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睜開眼,老院子里的一切都在我眼前。
那時候,爸媽都還年輕,脾氣極大,每日忙得像現(xiàn)在的我一樣,停不下來,沒有時間理會我們。那時的孩子都是會自己找樂趣的,我頂喜歡養(yǎng)一些東西。最容易的是從河溝里捉來一條條魚養(yǎng)在桃樹下的半截缸里,然后每日到村子的各個河溝里繼續(xù)去尋,田螺、蝦米、小蟹、泥鰍、水草……但凡能找到的種類我都尋了個遍,統(tǒng)統(tǒng)塞到那個半截破缸里——我那個破缸就是一個池塘,村子小河里能找到的我這里都有。
這些都是小把戲,我要養(yǎng)的如果只是這些就太單調(diào)了。
我養(yǎng)雞,撿來的。每年春天,村里的一些人家就要孵一窩窩小雞,拿出去賣,幾角錢一只。這是他們的主要收入之一。我看過那些孵小雞的人家,滿炕鋪著一個巨大的水袋子,一個個蛋就臥在上面。那水袋軟乎乎、暖乎乎的,讓我每每見了都有也躺上去的念頭。
小雞要出殼的時候,孵雞的人家總是徹夜燈火通明的,把一個個濕漉漉的小家伙托出來??稍僭趺淳模s上一群小雞一同出來,還是有疏忽的時候,于是,就有一些小可憐被踩傷,被擠壞,這樣的小雞是賣不掉的,活著也是殘疾,主人多半是扔掉的。
那樣的時節(jié),我每天很早就到村頭去,撿那些被拋棄的小家伙。撿回來,冒著被爸媽罵的風險,藏在煤倉的那個紙盒子里,擺在向陽的窗臺上,偷偷抓出一把米,用石頭碾碎了泡水給它們吃。上學的時候,我心里仍惦記著它們是不是餓了,是不是渴了,會不會被老鼠盯上了……每天放學,我便飛快地沖回來,看它們安然無恙,便長舒一口氣,扔下書包,去捉螞蚱喂它們。
我撿回的那些雞后來多半都沒有長大,不過也有長大的。有一只公雞就長大了,雖然長大了也有些瘸,但絲毫不影響它趾高氣揚的架勢。每天放學回來,它見了我就用沖鋒一樣的架勢奔過來——那時的雞都不圈起來,是可以悠然自得散步的,隨意地在村子里逛。草地啦,土坡啦,樹林啦,想去哪去哪,它要是有膽量,下河也沒人管。它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我,看到我就沖過來,如同百米沖刺,跑得跌跌撞撞,其他的一群雞也跟著它跑,揚起一路飛塵。
如同眼睛不好的人聽覺就要分外靈敏一些,這個瘸瘸的家伙起飛的本領是驚人的,它一心想著要比別的雞多吃點兒什么,那幾乎是它最重要的奮斗目標。玉米豐收的季節(jié),一堆堆玉米棒攤在房頂上晾著。它瞄準矮墻、瞄準狗窩、瞄準梯子……說實話,我還真沒看見過它是怎么飛上房的,但是,傍晚的時候,我常常見它吃得脖子那兒如同塞著一個皮球,在房檐邊上走來走去,喔喔叫著。
天色漸晚,它張開翅膀,挓挲起全身的羽毛,探出脖子,做出要往下沖的架勢??蓛芍蛔ψ訁s拼了死命地抓住房檐邊,它愈發(fā)焦急地叫著,爪子也愈發(fā)努力地扒住房檐。我想幫它,但沒有辦法。
我爸來了。我爸最懶得看偷嘴的家伙,他一邊罵著,一邊揮起一把掃帚,縱身往房檐上猛地一掃。那時的我爸,是多么多么年輕,多么多么有力氣啊!噢,沒有我爸管不了的事。那只雞下來了,張開翅膀下來了,伴隨著似乎下一秒就要死去的慘叫下來了。
在它落地的那一剎那,它幾乎是要把嗓子喊破。當然,它沒有摔死,當它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立即變得趾高氣揚,抖抖翅膀,用另外一種和剛才完全不同的語氣“嘎咯咯——嘎咯咯——”幾聲,如同在向那幫驚恐萬分的母雞們炫耀自己非同一般的經(jīng)歷:“看哥的——看哥的——”
我還養(yǎng)過一只鴨子,是用零用錢買的,只夠買一只,就只能買一只。這只鴨子因為孤獨一只,一度找不準自己的位置,大約也覺出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又不屑于與滿院子俗氣的雞們?yōu)槲?,當然也不敢跟狗搭訕,只能孤獨而清高地在院子里獨自散步,步伐蹣跚不穩(wěn),叫聲瑣碎凄切,眼神深邃迷茫,好像總是在注視著極遠極遠的地方,如同生不逢時的落魄文人。
它的身高決定了它的視野,它看人類看得最多的就是鞋。每日負責喂它的是我媽,只要我媽穿著那雙又臟又大的灰拖鞋一出現(xiàn),它就嘎嘎叫著撲過去,張開翅膀,腿一軟,趴在那鞋上,然后斜著腦袋仰起頭,用細軟的脖子蹭我媽的腿。我們家里的孩子都是不會撒嬌的,這個鴨子卻會,搞得我那暴躁脾氣的媽總是笑嘻嘻地說那鴨子和她最好,然后,把好一點兒的吃食都給它——她好像忘了當初我把鴨子偷偷買回來時她是怎么罵我的,對待雞鴨,我媽有時比對我們更有耐心。
我養(yǎng)過的塊頭最大的是一頭豬,也是撿來的——呵呵,那時候的孩子時間有的是,回想一下,我好像總是撿東西。村子里養(yǎng)豬的人家很多,豬屬于“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那種,呼的一場大病來了,幾天內(nèi)死光光;除此以外,還有一種“不算”的理由,它的價錢可以像雞毛上天般一路飆升,也可以像石頭進河一樣飛速下沉。有一年,豬的價錢狂跌到每天喂它喝涼水都劃不來,那個時候出生的小豬崽地位就都跌到了“池塘之底”,一窩窩的豬崽被拋棄在溝里、地里、樹叢里。我不敢多撿,挑了一頭抱回來。
我當然藏不住它,它太鬧,嗷嗷嗷地叫著,好在我爸媽并沒有反對我,這也是我撿來的少數(shù)可以得到父母支持的一樣東西。養(yǎng)豬是件大事,我爸依著一個墻角給壘了個窩,我鋪了一個破麻袋進去,它待在那里,立刻找到一種心滿意足的歸屬感,舒服得直哼哼。
豬的到來直接勾回了鴨子那悠遠蒼茫的眼神,鴨子迫不及待鉆進豬圈,用它那獨特的聒噪的嗓音與豬攀談??蓱z的小豬還只是個孩子,它不懂該如何應付這樣的熱情,驚恐不安地縮到一角。鴨子越發(fā)熱情起來,更近地湊過去,用嘴巴蹭小豬的身子——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它們居然是一對好伙伴。
那頭豬最后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姿態(tài)胖下去,那個小小的豬圈幾乎要被它撐爆了,它終日里哼哼唧唧地自言自語。彼時,鴨子已知趣地不再與它套近乎,重新陷入那種落魄文人的孤獨中。但豬不會,豬從不會孤獨,滿院子的家伙,它是最樂觀的,它的身份決定了它注定會是壽命最短的,可它卻如同頓悟了一般,“向死而生”,終日無所顧忌,興高采烈,吃了睡,睡了吃——也許豬才是個天生的哲學家。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們都長大了,我們都離開了那個老院子,老院子里只剩下日漸老去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去世后,母親搬來與我們同住。
去年冬天,母親也去世了。
那個曾經(jīng)熱鬧無比的老院子漸行漸遠。終是回不去了?;夭蝗チ恕?
(作者單位:遼寧省綏中縣逸夫學校)
(插圖:勝 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