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 ]托馬斯·庫恩;范式;喬治·庫布勒;《時間的形狀》
[ 中圖分類號 ] J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9675(2025)01-0035-04
喬治·庫布勒(George Kubler,1912—1996) 的《時間的形狀》(The Shape of Time: 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Things) 是20 世紀藝術史研究領域中非常重要的著作,其突破了傳統(tǒng)藝術史研究的觀念和方法的束縛,并重構了一套獨特的觀察藝術發(fā)展的視角和理念,為藝術史研究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局面。這種突破可以看作一種研究“范式”的轉換。巧合的是,托馬斯·庫恩(Thomas S. Kuhn,1922—1996)的《科學革命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書中提出“范式”這一人文學科廣泛使用的理論),與庫布勒《時間的形狀》出版于同一年。兩者分別在實踐和理論上表述了對“范式”的理解和應用。這種巧合和相似,并不只是單純偶然的,而是有著共通的社會文化語境,或基于庫恩所言的“范式”背后的“科學共同體”間的共識和默契。
一、“范式”與人文學科研究
1962年,托馬斯·庫恩代表作《科學革命的結構》出版,為當代科學思想史的研究貢獻了一個術語——“范式”。不論贊成或批評,托馬斯·庫恩這部著作的思想也被運用到科學史之外的社會科學領域中,引發(fā)人文社科領域內的學術思考角度的巨大變革。庫恩注意到人們對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印象,主要來源于科學教科書以及模仿它們的普及讀物和哲學著作,它們都專注并依賴于特定的研究范式,或者是學科共同體的慣性。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的序言中,庫恩說:“我所謂的‘范式’(Paradigms) 通常指那些公認的科學成就,它們在一段時間里為實踐共同體提供典型的問題和解答?!盵1]4庫恩開篇明義,對不斷增長的堆?!茖W經典著作或教科書所書寫、或形成的,編年史學科式的科學史,進行了反思:
歷史如果不被我們看成是軼事或年表的堆棧的話,那么,它就能對我們現(xiàn)在所深信不疑的科學形象產生一個決定性的轉變,這個先前形成的、甚至由科學家們親手描繪的科學形象,主要得自對已有科學成就的研究。這些成就被記錄在經典著作中,更近期的被記錄在教科書中。[1]1庫恩挑戰(zhàn)當時對“常規(guī)科學”的主流觀點,常規(guī)科學被認為是由公認事實和理論“累積而發(fā)展”,而庫恩認為相對于常規(guī)科學這樣累積連續(xù)概念的過程模式,另外有一段被科學的革命所中斷的模式??茖W革新歷程中發(fā)現(xiàn)的“異常現(xiàn)象”導出了新的“范式”,然后以此范例質疑舊數(shù)據(jù)的新問題,超過之前范式單純的“解謎”,改變研究規(guī)則并指導新研究的“地圖”。
庫恩的“最基本的目的是要敦促學術界改變對熟悉的資料的看法和評價”。[1]4于是,科學史被描述為一系列范式所構成的歷史圖景,關于一門科學如何進步的圖景可以概括為下列開放性模式:前科學——常規(guī)科學——危機——新的常規(guī)科學——新的危機,庫恩讓“范式”這個詞匯變成當代最常出現(xiàn)的學術詞匯之一,引發(fā)科學哲學界一場認識論的大變革?!犊茖W革命的結構》最初是應實證主義哲學家、邏輯學家魯?shù)婪颉た柤{普的邀請,為《統(tǒng)一科學百科全書》而寫的。這本書最初是為《科學統(tǒng)一的基礎》系列叢書寫的一部專論,準備收入《統(tǒng)一科學國際百科全書》中。而后,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同意將《科學革命的結構》單行出版。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問世50周年時,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新加入加拿大哲學家伊安·哈金撰寫的導讀,哈金認為:“庫恩是維也納學派及其同時代人的基本假設的繼承人,他保持和傳承了其基本思想?!盵1]30
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所“發(fā)展的科學觀提出一些新的歷史學與社會學研究中的潛在前景”。[1]5庫恩認為科學不是通過新知識的線性積累進步,而是經歷周期性的革命,其中,庫恩主要的理論突破——Paradigm Shift,譯為“范式轉換”?!胺妒睫D換”用來描述在科學范疇里,一種在基本理論上從根本假設的改變,科學教科書及許多老的科學著作只會提到一部分科學家的工作,即那些很容易看成對書中“范式”問題的陳述和解答有貢獻的部分,這使得科學看上去大體像個累積性的事業(yè),結果是造成了一種持續(xù)的傾向,影響到科學家的研究。范式的轉變是科學學科基本概念和實驗活動的根本轉變,庫恩將科學革命特質的范式轉換與正常規(guī)范科學的活動進行了對比,他將其描述為在普遍的框架或范式內完成的科學工作。
“范式轉換”式的科學探究,其本質內在突然轉化,從變動的知識情境和可能性發(fā)展出來的這種研究方式,某種程度上與非線性歷史的歷史學派的觀念相似,整體上,在這種思想視野下,科學研究被分成三個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是缺乏中央范式的“先見之明”;其次是當科學家試圖通過“解謎”來擴大該中心范式的“常規(guī)科學”,在常規(guī)科學時期,未能符合范式的結果不是被看成駁斥范例,而是研究者的錯誤;第三階段,不斷的反常的結果會終究建立起科學的危機,一旦這發(fā)生,新的范式可被接受,而這將被稱為革命性的科學,這就突破線性科學史的束縛,通過歷史先例解釋對象所導致的束縛。庫恩“范式”理論的三個關鍵要素——范式是科學共同體成員共有的東西、范式的變化是積累性和革命性相結合的、新范式并不比舊范式更接近真理,其內在的緊密邏輯關系將是顯易而見的,其中任何一環(huán)都不能單獨拿出來解釋和理解。
庫恩這一“范式”的提出不僅提供了一種新的科學研究領域的學科觀念,也對人文學科有著重要的影響。[2] 所謂的“范式”經過多種學科領域的大規(guī)模的傳譯和應用后,已經成為一個學術研究的通用術語,指代某一學科的研究人員在某一時期內所遵循的共通的研究理念、方法、術語和規(guī)范等。簡而言之,“范式”并不是一種對客觀實在的認定,而是指代特定范圍內學術集團所互相共享和建構起來的一整套完整話語結構,這種話語結構因為并不必然與客觀真實性相連,也就不會遵循所謂逐漸接近真理的方式,而可能因為某種特定的因素發(fā)生突然轉換。從這個角度而言,似乎可以將“范式”理解成通俗意義上的??率降摹霸捳Z”,只是前者徒有“陳規(guī)”而并不過多附帶權力的結構。
如果我們認同庫恩“范式”理論的一定有效性,那么“范式”理論本身也很難逃出范式化的理解。“范式”理論同樣可看作是一整套“話語”,那么它的產生和漸漸成為共識,很顯然符合了庫恩對某一新“范式”發(fā)展的描述,而這背后一定存在著一個所謂的共識性的“科學共同體”或“社會共同體”。事實上,除了“一般認為庫恩范式理論最直接的學科背景是假設主義、邏輯經驗主義和波普的證偽主義”,[3]119“社會學也對庫恩范式理論的產生有著重要影響,一方面,邏輯經驗主義受惠于社會學創(chuàng)始人孔德的實證主義哲學;另一方面, 庫恩范式理論不同于其他哲學流派的主要特點之一是注重從社會學的角度研究科學的發(fā)展”。[3]120這種社會學的影響,使得庫恩關于科學史的研究本身就靠近人文社會科學,而與傳統(tǒng)科學和科學史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此外,20世紀西方人文和社會科學的發(fā)展經歷著一場深刻的變化,即從追求以客觀真理或真實為旨歸轉向了對主觀上相對性的考察,如哲學領域語言學的轉向、歷史研究的新歷史主義、文學研究上的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批評等。這些不同學科領域上的“范式”轉換,往往是跨學科式互相交叉影響的結果,共享著相通的語境和共識,而又與現(xiàn)代語言學、符號學以及心理學等學科有著緊密聯(lián)系,有著科學化的一面。庫恩的“范式”雖然是基于對科學和科學史領域內的研究,但同樣與這一普遍性的社會文化語境脫不開關系。他將“范式”看作是與真實本身無關的,而只限于科學共同體成員共有的共識,與20世紀人文學科相對主義和多元主義的觀念有著明顯的共通。另外,人文學科本身并不像科學和科學史領域那樣對客觀真理有著很大的預設和執(zhí)念,更容易受到學科外的各種社會因素的影響,其思路、方法和觀點更加多樣,因此所產生的“范式”也更加多元和復雜,“范式”之間相互的爭論和轉換也更加頻繁和激烈。正因如此,“范式”的概念才會在人文社科領域得到廣泛的認可和應用。理解了這一點,也才能夠明白和更好地以“范式”來分析和觀察人文社科本身的種種轉換,而避免以偏概全式的誤用。
二、《時間的形狀》的“范式”突破
《科學革命的結構》初版時間是1962年,無獨有偶,在藝術學研究領域,美國藝術史家喬治·庫布勒重要的著作——《時間的形狀》也是出版于1962年。[4] 由于兩本著作都出版于1962年,庫布勒未能直接對庫恩的“范式轉換”理論進行直接呼應,但是這并不代表庫恩的“范式”理論與庫布勒的藝術史方法的探討存在根本差異。庫恩討論的是科學史或者科學哲學領域內的“范式”轉換,而庫布勒的研究更多圍繞藝術史研究中非文字記錄的“人造物”,其目的是指向傳統(tǒng)藝術史對象的拓展以及方法論的變革。兩部著作在當年自然沒有明確的概念交集。但在七年之后的1969年,庫恩即發(fā)表《論科學和藝術的關系》一文,A已經明確表示出對“庫布勒教授所提出的先鋒派問題”的直接興趣,也敏銳地意識到科學與藝術之間有著“密切且持久的相似點”。[1]331庫布勒《時間的形狀》中最重要的是對于“風格”概念的“輕視”,而“輕視風格概念”正是出于庫恩對庫布勒的評論,[1]342庫恩說:“藝術家通過審視具體藝術作品來學習,這種做法不是類似于科學家向范式學習嗎?”[1]342-343從庫恩對庫布勒的直接回應可以看出,庫布勒《時間的形狀》對藝術史研究的“形狀”進行的反思,是庫恩“范式”理論在藝術史領域內某種程度上的表現(xiàn)。這種平行領域對同一主旨和觀念的不同面向的表述,也反映出兩者間所面臨的普遍社會文化語境?!稌r間的形狀》主要借由對美洲藝術的考察,對18至19世紀藝術研究領域內所形成的研究范式進行反思和質疑,并提出一種新穎的解釋和觀看藝術的理念和方法。在庫布勒看來,以風格發(fā)展為主軸的藝術史敘事不過是18 和19世紀學者們的后續(xù)發(fā)明,這種縫合歷史敘事片段的組織結構,無一例外地把藝術形式發(fā)展描述成為“濫觴期——成熟期——衰落期”的三段式序列,其結果是把匯合了不同時段和藝術形式的一部藝術史建構成若干此系列的硬性綜合。這種學者共同體之間統(tǒng)一且互相重合的方法、話語和論調,無疑與庫恩所謂的“范式”有極大的相通,即它們并不實際關切藝術真實本身,而更多的是一套學者群體之間所共享的話語范式。在庫布勒看來,如果藝術研究者面對的多是文獻記載而沒有實物資料的研究對象,那么這種以生物體的成長、衰老和死亡為比喻的歷史敘事毫無疑問是相當幼稚的,只能是代表了藝術史學科剛開始學科化時的思想水平。因為這種固化的教科書式的思考未能發(fā)掘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意想不到的變異,也未能處理考古或人類學調查所發(fā)現(xiàn)的新的視覺資料。這一以風格發(fā)展為主軸的藝術敘事或所謂“范式”到了20世紀60年代已然極為陳舊,新一代的學者必須拋棄這種簡單且古老的“生物模式”(Biological Model),以更復雜、嚴密的歷史敘事取而代之,才能夠更為準確和有效地描述藝術本身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正是基于這種對以往“范式”的描述力和解釋力匱乏的不滿,庫布勒在《時間的形狀》中提出對藝術概念的全新理解:讓我們假定,藝術的概念可以擴大到包括整整一系列人工制品,包括一切工具以及非功用的,美的和詩意的東西。從這一點來看,人工制品的領域完全同藝術史相一致。將非歐洲藝術和人類學方面融入藝術史學科,是喬治·庫布勒依據(jù)新“范式”所拓展的藝術史學科的范圍——史前及非歐洲文化,這是一般常規(guī)教科書沒有涉及的邊緣地區(qū),“在那里藝術家通常無名無姓,而藝術樸實無華”“藝術與非藝術的界限互為交迭,在那里藝術與社會依然是一個高度的聯(lián)合體”。所以,在美國藝術史學家中,喬治·庫布勒的學術生涯別具一格、另辟蹊徑、不守成規(guī),其在學術共同體內部的“范式”建構,提供一個變革的認識論——美國與歐洲學術傳統(tǒng)相結合的、新穎的、重新構建的藝術史典范。
此外,更為重要的是,庫布勒的研究提供了一種藝術史變革的認識論方法,將對象和圖像的歷史放在一個更大的連續(xù)體中,進而挑戰(zhàn)編年式的風格累積與變遷的固有認識,提出新形式的歷史排序,其中對象和圖像為不斷變化的問題提供了解決方案。庫布勒對藝術史學科單一“范式”的突破,其創(chuàng)新、復制和變革的過程是在時間的連續(xù)對話中進行的。例如庫布勒的研究對象之一——新墨西哥州的宗教建筑,其沒有文字資料,只有來自考古發(fā)掘的視覺材料。對庫布勒的學術關注而言,這種脫離文獻記錄的視覺材料,恰恰提供了“范式轉換”的可能,因為它本身沒有過多來自文獻方面的束縛,反而可能超出一般藝術史研究的模式和范圍。庫布勒在1942年投給《藝術通報》的評論文章說道:
希望使自己能勝任從事美洲研究的藝術史家,應該主要依靠人類學家,人種學家,植物學家,動物學家,天文學家,冶金學家,氣象學家,古生物學家,以及各類藝術學家和科學家們的工作,而不是滿足于和他最初的老朋友——語言學家,古典學者,以及專攻歐洲考古學的中世紀文化研究者們一起工作。[5]
因此,對于研究美洲藝術的藝術史學者而言,庫布勒本人雖然并沒有明確提出類似于庫恩的“范式”的概念,但在藝術研究的具體案例中呈現(xiàn)出了對于藝術史研究范式的闡述和突破。通過庫布勒對藝術研究“范式”的轉換,盡管當時托馬斯·庫恩的著作還未出版,亦未在學界產生相應影響,相關的藝術學研究學者也必須首先審視以往將藝術史研究等同風格的編年史累積的這一學術研究范式,從更宏觀的時間角度審視藝術對象的研究歷史,剖析創(chuàng)新、重復和變異之間從不間斷的對話,從而建立起嶄新的關于藝術史研究的范式。
庫布勒《時間的形狀》是一部“為了極大地擴展藝術史研究范圍”的理論文獻,不僅是地理方位的擴展,更是藝術史研究客體的重新定義。從打破以往學科研究的固定話語和模式,到新的方法和理論的產生,這與托馬斯·庫恩的“范式”在科學革命中的突破性的思考是不謀而合的。就如同庫恩將“范式”這一術語的使用限制在自然科學中,未能阻止“范式”轉換的概念被用于許多非科學背景的研究領域中,用以描述過往研究本身所展示出的基本模型和推進學者們努力探索嶄新的研究路徑。庫布勒對于藝術史的研究雖然也并未號稱要推進某種“范式”的轉換,但其對陳舊的藝術史研究模式的準確描述和突破,無疑也包含了關于某種思維模式發(fā)生重大變化的理解和闡述,以及推動相關學者在從事具體的學術研究時要有意識地更新以前的思維方式或從根本上對材料的思考或組織方式的做法。如果換用托馬斯·庫恩的話來說,這就是敦促學術界改變對熟悉資料的看法。
總之,托馬斯·庫恩無意中讓“范式”“范式轉換”成為20世紀最重要且耳熟能詳?shù)脑~匯之一,其目標本只是針對科學史及科學哲學的認識論變革,其影響卻延伸和擴展至人文社科領域。而比庫恩稍前,作為藝術史學者的喬治·庫布勒在《時間的形狀》中處理藝術領域中視覺材料的工作,以具體的藝術史研究案例提供了一系列有關“范式”轉換的表述和觀念,從而在20世紀的藝術史學科轉向上走在了他人的前頭。至今,其對視覺材料序列排比及結構化處理的研究“范式”,在處理非文字的物質文化對象上仍具有不可替代的方法論優(yōu)勢。以庫恩所謂的某一學科領域“范式”的背后一定存在著一個互相達成共識的“科學共同體”或“社會共同體”而言,“范式”這一觀念在20 世紀的出現(xiàn)和延伸未嘗不體現(xiàn)在與他同樣作為關于某一學科歷史的研究和突破者的庫布勒身上。換而言之,庫恩與庫布勒兩人通過對各自領域學科史的研究和反思,在無意識中組成了“范式”這一觀念背后的“科學共同體”或“社會共同體”。
(責任編輯:薛元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