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羽衣：大唐樂舞的“中外融合”

【關鍵詞】唐代樂舞 中外融合 中國音樂史 霓裳羽衣曲 【中圖分類號】K242 【文獻標識碼】A

“中外融合”的唐代樂舞

唐代樂舞是包括樂曲、舞蹈與歌唱的一種綜合性藝術形式，內容豐富，形式多樣，既有對中國歷代音樂的傳承，又大量吸收了外來樂舞，在中國古代音樂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唐代的音樂分為雅樂與燕樂，前者適用于祭祀與宮廷政治活動，后者適用于娛樂場合，其精華就在后者，吸收的外來音樂也都屬于燕樂。燕樂古今中外兼收并蓄、包羅萬象。以唐朝前期的十部樂為例，其是在隋朝的七部伎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隋朝的七部伎包括《國伎》《清商伎》《龜茲伎》《高麗伎》《天竺伎》《安國伎》《文康伎》。隋煬帝大業(yè)中改《國伎》為《西涼樂》，將《文康伎》改為《禮畢》，并增加了《康國樂》與《疏勒樂》，形成了九部樂，其中《高麗》《天竺》《龜茲》《安國》《康國》《疏勒》等樂均為外來樂舞。唐高祖武德時期仍稱九部樂，至唐太宗貞觀時期，位于今吐魯番的高昌國滅亡，唐“盡收其樂”，最終形成了十部樂。據(jù)《唐六典》載：“凡大燕會，則設十部伎于庭，以備華夷?！睆亩蔑@唐朝萬國來朝的大國氣勢。

在唐代的十部樂中，除了《燕樂》《清商樂》《西涼樂》外，其余七部樂均為外來音樂，可見外來音樂占了大多數(shù)?！段鳑鰳贰冯m是中國樂曲，但卻是融合了大量的胡族音樂，其淵源最主要是龜茲樂，后經(jīng)魏晉南北朝諸朝的不斷中國化，原來以鼓樂為主的龜茲樂逐漸變?yōu)橐怨芟覟橹鞯难葑囡L格，自唐開元時起，因與道調、法曲合奏，三者逐漸融合，隸屬“法曲部”；在教坊演出者，以西涼樂、大曲新聲為主，名“胡部”。此胡部專指西涼樂，是中外音樂在涼州碰撞、交融后，進一步本地化而成的。

十部樂中的七部外來音樂，除《高麗樂》來自朝鮮半島，其余均來自西域中亞地區(qū)，反映了絲綢之路上中外樂舞文化交流的繁榮情況。其中《龜茲樂》對中國影響最大，其早在西漢張騫通西域時已傳入中國，關于其淵源有印度說、中原說與綜合說三種。結合考古資料，學界多認為其為受多方文化影響，即中原文化和印度為代表的南亞文化，在龜茲本土形成的樂舞藝術。其傳入中國的至少有三部，即《西國龜茲》《齊朝龜茲》和《土龜茲》。其最大的影響還在于音樂理論方面，即蘇祗婆把龜茲“五旦七聲”音樂理論傳到中原，演變成“旋宮八十四調”。中國的多部樂舞多采用龜茲樂，包括民間亦多用之，宋代教坊四部樂中亦設有龜茲部。

《安國樂》《康國樂》皆來自中亞地區(qū)的昭武九姓國，是粟特民族的音樂?！妒枥諛贰窞榻裥陆κ?、疏勒一帶的音樂，早在北魏時期已傳入中國內地。《舊唐書》將《安國樂》《康國樂》《疏勒樂》《龜茲樂》《高昌樂》，稱之為“西戎之樂”。

除了十部樂外，據(jù)《舊唐書·音樂志》記載，還有《百濟樂》，與《高麗樂》合稱為“東夷之樂”；《扶南樂》《驃國樂》，與《天竺樂》合稱為“南蠻之樂”。又曰：“《北狄樂》，其可知者鮮卑、吐谷渾、部落稽三國，皆馬上樂也?！贝送猓谭凰艿倪€有散樂，也稱百戲，內容龐雜，其中亦有不少外來因素，相當于今雜技、魔術，“大抵散樂雜戲多幻術，幻術皆出西域，天竺尤甚”。自漢代以來，歷代皆有節(jié)目傳入，至唐代時內容已經(jīng)相當豐富，成為宮廷與民間喜聞樂見的娛樂方式。

另據(jù)唐人崔令欽的《教坊記》一書記載，共收入了開元、天寶時期教坊曲名343個，其中有不少“胡曲”，如“菩薩蠻、八拍蠻、女王國、南天竺、望月婆羅門、西河師子、西河劍器、蘇幕遮、胡渭州、楊下采桑、合羅縫、蘇合香、胡相問、胡醉子、甘州子、穆護子、贊普子、蕃將子、毗沙子、胡攢子、西國朝天、伊州、甘州、胡僧破、突厥三臺、穿心蠻、回波樂、龜茲樂、醉渾脫、春鶯囀、達摩支、五天、阿遼、拂林、大渭州”。在唐代還流行著許多樂舞，如《胡旋舞》，來自康居；《胡騰舞》，來自中亞石國；《柘枝舞》，來自中亞怛羅斯；《五方獅子舞》，亦稱《太平樂》，“出于西南夷天竺、師子等國”。類似樂舞還有不少。

唐代樂舞中外來的樂器與樂人

唐朝音樂管理機構更加健全，以太常寺管理雅樂，左右教坊掌管燕樂與散樂，宜春院掌管宮中女樂，又設梨園于長安城北內苑，選坐部伎子弟300，由唐玄宗親自教于此，號皇帝梨園弟子。在宮外還設有“梨園別教院”約1000人，隸太常寺，技藝水平比宮廷梨園略低一籌；洛陽太常寺亦有“梨園新院”，有1500人，演奏一般俗樂，其優(yōu)異者可選入坐部伎。這些機構內部有明確的分工和考核升遷制度，其嚴格程度遠超前代。

唐代不僅大量汲取外來音樂，在樂器方面亦有大量的引進。如《龜茲樂》所用樂器：豎箜篌、琵琶、五弦琵琶、笙、橫笛、簫、篳篥、毛員鼓、都曇鼓、答臘鼓、腰鼓、羯鼓、雞婁鼓、銅拔、貝。其中豎箜篌，據(jù)說源自于西亞兩河流域。琵琶，《隋書·音樂志》云：“今曲項琵琶、豎頭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薄杜f唐書·音樂志》：“五弦琵琶，稍小。蓋北國所出”。篳篥，源自于北方游牧民族。毛員鼓、都曇鼓、答臘鼓、羯鼓、雞婁鼓等，無一不是自域外引進。再以《高麗樂》為例，其樂器有彈箏、搊箏、臥箜篌、豎箜篌、琵琶、義觜笛、笙、簫、小篳篥、大篳篥、桃皮篳篥、腰鼓、齊鼓、擔鼓、貝。其中豎箜篌、義觜笛、小篳篥、大篳篥、桃皮篳篥、齊鼓、擔鼓等，皆為外來樂器或在其基礎上改造而成。《新唐書·禮樂志》載：“周、隋管弦雜曲數(shù)百，皆西涼樂也。鼓舞曲，皆龜茲樂也。”可知在這些樂曲的演奏中也多用外來的樂器。

有唐一代，有許多外來的樂人在中國生活或獻藝，如表演《胡騰舞》者多為胡人，西安發(fā)掘的蘇思勖墓有一幅樂舞壁畫，表現(xiàn)的是胡騰舞的場面，其舞者為一高鼻深目、滿臉胡須的胡人。表演《胡旋舞》者亦為胡人，白居易《胡旋女》詩：“胡旋女，出康居?！笨稻蛹粗钢衼喌目祰?。元稹的《胡旋女》詩亦曰：“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辈粌H女性，男性亦有善舞胡旋者，如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亦為胡人。不過善胡旋的并非都是胡人，漢人亦有之，如楊貴妃即是一例。唐玄宗時表演《柘枝舞》的那胡，天下無雙，可能就是一位胡人。著名琵琶演奏家曹保、曹善才、曹剛，世居長安，為中亞曹國人；琵琶高手裴神符、裴興奴、康昆侖等，均為西域人；盛唐著名歌唱家米嘉榮，為中亞米國人?！督谭挥洝酚涊d了善歌、善舞、善器樂演奏者數(shù)十人，其中亦有不少外國或異族之人。能廣泛吸納當時各國各族優(yōu)秀藝術人才，是唐代樂舞藝術發(fā)展輝煌的重要原因之一。

《霓裳羽衣曲》是唐代樂舞“中外融合”的典型代表

《霓裳羽衣曲》是唐代著名的大曲之一，雖是唐玄宗創(chuàng)作而成，但卻是中外文化融合的結晶，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

關于唐玄宗創(chuàng)作此曲的情況，文獻記載頗多，《楊太真外傳》卷上載：“《霓裳羽衣曲》者，是玄宗登三鄉(xiāng)驛，望女幾山所作也?！碧拼娙藙⒂礤a《三鄉(xiāng)驛樓伏睹玄宗望女幾山詩小臣斐然有感》詩亦云：“三鄉(xiāng)陌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碧拼硪恢娙嗽　斗ㄇ吩娫唬骸懊骰识惹嘈聭B(tài)，宛轉侵淫易沉著。《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羽衣》號天落?！币舱J為此曲為唐玄宗所作。唐玄宗曾寫過《早發(fā)三鄉(xiāng)山行》，此詩雖然亡佚，但張九齡有《奉和圣制早發(fā)三鄉(xiāng)山行》詩，是奉和唐玄宗此詩而作。張九齡為唐開元時的宰相，當時陪同皇帝出巡，可見此事不虛。

《新唐書·禮樂志》載：“河西節(jié)度使楊敬忠獻《霓裳羽衣曲》十二遍，凡曲終必遽，唯霓裳羽衣曲將畢，引聲益緩?！本粗覒獮榫词鲋`。又據(jù)沈括《夢溪筆談》卷五《樂律》載：“會西涼府都督楊敬述進《婆羅門曲》，與其聲調相符，遂以月中所聞為散序，用敬述所進為其腔，而名《霓裳羽衣曲》?！卑拙右住赌奚延鹨虑琛吩疲骸坝蓙砟苁赂饔兄鳎瑮钍蟿?chuàng)聲君造譜。”自注曰：“開元中，西涼節(jié)度使楊敬述造?！惫试娭兴^“楊氏創(chuàng)聲”，指楊敬述進獻《婆羅門曲》之事；“君造譜”，指唐玄宗參考《婆羅門曲》創(chuàng)制《霓裳羽衣曲》之事?？梢姲拙右住⑸蚶ǖ热私哉J為《霓裳羽衣曲》與《婆羅門曲》有著密切的關系，且唐玄宗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至于玄宗游月宮而獲其曲的說法，宋人認為是無稽之談。

《霓裳羽衣曲》舞者所穿的服飾道教色彩非常濃厚，所謂“霓裳”指帶有閃光花紋的裙裝，所謂“羽衣”指點綴著羽毛裝飾的衣服。道士多穿白色的羽衣，飄飄然若飛升之態(tài)。舞者身穿羽衣，頭戴步搖，脖子上和衣帶上有金銀首飾，顯得雍容華貴，嫵媚動人，飄然有翔云飛鶴之態(tài)。霓裳羽衣舞的得名，就來自于舞者的服飾，其所表現(xiàn)的主題是仙境。白居易《霓裳羽衣歌》詩：“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間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搖冠，花鈿瓔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羅綺，愿聽樂懸行復止?！逼涿鑼懙木褪沁@一狀況。

《霓裳羽衣曲》的舞蹈最早為獨舞，唐憲宗時變?yōu)殡p人舞，到唐文宗時，此舞又變成了隊舞，曾讓童子300人齊舞《霓裳》。唐宣宗也曾用幾百舞女組成大型舞隊演出《霓裳》。其樂曲悠揚舒緩，以表現(xiàn)虛無飄渺的仙境，這一點唐人陳嘏的《霓裳羽衣曲賦》有描寫：“宛似群仙之態(tài)，爾其絳節(jié)回互，霞袂飄揚，或眄盼以不動，或輕盈而欲翔。”白居易《霓裳羽衣歌》云：“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贝宋栌写故至_這一舞蹈技巧，說明《霓裳羽衣曲》屬于“軟舞”，即為“慢舞”。

盡管中國樂舞與胡樂的交融一直在進行中，然交融的高潮還是在唐代開元、天寶盛世，除了社會穩(wěn)定、中外交流頻繁的原因外，唐朝政府的主動行為，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缎绿茣ざY樂志》載：“開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而天寶樂曲，皆以邊地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后又詔道調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這時的唐朝音樂分坐部伎與立部伎，前者高于后者，升胡部于堂上，就是升為坐部伎，標志著胡樂地位的提升，這是一個重大的變化。引文中的最后一句，是指天寶十三載（公元754年）發(fā)生的又一次重大變化，白居易《法曲歌》自注曰：“玄宗雖雅好度曲，然未嘗使蕃漢雜奏。天寶十三載，始詔道調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識者深異之。明年冬，而安祿山反也。”將此次變化視為安史之亂的徵兆，當然是無稽之談。關于此次變化的具體情況史籍中亦有記載，《唐會要》卷三三載：“天寶十三載七月十日，太樂署供奉曲名及改諸樂名?！惫灿?20余曲，其中58曲為胡樂，全部改為中國曲名，“《婆羅門》改為《霓裳羽衣》”。又載：“司空楊國忠、左相陳希烈奏：中使輔璆琳至，奉宣進旨，令臣將新曲名一本，立石刊于太常寺者。今既傳之樂府，勒在貞珉，仍望宣付所司，頒示中外?！辈粌H將傳入唐朝胡樂全部改為中國曲名，而且由宰相負責刻石保存，并頒示中外，可見重視程度之高，從而使唐朝的樂制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這是自漢以來滔滔涌入的外來樂舞，與內地漢族傳統(tǒng)音樂大融合的必然結果，這是初唐雅樂、胡樂、俗樂之鼎立，到中唐胡俗樂相互融合并形成新俗樂，再以雅、俗（新俗樂）的對立構成晚唐之音樂特點的這一唐代音樂歷史變遷之關鍵契機之一?！赌奚延鹨隆放c《婆羅門》的融合只不過是這一歷史大潮中的一朵浪花。任何文明在發(fā)展過程中不可能永遠孤立，其是建立在吸納與創(chuàng)新的基礎之上的，唐朝樂制的此次變化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至于《婆羅門》至此才改名的原因，是唐玄宗創(chuàng)作《霓裳羽衣》時只吸收其部分音樂因素，并非將其全部并入《霓裳羽衣》。說明此曲在這之前一直單獨存在，仍隸屬于胡部新聲，此次改變徹底融入道調法曲，成為華夏音樂的組成部分。

（作者為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責編/于洪清 美編/楊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