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的阿芙洛狄忒

我佇立在那棟破爛的民建房外，它看起來簡直像被火燒過一樣，黑黢黢的。磚墻外一圈木頭搭建的陽臺已經(jīng)歪了半邊，眼看著就要倒塌。

哥哥正透過半扇還未被雜物掩蔽的玻璃窗看著我。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就這么互相看著，像是小時候在玩誰先眨眼的游戲。十分鐘左右，哥哥那邊有了動靜，他大約踢開了什么東西，房間里有紙箱子碰撞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從側(cè)門出來，面向我，離我大約兩米遠站著。

“今天媽媽生日?！蔽艺f。

他思索片刻，“好?！彼卮?，轉(zhuǎn)身又進了房間，兩分鐘之后，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夾克衫出來，頭發(fā)仍是亂蓬蓬的。我們倆一前一后走著，并不說話，起先我走在他前邊，漸漸就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了，我回頭看，他落在后面很遠，失魂落魄，像一個流浪漢，我放慢腳步，讓他漸漸走到我前面去。幾分鐘后，他極不情愿地超過了我。三年前，哥哥在一次家庭聚會上說自己得了抑郁癥，母親勸他回家里住，他大喊大叫，說母親企圖控制他，被父親打了一耳光。那時正是父親風(fēng)光的時候，他投資的房地產(chǎn)生意大賺，高興便將樓上一層都買了下來，正在大肆改裝，請了設(shè)計師進行豪華裝修，聲稱我們很快就要住在宮殿里，還是羅馬風(fēng)格的宮殿。從那之后，哥哥便沒再回來過?？涩F(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所謂羅馬宮殿般的裝修還未完工，光是立著幾個夸張又無用的廊柱在那里，四面白墻上掛著幾幅仿制的中世紀油畫，家里的飯桌還是以前那一個古典式樣紅木圓桌，配著四個精雕細琢的椅子，幾根廊柱環(huán)繞著，吃飯時我們就像被困在一個巨大的鳥籠子里。

不知道哥哥看到這些會怎樣，我暗自想著，他已經(jīng)知道父親的事，或許他是想回去看父親的笑話吧。自父親破產(chǎn)之后，我和母親誰也不在家里提起這件事，只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畢竟我們小時候，家里窮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后即便有了錢，母親也依然秉持著節(jié)儉的作風(fēng)，前些年在我和哥哥的慫恿下，母親才略略添置了一些珠寶首飾、奢侈品穿戴，又去考了駕照，單獨買了一輛車，雖然逛超市時還是忍不住去看臨期特價商品，但表面看著總算有個富太太的樣子了。還未真正習(xí)慣這一切，生活又回到原地。

想著這些，不覺已經(jīng)到家，哥哥又一次落在我后邊，我像個主人似的替他拉開門，讓他進去。

“哥哥回來了?！蔽覜_里面說。

父親母親已經(jīng)在飯桌旁坐定，透過廊柱，我和哥哥能看到他們各自的半邊臉。我以為哥哥會笑出聲，結(jié)果沒有，他對家中的改變視而不見，他趿拉著他抹布一般的舊拖鞋徑直走到飯桌邊坐下。我也過去坐下。母親看著他，慈愛地微笑著，母親總是這副表情，自打我們小時候到現(xiàn)在，從未變過。父親也略微笑了一笑，父親的笑和往常很不同，那里面有一些討好、有一些歉疚，但又努力在維持一家之主的尊嚴?！俺园伞！彼f。我們紛紛舉起筷子。

我不喜歡今天的菜式，母親都是按哥哥的喜好做的，哥哥愛甜食，或許這也是隨母親，但是他性格上卻一點也看不到母親的影子。母親溫和、隱忍、善良，包容一切，或許其中也有些自卑的關(guān)系，母親在父親跟前總是很自卑，她永遠在觀察父親的喜怒哀樂，有時候，她甚至?xí)扔诟赣H顯露出父親的擔憂，比如此刻，她一定在擔心哥哥會說出什么讓父親不愉快的話。我撥弄著碗里的一塊糖醋排骨，黏稠的黑紅色漿汁包裹著它，我漫不經(jīng)心用筷子尖戳它，把它深埋到米飯底下，一邊四處打量著我們住的屋子，熟悉又陌生的屋子，為了裝修，我們原本租了另外的房子住，現(xiàn)在為了省錢，我們搬回了未完工的房子里，很可能這房子以后就這樣了，遍布四處的可笑印記會在將來的日子里時時刻刻提醒我們這段可恥的生活。裝修的設(shè)計方案是父親的情人做的——她如今已拋棄了他。

“還不錯吧，這設(shè)計？”父親主動提起。我微微詫異，看向父親，他眼里流露出不易察覺的脆弱，他期待著某些包含諒解的回答。媽媽、哥哥，當然還有我，我們一開始就知道父親有個情人，父親似乎并未著意隱瞞我們。母親知曉此事后，父親只是靜靜等待母親的反應(yīng)，我和哥哥也一樣，但母親一切如常，我們便也假裝此事不存在。時至今日，父親不再出門，備用手機不再充電，只是隨意地丟在玄關(guān)邊裝鑰匙和雜物的陶瓷罐里，似乎在用一種暗語知會我們，他與情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結(jié)束。

“是呀，”母親替我們回答道，“很有藝術(shù)氣息。其實也基本完工了，味道也散了?！?/p>

哥哥仍埋頭吃飯，我呆呆地咬著筷子，品味這糟糕的一切。父親的情人杏子和我同歲，是我的校友，我的專業(yè)是廣告學(xué)，她就讀于建筑系，我們在校藝術(shù)團里認識。我們參加藝術(shù)團是為了加學(xué)分，她和我一樣沒有任何藝術(shù)特長，只能進禮儀隊，在校內(nèi)外舉辦什么慶典活動時，我們穿著旗袍和高跟鞋，在會議室門口迎賓，或是端著鮮花和獎牌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杏子臉頰飽滿，有著溫暖的笑容，并不大的一雙眼睛笑起來是彎彎新月，某個五月的晴天，我們倆被分為一組，兩兩相對站在徽式古建筑的圍墻外，陽光刺得眼睛睜不開，一陣風(fēng)猛地掀開她粉紅色的裙擺，她慌忙用手去撲，裙擺花瓣一般下落，她正與我四目相對，朝我露出那融化人心的笑容。我立刻喜歡上了她，后來我又見過她的笑容許多次，她可以用那純凈無邪的笑輕易地取得人的好感，使她的一切過錯都變得微不足道。不久之后，我們成了朋友。除了學(xué)業(yè)以外，杏子做任何事情都很優(yōu)秀，尤其在待人接物方面，和她在一起時，我感到全方位被照顧、保護著。有時候她會像長輩那樣糾正我的一些不良的小習(xí)慣，諸如站姿啦，坐姿啦，甚至咀嚼方式，好像把我當作三歲小孩，卻并不使人厭煩。杏子自己也有些小孩氣，喜歡自娛自樂，沒人的時候總是哼著歡快的調(diào)子，她善于模仿一些當紅女明星的小表情、小動作，用開玩笑的語氣教我“一個淑女應(yīng)該如何”，時常將我逗樂?，F(xiàn)在，我正饒有興致地觀賞杏子在我家留下的設(shè)計作品——模仿龐貝浴場建造的一個小小浴池，它就在客廳里?！按蚱圃械募揖咏Y(jié)構(gòu)”——這是杏子的設(shè)計理念。

“啊，那個地方。”母親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就當作一個下沉式的沙發(fā)吧，里面鋪上地毯，放些軟墊和靠枕。”

母親善于變通，這個主意不錯，我腦中立刻浮現(xiàn)出那個池子里鋪滿軟墊的樣子，甚至，我在想象中往浴池的周圍擺滿鮮花，那樣會很像一個葬禮。如果父親或是母親死了，我們便可以在家中為他們辦告別儀式，把他們的親戚朋友們都請來，繞著這個浴池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走，在逝者身上放一枝白玫瑰。不知道杏子會不會來呢？她會有多意外？又或許會有驚喜。我敢打賭她會在葬禮上大笑出聲，而我會和她一起笑。畢竟在我所認識的朋友之中，只有杏子和我有著這樣的默契。

“搬回來住吧？”母親再次提起這個話題，用懇求的眼神看著哥哥。

哥哥大口地往嘴里扒著飯，看得出來這頓飯很合他的胃口，他很久沒吃什么好東西了吧？我想著哥哥住的那個地方，那里沒有廚房，即便有，他也不會做。他每天都在吃外賣、包裝食品和軟飲料。其實我和哥哥從小關(guān)系一直不錯，哪怕在他剛剛搬出去的那兩年，我們倆還好得不得了，當時我是他那間屋子的?？?，我們在那里聽音樂，看電影，點個小蠟燭，喝點氣泡酒。我們最喜歡有風(fēng)雨雷電的夜晚，這間破屋子在氣流中顫抖著、嘎吱作響，仿佛隨時要被掀翻。哥哥那時候有許多朋友，寫歌的、寫小說的，他也時常會在屋子里招待他們，他們一起討論音樂、詩歌、歷史，聊文學(xué)圈或是政治人物的八卦，我很喜歡聽哥哥這些朋友講話，他們不可一世的樣子讓我以為他們真的很快會做出什么成就。從某個時刻開始，他們陸陸續(xù)續(xù)消失，不知道都去了哪里。早些年父親有錢，對我們也很大方，他表示會支持哥哥做的一切決定，寫小說、劇本或是拍電影。哥哥要搬出去住，父親給了一筆錢，讓哥哥買房子，但哥哥選擇租了一間離家不遠的破房子，理由是寫作需要一個艱苦的環(huán)境，剩下的錢他揮霍掉了。哥哥現(xiàn)在想必很后悔，七年過去，原本只是用于“體驗”的生活，變成了他真真切切逃不開的生活。

哥哥放下碗，打了一個飽嗝。他并未回答母親的問題，只是開始四處打量這間屋子，他瞪著眼睛，像才剛剛發(fā)現(xiàn)這些改變似的，仔仔細細地將他能看見的每個角落都掃過一遍，隨即站起身。他也被那客廳中央的浴池所吸引，他踱到浴池邊站定，思索片刻，跨步下去，坐在里面，雙肘抵住膝蓋，雙手托住下巴，他的眼睛望著前方空白的墻壁，毫無神采。

不知道哥哥有沒有看出這是杏子的手筆。我猜哥哥并不知道，他根本不了解杏子，他的心思也早已經(jīng)不在這些事情上了。盡管一開始，我和母親都以為，杏子的目標會是哥哥?，F(xiàn)在回憶起來，父親當初也說過這樣的話：“要是杏子這樣的女孩嫁到我們家就好了?！彪y道父親當時心里想的人選竟不是哥哥？

哥哥并不是一直都如此失敗。他確曾有過一些文學(xué)上的天賦。高中時期，他拿過許多次全國性的寫作競賽獎項。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那時候我們?nèi)叶急桓绺缂娭另硜淼淖C書、獎狀擊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從未想過哥哥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參加同樣的比賽，只知道哥哥是被上天選中的人，也就是說，“天才”——哥哥自信地說出這兩個字。誰也不曾懷疑那時候的他，他那樣年輕、蓬勃、有朝氣，長得高大，雖不算十分英俊，但也絕對不難看。他收到不少情書，女孩們的崇拜海浪一樣襲來，可他并未戀愛，他只喜歡做自己有信心的事情，沉浸在少年的勃勃野心之中。大學(xué)期間，哥哥依然熱衷于參加寫作大賽，雖不像之前那樣屢戰(zhàn)屢勝，偶爾也還能獲得一些榮譽。哥哥從未想過畢業(yè)后要去做什么工作，“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工作都是沒有價值的，摧殘人性的。”哥哥這樣說，打定主意要做職業(yè)作家。哥哥離開學(xué)校之后的那幾年，正是家族興旺的時期，我們都為了無限的希望而感到快樂，單純的快樂。認定發(fā)生在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好的征兆，包括杏子的出現(xiàn)。

畢業(yè)后，我拒絕父親讓我去他公司里任職的邀請，而是加入了由前幾屆校友發(fā)起建立的一個創(chuàng)業(yè)小團隊，我們給一些商場、會場、演出策劃一些主題方案，雖然這份工作收入不高，也常常接不到活兒，但勝在時間上比較自由。而杏子則一直在給一些行業(yè)內(nèi)頂尖的大企業(yè)投簡歷、尋找實習(xí)機會，她從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時而忙碌時而清閑，但從未在哪兒真正留下。那段日子我和杏子時?；煸谝黄?，我們逛美術(shù)展、看演出、喝咖啡，漫無目的地閑談，杏子喜歡嘲諷這個世界，說它是少數(shù)人的游樂場、多數(shù)人的地獄。我?guī)е幼踊丶視r，哥哥總會以各種理由從他的出租屋回到家里。面對杏子，哥哥十分健談，從古希臘哲學(xué)開始，一直談到現(xiàn)代的日本私小說，最后他會給杏子推薦各種讀物，并將自己的小說裝訂成冊送給杏子。雖從未對哥哥的作品做出什么評價，杏子總是微笑著，耐心聽他說話。哥哥有時候也和杏子聊一些社會事件和自己的見聞，表現(xiàn)得憤世嫉俗，杏子從未在他面前顯露出消極的那一面，反倒是勸慰他，提出一些積極而具體的建議。每每杏子來時，母親都很高興，忙著給她沖咖啡、端蛋糕、切水果。杏子完美地融入我們家，她看起來好像早就是這個家里的一員，她會去廚房幫助母親做一些雜事，和母親親熱的樣子比我更像這個家中的女兒，她又會對我施以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除生活上的瑣事以外，她精神上的關(guān)切更令我感到舒適，從這一點來看，她又比我母親更像是這個家庭中的母親。那一陣子，就連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也變得頻繁，我們像和美的一家五口，晚飯后其樂融融地出去散步。后來有半年時間里，杏子因為在家鄉(xiāng)的母親病重而請了長假回去照顧，她不在的那幾個月里，我感到家中所有的人都在思念著她。

“要是杏子這樣的女孩嫁到我們家就好了。”父親便是在那時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哥哥的作家之路在那幾年毫無起色，盡管父親托了一些關(guān)系，將哥哥的稿子寄給各大出版社編輯部的領(lǐng)導(dǎo)，依然沒有得到什么回音?！案粜腥绺羯健！备赣H感慨，他不知道文藝圈子里都有些什么人，流行什么規(guī)矩，他也不愛研究那些，畢竟，哥哥就算當上作家又怎么樣？還是賺不了幾個錢。父親開始給哥哥安排相親，介紹工作，哥哥自然很抵觸，只有杏子來家里時，哥哥才愿意來坐一坐?；蛟S杏子能讓哥哥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母親大概是這樣想，因此對待杏子格外殷勤。只是哥哥和杏子的關(guān)系始終局限于我們家的客廳。哥哥曾私下和我議論，稱杏子并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侶，她雖然溫柔，卻矜持保守得像上個時代的女子。我自然不這么認為，但誰又知道一個女孩真正的心思呢？

是母親安排了那次家庭旅行，我們?nèi)?，和杏子一起?/p>

我們?nèi)サ牡胤绞且粋€叫“蛇島”的亞熱帶島嶼，蛇島上并沒有蛇，只是因蛇形地貌得名。那次我們?nèi)叶己芘d奮，大約有十年，我們未曾有過家庭旅行，父親一直很忙，母親又提不起精神，總是說累，我和哥哥各自有自己的校園生活。其實那些日子原本不賴，只是母親一個人在家里，總是獨自落淚，我在寒暑假時撞見幾次，詢問母親哪里不舒服，母親總是立即起身走到陽臺上，假裝沒聽見我的話。哥哥雖從未發(fā)現(xiàn)母親哭泣，但某一日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出去采風(fēng)時在附近一座有佛寺的名山上意外撞見母親，她獨自去了寺廟里拜佛燒香。這實在奇怪，我和哥哥從小到大，從未見過母親有什么信仰，家中沒有過佛像、香爐之類的東西，就連去世的外祖父、外祖母的遺像也都鎖在柜子里，從未受過什么香火。

“那真的會是媽媽？”我感到疑惑。

“千真萬確?！备绺缈隙ǖ卣f。

更奇怪的是，母親孤身一人，她跟隨混雜著信眾和游客的人群緩緩下山，朝著哥哥迎面走來，哥哥走上前去要喚母親，母親的眼睛掃過哥哥的臉，竟像是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似的，母親與哥哥擦身而過，哥哥張大的嘴最終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我?guī)缀跻惨獞岩赡遣皇菋寢屃恕！备绺缯f，可是他跟著走了幾步，那身材樣貌，背影和熟悉的氣息、衣物，毫無疑問那就是母親。

母親背著我暗自垂淚，去求神拜佛而對哥哥視而不見?；蛟S只有一個原因——母親無法對我們說出她的苦惱，她也不想讓我們知道。既然如此，我和哥哥誰也沒有說破這件事。再見到母親時，我們一如往常，母親在家中見到哥哥，亦恢復(fù)平時那一種笑貌。山林小道上那個陌生的母親像幻夢一樣轉(zhuǎn)瞬即逝，像秘密一樣被埋葬了。

杏子起先對于母親發(fā)出的旅行邀請感到詫異，但耐不住母親的熱情。母親一個人包攬了旅途中所有的事情，訂機票、訂酒店，父親和母親住一個房間，我和杏子住一間，哥哥獨自住一間。杏子幾次提出要自己負擔機票和住宿的錢，都被母親拒絕。母親稱這只不過是一點小錢，事實上那是她第一次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酒店。

蛇島上，看起來最快樂的人便是母親。她和父親戴著同款度假草帽，穿著情侶夾克衫，背著一模一樣的兩個老年背包。旅程中，杏子主動包攬了拍照的工作，她的攝影技術(shù)不錯，一路上更是時時為我們抓拍，到了有標志的景區(qū)會貼心提醒我們拍全家?！耆私饽赣H的心思，即使多年來一直抗拒鏡頭的母親，在杏子的定格中，也展現(xiàn)出自然、生動、活潑的一面。哥哥那次也比往常主動熱情，一直跟在杏子身邊，給她遞礦泉水、拎著杏子小小的粉色旅行包，一邊和她大談亞當、夏娃、伊甸園，以及他最新的小說構(gòu)思，如何以人類千年的夢境展現(xiàn)中國的歷史文化等等。杏子的話逐漸變得多起來，時不時反駁哥哥，哥哥倒一點也不生氣，和她有來有回地辯論起來，兩個人無論說什么都仍帶著笑意，總算有那么點像一對情侶。我看見母親緊緊挨著父親，扯著他的衣袖，指向笑鬧著的哥哥和杏子。父親也微微笑著，眼里露出贊賞。戀愛總是美好的，不知道父親和母親都各自想起了些什么？

第一天我們都很累，回到酒店杏子倒頭便睡，我強忍著困倦洗了澡，再出來時，看見杏子和衣倒在床上，被子被她壓在身下。杏子側(cè)躺時的身體曲線看起來很美，我從未這樣仔細觀察過她，我覺得哥哥配不上杏子，一直以來，哥哥在杏子面前的表現(xiàn)都過于愚蠢，他只知道炫耀自己知道的那點東西，像只山雞在展示自己的羽毛，而不知道有更大的世界。隨著時間流逝，我越來越不相信哥哥會成為一個大作家，他少年時候的奇思妙想在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太幼稚了，雷同的創(chuàng)意和設(shè)定，過分雕琢的詞句，已經(jīng)不能再震撼我，更不用說我們的父母，他們其實從未真正明白哥哥在干什么，他們只知道他曾經(jīng)獲得榮譽，而現(xiàn)在不能了。若是用杏子這一個旁人的眼光去看，哥哥又是什么樣子呢？三十多歲，沒有工作，租房體驗生活，靠幻想度日。杏子難道會喜歡哥哥嗎？她真的會進入我們的家庭嗎？我和杏子從未聊過這方面的話題，在建筑系，杏子理應(yīng)是受歡迎的女生，我卻從未見她與男生交往過。我原本想借此次旅行的機會問一問她對哥哥的看法，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看著熟睡的杏子，我只得作罷。

旅途的第二日，杏子先于我醒來，整個人容光煥發(fā)，她已經(jīng)去用過早餐，貼心地告訴我餐廳的布局，我愛吃的中式早點陳列在哪個位置，以及哪一款冰激凌是低脂的、不會太甜。我用餐回來之后，總覺得杏子看起來與昨天有些微不同，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是杏子的眉毛修過了，她原先松散平直的長眉變得又細又彎。坦白說，我認為這妝容不適合杏子，這讓她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你修過眉毛啦？”我走上前去，用手指拂過杏子的眉尾，“好像有點過度了?！?/p>

“太細了對嗎？”杏子有些懊惱地抱怨，“不小心刮得多了，另一邊也只好對稱。”杏子一邊說，一邊套上一件緊身針織T恤，T恤外邊搭一件寬松半透明的防曬衫。

我還是止不住地端詳杏子的眉尾，其實多看一會兒就習(xí)慣了，不但習(xí)慣，我還發(fā)現(xiàn)它的作用——它使得杏子窄而短的眼角顯得更尖銳，雖失去了一些少女的憨態(tài)，卻多了一些成熟的韻味。

“有點像電視劇里的姨太太了?！蔽艺f。

杏子笑著和我打鬧起來，我們像小女孩那樣推推搡搡嬉笑著一直進了電梯，再到酒店大堂。父親、母親和哥哥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他們坐在長長的黑色軟皮沙發(fā)上，父親第一個看見我們，他立刻站起身來朝我們招手。杏子揮舞著手臂熱烈回應(yīng)。

這一天我們依然很快樂，因為杏子的存在，我們一家四口看起來溫馨又團結(jié)，父親客氣地為母親倒水，體貼地扶著母親走一些險峻的路，哥哥開朗健談，調(diào)動著腦細胞讓自己說的每句話都妙趣橫生，仿佛又回到少年時機靈可愛的男孩樣子，我們極力在杏子面前扮演一個完美家庭，以至于我們自己幾乎也要相信了。杏子會羨慕我們嗎？會喜歡我們的家庭氛圍嗎？杏子像個私人導(dǎo)游一樣照顧著我們一家，她提前查好了路線，做了攻略，精力旺盛，記憶力超群，一直都非常有活力，像個美麗的人工智能小姐，很快就代替了母親手中那張落后的油印導(dǎo)覽圖。在某個瞬間，我有些心疼杏子，盡管她一直在笑著，但我能察覺，她和我們?nèi)以谝黄饡r并不像與我私下交往時那么輕松自在。想必是母親支付了旅費的緣故？又或者，杏子果然是不喜歡哥哥的，她以她的行動在對我們這熱情又古怪的一家子做出補償？

有一件小事，像是山里的毒蚊子咬了我一口，令我不快。上山路時，杏子走在我們前面，我發(fā)現(xiàn)哥哥時常盯著杏子擺動的臀部，杏子的緊身衣和瑜伽褲將她的腰臀曲線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而向上攀登的動作更使得她的雙腿看起來修長、健康、有力。杏子的確很美，可哥哥一路上只顧著看杏子的臀部，我覺得丟臉，正想嘲弄幾句，冷不防瞥見父親的目光，也和哥哥一樣直勾勾地落在杏子的臀部上。

“呵，男人?！蔽也唤底愿锌?。我望向母親，母親那會兒顯得有些累了，并不像昨日那樣好興致、四處看風(fēng)景，只是沉默地看著腳下的路。

這天夜里回到酒店房間已經(jīng)很晚，我和杏子誰也沒有欲望要聊天，匆匆洗漱便睡下，起初我睡得很沉，突然大腿和小臂上一陣瘙癢，我隨意地抓撓了幾下，原本只是一兩處的瘙癢竟蔓延開來變成一大片，我用雙手不斷地在手臂和腿上摩擦，所觸及之處愈來愈癢，皮膚一塊一塊地凸起，我終于無法忍受，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了起來，我沖到鏡子面前，打開廊燈，看見自己渾身布滿了蚊子包一般的粉紅疙瘩。

“杏子！杏子！我要癢死了！”我大叫著沖向杏子的床鋪。

杏子并不在床上，我難以置信地用雙手拍打著杏子空蕩蕩的被褥。

我看了看時間，凌晨三點。這個時候，杏子會去哪兒呢？我屈著腿回到床上蜷縮著，疑心自己在做夢。我小時候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那時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和父母、哥哥分別住在樓上和樓下，夜里醒來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冰冷的地磚上，周圍一片漆黑，我叫了幾聲媽媽，沒有人回應(yīng)我，我摸索著找到墻壁上的開關(guān)，按下去，但燈沒有亮。我在黑暗中向四處張望，只能看見兩個紅點晃動著，閃爍著，糾纏又重疊在一起。我不敢過去看那到底是什么，只把這一切當作是夢。第二天早晨醒來，果真一切如常，我也好好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我熟悉、溫暖，充滿潤膚露香氣的那條薄毯。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那兩個神秘的紅點是什么。或許，那會是我身上的紅疙瘩嗎？

“癢，癢就忍一忍吧。”一個和母親相似的聲音對我說，“不去想它就好了?！?/p>

我信任這個聲音，遵循它的指示，我很快再一次睡著。大約在早晨八點，我醒過來，身上的紅疙瘩果然已經(jīng)完全褪去。我看向杏子的床，她好好地躺在那里，閉著眼睛，沉靜得像只熟睡的貓咪。

“杏子?！蔽叶自谒策吙粗p聲喚道。她嘴里嘟囔著什么，卻仍未醒來。我獨自前往餐廳。待到我用過早飯，杏子已經(jīng)下樓去和我的父母、哥哥會合了。

第三日的旅行，我們大家不再著急趕路或者參觀景點，或許都有些倦怠，整個下午我們都待在一個中式茶樓里。杏子仍忙前忙后照顧著大家，父親母親不像前兩天對她態(tài)度那樣客氣了，就連哥哥也是一樣，好像杏子為我們服務(wù)是理所當然。我腦中仍時不時想著夜里的事，我記得我在焦躁之際拍打過杏子的床褥，那時候杏子的確不在。我并沒有打開洗手間的門，但我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她在里面的話，不可能無動于衷。難道她睡不著，出去散步？或者是餓了，去買什么東西吃？不，在凌晨三點，一個年輕女孩獨自離開酒店，這不太合理。

“杏子。”我輕輕叫了她一聲。父親、母親和哥哥，他們?nèi)藚s同時抬起頭看著我。

“怎么啦？”杏子溫柔地問。

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杏子會不會去了哥哥那里？但父母和哥哥都關(guān)切地看著我，等待著我向杏子提出問題。這種感覺真是不適。

“沒什么，”我說，“我還是想喝紅茶?！毙幼酉袷悄鐞垡粋€孩子似的，把她手里那杯剛剛倒好的紅茶換給了我，又端過我還剩一大半的熱牛奶，在手里焐著。

我尚未來得及道謝?！靶幼诱婧?，”母親搶先說，“杏子要是我的女兒就好了?！蹦赣H摟住杏子的肩膀，杏子乘勢靠在母親懷里。自我長大以后，極少和母親有如此親密的舉動，我不由得扭過臉去看向別處，假裝并不在意。

“杏子的手好涼?！蹦赣H拉著杏子的手，關(guān)切地說，“這么熱的天氣，手還這么涼，女孩子要多注意保養(yǎng)?！?/p>

“是嗎？”哥哥好奇地握了握杏子的手，“真的！”哥哥大驚小怪地喊，又說，“杏子是雪女變的，等回家了我們就把她擺在客廳里，讓她當個空調(diào)?！?/p>

“一點也不像是個三十多歲的人?！备赣H斥責(zé)道，卻笑著。

大家都笑了起來，杏子也跟著笑了，眉眼彎彎，春風(fēng)和煦的樣子。

或許杏子夜里真的和哥哥出去了，我想。熱戀中的人是一刻也不想分離的，在父親和母親參與的家庭旅行里，什么親密行為都會被一雙雙眼睛看著，難怪他們要在夜里出去。不過，他們認識已久都沒有發(fā)生戀愛跡象，一出門旅行就進展神速，這是我沒有料到的。

在茶樓消磨了一個下午，父親難得地主動打電話，訂下一間高級餐廳的包房，請我們大家正式吃一頓晚飯。席間開了兩瓶紅酒，我和母親平時都不喝酒，難得父親高興，我們也都給自己倒了一杯，父親特意走到杏子身邊，給杏子倒酒，感謝杏子旅途中的付出，杏子推說自己不會喝酒，但還是接受了父親的好意。最后，母親、我和杏子，都只喝了小半杯便有了醉意。剩下的酒是父親和哥哥兩個人喝完的，哥哥在酒精的作用下紅著臉叫了很多次“爸爸”，父親更是向我們所有人表白：“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我擁有的一切都是你們的。”母親有些尷尬，但仍微笑著，她坐在杏子身邊，輕輕拉著杏子的一只手，請她不要介意父子倆酒后的失態(tài)，杏子單手托腮，似笑非笑的模樣，眼睛望著杯盤狼藉、殘羹冷炙，微微出神。

在那一個夜晚，臨睡前，我一直對杏子講述我的家庭和童年?；蛟S當時我真的以為她會加入我們，但是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我想讓她知道更多再做決定。杏子的表情漫不經(jīng)心。我說著說著就困了，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問過杏子，她的父母怎樣，她又是如何長大的？我向她拋出這幾個問題，她沒有回應(yīng)，我爬起來看看她的臉。杏子閉著眼睛，睡著了。我迷迷糊糊想著心事，杏子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我的生活，而我似乎仍對她一無所知。

凌晨三點左右，我聽到一聲門鎖輕響。杏子又去約會了，我翻了個身，并不想中斷我的睡夢，但杏子和哥哥會在一起干些什么？我忍不住去想，漸漸沒了睡意。最終，我決定要做一件有趣的事。我披上外套下了床，輕手輕腳地打開門鎖。我們對面便是父親和母親的房間，母親近年來總抱怨失眠，睡覺輕，有什么響動就容易醒，我可不想吵到她。哥哥的房間離我們較遠，一直在走廊的盡頭處。我先是躡手躡腳去了哥哥的房門外，耳朵貼著門口聽了半刻鐘，里面安安靜靜的，什么聲音也沒有。我又乘電梯下樓去。大堂里燈火通明，只有幾個值班的人員。穿著制服的前臺小姐關(guān)切地走向我，問我需要什么。我說不需要，在她們的眼里，我仿佛有些怪異，我想打聽杏子和哥哥的去處，但立刻意識到不妥。我謊稱自己睡不著想要散步，匆匆走到酒店外邊去，只看見空蕩蕩的一片酒吧臺、露天茶座、游泳池。我四處尋找，最后一個半裸著在躺椅上休息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我，他立刻站起身，抖動著肚子上的幾層贅肉向我走來，正欲對我說話時，我掉轉(zhuǎn)頭跑回酒店大堂，確認他沒有跟來，我才進入電梯，看著不斷上升的數(shù)字，我仍心跳不已。再一次回到走廊之后，我準備守株待兔，在走廊間一個擺放著裝飾物的架子下面坐著，等待哥哥和杏子回來。小時候哥哥總是喜歡躲在暗處嚇唬我，這次也輪到了他。因為臨時起意，我匆忙間沒有帶上手機，等待的時光格外漫長，二三十分鐘后，我聽見電梯門響動的聲音，隨后，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走廊的另一頭，他緩緩朝我所在的方向走來，只不過，那不是哥哥，而是父親，他獨自一人回到他和母親的房間，輕輕刷了房卡開門進去。

我腦子里產(chǎn)生了一些可怕的念頭。我害怕再等下去，我不會看見哥哥，卻會看見杏子。杏子是在和父親約會！就這樣明目張膽地，從我的房間里走出去和父親約會。我想快點回到我的那張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我靠著墻站了起來，腿麻木了，稍一移動便有千萬只小蟲在啃噬著我。而電梯門再一次響起，不錯，這次我看見的正是她——杏子，她朝著我們的房間走去。我絕望地想，她會看見空蕩蕩的兩張床。我要如何面對她？不，她要如何面對我？面對我母親，還有哥哥？

我的大腦陷入一片空白，最終，我不知怎樣站在了自己的房門前，可這扇門之后的杏子于我而言如此恐怖、陌生，我害怕與她對峙。我久久地佇立在門外，她會怎樣等著我？穿著那身潔白的浴袍，光著腳坐在她的床上，或是躺椅上、沙發(fā)上，用傲慢的表情看著我冷笑？還是會愧疚，淚眼婆娑地抱著我，傾訴自己的苦衷，請我原諒，求我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哆嗦著打開了門。

杏子此時正安靜地躺在她那張柔軟的床上，熟睡著，蜷縮得像個嬰兒。我站在她的床榻邊，渾身冰冷，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在裝睡嗎？我想。還是說，她竟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不在房間？我久久地盯住她，閉著眼睛、縮成一團的杏子顯得弱小，我突然想，若是她睜開眼睛，我就把她掐死。

天空漸漸變得明亮，溫暖的光線透過白色紗簾的縫隙鉆進屋子里，灑在鮮艷的波斯地毯上。我忽然認定這一切不過是我虛妄的臆想。我疲憊地鉆進我的被子里，閉上眼睛。

那次旅行之后，我不再主動邀約杏子，杏子卻和我們一家變得更為親密，尤其是和父親，他竟為她在他的公司里安排了實習(xí)。杏子怎么會看得上父親的小公司呢？我想，他們難道要借此出雙入對，半公開地在一起？杏子在我們家里喝下午茶，當著母親和哥哥的面提及此事，卻一直在感謝我，聲稱是我?guī)椭诟赣H的公司里尋得了實習(xí)崗位。我自然知道不是這么回事，我甚至是家中最后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杏子怎么敢當著我的面對他們?nèi)鲋e？我露出一絲苦笑，倘若母親和哥哥察覺到我的表情，我會立刻將事實和盤托出?？伤麄兏静辉谝馕?，哥哥像是把父親的公司當成了自己所有，一個勁兒地對杏子說不用客氣，讓她需要什么就和他說。母親則表示自己非常高興，順帶還夸我“長大了”“懂事”“會辦事”“會關(guān)心人了”，而這些——“都是杏子的功勞?！?/p>

杏子，可怕的杏子，是我的軟弱使她更進一步了嗎？還是說——我又想到了那個可能性——一切不過是我的臆想？或許我在什么時候真的不經(jīng)意地對父親提起過，杏子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而苦惱，而我自己并不真正在意這件事，說過之后就忘了。

杏子熱切而感激地看著我，她說羨慕我出生在這樣一個充滿愛的家庭里，也謝謝我們?nèi)覍λ年P(guān)照。我不敢看杏子的眼睛，我不確定我們的友誼是否還存在，又是否存在過。為了答謝這件事，杏子送給我們家一套高級西式餐具和兩只銀閃閃的巴洛克式燭臺，并且親自下廚，給我們做了一頓西式晚餐。那天原本父親并不在場，但晚餐進行到一半時，他匆匆趕來。我見到父親的第一眼時嚇了一跳，他眉頭不自然地擰緊，面色嚴峻，雙拳微攥，背部僵直，像是遇上了什么大事。母親立刻迎上前去，彎下腰為父親換了鞋子，又輕撫著父親的肩背，將他推到餐桌前、他一貫使用的主座上（即使他不在也沒人坐）。父親坐下之后，身體逐漸舒展、放松，但他似乎不想吃東西，也不說話，只是自顧自地倒酒，幾杯之后，父親有了些許醉意，轉(zhuǎn)而興奮起來，打開藍牙音箱，播放他最愛的幾支舞曲，起初他只是跟著哼唱幾句，后來便站起身，邀請母親和他在客廳跳一支舞，母親紅了臉百般推卻，還是被父親拖著不得不站起身來，臉上帶著尷尬的笑，她的目光在我和哥哥的臉上輕輕掠過，停留在杏子身上。我轉(zhuǎn)頭看著杏子，杏子的臉在燭光和酒杯的映襯下呈現(xiàn)出水蜜桃般的粉紅色，她用一種欣賞美好事物的表情，微笑地看著父親和母親的鬧劇。杏子的神情再一次吸引我，我試圖用她的目光去看父親和母親，可他們笨拙的步伐、別扭的舞蹈完全沒有任何美感。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無論是在公司還是在家里都不茍言笑，但醉了之后反差極大，小時候，我和哥哥甚至看見父親酒后與母親調(diào)笑，說出許多不得體的話，因為我們好奇的目光，母親總是臉紅到耳朵根，一邊推搡著父親到他們的臥室里去，再反鎖上門。待到我們再大幾歲，這樣的情況便不多了，父親難得在家里喝酒，總是在外面應(yīng)酬，有時候深夜時被下屬送回來，有時候就不回來了。父親在外邊喝醉時是什么樣子，我們從未見過。想到這里，我莫名難堪起來，緊張地盯住父親，生怕他會當著我們（尤其是杏子）的面，對母親做出什么不體面的事，又擔心母親像當年一樣把父親推進臥室不再出來。我求助般地看向哥哥，哥哥也正密切關(guān)注著父親母親的舉動，他和我一樣陷入了不安。

“就到這里吧！”杏子突然站起來打斷了這一切，“今天真是愉快??！我就不多打擾了?！?/p>

母親掙脫了父親朝杏子走來。父親像失去了承重墻的屋頂，癱軟地歪倒在沙發(fā)上。杏子不等我們挽留，徑直走到玄關(guān)處，我們?nèi)齻€圍著她站著，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她一一擁抱了我們，對我們再次道謝，說再見。

不知道具體從哪天開始，杏子再來家里時，哥哥不再出現(xiàn)。有時母親仍命我去請哥哥，我去了幾次，起初哥哥還會找些蹩腳的借口拒絕?！笆且驗樾幼訂?？和杏子鬧別扭嗎？”我故意這樣問。哥哥似乎被我激怒，之后我再去，哥哥只是裝作不在家，或者干脆不理我。母親那邊，即使我告訴她哥哥的態(tài)度，她也還是一樣機械地重復(fù)著她的命令——“去把哥哥叫來。”我頭疼不已，最后只得答應(yīng)母親，走出門去，但并不真的去哥哥那里，我只是在附近的小公園轉(zhuǎn)一圈，再回到家宣布任務(wù)失敗。杏子毫無疑問是哥哥不肯回家的原因，只是具體情況究竟如何呢？我不由得揣測，是哥哥想和杏子約會被拒絕了吧？還是哥哥和我一樣，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杏子和父親的事？我做出種種假設(shè)：杏子是父親的情人，卻一直沒有明確拒絕哥哥，把他作為迷惑我們的煙幕彈，直到哥哥提出單獨約會或是一些更私密的要求，被杏子拒絕；杏子假意接受了哥哥，和哥哥戀愛的同時仍是父親的情人，被哥哥發(fā)現(xiàn)，于是分手；杏子毫無心理負擔地和父子倆同時交往，被父親發(fā)現(xiàn)并勒令其斷絕與哥哥的關(guān)系，杏子聽從了父親……我的腦袋幾乎要裂開，每一種假設(shè)都令我痛苦，我希望它們都不是真的，這世界上的確還存在著另一種可能——杏子和父親從未有過什么（他們只是巧合地在夜間的同一時段離開了酒店房間而已），而哥哥不再回家，或許只是因為他自己的什么原因，和杏子無關(guān)。

會是這樣嗎？我多么需要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正是這樣。而我卻不能與母親或者哥哥一同解開這個謎題。哥哥拒絕與我談?wù)撘磺信c杏子有關(guān)的事，而母親，現(xiàn)在她與杏子的關(guān)系甚至比和我要更親密。我努力地從母親臉上尋找蛛絲馬跡，她憔悴了嗎？偷偷躲在什么地方哭泣了嗎？她對杏子那些關(guān)切的話語，是否藏著某些言外之意？若是有這樣的事情，母親和父親的關(guān)系又該如何呢？他們不是應(yīng)該吵架？冷戰(zhàn)？起草離婚協(xié)議？或者至少分房睡？可是一切如常，噢，不，不是如常，反倒是比以往要更好一些。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比以前多多了，盡管很多時候他都帶著杏子一同回來?！靶幼酉肽銈兞??！庇袔状嗡踔吝@樣說，仿佛杏子是他回家的理由，仿佛我們都應(yīng)該感謝杏子。這在我眼里十分古怪，它是赤裸裸的挑釁、冒犯、傷害?？墒悄赣H卻回答：“我也想念杏子，杏子可要多來呀！”

不久之后，父親便把樓上一層買了下來，“我們家的風(fēng)格太古板、太落后了?！备赣H宣布，“要整個翻修一次?！毙幼颖黄刚垶槲覀兊脑O(shè)計師。父親對杏子提出的種種設(shè)想贊不絕口，尤其是要在客廳里建一個浴池的想法?！靶幼邮莻€天才，讓她給我們家做設(shè)計實在是委屈了。”父親說，他給杏子開出一筆驚人的設(shè)計費。杏子對我和母親說，她準備用這筆錢去英國留學(xué)。我和母親都大為震驚，不知道為什么，盡管杏子已經(jīng)成為我的噩夢，我卻從未想過她會離開我們，但事實上，杏子要離開才是合理的。我不禁揣測，那筆所謂的“設(shè)計費”，實際上是父親的分手費。我觀察母親的表情，驚訝在她臉上一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溫柔、平和，還有一種極力被掩藏的解脫和喜悅。這樣看來，母親竟是早已知道杏子和父親的事？她也認為這筆錢是分手費嗎？畢竟，她是父親財產(chǎn)的共有者，卻從未提出這筆高得離譜的設(shè)計費不合理。我垂下眼睛，輕輕嘆出一口氣，就這么結(jié)束了嗎？我瞥見杏子的右手無名指上多出一個亮閃閃的戒指，一顆明晃晃的鉆石鑲嵌在戒指中間，卻被她轉(zhuǎn)到了手心那一面，這樣從手背上看，它就只不過是一枚不起眼的素圈。那也是父親送的嗎？我暗自想。杏子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纖細的食指輕輕叩打桌面。我看向她的臉，她調(diào)皮地對我眨了眨眼。

“爸爸知道你要去留學(xué)的事嗎？”我忍不住問，母親也緊盯住她的臉。

“我的事情，當然是先告訴你們呀！”杏子對我們報以一個狡黠的微笑，仿佛我們和她才是同謀共犯。

交過設(shè)計圖紙之后，杏子便再也沒有來過我們家。倒是父親隔三岔五便親自來監(jiān)工，督促工人們的進度。我有意無意地和父親聊起杏子，發(fā)現(xiàn)父親的確不知道杏子要去留學(xué)的事。但從父親談到杏子時的態(tài)度來看，父親仍然迷戀杏子，也根本不像是要和杏子分手的意思。甚至，有時候我敏感地察覺到，父親在執(zhí)行杏子的設(shè)計時，或許想著要和杏子一起生活在這個新家里。他總是說，杏子喜歡的廚房是什么風(fēng)格，杏子說起居室應(yīng)該如何布置云云。至于那個占據(jù)家庭中心位置的浴池，我相信父親看著它時一定在想象杏子在里面的樣子——會像她所描繪的希臘女神那般美好。沒有母親在身邊時，父親對我毫無防備，仿佛我仍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我假意夸贊杏子，他便和我喋喋不休地聊起來，甚至問我索要杏子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發(fā)布的一組在大學(xué)期間拍攝的身體藝術(shù)照原圖。當我詢問父親他要這種照片作何使用時，他愣了愣，說是可以印在某個樓盤的宣傳冊上。噢，可憐、可笑的父親，還不知道杏子要離開自己！我想著，但一個念頭驚雷般閃現(xiàn)——杏子真的要離開嗎？會不會她欺騙的是我們，而不是父親？

杏子要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了，而假稱留學(xué)不過是她誤導(dǎo)我們的方式，她要使我們的注意力從那筆高昂的設(shè)計費上轉(zhuǎn)移，讓我們以為花這筆錢便可以解決永遠的麻煩。父親和她是在轉(zhuǎn)移財產(chǎn)嗎？他們還有什么別的密謀嗎？這一次我陷入真切的恐懼，假設(shè)杏子不滿足于只是做父親的情人，那么母親、哥哥和我的一切，都要失去了。

我將這一切猜想都告訴了母親。

“你真是瘋了?！蹦赣H這樣回應(yīng)我。我源源不斷地拋出證據(jù)和假設(shè)，母親只是愈來愈心煩意亂。

“你完全是在胡說八道?！蹦赣H叱責(zé)我，“你跟你哥哥一樣腦子不清楚。”

“哥哥怎么了？”我抓住母親的漏洞，“哥哥也知道了？你們都知道？都瞞著我？”我變得咄咄逼人，我要母親站出來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而母親只會一味的軟弱。我細數(shù)從小到大母親對我的忽視，對父親的言聽計從，對哥哥無條件的包容，對一切家庭問題的回避。說著說著，我忍不住痛哭起來，說我要是真的能做杏子的女兒，恐怕會開心得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樣一句怪話，或許我只是為了傷害母親。

“別忘了，杏子是你的朋友，是你帶到我們家里來的?！蹦赣H淡淡地說，眼神冷漠又堅定，“別去對你爸爸說任何話！”

母親反擊了我，好像我才是這個家庭里的罪人，她傷害了我，但又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將我的腦袋按進她的懷里。母親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背，告訴我我說的那一切不過都是我的臆想，甚至那次旅行時，我在酒店走廊中看到的男人也不是父親。母親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道：“你爸爸是個好人，他一直都在我身邊?！?/p>

在母親的懷抱里我漸漸平靜下來，我再一次相信母親，只要我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做，我們擔心的那些壞事都不會發(fā)生。

是的，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而過去的一切，也不會得到驗證。

父親的破產(chǎn)像一次猝不及防的海上風(fēng)暴，投資人撤資，合伙人也在一夜之間消失，空留下銀行貸款和一堆爛攤子等著父親去收拾，父親回到了家里，整天關(guān)在書房里抽煙，短短幾天時間，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一大半，徹底變成一個老人。他很少對我和母親說話，偶爾不得已要說些什么時，他氣息奄奄，像一只落水狗。

我一點也不同情父親，他這副樣子和之前成功時的樣子于我而言，各有各的可笑。母親對這件事的接受比我更快，她對父親一如從前。

“人生起伏，就像四季更替。”母親安慰道。她又著我去請哥哥來，我倒也認為哥哥該來了，畢竟杏子早已不再出現(xiàn)，而父親現(xiàn)在的倒霉樣子，或許也會讓哥哥有幾分開心。盡管我們倆又成了窮人的孩子，可笑一笑也不妨礙什么。我從未享受過父親給我們帶來的生活，不知道為什么，我仿佛等待著這一天似的——父親的倒塌，家庭的解體。

父親從精神上的垮臺，導(dǎo)致母親成了新的一家之主，她將我們幾個聚集起來，告訴我們一個家庭最重要的是團結(jié)。事實上，這番話我和哥哥從小聽到大，可我從來不認為我們團結(jié)過。父親、母親、哥哥和我，我們雖然居住在一起，看似親密，也有過開懷大笑、其樂融融的時光，卻從未有過真正的交流。父親從來沒有對我們?nèi)齻€的精神世界產(chǎn)生過興趣，對他而言，母親、哥哥和我，或許連杏子也一樣，不過都是圍繞著他的一些附屬物，工具、玩具而已。即便他一無所有時在索求愛，他也并不在乎給予他“愛”的是什么人，也并不知道他被給予的究竟是不是“愛”。父親根本不想知道，也無須知道。于他最重要的只是他的感受，僅此而已；而母親，我相信她看似平和、溫馴的背后，有過不同尋常的痛苦和掙扎，我想探尋那一切，但她似乎早已向這個世界關(guān)閉了那扇門，或許她從婚姻生活甚至更早的時期便開始用一塊塊石頭和碎磚搭建起屬于她的那間墳?zāi)?，她和她的秘密一直藏在那里，最終連自己也忘記了出口在哪兒，她所有的安全感只源于這座形同囚室、牢不可破的古墓，我多想去愛母親，可她只會教我搭建自己的墳?zāi)?；至于哥哥，這個白日夢作家，我們孩提時曾是很好的玩伴，也曾無話不談，但現(xiàn)在……我不懂得他，他也不明白我。

杏子，我原以為她和我們一家的故事早已結(jié)束，卻沒有想到，她很快又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并再一次改變我們的生活。

杏子是和哥哥一同回來的，就在母親的生日過去不久，杏子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家里看望，她對我們家輕車熟路，還未進門就已經(jīng)在呼喚我的名字，哥哥反倒跟在她身后，幫她拎著東西，像個客人，又像個隨從。母親慌忙迎出來，見是杏子，愣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怎樣才好，杏子將哥哥手里的東西接過，一股腦塞給母親。母親條件反射地露出僵硬的笑，機械地把禮物拎到廚房，待她再反身時，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一貫的從容和禮貌。母親熱情地招呼杏子坐下，忙不迭地去泡茶，又命我去向父親匯報此事，讓他一同出來待客。

“杏子來了?！蔽掖蜷_書房的門，對煙霧繚繞中的父親說。

“哦？”父親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小臂微微發(fā)力向下按住，似乎想要起身，但最終還是沒有行動。

“她……”父親遲疑著，“她來干什么？”

“不知道，”我說，“和哥哥一起來的。”

父親垂著眼簾，仍有些疑惑，但很快就不再思考，他擺擺手說：“你們年輕人的事情，你們自己聊，我就不出去了?！?/p>

推開門走出父親的房門，母親、哥哥、杏子三人都看著我。父親并未出現(xiàn)，他們像是意料之中，沒有人問我父親不見杏子的緣由。原本放著茶桌、擺著茶具的客廳現(xiàn)在是一個浴池，我們四人只能坐在飯廳，在那張紅木餐桌上喝點東西，茶葉還是以前杏子常來時喝的那一罐，自她走后就沒人動過。杏子的目光在這整個房子里掃視著，她讓這里變成了一片狼藉，但她的眼中毫無愧疚。

“可惜了，我們現(xiàn)在沒有錢把你的設(shè)計完成。”母親對杏子解釋道。

我喉頭發(fā)癢，想說些什么，但只發(fā)出怪異的咕嚕一聲，像是吐出了一個氣泡。我怨恨母親。母親仍在表演她畢生追求的寬厚、大度和體面。我真想站起身大肆嘲笑母親，可我又想哭，我低頭看向別處，掩飾自己的難堪。

杏子替我笑出了聲，她終于不像從前在我家時那樣溫柔、拘謹，她先是輕笑幾聲，隨即控制不住大笑起來，她用一只手掌按著腹部，喘著氣，笑得停不下來。母親像是受到了驚嚇似的閃到一邊，和杏子保持著距離。哥哥則坐直身子，警惕又不解地看著她。而我，我竟也不合時宜地干笑幾聲，好在母親和哥哥的注意力全在杏子身上，誰也沒有看到我的臉。杏子站起身，從容大方地向客廳走去，她的高跟鞋在新?lián)Q的白色大理石磚面上敲出清脆的響聲。她一步一步走下浴池的臺階，然后在浴池中間坐下，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是未完工的浮雕，雕塑的內(nèi)容是海中的阿芙洛狄忒，就像此刻的杏子。

“我應(yīng)該想到的，工人們只能做成這個不倫不類的樣子，”杏子又恢復(fù)她恬靜時的樣子，解釋道，“對不起，這個裝修實在太好笑了?！?/p>

母親和哥哥都松了一口氣。

“這間房子已經(jīng)不適合你們了，”杏子以一種女主人的口吻做出判斷，又提出了建議，“或許，我可以幫你們把它賣掉。”

母親還未給出反應(yīng)，哥哥立刻站了起來，眼中充滿熱望，“是的，這件事就拜托你了，杏子。”

這并不是杏子帶來的唯一一個好消息。哥哥宣布，他即將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說集，而這一切也都要歸功于杏子。原來杏子和哥哥的交往從未間斷過，哥哥曾將杏子介紹給幾個寫作的朋友，現(xiàn)在杏子要結(jié)婚了，結(jié)婚對象正是一位知名作家的兒子，杏子的未婚夫目前在從事影視行業(yè)，擁有自己的版權(quán)代理公司。杏子在與未婚夫戀愛期間，曾將哥哥的小說推薦給他，他表示出興趣。在那之后杏子多次邀請哥哥參加未婚夫與行業(yè)相關(guān)人士一些非正式的飯局、酒會，那些聚會有時候是一群利益相關(guān)者圍繞著一兩個真正的成功人士，有時候則是一幫尋求資源互換企圖結(jié)成互惠共同體的機會主義者，我不知道哥哥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樣的角色，他既不成功也沒有什么可供交換。但據(jù)杏子所說，哥哥在這些局面中總是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善于博得女性的好感和同情，這也是一項重要的社交技能，畢竟比起那些不把女性放在眼里的男權(quán)者，哥哥已經(jīng)非常敏銳且具有前瞻性了。杏子在我們家的飯廳里，靈活地運用幽默和諷刺藝術(shù)滔滔不絕地談及哥哥在社交場合中的種種表現(xiàn)。杏子的魅力和氣勢壓倒了一切，哥哥全然不覺得她在冒犯自己，從他的眼睛里看到，杏子幫助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已經(jīng)成了他的新神（他的舊神是卡夫卡）。母親先是困惑，隨后像是被這樣一個陌生的杏子迷住了，只是虔誠地盯住她那張年輕、美麗、自信的臉，她跟隨著杏子的描述想象著那些人群和場面，適時地點頭或是露出微笑。杏子瀟灑自如地控制著這間屋子里的局面，完全不像當初我認識的那個女孩，我竟不知道杏子是原本如此，還是在生活中的某一刻突然變成了這樣。杏子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一面嗎？我相信她一定有，她不是我的好朋友杏子，不是父親的舊情人杏子，不是哥哥的引路人杏子，更不是母親的敵人、密友、幻想中理想的女兒杏子。她什么也不是。

最后，杏子留下了一張喜帖，邀請我們參加她十天以后的婚宴。

哥哥一定要去參加杏子的婚宴，他甚至主動要求去擔任伴郎，但新郎的好朋友非常多，實在輪不到哥哥上場。杏子邀請我做伴娘，我自然是拒絕了，哥哥為此感到十分不快。父親和母親都推說路途遙遠、身體不適，不去參加杏子的婚禮，卻命令我一定要去，并準備了一份厚禮，要我代替他們送上全家的心意。哥哥已經(jīng)退掉了那間搖搖欲墜的破屋子，搬回了家里，他整天都在操心著新書出版的相關(guān)事宜，每天要打十幾通電話，不是邀約出版社的編輯，就是請記者吃飯，又從各個雜志社那里打聽正當紅的批評家、教授們的寄送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此外，哥哥還忙著在各個社交平臺聯(lián)系讀書播客、博主等等等等，不停地給他們發(fā)送鏈接，請求他們讀一讀自己的書，在書出版之后的宣傳期間為自己說說好話。哥哥如此專心于事業(yè)，父親母親似乎又再一次從他身上看到了希望。

“我會成功的，只是，再有一筆錢就好了，”哥哥感嘆，“現(xiàn)在想要做好一本書，需要投入大量的錢。”

父親面有愧色。母親、哥哥和我都默不作聲，各自想著心事。

“或許，杏子……”母親沉吟道，但終于什么也沒說。

我始終不明白，杏子為什么在離開父親之后，仍然和哥哥保持著聯(lián)系，更不明白杏子為什么要幫助哥哥?；蛟S，這一切不過是杏子隨性所做的一個游戲？又或許，杏子想要以這樣一種方式來找回自己的尊嚴？杏子需要的，是我們的承認，我們的配合，我們要和她一起抹掉那一段不愉快的往事。

只要我們都相信——那一切從未發(fā)生過。

杏子的婚禮是在一家以“萬/小時”為費用計算單位的古董洋房里舉辦的，看起來盛大而美好。因為新郎父親的名氣，婚禮現(xiàn)場中出現(xiàn)不少文化名流，也有官員和商人，哥哥特意為自己定制了一身價格不菲的禮服，在清晨就早早前往婚禮現(xiàn)場，說是要幫助新人一家招呼客人，維護現(xiàn)場秩序。實際上哥哥只是在收集名人合影，他幾乎和婚禮現(xiàn)場的所有人都拍攝了合影，畢竟其中有許多新面孔，他也不知道自己會錯過誰。我突然覺得哥哥實際上很有些生意頭腦，或許父親年輕時也曾像哥哥一樣，才終于有了他人生中的那一段成功經(jīng)歷。而母親，我仔細地思索她所做的一切，發(fā)現(xiàn)她也并不像我以為那樣愚蠢又軟弱，她真的愛父親嗎？或許，她只是在扮演她最擅長的那個角色而已，畢竟，這樣的父親，又有什么可愛？丈夫、兒女，看似美滿的家庭，母親在努力成為她的時代中那個成功的女性，而現(xiàn)在，則是杏子的時代了。我不喜歡母親的時代，可我也并不喜歡杏子的時代。

我望向披著潔白頭紗的杏子，她邁著莊嚴的步伐，向著她的丈夫走去，那個陌生的男人擁有一張模糊的臉，我知道這不會是杏子的終點。在這座龐大、綴滿華麗、繁復(fù)雕飾的古典建筑中，一簇簇水晶吊燈垂掛而下，像無數(shù)雙黑暗中的眼睛閃爍著，它們觀照一切，并不企圖照亮每個角落。所有人都沉浸在歡笑與禮樂之中，他們露出相似的笑容，向新人們送出真真假假的祝福。我看見有人為此而流淚。這真像是一個沼澤般的夢境?！凹尤胛覀儼桑　庇腥讼蛭覐堥_雙臂，人們歡呼著，而我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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