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省略號
入夏前后,蚊蟲明顯增多。河邊、湖畔、道旁、
小區(qū)里的小徑……
我想了一個應(yīng)對“辦法”:帶上一根雪茄,或一只煙斗……
減 法
夜闌人寂。我做賊似的,在書房里進進出出。
為了把另一批書和唱片放進來,又到了給書柜做減法的時間。
先挑出一堆關(guān)于電影、音樂的索引類書,準備扔掉。網(wǎng)絡(luò)資訊共享的年代,這些以往的工具書到了告別書柜的時候。當然我還是有一點兒擔心,如果在斷網(wǎng)的日子,需要馬上查對相關(guān)資料,又該怎么辦?
接下來是那些老磁帶。音質(zhì)的原因,幾乎很少再聽。但每一盒都讓我想起節(jié)衣縮食買它們的日子。還有朋友送的,還有自己跟著廣播搶錄的。
每扔出三盒,必定再撿回一盒。想起巴爾扎克筆下老財迷葛朗臺那句著名的獨白:“這是拿刀割我的脖子。”
看著即將離去的一盒盒磁帶的封面,有哭一場的沖動。想起外婆講的:特殊時期怕被抄家,小姨把外公早年唱武生時的戲照,偷偷放到火盆里燒了。
“燒一張,哭一會兒。
“再燒一張,又哭一會兒?!?/p>
倒塌那一瞬
搬家騰書柜。
把原有的書裝進一個個巨大的編織袋,摞起,以便搬家公司的小伙子們搬運。
最上面這一袋裝時有些急,小開本的在下面,大開本的穿插在中部和上部。
結(jié)果、終于,符合所有的想象、擔憂和預(yù)設(shè),
巨大的袋子從書堆上一頭栽了下來。
它栽倒的瞬間,和所有的龐然大物倒塌沒有任何分別。哪怕它裝的,是一堆內(nèi)容互相矛盾、混在一起又不清不楚的書。
鴉的巢
大霧夾著霾,露出要吞沒一切的野心。這也告訴人:真正的冬天來了。
在霧霾下做完核酸,回屋趕緊沖澡,從熱水中汲取些新的力量。
忽然想:這種天兒,鳥都跑到哪兒去了?尤其那些驕傲又搗蛋的喜鵲。
津城多喜鵲,多到隨處可見。津城又少烏鴉,
少到烏鴉全去了北京,有的地方,滿街滿樹皆是,
比如我的母校北師大那一帶。原因始終不清。
烏鴉和喜鵲,在迷信里分屬禍福兩段,在現(xiàn)實里卻長得像兄弟——未必是親兄弟,但起碼也是表兄弟。高興起來,一樣地聒噪不停。
查爾斯·狄更斯的小說《大衛(wèi)·科波菲爾》一上來,主人公童年的家,就在一個叫“鴉巢”的地方。那里藏著一個人最初的悲傷、無望和對家人溫情的渴慕。
好像那也是成人后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一直努力想補齊的東西。大衛(wèi)的人生愿景,也可以說是狄更斯的,因為他不止讓大衛(wèi)·科波菲爾在同名小說里去追尋,也讓匹普在《遠大前程》里追尋。狄更斯最迷人的兩部小說里,有著共同的主題。
一個人在童年的成長,以及隨之而來的記憶,會伴隨人的一生。不只是作品中人,作家、詩人、導(dǎo)演們,這些創(chuàng)造人物的人,也完全一樣。
所以藝術(shù)家的美學(xué)傾向,他(她)的口味,在一
生下來就注定了。它比性取向都要堅定。所謂“后
天的學(xué)習(xí)”只不過是一個借口和幌子而已。
窗外的霧霾,遲遲沒有散。
80歲
80歲的人寫的書,能教給我什么?
我的手指,在手機屏上的訂單前猶豫了。
這是我上一代的作者。和我母親同齡。如果按寫作的代際劃分,五六年一代,他應(yīng)該是往前數(shù)第四或第五代的。
這是個移民作者。顯然,悲傷里少不了那個時代,普天下的戰(zhàn)亂與漂泊。我已經(jīng)過了對那些好奇的歲數(shù)。每天擔心的是資訊和病毒的投彈、轟炸,一日長于百年。
這不等于說,我否定那些文字的意義。忠實于你所看到的,并寫下。這是第一步。接著便是——如果你死后有知,也要忠實于后世某個時段,讀者的無感和遺忘。
偶爾,情況會反過來。
名 字
《封神演義》里,有一狠仙,叫“道德真君”。
他是黃天化和楊任的師父。黃手使雙錘,萬夫不當。楊被紂王剜去雙目,真君施救,讓其眼眶中長出一雙小手,各牢牢攥住一目。這兩位徒弟是書中自楊戩、哪吒以下,人間可以與仙家對“剛”的悍將。
當初讀小說時,“道德真君”只是個神仙名字。多年后再想起,卻不無喜感。但這個神仙在書中屬正面形象,作者起此名應(yīng)該不是調(diào)侃?;蛟S倒是出于道士(如果作者真是道士陸西星的話)或信徒的尊崇。
束 縛
每逢節(jié)日聽到鞭炮聲,無論是電視、手機中虛擬的,還是伴著硫黃和硝的氣息,從窗外擠入的……
都會情不自禁想起書柜里一本小書的名字:
《慶祝無意義》。
這是一本我從來沒讀過的小說。書并不厚,買來本來也是為了讀的。可是每次取出想讀,都被這么順滑的書名背后所潛藏的那份沉重,給震懾住了。
一個書蟲,被一本未讀的薄書震懾住了。這聽起來像是諷刺。但就是這樣,只不過震懾住書蟲的,一開始是對書中沉重的想象、虛構(gòu),然后脫離了書。
進入了生活、歲月、歷史……
它們黑乎乎在一個糊涂的大腦中攪拌成黏稠的液體,然后像蛛絲一樣,布滿思維的陋室。然后,抵消掉那些“意義”。
蕩然無存
我年輕時的榜樣之一,菲利普·羅斯(那時他還算是個新銳猶太作家,至少《再見,哥倫布》《鬼
作家及其他》兩本書的譯者當時是這么介紹的)年輕時的代表作《波特諾伊訴苦》推出了內(nèi)地第一個譯本,讓我大吃一驚:它竟然出來了!
難道這不應(yīng)該嗎?太應(yīng)該了。但它會讓許多有權(quán)阻止它出版的人緊張——這是一本寫叛逆期少年的書,尤其是——它幾乎是一本關(guān)于手淫的另類頌歌。它,還有《洛麗塔》,大概是美國文學(xué)迄今最大膽的詩意小說。
我決定不去買這個版本了。因為這樣的書,刪一個詞,或者錯譯一個字,都將讓它原有的價值蕩然無存。
反詩意
“月光如水照緇衣”,偶爾總會想起魯迅的這句詩。
魯迅的舊體詩,有詩味的少。遠不如郁達夫的古文詩。更不如他自己用白話寫的《野草》。這一句,大約是其中比較有回味的一首。
唯其有回味,才未脫盡浪漫。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緇衣人所站立的夜晚未必就有月光,或者表面上有,很快那月亮和月光,就被天狗一口吃掉了。
這大約也是全世界所有詩哲的際遇和命運。
邪典作者
哈維爾·馬里亞斯在描寫三島由紀夫的怪癖時,略帶嘲諷。他對軍國主義偏執(zhí)狂的調(diào)侃令人頓生好感。
其實看一個作者是否有才華,幽默感尤其重要,尤其是對散文類作者。缺少風(fēng)趣的作者,再一抒情、偏執(zhí),恐怕就成了人間慘劇。以文筆細膩著稱的三島由紀夫其實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想起來書柜里還有五六本三島的小說呢。打算哪天拿出來翻翻,就清理掉吧。人到了一定年齡,對一些讀物,包括讀物的作者,會變得更加包容,而對另一部分,則會明顯缺乏耐心。
這大概也是另一種睿智和成熟。
六十年來最冷的冬天
“電臺里說,今年的冬天,是六十年來最冷的?!背鲎廛嚴铮緳C這樣告訴我。
六十年前,我是負七歲。
到了媽媽家,我轉(zhuǎn)述了司機的話。媽媽陷入了回憶:“六十年前,我還在上高中。有一年雪下得厚,學(xué)校期末考試,我的一個同學(xué),家里住的是平房,門被雪給封住了。遲了一個小時才趕到學(xué)校。我們卷子都答完一多半兒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