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前嚴冬的某個清晨,寒氣逼人,空氣像劣質白酒一樣拉嗓子,父親敬了個禮,虔誠而謹慎地用雙手取下那個紅色的本子,我的父親終于可以開著東風重卡,載滿跟他同樣青春年少的戰(zhàn)士們參加野外拉練。那時候,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名出租車司機,載著醉酒的人穿行于燈紅酒綠之間。
另一件讓他出乎意料的事情是,自己會有一個愚鈍的兒子,他不認路、看不懂地圖,架著沉重的眼鏡,鏡片比啤酒的瓶底兒還厚,總是迷失在偌大的城市里,靠他搭救。
北京辦奧運會那年,他買了一輛上海桑塔納,親手在上面噴涂綠色的漆,裝上出租車的頂燈,但當一切準備停當,他卻遲遲不愿意坐進車廂。相比于卡車,轎車的視野低矮逼仄,車里精美而陌生的內飾也令他不知所措。但當他打火掛擋的一剎那,內燃機熟悉的嗡鳴聲驅散了一切不安,他興致勃勃地開車帶親戚們兜風,但他七歲的兒子卻駁了他的面子,那個晚上,我在本市的彩虹橋下吐了一車,我和父親終究無法互相理解,這樣的預感在那個夏夜就隱隱浮現在我腦海。那個晚上太過久遠,細節(jié)都已經隨著青春期的爭吵而遠去,我唯一記得的就是父親那張心疼而惆悵的臉,一開始,我覺得父親是在心疼我,青春期之后,我堅定地認為他不過是心疼自己的新車而已,再之后,我想,恐怕二者都不全面,那些嘔吐物象征著我們的隔閡,他預感到,他的兒子終究要踏上一條他未曾走過的道路。
后來,他在燈紅酒綠中穿行的無數個深夜,他的兒子在城市里的兩點間不斷往返,當那輛桑塔納里程表上的數字攀爬到十二萬的時候,他的兒子回想起一些地理知識。那天晚上,當他談到那個后面跟著很多個零的數字時,我突然想起那些遙遠的知識,地球的周長是四萬千米,如果桑塔納也可以跋山涉水,十二萬千米就可以繞著地球轉三圈,從華北平原出發(fā),沿著隴海線進入黃海,那么很快就可以越過日本,駛入茫茫的太平洋。綠色的車身在空曠的海面上飛馳,后面是雪般的浪花,我在幻想中沉醉。
父親看著我呆滯的目光,突然想到,十二萬千米這個概念對一個少年來說似乎難以理解,于是他開導我:“一千米一塊五,十二萬千米可就是十八萬塊,更別說還有他媽的起步價!”
為了鼓舞士氣,他有意省略掉了昂貴的、從遠方運來的那些黑色的血液,還有黑夜,那些在空空蕩蕩的街道上無客可載的焦慮??墒俏疫€是被沉重地打擊到了,我意識到,我的父親終究沒有向那些讓人心如貓抓的遙遠出發(fā),他只是在這個火車拉來的城市里面,拉著尾氣做的毛線,一圈一圈地纏繞,把這個地圖上的小點纏繞成一個巨大的毛線球。
那時,對我們家來說,十八萬是一個不小的數字,我的父親盡管夸下???,但實際放進口袋的或許只是一個零頭而已。但他沒想到的是,他勞動和吃飯的家伙居然率先絕塵而去,隨著某個曖昧的說法傳開,巡游出租汽車牌照限額的事情好像在一次一次的傳說中變得真實,出租車的價格漸漸漲了起來。
父親是一個保守的人。他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出生成長,對一切與“金融”這個字眼相關的東西都極為警惕,他只愿意以勞動換取財富,甚至對銀行的大額存單都抱有警戒之心。因而,他極力反對他身邊的任何人炒股,那種端著平衡桿走鋼絲的收入方式在他看來還不如安守貧窮。然而,不幸的是,他不愿邁入資本的世界,但市場經濟卻找上了他。
在買下這輛車的時候,我的父親足足花了三十萬元。那時候,我們全家都覺得這是個沖動的決定,就連父親本人也不例外。他幾乎向身邊的親戚們借遍了錢,當他第一次開著出租車從彩虹橋下鉆過時,車上拉著的不僅是親人,也是債主。
然而,在他還清債務之前,出租車的牌子居然漲到了六十萬元。金融的世界神秘而晦澀,市場似乎的確有這樣一種魔力,任何事物的價格都是不確定的,而我的父親只能被裹挾其中。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處于某種焦慮之中。他每周都去車市打探消息,一根一根地點起香煙,在青藍色的煙霧中,他似乎喪失了勞動的熱情,他總是擔憂地對我說:
“這車價還會漲嗎?”
而穿著校服的我對此一無所知,我只能懵懂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
我的父親是一個勤勞的人,他把正常作息的白班包給外人,自己開夜班,在深黑色的夜晚中穿行,他的乘客不是醉漢就是疲憊的旅人,他們往往一聲不吭,我的父親曾經告訴我,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甚至有一種自己在開靈車的錯覺。但在車價飛漲之前,他一直對這令人苦惱的差事保持熱情,在移動支付尚未普及的年代,那些經過反復揉搓的無酸紙總能給我父親帶來一種心理上的慰藉。然而,當鈔票的海浪真正地將他裹挾其中,他卻表現出一種極度的迷茫。
現在看來,我的父親實際上完全有自知之明。他以一種敏銳的直覺窺探到了投機游戲的本質,它歸根結底是一種賭博,他也明白,在這種游戲當中,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玩家,那種追漲殺跌的樸素心理讓他只能成為被收割的對象。然而,此刻他已經被迫以身入局,他本想進入勞動市場,卻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賭桌之前,吃飯的家伙變成了籌碼。
正像我剛剛所說的那樣,他不是個合格的投機者。投機要求人必須逆著自己的直覺行事,要在市場一片哀號時毫不在乎地吃進籌碼,而在幻想的黃金宮殿即將建成時冷靜地出賣自己對它的所有權。然而,哪怕知道那價格早已超出了一塊牌照應有的價值,我的父親也拒絕將其賣出。
在我長到一米五六的時候,那牌照剛剛觸及六十萬元的門檻,我的父親撫摸著我的腦袋,說道:
“等到七十萬就賣?!?/p>
在我的身高跨過一米六的門檻時,那牌照也跨過了七十萬的門檻。那天是星期六,我和父親在家門口遇到,我剛剛從學?;貋?,而我的父親則是從車市返回,他一看到我,就驚訝地說道:
“好小子,長高了?!?/p>
每個父親似乎都對兒子的身高有種出乎意料的敏感,他把我拉到臥室的門口,用圓珠筆輕輕做下標記,隨后拉開軟尺,那數字讓他驚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富有深意地說道:
“長得真快?!?/p>
我的父親向來直來直去,但那天,他難得一語雙關。母親早就做好了一桌飯菜,那新鮮蔬菜碰到熱油之后爆發(fā)出了驚人的香味,那段時間,我們全家都因從天而降的財富而興奮——除了父親。
在宣布過價格上漲的喜訊之后,我和母親都面露喜色,父親也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然而,不知為何,我在這笑容里看到了一絲陰霾。我想,那時候,他或許已經對接下來情勢的急轉直下有所預料。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對此大惑不解,道理顯而易見——低買而高賣是最簡單的獲益方式,我的父親已經做到了前者,而如果他有所預感,那么后者也應該順理成章,直到后來,我自己真正以身入局之后,才明白個中緣由。
當我從面前的餐桌上舀起最后一勺西紅柿炒雞蛋的時候,我的母親終于在那鋼柄勺子劃過陶瓷的刺耳聲音中清醒過來。她說:
“這車的價格太高,是不是該見好就收了?”
這是家庭里第一次出現主張賣車的觀點,然而在那時,身處局外的我們都沒有意識到真正做出決斷的困難。
父親沉吟片刻,他的表情復雜,眉毛擰成了一團,但那并不是某種抗拒的表情,他似乎深深地贊同這個意見,然而,當他開口時,嘴里的話又是老一套:
“等到八十萬吧,一定賣?!?/p>
鑒于父親在“低買”上的英明成就,我和母親對視了一眼,還是對這一決定表示了贊同。于是那個中午再沒人說話,筷子與碗碟碰撞的聲音代替了我們的語言,而我背后的電視機里,新聞頻道主持人那莊重的嗓音掩蓋了我父親心中的不安。之后的日子里,他越發(fā)頻繁地抽煙,手里總是握著那十塊錢一盒的紅旗渠,青藍色的煙霧總在家里的陽臺上盤旋,開了窗戶也散不出去,以至于那段時間,老師們總因為我校服中散發(fā)的嗆人味道而懷疑我與香煙有染。
那段時間對我來說過得很快,但我的父親告訴我,那段時間對他來說十分煎熬,他每天都在兩種直覺的拉扯間不知所措。那種作為勞動者的直覺很早就不斷地在他的耳邊尖銳轟鳴,然而,那種脫離貧困的渴望,一種人皆有之的貪婪鉗制著他的手腳,致使他無法果斷地踩下剎車。盡管對于這一行為,他在駕駛汽車時已經完全熟練,但心理的慣性更甚于物理的慣性,令人難以控制。
在車市上第一次以八十萬元的價格賣出一輛出租車時,我的父親正在跟同行聊天,他們提到了一種奇異的新業(yè)態(tài)。這些在公路上身經百戰(zhàn)的司機們聽說,一些人正在互聯(lián)網上拉活,他們在網上與乘客約定地點,用復雜的軟件計費,以這種曲折委婉的方式成為他們的同行。
乍一聽到這回事,他們第一時間并不是感到大禍臨頭,而是面面相覷,互聯(lián)網對他們來說太過神秘、太過前衛(wèi),這幫四十多歲的司機沒法想到它在未來將會介入他們的生活,甚至摧毀他們的工作。經過短暫的討論,他們一致認為,所謂的網約車不可能影響他們的生意。
那種在電子屏幕上戳戳點點的方式太復雜,遠不如揮手叫車簡潔明了,沒有人會舍近求遠地在網絡上叫車,因而,他們的生意也就堅不可摧。
我的父親在軍隊里度過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在那些熱血沸騰的歲月當中,他將自己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東風卡車那龐大而復雜的精細結構上,也就無力再接受更多新的事物,所以,當網約車一夜之間火遍大江南北的時候,他不知所措。
某天,父親莫名其妙地把我叫到他的身旁,那時候,電視正播放著出租車司機和網約車司機發(fā)生沖突的新聞,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問道:
“這網約車真能翻了天不成?”
這話在形式上是個疑問句,但實際上,卻并不是真的在詢問我的意見,然而,青春期的我已經長到一米七一的個頭,那種與父親作對的心理也在日漸增長,互聯(lián)網的印記深深地烙刻在我們這一代人的頭腦當中。我認真地告訴父親,網約車是大勢所趨,而出租車的行業(yè)壟斷也不可能永遠地持續(xù)下去。聽到這話,我的父親立刻坐直身體,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懂個屁!網約車能火起來,那都是因為平臺給的補貼,等啥時候他們把錢燒完了,該倒閉就得倒閉!”
這句話激發(fā)了我的叛逆心理,我立刻以高一政治課本里講到的那些淺顯的經濟學原理作為武器,與父親大吵了一架,從那天以后,我堅定地站在了母親一邊,而我的父親則堅守他的觀點——只要等那些大公司把錢燒完倒閉,一切都會回歸原樣。
然而,他終究沒有等到平臺把錢燒完的那一天,這完全超出了我父親的認知范圍。他本能地認為,一家公司只要一整年都在虧損,它就會自然而然地倒閉,在出租車司機們的微信群里,不甘落寞的中年男人們轉發(fā)著一條條平臺虧損的消息,但他們驚奇于投資公司居然會給那些虧損的公司融資,也不明白“資金換市場”的箴言,那種跑馬圈地的擴張方式讓他們招架不住。而當比他們更敏銳的其他人認識到這點時,出租車的價格便開始一路狂跌。
我的父親開始為那些沒有落到他手里的鈔票惶惶不可終日,他終于準備賣車,然而,他的動作總是晚一步。他按照車價上漲的速度預估其下降的速度,然而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之下,墜落總是比上升更容易。
高二,我的身高停留在一米七九,這最后的一厘米關乎尊嚴,然而,我的骨關節(jié)最終還是沒有完成最后一步,于是,此后我只能通過謊言彌補這最后一厘米。而車價此刻已經跌破了我一米五六時的價格,并且,還在以更快的速度一落千丈。我的父親已經徹底無心勞動,在那些強迫自己出門開車的日子里,他在等待每個紅綠燈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在虧錢,事實也正是如此,我的父親的確不善于投資,每次車價那小小的反彈都會激起他的幻想,然而,這些反彈只是更大虧損的前兆。
最后,在高三一整年當中,我學習學得昏天黑地,我的父親在精神上同樣受到了巨大的煎熬。他賣車的計劃無數次地被擱置,某次,買方甚至已經拿著銀行卡到了交易現場,只要在合同上簽字就可以結束一切。然而,在這歷史性的一刻,父親的腸胃卻突然天翻地覆,長久的晝夜顛倒對腸胃來說是巨大的負擔,他只好捂著肚子暫且告退,然而,等他回來的時候,買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他才從相熟的司機那里知道,就在他離開的那幾分鐘,有人用更低的價格和更好的車況撬走了他的買主。我的父親在很長時間里因此一蹶不振,最終,在母親的強烈建議之下,他把價格直接降到了三十五萬元。那價格比市場價足足低了五萬多,父親終于用這種讓他心痛的方式找到了合適的買家。
那時高考已經結束,我和父親終于不再因互聯(lián)網與網約車的問題而爭吵,或許是因為結論太過顯而易見,他對這個話題似乎失去了興趣。但我仍舊對父親的痛苦感到奇怪,兜兜轉轉,他總算撈到了五萬塊的利潤,這有什么好難受的呢?
在我準備去學校拿回自己的檔案時,父親強烈要求與我同行,他似乎想要以這種方式增進父子之間的感情。那天是跟買方簽訂合同的日子,出租車已經停在車市,等待父親送完我之后將它賣出,說來可笑,一個以運輸別人為業(yè)的男人此刻卻無法把自己的兒子送到學校。最后,我們只能在七月的艷陽下等待路上的出租車,然而天不遂人愿,我們在門口等了很久,也沒能看見那綠皮的出租車。事實上,我并不喜歡打車,童年時父親告訴我,全家的生活費都是一腳油門一腳剎車踩出來的,這一簡單明了的教誨培養(yǎng)了我節(jié)儉的品質,每當我坐在其他人開的出租車里,他腳下的每一次操作,車的每一次啟停都讓我心頭一顫,我感覺金錢就在這一次次的起落中掉落,自己就像動畫片里在身上揣滿東西的小偷,使勁搖晃身體就能搖出一座金燦燦的小山。但那時,我總算成長了一些,不打算向父親提出其他方案——讓一位即將退役的出租車司機去打網約車,這未免有些殘忍。但父親那天以一種驚人的平靜口氣發(fā)出命令:
“這個點兒沒出租車,打輛網約車吧。”
聽到這話,我驚愕地向父親投去目光。
“真的?”
“真的?!?/p>
聽到這里,早已酷熱難耐的我便不再客氣,掏出手機,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很快就停在了我們面前。父親坐進副駕駛,我則坐在后排,看不清他的臉。我本以為這會是一段沉默的旅途,但出乎意料的是,父親竟主動開始與司機搭話。在多年的駕駛生涯當中,他早就明白司機們的心理,他知道,哪怕是網約車司機也同樣健談,公路上的飛馳會使人思維僵化,龐大的機械在不自覺間將操控它的人同化,為了避免此事,言談幾乎是司機們的本能。開網約車的男人比父親年輕得多,也只有年輕人才善于在系統(tǒng)的迷宮當中闖蕩,父親此刻就像個從未接觸過這一行業(yè)的新手一般與他攀談著,當他們說到上車點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司機已經有些飄飄然,他想當然地開口說道:
“沒有什么上車點比紅綠燈更加獨一無二了。”
這話看似極有道理,紅綠燈是整個路口的中心,它高而明亮,不會被任何一輛遵紀守法的汽車所忽略,如果乘客與司機將那灰色的立柱作為約定的地點,哪會產生什么誤差呢?
就當我為此微微點頭時,父親卻第一次表達了異議。
“也不盡然?!?/p>
那話是我的口頭禪。那帶有一點點書面色彩的表達是我反對父親的起手式,然而,父親此刻竟將它挪用了過來。
“小路口當然可以這樣,可如果是大路口呢?”
父親的聲音此刻突然帶有某種真理的味道。
“大路口有四個紅綠燈,而且它們之間離得太遠,一旦搞錯,光是掉頭就得再走上好幾百米?!?/p>
這話一出,那年輕的司機立刻陷入了沉默。
之后的事情我已經很難記清,父親和那個司機之間討論的內容越來越深入,從發(fā)動機到變速箱,從帕薩特到桑塔納——我沒想到父親竟會如此健談,他從聽話一方轉為說話的一方,在從西郊到城市東邊的路上,我第一次見證了父親知識的廣博,這終于讓我們之間的隔閡開始消融。最后,我們下車時,那位司機竟開口不收我們的車費,這話讓我在手機上正欲付款的動作僵住了。
“我在這邊操作一下就行,”他擺擺手,所有的司機似乎都有這種特質,駕駛席上幾十分鐘的交談就能和乘客建立起某種短暫的友誼,“咱們之間還要什么錢。”
然而,父親卻向后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接著付錢,他對司機說道:
“都是跑活的,咱們這錢不好賺,不能不給?!?/p>
他用“跑活的”這個詞消弭了兩種司機之間的互不理解,這巧妙的用詞讓我記到現在。那時我還不知道,就在他從那輛網約車上離開的一剎那,他終于從某種長久的困境當中掙脫出來。
之后,我走向學校,那輛黑色的帕薩特向遠方開走,我的父親站在原地,他溫和地向我擺了擺手,示意我繼續(xù)前進。我本以為他接下來會去車市,在復雜的買賣合同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從而徹底結束他出租車司機的生涯,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我的意料。
開始,一切都風平浪靜。我交了材料,與身邊的朋友告別,在家里等待大學開學的日子。然而,在我離開鄭州的那天早上,父親突然把我叫起來。
“兒子?!?/p>
“怎么了?”我睡眼惺忪地問,那時一抹極細微的晨光剛剛在地平線顯現。
“行李在哪?收拾好了嗎?”
“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蔽颐悦院刂噶藗€地方,然后倒頭就睡。
當我醒來的時候,才意識到當時的對話是什么意思,堆著行李的地方空空如也,父親戴著墨鏡走進來,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命令我,立刻把車票取消。他的語氣是那樣自信和無可置疑,青春期的叛逆被某種更富有青春味道的自信震懾,我不由自主地執(zhí)行了他的命令,當我走出房間時,看到的是比原來更多的行李堆,需要的、可能需要的、很可能不需要的東西堆成小山。這時候,我的父親向所有人宣布了他的決定,他要開出租車送我去那所外省的大學,全家一起去。
那輛我本以為已與我父親毫無瓜葛的出租車此刻正停在樓下,淡綠色的噴漆在天光之下微微發(fā)亮。
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的父親一定有一些我還沒有發(fā)現的特質,在我對父親片面的認識之外,一定還有某種東西驅使著他,讓他無視高昂的燃油和過路費,送我去上大學。出租車已經不是最開始的那輛桑塔納,原來的那輛因為隧道里一次不幸的追尾而壽終正寢,而現在這輛也因操勞過度像我的父親一樣過早衰老。當我的父親穿著短褲涼鞋站在車前時,我才發(fā)現,他露出來的兩條腿已經展露出生命的疲態(tài),它們蒼白而纖細,微微打著彎,與我父親上身碩大的啤酒肚極不協(xié)調。原來不只是長期騎馬會讓腿變得彎曲,長期駕駛也是一樣。
然而父親對這次遠征沒有任何恐懼,他把所有行李和家人都塞進車里,就像無數個曾經有過的日子一樣,他刷卡登錄系統(tǒng),開始打表。紅色的數字被點亮,對這輛車來說,那是非同凡響的一天,它對這座城市的任何一根毛細血管都了如指掌,只要是出租車能擠進的街道,那輛出租車都曾經到達過,它富有耐心地把記憶碾進柏油路里,這可以掩蓋很多東西,也可以讓很多東西變得明顯。在它的氙氣大燈之下,城市變得熟悉,每條筋脈都自然完美,最遙遠的疆界是城郊的機場。
結果在某一瞬間,我的父親卻用一腳油門打破了世界的邊疆,在高速公路上,紅色的數字穩(wěn)定而協(xié)調地跳動,我驚訝地發(fā)現打表器的極限居然如此難以觸及,它的液晶顯示屏一開始就預留了如此多的數位,或許它的設計者們也覺得,總有一位出租車司機會拉到如此一單大活。
我們在那天清早出發(fā),太陽從東邊出來,我們向著東邊疾馳,掠過無數的路牌與服務區(qū),直到深夜,我們終于開進了市區(qū),導航把我們帶到那所大學的門口,我的父親直勾勾地望著那座沉入夜幕的混凝土巨獸,伸手關掉計時器,數字停留在第四位數上,他輕輕把機打發(fā)票撕下來,遞給我。
“打車就是這個價,”
他用一種如釋重負的語氣說。
“別被人家宰了。”
我點點頭,卻并不知道說些什么。但實際上,無論作為一名父親還是一位司機,這張油墨噴印的發(fā)票都具有某種重要的意義。
——它象征著我的父親終于從某種進退失據當中解脫,他終于能重新作為一個快樂的出租車司機在城市夜晚里遨游,那種在心理上存在的鐐銬終于在他撕下發(fā)票時煙消云散。
(責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