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讀完《馮晏詩選》全書。馮晏的詩歌摒棄了表層話語,深入精神幽暗處的復雜圖景,如海浪一般環(huán)環(huán)不息、綿綿不絕的修辭幻象,慢慢看下去時,常使人感到仿佛置于巨大繁盛、密而幽深的森林之中。
作家盛可以曾在一次訪談中,提到余華筆下如“月光灑在地上就像撒滿了鹽”這一類傳神的語句,在《馮晏詩選》中,這樣深具感染力的原創(chuàng)性語句,如“雀鳴,讓每一根樹枝都成為一支短笛”(《立春》),“廚房,猶如一枚書簽夾在暗處”(《阿赫瑪托娃的廚房》),“生活始終是往墻里釘釘子”“道路擁堵猶如浮腫的腿”(《五月逆行》),“冷風在路上對準骨頭時吹著口哨”(《窗口》),“暴風雪像樹木和山巒/掙脫迷霧時舉起的拳頭”(《暴風雪》),“逝者和來生像一對相遇的筷子”(《四月的祭奠》),“光線讓眼睛時而半閉/像偷窺,或者竊聽”(《光線》),可謂俯拾皆是,常會使人暫停閱讀,陷入遐思。同為寫作者,我深知這些充滿想象的力量與準確性的原創(chuàng)話語,是需要長期安于精神的孤寂,持久地沉浸在對個性的深度體驗之中,才能獲得的。
馮晏的詩歌,長于書寫詩人、文學理論家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談到的意識的“微觀知覺”與“微分過程”。其發(fā)軔點往往是某個生活場景,以之作為原點,從對知覺的蛛絲馬跡的捕捉出發(fā),張開想象的風帆,開始向著對潛意識的挖掘挺進。以《航行百慕大》這組寫了輪船上七夜的組詩中的第一首為例,詩中除了“船尾奔跑”“我感到耳鳴,腳步穿過甲板”“塵埃跟來”“一場暴雨劃過時空”“一只白鯨弓起脊背,鱗片映出弦月”“一支香煙被浪花熄滅,我辨認星座,任憑頭頂、肩膀和心愿/在夜空下移動”“巨浪,向膽怯致歉吧”“清晨我穿過夢境來到餐桌”等幾句,是在輪船上現(xiàn)實發(fā)生的,或者說主體直接感到的之外,其余的詩句幾乎都源自主體潛意識層面的精神活動。有感官,有回憶,有幻想,有沉思,也有對“時間”“思維”等的認識與沉思,但都隱藏在了充滿個性的修辭幻象中。這是深藏于生命體驗的細微處,或尚未發(fā)生的萌芽之處的幽暗波瀾,當我們仔細閱讀、回味時,就會被它們曖昧、深邃的含義激發(fā),生成聯(lián)想,并激發(fā)出對自身類似體驗的回憶。
馮晏善于寫篇幅較長的詩,書中除《航行百慕大》外,還收錄有《加速空轉》《時間上的梅花螺絲刀》《幻聽》《風景里的氫元素》等篇幅較長的組詩。她雖善用短句,像苗霞在書末研討會發(fā)言中說的“喜用散句短句”,但也同樣善于使用長句。以筆者的寫作經驗來看,她對篇幅較長的整首詩的氣息、結構、節(jié)奏的強把握力,與對單個長句的節(jié)奏、語感的強掌控力是分不開的。有時,她會把不同句子混合成新的整句,此處雖不在《馮晏詩選》中,但也為馮晏近作的詩歌《這條街》中的語句。這首詩寫傍晚在小巷中開車兜了許久的人,終于找到了要找的地方,這一過程之中的所感。其中如“我在找一個門牌號走進一個夜晚”這句,初看搞不清是“我”走進夜晚,還是門牌號走進的夜晚,因為是把“我在找一個門牌號”與“我(或門牌號)走進一個夜晚”合成了一句,但這樣的模糊,恰恰對應著人的真實體驗?!拔摇痹谙镒永镩_車兜圈兒,天色漸晚漸暗,要找的門牌號雖然還沒找到,但它此刻肯定也和我一樣,正被同一個夜色籠罩著,只是還要等待我去發(fā)現(xiàn)它,這與人在那一情境當中直覺上的期待、想象是十分一致的。另如“黑卷毛像個小洞口/在一根手牽粗線的末端漂移一會兒”混合而成的句子,實現(xiàn)的也都是與人類知覺的直接圖景相吻合的、挖掘人混沌原初的直接感受的功能。學者吳丹鳳在書末研討會中所說的馮晏“將現(xiàn)實空間的重量清除出自我之外”,實現(xiàn)“語言對時空邊界的建構與消弭”,正是此理。在馮晏穩(wěn)健的長句式的節(jié)奏風格中,即便有些詩行有著有意的收束、克制,仍像宛若海浪般的長句節(jié)奏當中的間歇,造成著鮮明可感的音樂感。
如果說王小妮的許多詩歌如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所說,是對去除群體象征后的日常生活的真實精神圖景的書寫,在筆者看來,馮晏的詩歌書寫的則是對充斥卑瑣的日常世界的揀選、反叛與棄絕。面對痛苦、失落等不完美之境,馮晏的處理方式不是對沖式地一頭撞向痛苦,撞得頭破血流,硬碰硬地與生命的殘忍實質決一雌雄,而是在這一殘忍實質的大背景下,采取織網編衣、吐絲裹蛹似的將痛苦層層纏繞的方式,對之進行審視,就像飛花繞樹的游擊作戰(zhàn)一般,從各個角度往復觸碰、針刺同一個重要主題,有時看似斜刺里繞開,仿佛指向了它物(這正是潛意識的隱喻特征),很快又繞回來了,這樣不斷地包裹、圍繞,就從密林深枝般的各個復雜的角度,形成了層進、深入地觀察事物核心的一張大網。她處理巨大的主題,如死亡、災難時,這一處理方式在譬如《清明祭拜——給祖父祖母及父親》《阿赫瑪托娃的廚房》《加速空轉》等詩篇中,有非常鮮明的體現(xiàn)。她以分明可感、可觸的隱喻的深林,對嚴肅主題的沉重語境進行的解讀、解構,其本身就是一種勇敢的反思——因為換一個角度來想,難道痛苦真的那么沉重嗎?難道沒有主體自欺的因素在內嗎?如果說,直逼痛苦需要勇氣,對痛苦毅然的反叛、絕棄同樣需要勇氣與智慧。當心靈不再被重負壓倒,目光便開始真正明澈地照見他物,照見世界,如長風迷霧、密林深海般的修辭圖景,向外層層彌散,不斷撫摸、融化著各種苦難,鑄成了馮晏詩作鮮明可感的風格。
以馮晏《20年以后》這首不在本書中的近作詩歌為例。它從對同學聚會的所感出發(fā),書寫時間流逝的殘酷性。聚會時杯子“相互碰撞時的音質”不是現(xiàn)實中杯子的音質,而是“體內”杯子的,則能看出是聚會后獨自追憶時,對時光的感懷。時間不可逆,會帶給人“皺紋”與“瘢痕”,雖然也有珠寶,卻是“假設的珠寶”,是虛幻、虛無的?!吧畹拿艽a”需要隨時記住,才能打開生活,然而實情卻相反,它“隨時弄丟了記憶”,人因此只能如失聲一般,長久地獨對生命的荒誕。時間是造成悲劇的根源,它就像難以回避、無法更新的“一塊廢鐵”,“蹲在今夜的窗口內”,一刻不停地窺視著人的生活,造成了無法逆轉的巨大影響。這首詩恰是書寫苗霞在書末研討會中提到的“主體的反抗”的,而非出發(fā)點是“語言沖動”。馮晏的許多詩歌都在書寫感受性主體的反抗,即便被認為是充滿修辭幻象的《航行百慕大》這篇,本質上也在書寫主體沉浸在浩瀚的自然之中時,對與宇宙連為一體的生命圖景的玄想。她對感受性主體的反抗的書寫,是以她獨有的個性化修辭體系進行的,語言的修辭探索,是對主體的潛意識深挖、拓寬的利器。馮晏自己在書末研討會結尾時說,“描繪感知和隱痛需要詞語的精確和精準,讓潛意識說話,讓沉默部分綻放禮花,宗教般的虔誠必不可少”。我們必須從感受性主體的角度,才能理解這樣的詩作,若僅談語言與修辭,則忽略了語言的真正價值。正如耿占春在《失去象征的世界》中所說,“建構不是發(fā)生在純粹的語言領域,而是發(fā)生在語言與我們經驗世界的關系中”“即使在瑣碎的日常經驗中,一種感受性主體的存在,他所遭遇的事件與情境,也不能完全還原為語言,不能還原為純粹的所謂‘語言說話’”。
馮晏的詩歌寫作,是以對現(xiàn)代哲學的精深把握作為認識根基的。她曾在一次接受訪談時說:“對創(chuàng)作激發(fā)無意識的豐富性,最有效的應該是思想。如果說我的閱讀興趣涉及哲學、社會學、科技等,那就是我認為作為詩人,追求文本當代性的重要部分之一,是來自認知。認知除了涉及科學、社會學、哲學,也涉及語言學?!闭軐W思想在她詩歌的底部作為動力,推動著詩歌話語的發(fā)生,語言既是認知的方法,也是認知本身。她的詩歌寫作,是創(chuàng)造語言的過程,是基于經驗、認知與思想變化的不斷發(fā)展的個人修辭學的形成過程。她以不斷注入精神的新觀念、新認識作為精神氣息的底色,來建造感受性主體全新的語言學與修辭學大廈,以哲學帶來的新眼光,重新凝視世界、凝視自我,凝視生老病死、凝視時間空間的一切。哲學帶來的,是面對事物、世界、自我、語言之時眼光的變化,她不斷在個人的詩歌話語之中觸摸這些變化,帶著變化后的視角,書寫嶄新的精神圖景。她果斷地在日常經驗與人類文明之間建立聯(lián)系,在書寫個人生命歷程的同時,也將時代與文明作為真切可感的個人精神史的一部分,呈現(xiàn)在了詩歌中,實現(xiàn)了象征層面的意義聯(lián)結。這是關于自我與世界的詩歌話語,是關于愛、美、智慧、文明、歷史與未來的詩歌話語。感受性主體作為愛智者的純摯的赤子之心,深深地印刻在馮晏的修辭學道路中。
比如以書中《今日無事》這首詩為例。它先從喝茶引起敘述,接著,由迷霧般反復煮沸的水、與雙耳和鬢角反復摩擦的蒸汽、水霧中逐漸變軟的頭發(fā)、天花板水晶吊燈的光線等等,進入了對時光的嗟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悠閑狀態(tài)已被錯過了大半生”,和對所知有涯的感慨——“信息被擋在窗外”;進而,視覺、聽覺與想象的視野繼續(xù)外擴,“風如火車”,打在玻璃窗和窗框上時像穿過隧道的聲音。然后,心靈的眼睛看到了長江路東側鄉(xiāng)間小道上,年復一年運麥垛的車子的車轍。接著,引入波拉尼奧的小說《荒野偵探》中對所知有涯的述說。再接著,視野繼續(xù)外擴,至山頂、纜車、海底、細胞、基因、落葉,直到“又是匆匆忙忙”的秋天,在詩的尾聲關閉了整首的述說。再如《邊境小城綏芬河》這首詩,它由與友人在湖邊閑步起始,進而從葉子的“咀嚼聲”、“嗖嗖聲”、叢林入口、樹影、山巒另一側、界碑等事物,轉而進入了對歷史的想象與反思。這樣的層層外擴,像一輪輪海浪的沖刷,在她的許多作品中都有風格鮮明的呈現(xiàn),每一波沖上來的浪花都不相同,但都繼承著前一波,圖景不間斷地堆疊著、演進著,造成了語言上的紋路和聲音往復的趨勢。在這一趨勢里,心靈漫游的敘事功能得以打開,人生閱歷與文明演進互為象征,外在漫游與精神之旅并軌、交軌,一起進發(fā),詩歌的結構沿著海浪推進的聲效、音效往前行走,像有著一支橫向的、大而模糊的寬幅之筆,朝前一刷,生命史的整體印跡就都如被海水帶出的貝殼螃蟹、細沙卵石,一體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了。細密的所知所感、人生悲歡,都如自然的事實一般安靜、繁復。小說有百科全書式的寫法,詩歌對比于小說的百科全書式,因其藝術形式不同,做法自然是不同。小說是把觀察、洞察的過程抽絲剝繭地剖析透徹,或通過隱含在敘述之中的傾向凸顯透徹,詩歌卻是點到為止、一筆帶過的,在某一處言說一下,幾乎馬上就進入了下一處,不會過多地展開、給出,常是用僅有的一個或幾個詞,把整個圖景包藏進去后,緊接著就切換到了下一圖景。因此說來,是有著詩歌特有的簡潔的。然而,如果說詩歌也有百科全書式的寫法,馮晏無疑是在主動地、覺醒地進行著這樣的書寫。
閱讀馮晏的詩歌,宛如行走在海邊,不斷觸碰著緩緩拍擊的海浪,或身處密林深處,反復諦聽既遼闊又細微不息的風聲,所獲得的,是人生至為美好的精神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