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燈籠

盛夏的一個午后，我和朋友騎著自行車，穿行在湘西南雪峰山腹地的山路上。我們這樣騎行三天了，沒有具體目標(biāo)，食宿極簡，體驗著自由騎行的辛苦和恣意。

本打算天黑前趕到鎮(zhèn)上住宿，可是怎么都快不起來，一路被美麗的風(fēng)景拖拽著。不想，先是一場暴雨，隨后我的車子后輪胎又泄氣了。自行車騎不動，只能推著。天已落黑，前方二百米遠(yuǎn)就看不清了，山里各種窸窣聲此起彼伏，我們緊張起來。

看導(dǎo)航，離鎮(zhèn)子還有二十多公里。推著車子步行，最少還要三個小時。兩人饑腸轆轆，越來越疲倦。怎么辦？我們不時抬頭看著前方，尋找一線希望。小路上不時有岔道延伸到山后，卻不知村寨人家分布在哪里。

忽然，前方出現(xiàn)一個亮點。是什么？我們停下腳步望了望。那一點光亮一直固定在那里，不是螢火蟲，是燈火。我們的步伐立馬加快，心情激動又有些緊張。走了十來分鐘，看到了瓦檐翹角。原來山坡上有幾戶人家，每戶的屋檐下都亮著一只小燈籠。光線愈加真切、明亮了。

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

“今晚趕不到鎮(zhèn)上了，到這里借宿試試？只是不知道老鄉(xiāng)會接納我們嗎？”朋友喃喃道。我對這位城里長大的朋友說，應(yīng)該會的。我是鄉(xiāng)村出身，知道鄉(xiāng)里人對陌生人借宿很少拒絕，大多會善待夜行人。

我敲開一戶人家木屋的小門，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妻在家，還有兩個七八歲的男孩。我們表明來意，還拿出身份證，說可以交住宿費。想不到，老漢一口答應(yīng)了，說不用交錢，就是住宿條件差了些，只有自家用的舊被褥、木架子床。

老漢又問我們：“還沒吃飯吧？搞點飯啰?！边€沒等我們回答，他就開始招呼女主人淘米做飯。我們想付飯錢，老漢忙擺擺手說：“咋老說交錢？我們不開店，從沒收過過路人的錢。你們是客人，信任我家才來的?！?/p>

這樣啊，這么放心外人？老漢說：“這有什么，就是睡一夜、吃碗飯。你們看門口掛著的燈籠，就是給過路人掛的，遠(yuǎn)遠(yuǎn)地讓人看到，這里可以落腳。山里的村寨都是這樣，我們外出也要借宿，大家都不客氣，像回家一樣。”

其實，當(dāng)初剛看到門口的燈籠，我還以為是開門做生意的民宿在招徠客人。聽著好新奇，竟有這樣的風(fēng)俗。

老漢的話也喚醒了我的鄉(xiāng)村記憶。我記得，當(dāng)年我們村里有條上州下縣的石板路，每天都有貨郎、做活匠人、看病的、說媒的、彈棉花的等，白天從村里穿過，夜里就近借宿。來人借宿，主人是高興的，說明人家相信他，說明自家給人的印象好。也會管飯，主人吃什么，客人跟著吃什么，沒有特殊菜，大家都一樣。但是，我們村里不點燈籠，客人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

說話間，飯菜做好擺上了桌，一大盤干筍炒肉，一大缽湯——臥著兩個荷包蛋，撒了小蔥，香噴噴的。他們不吃，坐在火塘邊，說等我們吃了再吃，是山里的規(guī)矩。我們只好加快吃飯速度。我們放下筷子后，他們才上桌來，小孩子吃得急，看來是等得有些餓了。我們的包里還有一些方便食品，朋友趕緊找出來，打開兩袋讓小朋友嘗嘗。孩子們臉上有些羞赧，又帶著驚喜。朋友把剩下的全部留給了兩個孩子，還給他們照了相，說回去后洗好照片寄過來。

聽老漢說，眼下年輕人多去城里打工，他家兒子、兒媳也是，留下兩個孫子?，F(xiàn)在，到哪里去都是坐車，這邊的過路人也少了，借宿的基本沒有了，但燈籠還點著，家家都這樣，整夜不熄。自他小時候起，燈就這樣掛著，成習(xí)俗了。

哦，一只燈籠，遠(yuǎn)遠(yuǎn)地迎接著夜里要來或沒來的客人，也點亮山里人的心。心心相印，沒了距離。

多么慶幸，我們今天做客此處。這點亮了多時的燈籠，到底是沒有被辜負(fù)。

（選自2024年7月6日《人民日報》，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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