定要在清明這天上屋頂修瓦。那些瓦片中間早就長滿了草,很多殘缺不全,遇上大雨,還會漏水。二大娘總是拿個紅色塑料小桶在下面接著。那一側(cè)的墻早就發(fā)青了,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二大爺從屋頂?shù)粝聛淼哪翘?,被二大娘罵了很久,嫌他什么時候修不好,非要清明這天。那些屋頂?shù)耐咂渤聊徽Z,它們盡心竭力守護著下面的主人,獨自承受風雨,獨自承受日曬和霜凍,自誕生那一日,便沒有想過自己要庇護的人,會因為修繕自己而跌落。
火車站建好后,大部分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在這樣的夏日,老槐樹拼命擴張自己的樹冠,和道旁的白楊樹交織在一起,給我們一大片蔭涼。
樹這種東西很神奇。一開始樹與樹之間并未往來。那些平行的樹干,相隔幾米甚至數(shù)十米,看起來永遠不會有交集的樣子,卻總是在長到一定高度后,用樹冠握緊了彼此的手。我目睹了我們村很多樹從互不相干到交織在一起的樣子,就像村里的人一樣,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彼此間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聯(lián)系。樹之間的關(guān)系是越來越緊密的,而人卻不一定。我目睹了很多人的葬禮,也目睹了很多人之間像雙曲線一樣,漸漸走近又漸漸走遠,直到?jīng)]有蹤跡。有的人出去打工、上學;有的人忙于生計,困在自己的幾畝瓜田里;有的人成為商販,整日走街串巷;有的人因為田地和鄰人反目;有的人老了,再也出不了門……他們中大部分會相聚在我們村頭的墓地里,卻再也無法交流,一小部分永遠都不會回來,也回不來。
2
老槐樹下粘知了的人這幾年少了,因為知了少了。往年夏天,夜晚的手電筒像探照燈一樣照亮樹上的每一片葉子,別說是知了,就是一只螞蟻也看得清清楚楚。在這捉知了的大軍里,我逐漸落入下風,最后放棄了。
據(jù)說南方好多地方是不吃這玩意的。這卻是我的絕活。我的第一桶金就是捉知了猴得來的。我每天下午四點就開始找,一次我捉了10個,在村口的小飯店賣了一元錢。我拿著這一元硬幣,去了小賣部,買了一包日思夜想的三鮮伊面,還分給了小云一塊,整個過程沒人知道。然而,我那時還不會算數(shù),就讓老板把剩下的錢先寄放在那里,下次再來買。就是這小小的疏忽,母親知道了我偷偷出去買東西的事。因為那老板告訴她,我去買東西,還剩下錢了,不敢找給我,怕我掉了。這是一個巨大的烏龍。
一個小孩子,是很難藏住事情的。
一個老人,也是很難藏住事情的。
二大爺?shù)娜沼洷话l(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躺在了墓地里。那片墓地,長滿了大大小小的柳樹和槐樹,橫七豎八,荒草連片。母親見過那日記本,用的是小云上高中剩下的一個巴掌大的小筆記本,大約一厘米厚。他用并不規(guī)整的黑色小楷事無巨細地記錄了這些年女兒寄來的東西:從空氣炸鍋、廚房抽紙、海參、茶葉、羽絨服到自行車、飲水機、沙發(fā)套、血壓計和金毛狗,還寫了兒媳送給自己的家用細軟,哪天送了什么飯,吃了幾個水餃,什么東西快過期了,這些年去過的地方,別人欠的賬,自己隨的份子……母親說里面還夾著圖片呢,不知道從哪里剪下來的,上面有個圖像,里面好多星星。母親比劃給我看,我聽得云里霧里,母親干脆畫出來形狀,研究半天我才弄明白,是韋伯望遠鏡拍的創(chuàng)生之柱星云圖。母親說對,他們就說是什么星云圖,特別清楚,是最近幾年用什么望遠鏡拍到的。小云小的時候曾經(jīng)跟我說長大要當天文學家,研究宇宙的奧秘,她說她長大了想買一臺天文望遠鏡。后來她學了金融,二大爺幫她選的,聽人說學金融掙錢多。
二大爺讀完了小學,會發(fā)微信,但沒人知道他記日記,雖然是最簡單的流水賬。二大爺最后幾個月的日記里記著:7月1日,晴,電視上看著青海湖很大,有山有水的,夏天涼快,最好自己去,沒人看孩子的話就帶著孫子去。
小云寄來的很多衣服還嶄新,帶著吊牌,有的還是某些大牌子的,后來都燒了。二大爺還存了好些親戚朋友送的酒,有的都20年了,都是好酒。葬禮的時候,小云也拿出來一并喝了,還有一部分澆在了墓前的土坑里。靈車走了很久,小云還追著跑,拉都拉不住。那個曾經(jīng)長了一頭虱子,打上滅蟲藥頂著舊毛巾捂著,不敢出門的女孩,如今在金融業(yè)干得風生水起。曾經(jīng)我一臉羨慕地看著小云的時候,小云總云淡風輕地說,牛馬而已,我還羨慕你呢。
一個人老了和一棵樹老了是相似的,都有可能被拉去燒。不同的是,人被燒了以后還能留下灰或者墓碑供人祭拜,而一棵樹如果被燒了,可能連灰都不會留下。樹很多時候比人活得久。我七八歲的時候,二大爺曾經(jīng)逗我,說我們是幾百年前從一棵老槐樹底下遷過來的,我們村這棵就是。當時把我給繞蒙了,這故事我從小就聽,怎么可能是這棵呢,畢竟隔著那么遠,又過了幾百年。
3
我有一張照片,就是在老槐樹下拍的,身后是傍晚的火燒云,那云似火焰落入了天空,夾雜著灰黑色,像火焰中的灰燼。我拿著這落入手中的黃昏在大學外教課上展示過。那位金發(fā)碧眼的美國老師讓我們畫家庭樹的時候(我們叫家譜),我忽然想不起我的曾曾祖父叫什么,只好空著。父親講老一輩的事到曾祖父那一輩基本就截止了。對于過往,我探究甚少。我們這些后輩,一個個拼命離開家鄉(xiāng),散落天涯,又用盡全力回來,但不是誰都能回來。
我那次去村頭蔬果超市取快遞的時候,路過老槐樹,拿著紫砂茶壺乘涼的二大爺竟問我是不是買的“不要蕉綠”,我當場沒反應過來?;丶铱戳丝聪渥由袭嫷南憬秷D案我才反應過來,我就是買的普通香蕉,不是網(wǎng)紅插瓶綠植“不要蕉綠”,我當時還笑他挺趕時髦,他說他看手機上的新聞,啥都知道。
我們村再不那樣窮了,大家也開始和大城市接軌了。以前誰家閨女如果30了還不結(jié)婚,那大家不得七嘴八舌說破頭,說得你在村里抬不起頭來。不知道啥時候開始,那些大媽們對這些的容忍度明顯大了許多。她們開始喝純牛奶,開始練合唱團,開始跳廣場舞,開始抱著手機發(fā)語音,看著視頻傻笑。那些主張去大城市的村里人都老了,那些主張過年女孩子不準上主桌吃飯的親戚們也都老了。
我染了黃頭發(fā)的那個夏天是過往所有夏天里印象最深的。我染的時候沒多想。那一頭黃毛卻給我?guī)砹瞬簧俾闊?,很多人向我投來了訝異或者不屑的目光,甚至父親帶我去商店,人家都不敢把我們認作父女。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估計我染成綠頭發(fā),走大街上也沒人關(guān)注了。人觀念的改變是不知不覺的。剛開始流行長款上衣的時候,我給母親買了一件白底藍蝴蝶花紋的,母親說什么也不肯穿,說穿上就像一只長尾巴的蛆,又丑又不得勁,最后退了回去?,F(xiàn)在卻是非長款不買了,給她買短的還不行。不為別的,因為大家都那么穿了,既時髦又能遮肚子。
以前村口道旁那兩行柿子還沒有熟就被摘光了,現(xiàn)在柿子都留給鳥了,有的干脆掉在地上,跌爛了黏糊糊一片黃。無論男女老少,都不怎么去摘那些柿子了。用我媽的話說,就是現(xiàn)在人都不缺吃的了。二大爺還是會為了紙殼子五毛還是六毛和收廢品的老頭爭講半天,收廢品那老頭每次懟他,你閨女在外面掙那么多錢。二大爺也不甘示弱,說錢再多是閨女自己的,她還沒結(jié)婚……
4
小云要走了,我開車去送她。她的眼睛已經(jīng)腫得像核桃了。我絮絮叨叨勸她別難過了,二大爺活著的時候用著最先進的手機,吃著最貴的保健品,也去過了魔都和首都。我知道這陳詞濫調(diào)的勸說也就是走個程序,小云仍然泣不成聲。二大爺臨死前幾日還在看放了暑假的小孫子。自從二大娘沒了,接送孩子就是他一個人的事。他從沒提過他想去哪,總是說你們忙你們的就行,不用管我。小云給他的錢,都原封不動鎖在抽屜里,有人民幣也有美金,厚厚一沓,幾乎一分沒花。有一次過年,我開玩笑說小云你回來吧,她一臉肅穆,說干他們這行,小城市天花板太低,她回不來了。我瞬間沉默。
我又給小云講起了我的外婆。外婆去世的時候,我也不在身邊。我外婆也是頭天還好好的,夜里忽然就沒了。那時我在外地求學。等我?guī)Я说鞠愦宓狞c心和小胡同里的綠豆糕回到家時,外婆已咽氣了。也是夏天,我還沒到家就火化了。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后來半年低燒不退。母親覺得我肯定得了病,帶我四處求醫(yī),化驗了所有能化驗的項目,后來改看中醫(yī),再后來改看別的。什么都不管用,后來離開家鄉(xiāng),在外待了大半年才慢慢好了。
那一年秋天,雨水格外多,我走在上學路上總要把鞋濕透,濺一身泥水。于是我總踮著腳走,可是踮著腳走一小段還行,走長了就累了,放下的瞬間濺在褲腿的泥水更多了。我的鞋子每天都要濕透,中午外婆給我烤干了再濕透,那時我就希望有一雙雨靴。那時候擁有一雙雨靴還十分奢侈。買的少賣的也少。大部分村里的孩子夏天都是光著腳,最多有雙涼鞋,秋天都是布鞋。那段時間母親在外地,外婆總把她唯一的雨靴給我,即使我穿著略大。
后來我也有了雨靴,雨水也越來越少,我再也不用一腳泥濘。我們村的荷塘也逐漸干涸廢棄,土地如經(jīng)年凍裂的腳掌,走在上面已感覺不到疼痛,只有癢。藕帶拔地而起,竹筍一樣破土。面對偶爾從塘底飛躥而過的蛇,塘泥還顫動著破裂的唇,略有愧疚。河底的生物群落只有在夏季暫時恢復,水漲起的時候,人變得那么卑小,水落下去的時候,荒草在岸邊瘋長。現(xiàn)在村里大部分主路都硬化了,只有個別小路還是土路,也十分稀少了。這幾年夏天雨水又開始多,氣候異常。那些豐茂的小河溝本來像我日漸疏松的頭發(fā)一樣越來越少,卻又因為近幾年大雨的漫灌,重現(xiàn)了往日流水繁忙擁擠的局面。
我夏日回家穿得越來越少,晚上每每熱醒而不是凍醒了。我醒了以后經(jīng)常想到外婆。那拿不起放不下的思念在心底,爬過童年玩鬧的山墻,悄悄蟄伏起來,每當有一點點哪怕不明顯的暗示,就要躥出來占據(jù)身體。這幾年我逐漸懂得了為什么外婆要往小腿上綁厚厚的白布帶,像裹腳布那么長,她陰雨天總是說腿疼,我那時不解?,F(xiàn)在我的腿也開始疼,膝蓋比天氣預報還準,一疼起來夜里輾轉(zhuǎn)難眠。小時候,外婆常在床頭給我納布鞋鞋墊。趁她不注意,我就偷偷納幾針,她若是發(fā)現(xiàn)了就會重新拆了納。我每每心里生氣,憑什么要拆了,我納得也挺好。外婆總是不反駁我。于是我偷著納,她默默拆。我的針腳比外婆的大,最后我的杰作沒有一個能保留下來。
下大雨的時候,老槐樹的樹枝總不堪重負,依次垂了下去,離地面更近,仿佛人在疾病面前一次次謙卑地低下頭。
外婆最后幾年腿、腳都不好了,不利于行,唯有心臟是好的,就靠在床上躺著。最終卻在夜間心臟驟停而死去,死前一晚還吃飯正常,毫無征兆。外婆總是給我留好吃的。有一次,我從外地回來,外婆摸出一個皺巴巴的橙子,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非要等我回來。那時候外婆已經(jīng)摔斷了腿,下不了床。她癱在床上那幾年,我知道她哪都去不了,她給我啥我都找理由盡量不要。我從外面一點點搬運我吃過的那些小零食……
以前物質(zhì)匱乏,到了冬天,外婆就用爐子給我燒小狗杠咸魚干,烤地瓜干,母親每每不讓,嫌麻煩,外婆就偷著給我吃。有一次我在榆樹底下找到了一叢黃蘑菇,回家告訴了外婆,外婆給了我一個小籃子,我把它們?nèi)坎苫亓思?。我后來問過外婆,你是怎么知道那蘑菇?jīng)]毒的,外婆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我們從小就是那樣吃的。我后來再沒吃過那樣鮮美的蘑菇。有一次雨后,我還在院子里發(fā)現(xiàn)一叢黑木耳,還沒有長成,外婆就給我一個舀子,讓我每日往那木頭上潑水,后來那黑木耳果然長了起來……
外婆死后我頻繁做夢,感覺身心都不在一起,每日恍惚,常有靈魂出離之感。我曾夢到爬在高高的梯子上夠月亮,一不小心跌落,就沾染了渾身的綠。這綠竟向內(nèi)生長,日漸繁茂。那綠葉葳蕤,根扎到心里。新生的葉片肥碩,填滿大腦。我的四肢似乎長滿了蚜蟲,盡情吮吸我體內(nèi)的綠。在夢里,我內(nèi)里早已不同,我盼著這綠迅速長成森林,又怕原本的自己消失太快。而這綠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編碼、自己尋找養(yǎng)料。它們攻城略地,絲毫不在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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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爺家那條金毛狗還在門口趴著,伸著舌頭,尾巴一下下?lián)u著,擊打著地面。小云說她沒有家了。她家以前也有一條黃色成年土狗,我小時候每次走過都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它站起來追著咬我,能繞遠路就繞遠路。這狗仿佛通人性,總是趴在那里不動,等著瘦小的我躡手躡腳過去。
小云跟我說起了魔都的擁擠和孤獨,走個路都能踩到別人的腳后跟,卻沒人能敞開心扉聊天,好不容易談個男朋友,又因為工作異地分開了;說起了出國出差時快遞的不便,網(wǎng)上買一個東西可能半個月才到。她說逛生鮮超市的時候最懷念趕集,現(xiàn)在有錢了也沒有空花,每日匆匆忙忙。我也喜歡趕集,五天一次的集,還不是每次都能趕。有一次,大我10歲的表哥帶我趕集,買了兩串葡萄,讓我拎著。我一只手拎著裝葡萄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牽他的手。走了大半個集市,一抬頭,發(fā)現(xiàn)牽的是別人的手了。那人也不作聲,任由我牽著。我嚇得心撲通撲通跳,趕緊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表哥就在附近。表哥手里少了東西,那人手里牽了個孩子,各自都沒發(fā)現(xiàn)嗎?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多年以后我都覺得十分離奇。我還在集上幫親戚看過瓜,一車的西瓜,就我一個孩子在那看,也沒人買,更沒人偷。親戚在我家吃完午飯就又回去賣瓜?,F(xiàn)在想想,這些都不可思議。
我送小云回來,又下了一陣雨。我停下車,透過車后視鏡看到了自己頭頂向外刺的白發(fā)。我粗暴地把它拔掉了,順帶拔掉了幾根黑發(fā)。我知道時間正在與我為敵。樹不知道人的想法,不知道會不會像人一樣,在心里流淚,而面色如常。我想流淚的時候就抬頭看天,天上的云自由無羈絆,而地上的拉拉秧貼地匍匐著,總試圖拉住人的褲腳。小云和我關(guān)系好。棗子成熟的時候,她家那棵三四米高的老棗樹總有一枝伸到我家園子里。我去園子里撿完了棗子,再去她家要。二大娘總會在棗子落光前,再往我家送一瓢棗子。吃完這一瓢棗,秋天就到了。我也邀請過小云來我家園子來摘桃子,但我家那棵桃樹總是還沒熟就落了一地,流滿樹的桃膠,靠近就黏人。如今那樹早就被砍倒了。園子里的地環(huán)、扁豆還有梨子也隨著外婆的去世而銷聲匿跡了。園子里祖輩們埋上的銅錢罐也已不知所蹤。
我的眼睛逐漸模糊,仿佛回到了過去的冬日黃昏,我面北朝南,嘴里嚼著一顆山楂。陪我沉默的不僅是整個村莊,還有我還未去世的外婆。那時她牙齒沒落完,準備好的壽衣還在櫥子里,那一天的雪,遮住了時間。我靜靜地站在老槐樹邊,看著越來越西沉的太陽,等黃昏落入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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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小云的,卻無法說服自己。外婆逝去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是否已釋懷?我想沒有。外婆在的時候,只要傍晚,無論桌上有多少盤菜,她照例要拌上一盤現(xiàn)拌的小咸菜或者涼菜。我每每抗議,因為咸菜也是菜,母親極有可能因為多出來的這一盤,而少做一個菜。外婆總是勸誡我,她的陳詞濫調(diào)我聽夠了。她卻從沒提過,外公早逝,她是一個人如何辛苦地拉扯四個孩子長大,如何吃不飽飯,用一雙纏過的小腳走三十里地回娘家討糧食吃,如何一個人對抗孤獨,對抗焦慮,對抗平庸和歲月,如何一個人扛過一個個人生的關(guān)口,并且讓孩子們都上了學。她很少提到她的過去,就像二大爺從來不跟小云和小杰提他的夢想。在他們的世界里,只有孩子,沒有自己。他們從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變成一張張黑白照片,鑲在相框里。那時候我不懂,我一貫主張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像小云,就在外面蛻變成了獨立女性,去了想去的地方,實現(xiàn)了很多我們倆小時候共同的夢想。年過三十,她也沒有結(jié)婚的想法,也不會再有人逼她了。
老槐樹蒼綠色的樹葉被剛才的驟雨打落了一大片。它們落在黑色樹根上,與之前燒過的紙灰混合在一起。我輕輕拿起一片葉子,像扶起剛跌倒的孩童。那葉片初生不久,還是嫩綠色。我仿佛聽到掌心柔軟處,葉尖在低泣。而葉心,蟲洞正以同樣的節(jié)奏,沿脈絡(luò)牽引著即將滴落的雨水。我知道里面溶解了年輪,一圈更比一圈大的苦澀。作為一片葉子,它只能任時間烙印記于身體,再也回不到樹上。但我并不知道,一片樹葉要怎樣和枝干連接,才能永不掉落。
出村的路在老槐樹這里分出經(jīng)緯。這是原點,也是終點。我無數(shù)次像遷徙的鳥一樣回到終點,又重新出發(fā)。在這里,似乎所有的停滯都可以再重新開始。我一個人行走在老槐樹下,腳下踩著枯葉,夾雜著苦菜的苦,亦有星光一樣閃爍的紫色野花。枝頭的藍尾山雀還在歌唱,風吹停了時間的指針,是誰說,吾心安處,即是歸途,吾身安處,即在黃土。若再次歸來,歸途即是黃土。
此刻,我一個人坐在門口,看濕氣氤氳著紅磚上的浮土。雷聲沉悶里,我聽到屋檐滴水的聲音,仿佛青桃墜落在地,不再成熟。未來一念十行,跑馬一樣閃過,接不住的,也再撿不起,破碎的雨滴,安不住的當下,億萬萬顆雨滴,終會再回到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