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豬草
記憶中,割豬草是我最早學會的勞動。
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農村實行的還是集體生產(chǎn),我家所在的生產(chǎn)隊,按村民居住的遠近分成兩個小組,每組幾十人,統(tǒng)一時間出工到地里干活,統(tǒng)一時間收工回家。每家每戶16歲以上的人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按勞計工分,然后憑工分多少由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分配糧食,各家各戶通常都吃不飽飯。我6歲那年的春天,父親在低矮的后屋檐下用木條橫豎交織圍了一個柵欄,又從一個親戚那里賒了一頭黑黑的小豬崽,關在里面喂養(yǎng)。從生產(chǎn)隊分的那點玉米、紅薯養(yǎng)不大一頭豬,父母就派給我一個重大的任務——割豬草。父母每天出工,我就背上竹背篼,拿上鐮刀,去割豬草。
父母告訴我,豬能吃的草主要生長在田間地頭、溪邊河灘,什么米蒿、莧菜、馬齒莧、野油菜、血皮菜、野薺菜、野毛毛菜、地錦草、毛耳草、水花生藤,豬都會吃。幸運的是鄉(xiāng)間田野里這類野菜、野草也比較多,大半個上午或下午,我就能割滿緊緊實實的一大背篼,然后彎腰弓背、滿頭大汗地背回家。在父母滿意、贊許的目光里,我也感受到一種喜悅和自豪。
每天要割兩大背篼豬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背著和我個子差不多高的竹背篼,拿著鐮刀,穿梭在田間地頭,埋頭尋找一棵棵野菜、野草,要一次次彎下腰,或者一次次蹲下身去,又要一次次起身,才能慢慢地把背篼填滿。
有時出門,“草路”沒找對,老半天也割不了多少。眼看頭頂太陽快到正中央或者已是夕陽西下時,就會胡亂地“扯草草湊背篼”,把一些明知豬不會吃的野草野菜也裝進背篼充數(shù)。第二天,大人看見豬槽里豬嫌棄的野菜野草,常常把我罵一頓。
割豬草也有快樂的時光,那就是出門碰上了伙伴。他們都比我大,背的背篼卻比我的小。我們一邊割草,一邊玩耍。如果運氣好,“草路”找對了,不一會兒時間,每個人都割上一大堆豬草,看看回家的時間還早,就一起再玩一會兒。傍晚時分,背著裝得滿滿的竹背篼,迎著田野、山間涼涼的晚風,向炊煙裊裊升起的家里走去,心里甭提多高興了。
和伙伴們一起割豬草,也有“樂極生悲”的時候。有時玩過了頭,忘記了割豬草,等醒悟過來的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這時大家才著急忙慌地東一頭、西一頭地找草割,可是收獲并不大。天快要黑了,背篼里還沒有多少豬草,怎么辦?有小伙伴急中生智,想出“好辦法”來,就是找來幾根樹枝,在背篼的半中腰搭成“井字型”架子,上面再蓋上豬草,好像滿滿一背篼似的。到家后,父母接過背篼,發(fā)現(xiàn)一大背篼豬草卻很輕,自然就“露餡”了,結果少不了劈頭蓋臉挨一頓罵,有的伙伴還會挨一頓揍。
經(jīng)過大半年的喂養(yǎng),黑黑的小豬崽,長大長肥了,毛發(fā)又順又亮。我早出晚歸地割豬草功不可沒。到了臘月,家里把這頭豬賣給了供銷社,換回了好多錢,同時又買了一只黑白毛色的小豬崽回來喂養(yǎng)。到了第二年秋天,我要上小學了。大概是八月份的一天,父親帶著我去村小學預報名,啟蒙老師顧老師鄭重地登記了我的名字,然后摸了摸我的頭,說:“你是我們蓮花村最乖的娃,才七歲多點,已經(jīng)割了近兩年的豬草了,真是勤快!”顧老師與我們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他每天從家到村小學上課都要經(jīng)過我家后面的那條小路,很多時候我出門割豬草,就碰到他去學校;他放學回家路上,也時常看見我背著一大背篼豬草回家。碰到顧老師,我也會主動跟他打招呼,怯生生靦腆地說一聲:“顧老師好!”
“小鐮刀,割青草,地里割,河邊找?!鄙狭诵W,我的割草勞動并沒有結束,每天放學后我仍舊要割一大背篼豬草,鐮刀、背篼陪伴了我一半的小學時光。
放 牛
記憶中,放牛是我童年里最輕松的勞動。
在集體勞動時期,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著6頭水牛。隊里照顧家中有60歲以上老人或者孩子較小的村民,可以承擔喂養(yǎng)一頭牛的工作,每天計6個工分,這相當于一個成年勞動力在生產(chǎn)隊勞作半天的工分。生產(chǎn)隊有200多畝水田和300來畝旱地,全靠隊里養(yǎng)的這幾頭水牛犁田耕地。牛兒吃不飽、養(yǎng)不好,就拉不動犁耙。
我家喂養(yǎng)的是一頭大水牛,兩只短而粗的角斜插在頭頂,牛眼睛鼓鼓的,炯炯有神,大粗鼻孔,大寬嘴巴,吃草時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每天父親起早,在出工前,把牛兒牽到屋前屋后的空地上吃草,母親則在勞作的間隙或收工回家的路上割滿一大背篼青草,以保證牛兒一晚上的飼料。牛兒在解除了一天犁田或耕地勞作后的時間,則由我牽著它在山坡空地、田邊地頭吃草。
大水牛馴良乖巧。有時我牽著它慢悠悠地走在田邊地頭,看著它啃食青草;有時我把它牽到青草茂密的空地,把牛繩往牛背上一扔,由它自由自在地吃草。這時,我就輕松自在了,或者躺在草地上,仰望藍天白云,或者在草叢中翻找蟈蟈蛐蛐,或者從褲兜里拿出課本讀書。大水牛吃著可口的青草,有時打個響鼻,仿佛是告訴我,它對這里的草很滿意;偶爾還會回頭瞅瞅我,好像在提醒我,別把它忘了。
每個周末和假期,放牛、割草,就是我的全部工作。那時上學沒有家庭作業(yè),看書也全憑自覺或愛好。只有等到下雨天,地里沒法干活兒,父母不出工,承擔了放牛、割草的任務,我才有一點點自由玩耍的時間。
歲月漫長,光陰荏苒。鄉(xiāng)村的荒坡空地、田野溝邊、河灘溪旁,只要是青草茂密的地方,都留下了我放牛的足跡。
曬糧食
秋陽滿地,有糧曬之。
記憶中,曬糧食是我童年里最忙碌的勞動。
20世紀70年代末,農村集體勞動終于走到盡頭,無奈地退出了歷史舞臺。到1980年,我們村實現(xiàn)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我家5口人分到了7畝多旱地和3畝多水田。春夏收割了油菜和小麥,到了秋天,花生、玉米、稻谷相繼成熟。這一年的每一天,家里每個人都沉浸在喜悅里,沉浸在勞動的喜悅和豐收的喜悅里。
暑假里,花生、玉米、稻谷陸續(xù)收獲。除了幫著父母在田間地頭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晾曬糧食是我的重大任務。妹妹們也學會了放牛、割草,小小年紀也接過了我曾經(jīng)的勞動。
每天,曬糧食的第一步是看天氣,抬頭望天,或藍天白云,或碧空如洗,憑大人傳授的經(jīng)驗可知是大好晴天,是晾曬的好日子。于是,把曬席一卷一卷地扛到屋前空地上,再一卷卷地鋪開。然后,把待晾曬的一筐筐糧食或背扛或手拉,移到曬席上,傾倒而出,再用竹耙、推板等工具,把糧食均勻地鋪展開來。
玉米棒子是最好晾曬的,傾倒在曬席上,用推板推平之后,就不用管它,鳥雀不會來啄食,也無須翻曬,任由火辣辣的陽光炙烤即可。一筐花生不像一筐玉米棒子那么沉,搬進搬出不太費力氣?;ㄉ涝跁裣?,差不多一個時辰就要用竹耙翻動一次,使其受熱均勻,還要一邊晾曬,一邊撿拾采摘時掉落在里面的葉子、草根。
曬稻谷的工序最煩瑣,講究最多。那幾張大曬席上的谷粒,如何把握好翻曬的時間,怎樣讓其均勻適度地接收光熱,需要重復一道道工序,需要細細地打理。于是,每隔半個時辰,就要拿起谷耙,弓著腰,一進一退反復多次地翻動谷粒,不僅讓谷粒翻個身,爽爽地透了個氣,還要把曬在底層的谷粒翻到上層來。一個上午,還要曬兩三次曬席,就是用推板把谷?;蛲苹蚶?,形成“條壟”,以露出一部分曬席,讓陽光直接照射有些濕潤的曬席,使其受熱升溫。攤開、推平、翻曬,第一撥、第二撥、第三撥……要在烈日下不停重復這些簡單的動作。
曬稻谷,少不了鳥雀的光顧。這些家伙成群結隊,嘰嘰喳喳地飛到曬席里,又吃又拉,一點也不考慮主人的感受。或許鳥雀們壓根就認為,糧食本就是屬于萬物生靈的,碰上飽食的機會怎么能放過。對曬谷的人來說,疏忽大意是常有的事。比如回屋子躲一會兒太陽,或者在椅子上打了個盹,或者做一點別的事情,這時候鳥雀們就來去自如,盡情啄食。
當陽光漸漸離開曬席,收糧食的時間就到了。父母從地里勞作回來,也加入收糧食的行列。曬場上是一家人忙碌的身影,大家分工明確又緊密配合,母親和妹妹,揮動手中的掃帚,確保顆粒成堆,父親和我負責裝筐并一筐一筐地搬進屋內。
光陰似箭,歲月流逝。轉眼我大學畢業(yè)進城工作已經(jīng)三十年了,割草、放牛、曬糧食的往事已成為腦海中的記憶。
與現(xiàn)在的孩子相比,我們這代人的童年生活是很艱苦的,但也經(jīng)歷了我們這代人獨特的精神磨煉。在割草、放牛、晾曬糧食的勞作中,我們雖然流過汗流過淚,但也親近了自然,鍛煉了身體,磨煉了意志。
現(xiàn)在,我常常做夢,夢中的我又回到了鄉(xiāng)村故土,夢見自己拿著鐮刀、背著背篼去割草,夢見自己在山坡上放牛,夢見自己在辛勤地晾曬秋收的糧食……
(作者單位:四川省成都石室雙楠實驗學校)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