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契約文書作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廣泛使用的文獻形式,如實記錄了底層民眾在日常生活中涉及產(chǎn)權行為的真實場景。本文利用學界整理出版的清代福建地區(qū)土地契約,結(jié)合當?shù)仄跫s格式和基本內(nèi)容,探討民間土地交易的基本形式與“加找”習俗,希冀為理解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產(chǎn)權交易行為以及福建地區(qū)人文,提供新的文化視角。
20世紀以來,民間契約文書陸續(xù)發(fā)現(xiàn),極大促進了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領域的發(fā)展。這些珍貴的民間契約不僅是當時社會經(jīng)濟活動的直接記錄,更蘊含著豐富的歷史信息。中國東南沿海的福建地區(qū),土地交易活動尤為繁盛,遺存契約文書數(shù)量豐富,長期為學術界所關注。有鑒于此,本文基于對部分福建契約文書格式與內(nèi)容的深入分析,探討該地區(qū)民間土地交易的實際運作過程。
一、土地交易的基本形式
(一)斷賣
在福建民間土地交易的契約文書中,絕賣又稱為斷賣,與現(xiàn)代賣的概念無異,是產(chǎn)權交易的基本方式。以楊國禎先生輯錄的《清代閩北土地文書選編》為例,典型的買賣契約文書如例1:
立賣斷契人劉應菁同侄兆榮,承兄手置有糧田壹號,坐落蔣溪口……情愿托中言諭,即將前田大小苗谷,連皮帶骨,寸土塊石不留,盡底立契出賣與林長標邊為業(yè),當日三面受得土風時值價大定銀陸拾貳兩米馬兌,成契之日,一色現(xiàn)銀交收足訖,無欠分厘,亦無貨物準折、債負之類,并無貪吞、逼勒等情,所有隨田產(chǎn)米,該載壹斗正,現(xiàn)存禾供里五圖四甲劉天任戶內(nèi),如遇大造之年,仍從收產(chǎn)過戶,起產(chǎn)召佃管業(yè)……前言有定,各無反悔,今恐人言難憑,敬立賣斷契字為照
……
一批出當日計繳上手朱契壹張,再照
乾隆伍拾六年九月 日(具名略)
本案斷賣的土地是劉應菁等人從兄長手中繼承過來的,由叔侄二人共享。由于缺銀使用,劉應菁將這塊“年供大苗谷肆擔莊”的糧田“將前田大小苗谷,連皮帶骨”一并斷賣與林長標。契中所載的“大苗谷肆擔莊”,是指土地出佃所能收取的地租,可以推測這塊土地或已出佃。由于是斷賣,理論上自賣之后這塊土地便與賣家再無瓜葛,買主可以選擇起佃自耕或者重新召佃。
文中的大小苗谷,反映的是福建地區(qū)地權分化下形成的“一田二主”的特殊地權形態(tài),即同一塊土地可以分割為田底、田面兩個相互獨立的部分。其中田底主需要為國家直接承擔交糧納稅的責任,通常不負責經(jīng)營土地,只收取部分地租,在福建民間契約中這部分地租多稱之為“大苗”或“大苗谷”。田面主則通常可以經(jīng)營土地,或留來自耕,也可召佃收租,賺取標準地租與大苗之間的差額,福建地區(qū)多稱之為“小苗”“小苗谷”。
(二)典
例2是一份標準的典契,來自福建華安縣:
同立典契人郭沛然等,承父閹分應份下有苗田乙段,坐址在上窖土名磨獬穴,大小洋田五丘,又濘田一片,丘數(shù)不計,受種子三斗,全年稅粟捌石……托中招出陳宅就頭承典,三面言議,甘出價銀壹佰叁拾兩正,其銀即日同中親收足訖,其田隨付與銀主召佃耕作收租,不敢阻執(zhí)。此田系自己物業(yè),與別房人等無干,亦無上手來歷不明及重張?zhí)ソ杷说惹?,典主自理,不干銀主之事,其田限至三年終,備銀贖回,如銀未便不在年限。此系兩愿,各無抑勒。今欲有憑,立典契乙紙付執(zhí)存照。內(nèi)帶錢糧陸分,每年銀主帖(貼)納一半。批照。
嘉慶捌年貳月 日同立典契人郭沛然押(具名略,下同)
作為土地出典的標準件,本契揭示了如下事實:嘉慶八年(1803年)二月郭沛然將自己“承父鬮分”的一段苗田以銀一百三十兩正的價格出典與陳宅,并且雙方約定三年之后郭沛然依然可以贖回土地。本契中,出典人又稱典主,承典人被稱為銀主。依照契約,典主將土地出典之后,銀主有權“召佃耕作收租”,可以將這段土地留來自耕或者召佃收租,即是擁有了這塊土地的使用權和全部的收益權,因而典主在獲得一大筆資金的同時不需要額外支付利息,即地租抵息。契尾“內(nèi)帶錢糧陸分,每年銀主帖(貼)納一半”一句則指的是典賣雙方對稅糧的安排。在民間產(chǎn)權交易中,由于出典土地并不需要也無法完成產(chǎn)權過戶,故典主仍為土地名義上的所有人,即使失去了土地的收益權,典主仍需要承擔為國家完糧納稅的義務,故在本契中雙方約定由銀主每年承擔一半的稅賦。
土地出典的契約一般會包含如下要素:1.出典人姓名;2.交易土地的來源;3.交易土地的方位四至和面積;4.出典原因;5.承典人;6.典價;7.年限約定;8.產(chǎn)稅安排;9.出典人就本次交易“各無抑勒”的自愿性質(zhì)和“如有上手來歷不明”應當由“典主自理,不干銀主之事”的表態(tài)說明;10.立約時間等。
在本案中,契約并沒有對土地面積及四至邊界的描述,只記載土地“受種子三斗”,這是由于福建屬于多山地區(qū),地表溝壑縱橫,部分田地因而支離破碎,難以計算確切的面積。除了用種子數(shù)表示交易土地的面積,福建契約文書中還大量存在以地租的形式載明交易土地的情況。
(三)典賣混用
《清代閩北土地文書選編》中收錄的土地買賣文書以賣契為多,并未收錄典契。倘若契中載明可以原價取贖,賣契自然于典契無異??滴跏拍辏?680年)葉漢卿將自買的一段土地以銀十八兩五錢的價格“賣”與族侄葉士繩,見例3:
立賣契叔葉漢卿,自買有大小早田壹段,坐落土名本鄉(xiāng)桔坑口,原計貳畝叁分,遞年實收大苗谷柒籮莊,又收小苗谷拾肆籮仁洲鄉(xiāng),且卿目下要銀使用,托中將前大小苗田出賣與士繩賢侄邊為業(yè),當日同中三面議定時值土風價銀壹拾捌兩伍錢紋足……其田自賣之后,任從侄前去管業(yè)收租,不敢異說阻當……如遇大造,任從收戶過糧,不敢阻當,向后備得原價取贖,銀契兩相交付,今欲有憑,敬立賣契為照
盡管本契載明“任從侄前去管業(yè)收租”“如遇大造,任從收戶過糧”,而賣家“不敢阻當”,形式上與絕賣無異,契尾則載明“向后備得原價取贖”,呈現(xiàn)出“死頭活尾”的文書格式,可見本契雖以賣為名,實質(zhì)仍是典。在本契中,葉士繩獲得了這段土地的全部地租收益——按照慣例在福建地區(qū)一般是土地正產(chǎn)的百分之五十。在本案中即指七籮大苗與十四籮小苗。與例1相比,本契未載明土地的四至邊界,如果土地由買主收回自耕,似乎不需要格外載明地租,據(jù)此推測不僅契中“如遇大造,任從收戶過糧”是一紙空文,“任從侄前去管業(yè)收租”亦只是固定的文書格式,并無實際意義。因此,本案雖名為賣契,其實際仍是以出典土地的方式借貸,以地租抵息。
在本案中,由于契尾明確規(guī)定可以原價取贖,不難明確其活賣的性質(zhì)。但如果契中未標明回贖,情況就復雜得多。如例4:
立賣契人黃景鏞,承父置有塘貳口,計苗柒籮貳斗五管正,坐落白蕓等處,系佃人李尾奴等耕作,四至在冊明白,遞年□□□□壹兩肆錢伍分正。今因缺少銀兩使用,情愿將前塘出賣與江郭秋名下邊為業(yè),□面議時價紋銀肆兩叁錢五分正……其塘□載產(chǎn)肆畝捌分叁厘,候大造之年收刈入戶當差,今欲有憑,立賣契為照
當日交得紋銀肆兩叁錢伍分正
計開
一佃李尾奴" "耕作塘壹口,糙米陸籮正(坐落白蕓巷口)
一佃□耀" " "耕作塘壹口,糙米壹籮貳斗五管(坐落比建)
本案的交易土地是黃景鏞從父親手中繼承而來,由佃農(nóng)李尾奴、□耀承佃耕作,每年需要遞交錢共一兩四錢五分正。順治十一年(1654年),黃景鏞以銀四兩三錢五分將這塊土地賣與江郭秋。自賣之后,土地仍由原佃農(nóng)耕種,買主則每年可以獲得地租的全部收益。在本案中由于未規(guī)定原價取贖,本契應被視為絕賣。仔細推敲發(fā)現(xiàn),依照契約,本案中的買主仍無權管業(yè),土地的使用權掌握在原佃農(nóng)手中。
曹樹基曾以松陽縣石倉村所見的契約文書為例,推算道光年間地價通常應是地租的七八倍,光緒年間則飆升至十一倍。換言之,如果將本次交易視為絕賣,黃景鏞僅以地租三倍的價格即將土地售賣,與常情不符。一般而言,土地的典價通常為賣價的一半,如果將本契視為典地契,則地價約為地租的六倍,這一數(shù)值雖仍然偏低,但與標準地價接近。由此推測,盡管本契標明為賣契,應當為典,可以原價回贖。
二、土地交易中的“加找”現(xiàn)象
(一)加典與添價作絕
找價是土地典價與賣價之間的差額。土地業(yè)主在出典土地并收取典價后,仍有權向買主索取這部分差額,被稱為“加找”。福建地區(qū)的加找一般稱作“找”或者“貼”,或稱之為“添”“盡”“湊”“扎” “撮”“斷”“洗”。例5是一份典型的貼田契,茲轉(zhuǎn)錄如下:
立找貼字熊元光、熊元進同侄等今在陳朝秀親邊找貼主田產(chǎn)銅錢叁千貳百文正,自找之后,再無找貼,即有原價到日聽憑找贖,今欲有憑,立找貼為照。
嘉慶九年十一月 日立找貼字熊元進、熊元光
同侄良琳
本案中熊元進、熊元光等人向索要貼錢后,雙方依然約定原價到日聽憑找贖。由此可見,此處的加找應該理解為加典,并未改變土地典賣的性質(zhì)。契約中的“即有原價到日聽憑找贖”,指的是出典人必須交納原典價和找價才允許回贖。由于地價以及米價的波動,出典人與承典人會基于市場變化后的結(jié)果協(xié)商新的典價。龍登高的研究證明,出典土地的回贖和找價通常與當時的通貨膨脹、地價上漲息息相關。
例6則表明賣主無力取贖時,通過加找的方式將土地由活賣變成絕賣。這種方式通常被稱為添價作絕。
立找杜斷契字人族叔漢寶,先年賣有糧田壹號,坐落蔣溪口……茲因手中缺少銀兩使用,托中勸諭業(yè)主應菁族侄邊找得杜斷契字元銀肆拾叁兩正,成契之日,一色現(xiàn)銀交易,并未短少分厘,所找之田,自己甘愿永斷葛藤,亦無相貪逼勒等情……自找斷之后,任憑族侄永管收苗,向后不得言找言贖,前言后定,永無反悔,恐口無憑,立找杜斷契字存照。
誠如上文所述,賣價與典價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額。當出典者缺銀兩使用時,自然可以要求承典人一次性補齊典價,即是找斷。杜斷即表明不可再找。
(二)多次加找
例7為乾隆年間羅恭智賣地契約,因其后二十六年間經(jīng)歷了多次加找,展現(xiàn)出了民間產(chǎn)權交易中更加復雜的情況:
甌寧禾供里立賣契字人羅恭智,今將自己續(xù)置晚田壹號,坐落坪州土名大新源,計大苗陸擔正,該載產(chǎn)米壹斗伍升正,今來具出四至,……且恭因要得銀兩使用,情愿托中說諭,將前田連皮帶骨、一應盡底,出賣與本里趙天若邊為業(yè),當日三面言議土風時值契價紋銀叁拾玖兩正……即日批明其田向后賣主十年之內(nèi)備得原價,即便取贖退還,不得執(zhí)留此據(jù),如過十年之外,不得取贖。
本契講的是乾隆十一年(1746年)羅恭智因缺銀使用而將自己續(xù)置的一段土地以三十九兩價格賣于趙天若。一般而言,土地出典時的典期約定通常是指最早允許的回贖時間,如“五冬之外,任憑取贖”,而不允許提前取贖。與上例不同的是,雙方明確約定十年之內(nèi)可以原價贖退,若過十年之外,則不得贖回。由于雙方依舊允許原價回贖,本賣契同樣可以作典理解。只是僅三年之后,羅恭智便因“無銀使用”與趙天若立找貼契,要求找價銀十兩,見例8:
既寧縣禾供里立找貼契人羅恭智,原于丙寅年將大新源田大苗田陸擔,當?shù)脙r銀叁拾玖兩正,契再取贖,今因智無銀使用,就托中勸諭到買主趙天若邊,找得價銀拾兩正……自找之后,聽憑買主永遠管業(yè),賣主向后不得取贖,以及登門索找討貼,任憑買主過割收產(chǎn)入戶,賣主不得阻當異說,今恐無憑,立此找貼契為照。
乾隆拾四年拾二月八日
由于找契載明“自找之后,聽憑買主永遠管業(yè)”,此類契約理應屬于添價絕賣,而非加典,后續(xù)也不應再有回贖、找價等行為。然而九年之后,羅恭智再度索要貼錢,詳見例9:
立找貼斷契字人羅恭智,承祖遺下有糧田壹號,坐落坪州土名大新源……前契明價足,并未短少,情于乾隆拾捌年托親找貼一次,現(xiàn)受貼契價銀交收足訖明白,未有少欠,今因時價不同,再托買主得業(yè)者虧,轉(zhuǎn)托親勸諭,又向買主趙宜珪邊重找,當日三面言議重找貼斷契價銀柒兩正……向后賣主不得登門索找索貼取贖情弊,永無生端異說等情,所找所貼,二家甘允,前言后定,永無反悔,今恐人言難憑,立重找貼斷契字永遠存照。
乾隆貳拾伍年拾貳月 日
立重找貼斷契字人 羅恭智
本契至少有以下三點值得注意:其一,索要貼錢的對象發(fā)生了改變。從姓氏及文書內(nèi)容來看,趙宜珪或為趙天若后人。換言之,即使是土地繼承或者典賣之后,由于土地產(chǎn)權未徹底交割,原業(yè)主仍有權加找。其二,本契貼錢價格為七兩,低于第一次索貼的價格。其三,本契中載加找是因為“時價不同”,似乎是地價上漲而導致的出典人的加找。
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契約中已經(jīng)載明了“向后賣主不得登門索找索貼取贖情弊”,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羅恭智及其后人羅啟玉、羅啟亮還是以“缺少銀兩應急”和“父亡家貧手迫”為由,先后兩次向趙宜珪索取貼價銀,總共六兩。方欽從土地宗法財產(chǎn)權的性質(zhì)出發(fā),將福建土地交易中多次加找歸因于地權仍受到宗族的約束,而非自由交易。仔細推敲,盡管本案中交易的土地經(jīng)過了多次加找,但多次找價的總額仍然接近土地總價的三分之一。換言之,正是由于典價與賣價的差額并未補齊,羅恭智及其后人在訂立找斷契約后依然可以索要貼銀。因此,清代福建地區(qū)的土地交易中盡管存在多次加找的現(xiàn)象,使得表面看似呈現(xiàn)出無序與混亂的態(tài)勢,但這些活動實質(zhì)上仍遵循著內(nèi)在的市場秩序和邏輯。
三、結(jié)語
清代福建地區(qū)民間土地契約書寫格式獨特,形式多樣,蘊含的歷史信息豐富。在土地契約的細節(jié)中,我們看到了清代福建地區(qū)一田二主的地權結(jié)構(gòu)、典賣混用的契約書寫以及土地交易中的找價習俗。隨著研究的推進,我們能夠更全面地理解清代福建地區(qū)的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和土地交易習慣,為現(xiàn)代社會的土地管理提供歷史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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