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文學之所以具有永恒的審美魅力,在于它的“元文本”,即生活文本。一方面指民間文學除了情節(jié)、抒情和人物,無其他額外的說教和解釋,從不拖泥帶水,或發(fā)表議論。文本恰如日常生活本身一樣,表現出純粹的本色。從本質上說,民間文學的美感就是生活的美感,都是通過身體體悟美感享受。另一方面指民間文學表達的是最基本的認知、情感、智慧和態(tài)度,屬于共享的和普遍的精神欲求。
民間文學的文學性一直是通過作品體現出來的,現代民間文學初期階段及發(fā)展過程中的實績也主要表現在作品研究方面。精英階層的文學觀念主導了民間文學,其實,作品并非民間文學的全部,其本質超越了單純的審美意義。文學理論界的“日常生活審美化”理應得到民間文學界的熱烈響應,因為在城鄉(xiāng)二元邊界日益被洞穿的新時代,民間審美彌漫于日常生活世界,文學與非文學的界線變得相當模糊了。那么,這種轉型過程的內在邏輯性是怎樣的呢?其學理的依據何在?
一、作品對民間文學的遮蔽
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民間文學進入了學術視野。此時,諸多學科的學者不約而同地直接或間接地進入到“田野”,“到民間去”成為頗為一致的學術行為。在現代民間文學的初始階段,民間文學研究的隊伍尚不固定,學術圈的邊界相當模糊,但對民間文學的學術指向則相當明確,就是以作家文學為參照,突顯民間文學已有的口頭性、集體性等文體特征,著重于文學性把握和經營。于是,大量的民間文學作品從田野源源不斷地匯集到了《中國民間文學故事集成》等相關刊物,民間文學作品集陸續(xù)推出。這是20世紀20、30年代民間文學領域所取得的主要成就。學者們之所以熱衷于“采風”,是出于認定民間文學的“文學”身份。作家文學即為作家文學作品。民間文學也唯有以作品的樣態(tài)呈現出來,才能獲得“文學”的合法化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民間文學作品為民間文學贏得了獨立的學科地位,而不是學術研究。
既然為民間文學,就需要體現其文學性。在當時學者的意識中,文學與作品是同義語,作品才是純粹審美的,而田野不是。作品是保證民間文學具有相對獨立的學科地位的先決條件。涉足民間文學的學者大多出身于古典文學,諸子散文、魏晉志怪小說、明清小說等,無一例外都是作品??梢哉f,現代民間文學學科是通過古典文學的方式建立起來的。這些諳熟古典文學的學者一接觸民間文學,便發(fā)現其完全不一樣的審美特性。因為有了直接的比照,從一開始,對民間文學文體的認識就相當到位。像作家文學一樣,民間文學的研究也是對作品的解讀和分析,只不過由于很早就引入了“母題”和“類型”的概念,民間文學研究范式不同于作家文學而已。
口頭文學向書面文學的轉化成就了民間文學學科,確實是行使了文字和書面霸權的結果。然而,這只是表面的文學現象,實質是民間文學學者無力從民間文學行為和過程本身獲得美感享受,直接面對聲音和文學活動展開研究并非學者所能。既然文學交付給了作品,民間文學也便以作品面目出現。還原早期現代民間文學學術史,當時學者深以為作品唯一性和至上性是合情合理的,沒有意識到民間文學是民間的一種生活方式,民間文學并非民間文學作品。作品的呈現完全遮蔽了民間日常生活世界的文學屬性,民間日常生活當中時時處處洋溢著美感情愫。就審美的維度而言,民間文學植根于日常生活世界,而不是作品??墒窃诿耖g文學界,直至今日,作品依舊是民間文學研究的主要對象。
二、“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提出
倒是作家文學的一些研究者早已試圖走出作品唯一性的誤區(qū),他們深切地感受到既定的關于文學藝術的范疇遠遠落后于社會文化的轉型,這是沒有密切關注當下新興文學藝術實踐的結果。有學者認為由于大眾文化生活的中心發(fā)生了轉移,經典的藝術門類以及藝術活動場所都發(fā)生了變化?!叭粘I畹膶徝阑约皩徝阑顒尤粘I罨羁痰貙е铝宋膶W藝術以及整個文化領域的生產、傳播、消費方式的變化,乃至改變了有關‘文學’‘藝術’的定義。”因此,應“正視審美泛化的事實,緊密關注日常生活中新出現的文化/藝術活動方式,及時地調整、拓寬自己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開展‘文化研究’”(陶東風《日常生活的審美化與文化研究的興起——兼論文藝學的學科反思》)。 作家的門檻已被清除,廣大民眾也參與到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隊伍中,文學藝術與日常生活的邊界變得模糊起來。針對“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判斷,不少學者做出了回應,一方面正視了文學研究當前存在的問題,另一方面認為以往對“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討論僅僅做了“事實判斷”,應該要“從價值判斷的層面上看,日常生活審美化這個命題的深層含義其實就是對現實的粉飾和裝飾。它隔斷了人與真正的現實的聯系,并讓人沉浸在一種虛假而浮淺的審美幻覺當中,誤以為他所接觸的現實就是真正的現實”。因而,提出了要對該虛假的日常生活進行“祛魅”和“批判”(趙勇《誰的“日常生活審美化”?怎樣做“文化研究”?——與陶東風教授商榷》)。但不論怎樣,將審美納入生活視閾無疑有助于對民間社會審美狀態(tài)的理解,為民間生活詩意化闡釋提供了話語支撐。
“日常生活審美化”這一命題最早由邁克·費瑟斯通提出,指的是審美活動超出所謂純藝術、文學的范圍,滲透到大眾的日常生活中的一種文化現象。一方面“生活轉換成藝術”,另一方面“藝術轉換成生活”。由此可見,在現代文藝學研究領域中,“日常生活”一直游離于美學之外,似乎有一道屏障將兩者處于隔離狀態(tài)。顯然,在城市中產階級社會實踐中,藝術和日常生活邊界相對清晰。但這種邊界在民間生活世界里似乎并不存在,即便是日常交流語言,也夾雜著俗語,俚語、諺語、歇后語等,文學的成分無所不在。由于缺少專門的劇場、舞臺等,日常生活空間和文學藝術場域重疊在一起。倘若“日常生活審美化”僅限于民間社會,所要討論的便不是現實與想象的抵牾,而是審美化實踐過程的考察。
“日常生活”是民眾的生活,體現在大眾日?;纳鐣臻g、精神領域與生存方式中,“以個人的家庭、天然共同體等直接環(huán)境為基本寓所,旨在維持個體生存和再生產的日常消費活動、日常交往活動和日常觀念活動的總稱,它是一個以重復性思維和重復性實踐為基本存在方式,憑借傳統、習慣、經驗以及血緣和天然情感等文化因素而加以維系的自在的類本質的對象化領域”(衣俊卿《現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這一“日常生活”的定義洞穿了城鄉(xiāng)二元的藩籬,將“民間”延伸至都市中的底層社會,給予民間文學現代化的處理和演繹。同時,超越了以往對于民間文學集體性的強調,偏重民間文學實踐活動中的個體經驗。個體審美感受的差異性將極大地豐富民間文學學術話語的多向度表達。
顛覆了作品中心主義的民間文學還是民間文學嗎?民間文學置換為日常生活的審美形態(tài)的表述,旨在把民間文學作品遣回其原本的語境當中,放棄民間文學作品學術的獨立性,而尋求日常生活世界的文學基因和表現。然而,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畢竟不能替代民間文學學科,民間文學學科的發(fā)展既不能退回到民間文學唯作品論的時代,也不能脫離民間文學自身的理論體系轉而依附“日常生活審美化”?,F今學界充滿各種所謂前沿話語的誘惑,保持民間文學的自主性定力,才能讓民間文學回歸民間,否則,民間文學很可能失去自我。作為底層社會集體的口頭文學活動,與日常生活和現實社會融為一體,展示了與上層社會不同的審美意識。民間文學訴諸口頭語言和行為動作,屬于身體表演。這種生存方式使得表演者無需專門的訓練和專業(yè)素養(yǎng),面向所有人開放。隨著民間文學群體進入到作家文學領域,書面語言廣泛運用于民間,單純以口頭語言標識民間文學已不合時宜。不然的話,新時代的民間文學便溢出了民間和學界的視界。但是,民間與日常生活世界之間所構筑的邊界并不能抹去。在口頭性逐漸失去限度之后,集體性的維度便突顯了出來。日常生活世界的集體審美活動成為當下民間文學認定的準則。
以往對民間文學的理解偏重“演述了什么”和“怎么演述”,前者生產出來大量的作品,后者歸納出歌謠、史詩、民間故事、民間說唱和民間小戲等不同文體。在當今日常生活世界,此二者已難以給予民間文學定義,唯有“誰在演述”可以在上層與民間之間劃出一道界線。關注“誰在演述”,方可將以往的民間文學理論與當下的日常生活世界勾連起來?!叭粘I顚徝阑逼鋵嵤窍騻鹘y生活的回歸。在傳統社會,各種演述形式共存于同一時空,各種體裁的邊界被完全消解;演述活動很少單獨進行,往往伴隨生產生活一并展開。如今的社會也是如此,審美融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體裁的概念不復存在,審美完全生活化了。
有學者將日常生活世界劃分為三種基本的活動類型:衣食住行、飲食男女等以個體的肉體生命延續(xù)為宗旨的日常生活資料的獲取與消費活動;雜談閑聊、禮尚往來等以日常語言為媒介、以血緣關系和天然情感為基礎的日常交往活動;伴隨著日常消費活動、日常交往活動和其他各種日?;顒拥姆莿?chuàng)造性的、重復性的日常觀念活動 (衣俊卿《現代化與日常生活批判》)。民間文學跨越了三種活動類型,首先內化于當地人的身體,使當地人的日常生活資料獲取與消費活動中蘊含文學藝術的情愫,涌動身體文學的活力;其次,民眾在“雜談閑聊”中維系著“血緣關系”和“天然感情”,這是民眾開展“日常交往活動”的主要方式;再者,民間文學本身就是非創(chuàng)造性的、非重復性日常觀念活動,對當地人而言,沒有比民間文學更具有觀念性質的活動形式了,那些儀式上的祭辭即為一種文學表達。就生存最基本的層面來說,一方面,傳統的民間文學已不在口頭流傳,演變?yōu)閯勇?、景觀、導游詞、街道名、網絡小說、城市景觀等,成為隨處可見的文化符號;另一方面,一旦電腦、手機成為身體的一部分,身體的集體交流驟然頻繁起來,人們在不同的朋友圈中實施身體的狂歡,圍繞一幅畫面、一段個體經歷、一條趣聞、一個人物等發(fā)表言論,宣泄情緒,文學性的審美活動由此展開。表面上,手機、電腦隔斷了面對面的溝通,卻激發(fā)了所有人參與表達和抒發(fā)的熱情;原本處于獨白的、私密的個體言說紛紛進入公共空間,演繹出一個個鮮活的“段子”或視頻笑話。生活節(jié)奏的急促和工作壓力增大,人們迫切需要放松心情,于是,廣場舞、公園集會、結伴出游、聚餐會飲十分流行,凡是人多的活動場所,就有民間文學的傳播。
三、正視日常生活審美的當下實踐
“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軸心是“傳統”?!皞鹘y”是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催化劑,與現代生活相交集,往往會摩擦出文學的火花。譬如,端午作為節(jié)日傳統,一直伴隨諸多口頭敘事,這些口頭行為本身及來源都沒有溢出日常生活。屈原作為最具影響力的歷史人物之一,每年端午節(jié)期間都會得到集中宣揚,其中講述的端午節(jié)傳說,實質上體現了民眾對端午習俗形成淵源的集體追問,這種追問更多表現在心理層面,省略了以往常態(tài)的講述行為。將屈原傳說納入日常生活的范疇來考察,是民眾愛國情感的體現,滿足了植根于身體的思想、情感延續(xù)的欲望,是對日常生活體驗的想象化訴求,屈原傳說完整地詮釋了民間文學的生活屬性。這種完整涵蓋了行為方式和情感態(tài)度,即內在與外在的雙重維度。在現代社會,身體敘事的方式是多方面的,不一定以傳和說的行為表現出來,有時積淀于人們的內心,成為集體意識,但都屬于日常生活的范疇,民間故事、歌謠、民間說唱等也莫不如是。
因此,在具體的生活情境中把握民間文學,將民間文學的演述過程與具體的生活情境相結合,才能真正理解文學與日常生活的關系。陶東風與趙勇之所以產生爭論是因為對現代社會轉向的認識存在差異,根本原因是共同忽視了更為廣泛的民間生活的審美方式,對民間社會生活的美學形態(tài)缺乏本質的認識。在民間層面,“日常生活審美化”的重心不是存在論,而是過程論。審美內化于日常生活當中,“化”的過程和方式才是考察的重中之重。
在傳統社會,傳說就是傳說,說唱就是說唱,體裁之間一般不會越界或混淆。這是一個地方的文學樣式處于穩(wěn)定狀態(tài)的結果。民間文學長期流傳于熟人社會,當地人對自己的口頭傳統喜聞樂見,難以接受陌生的文學形式。那時,民間文學也是自給自足、自娛自樂的,完全沒有擴張或越界的企圖。而民間文學的日常生活表現還存在于轉化的過程當中,其基本向度是不斷擴大自己的審美視閾。在文學理論中,有一種理論叫“互文性”,即“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民間文學作為特定區(qū)域口頭傳統的經典,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其生命力的釋放必然要與當地生產生活保持一致的步驟,與現實之間形成互文關系。在許多旅游景區(qū)或城市的人文景觀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商品、街道、建筑物的命名都來自地方的民間敘事;一些企業(yè)利用當地民間傳說打造文化品牌;影星、歌星、球星和文化之星的產生過程演繹出了新時代的神話敘事。一旦口頭傳統進入了當地人的日常生活,實現了與現實社會的接軌,便獲得了超越敘事文學文本的審美價值和文化意義的力量,如地方政府充分利用當地口承文學資源,助推區(qū)域經濟社會協調發(fā)展。
以四川宜賓為例,“中國哪吒文化之鄉(xiāng)”在宜賓市翠屏區(qū)掛牌以后,翠屏區(qū)委和政府著力打造名副其實的哪吒文化之鄉(xiāng),在多個方面重點發(fā)力,使這塊國家級的文化品牌成為推動優(yōu)秀傳統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有力支撐。例如,關注哪吒文化的活態(tài)狀況,持續(xù)進行哪吒傳說的搜集整理工作,刊載發(fā)行哪吒相關故事、書籍;在中小學開展“少年傳承哪吒精神”系列活動;“哪吒傳說”成功申報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成立哪吒文化研究會,多次舉辦“千年古城話哪吒”研討會,進一步加強對哪吒傳說的研究,擴大哪吒文化的影響;連續(xù)十年開展“兩岸情·李莊行”海峽兩岸交流活動;舉辦“哪吒之鄉(xiāng)青春嘉年華”系列活動;實施哪吒文化藝術再創(chuàng)作行動,面向全球征集翠屏區(qū)哪吒形象LOGO,組織出品《蓮花靈珠映三江 哪吒總角佑翠屏》哪吒文化宣傳片等一系列哪吒文藝精品等。通過這一系列有效措施,充分發(fā)揮了民間文學的社會功用,極大地促進了翠屏區(qū)經濟社會的和諧發(fā)展。這是民間文學在日常生活世界審美再現的典型個案,也是地方民間文學傳統進入社會領域的常見范式,只不過效果存在不同程度的差異而已。促進經濟、社會發(fā)展是地方政府文化舉措的基本動機,卻都無意識地實現了民間文學向實體化和“在地化”的轉換。這說明傳統的民間文學與當代社會生活并不脫節(jié),通過民俗主義的各種具體實踐仍然可以發(fā)揮其審美功效。
民間文學之所以具有永恒的審美魅力,在于它的“元文本”,即生活文本。一方面指民間文學除了情節(jié)、抒情和人物,無其他額外的說教和解釋,從不拖泥帶水,或發(fā)表議論。文本恰如日常生活本身一樣,表現出純粹的本色。從本質上說,民間文學的美感就是生活的美感,都是通過身體體悟美感享受。另一方面指民間文學表達的是最基本的認知、情感、智慧和態(tài)度,屬于共享的和普遍的精神欲求。
在人類漫長的發(fā)展歲月中,民間文學記錄了民族的發(fā)展進程,承載了民族文化的價值觀,解釋了民眾對世界的基本認知,體現了民眾的思想、情感和智慧,而這似乎又不是刻意為之,乃生活本身的演進軌跡使然。在傳統社會的日常交流中,人們往往需要依靠神話、傳說、故事、諺語等形式來實現對話,民間文學并不是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宜賓市翠屏區(qū)“哪吒”個案也表明,現代社會民間文學行為同樣不是立足于文學審美本身,而是在日常生活世界打造的過程中,當地政府都會回過頭去清理祖先遺留下來的文化資源,民間文學的審美價值便突顯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