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上午,長春開車回村,上了快速路,還沒出城,保定打來電話:“到哪了?”長春對著中控臺喊道:“還有十幾分鐘?!薄斑@都快十點了,”保定說,“上墳喊著我。”長春和保定同一個曾祖父,沒出五服,年三十要一起祭祖。
北屋的東北角放著沙發(fā),插排從墻上的插座順下,繞過沙發(fā),接到東間的門框處,付英華正蹲著用笊籬撥拉著電熱鍋里的水餃,豆腐白菜餡,頭一鍋撈出來上墳用。又下第二鍋。付英華說:“在家里過年多好,今年又不冷?!遍L春坐著馬扎嗑瓜子,沒接話,電視里正在演一個諜戰(zhàn)劇,沒頭沒尾,里面的人穿著國軍的制服正在開會,正中掛著孫中山的畫像,上方標語:天下為公。長春歪頭,看到昨天貼門楣上的三張鮮艷的蘿卜錢,鏤空的“?!弊?。付英華盛滿一盤水餃,放在茶幾上。長春問:“醋呢?”“懶死你吧,看伺候你到什么時候,”付英華罵道,“連醋都不會自己倒,你不是家里的人了,光著吃。”邊說,她去倒醋。長春囑咐道:“多撈幾個臘八蒜?!睍r候不到,醋還沒有辣味,不妨礙長春吃完了一盤餃子,邊吃邊說:“這次挺好吃的。”“哪次不好吃了?”付英華愛吃剛出鍋的,也吃了半盤子,“還是肉的好吃,明天早上給你下肉的。”長春說:“下午早點去城里,一起包餃子?!备队⑷A犯難,“你自己去吧,家伙什都沒有,還要搬動?!遍L春說:“這有什么麻煩的,肉餡子和面拿過去,大過年的,不一起算什么事,她倆又不愿意回來,你再不去,這還算不算一家人?!彼f話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付英華聽著,心想兒子的脾氣和他爸一個樣,大過年的,為了點小事也能吵幾句,似乎這樣就能把過去一年的苦悶和疲乏都發(fā)泄出來,彰顯男性在家中的地位吧。她想起死去的丈夫,尤其是在這種盛大的節(jié)日,越不想,越忍不住去想。兒子還在說著自己的計劃:“下午早回去,你泡個澡,包餃子,一起吃個年夜飯,晚上咱倆再回來,一起看春晚,明天早上,我再回城接她倆回來拜年?!备队⑷A點頭聽著,“隨便你吧,反正這個家我也做不了主?!彼龔臋蛔永锱醭龌ㄉ吞牵旁诓鑾咨?。長春說:“二十分鐘就到了,你坐車上,有什么折騰的?!备队⑷A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兩個蘋果,擱在茶幾上,頓了會兒,尋思還要找什么。保定打來電話,問收拾好了沒有。長春說:“我一直等著你呢?!北6ㄕf:“我早就收拾好了,等你半天?!遍L春掛了電話,笑起來,見母親拿出一瓶白酒。自丈夫死后,這十余年,家里沒人喝酒,付英華每年買一瓶十幾塊錢的白酒,一年中經(jīng)過清明、中元節(jié)、寒衣節(jié)、親人的忌日(共三次,因婆婆的忌日在臘月里,依照一個月不上兩次墳的習(xí)俗,就跟著年底的祭祖一起),還剩下小多半,付英華晃了下酒瓶子,“這點酒也夠了,你看著少倒點,有那么回事就中?!比齻€墳頭,長春的祖父祖母,長春的大伯,長春的父親。付英華叮囑兒子:“你大伯放一個碗就行。”她把七個碗七雙筷子放進箢子。供品還是那些東西,她自己炸的肉蛋和小咸魚。“炸得不好吃,你們就隨便吃點吧?!彼坪?,老付已經(jīng)站在了墳頭前。又埋怨道:“你爺和你爸倒是炸得好吃,可又不能活?!遍L春說:“你麻利點吧,這都幾點了。”“你這知道催了,”付英華說,“你咋不知道拾掇呢,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事?!闭f完,她望著箢子下神,尋思還有什么要裝的,又找出七個玻璃酒盅,有幾個看著好久沒洗了,落了一層灰。長春打趣道:“大過年的,你也不去拜一下公婆。”他不談自己的父親,死去十多年,也遠沒有到可以拿這開玩笑的地步。付英華扶住自己的腰,直起身子來,“大過年的,還沒來看我的呢,一個個的走了,倒是省事,剩下我吃苦受累的?!焙诖永镅b著香紙,還有一沓冥幣、一串鞭炮。付英華又囑咐道:“別忘了帶打火機。”長春摸了下口袋,掏出打火機和煙。聽著母親在身后罵道:“啥時候你也忘不了抽煙。”
臨近過年這幾天,村里大小胡同停滿了車。那些父母雙亡或早已在城里的村民,也會在這祭祖的時刻回村,聯(lián)合族內(nèi)的長輩們一起去。長春把祭品放進車里,開到大路,轉(zhuǎn)到中心大街,門樓的下面已經(jīng)掛上了鮮艷的燈籠。昨天有村民拍下燈籠,發(fā)到村里的微信群,四個燈籠,其中一個上面的字是倒的。長春經(jīng)過時,特意仰頭看了下,從南邊數(shù),第二個燈籠還是倒的。中午,街面冷落。各家各戶的門口,像剛用水清洗了一般,地面發(fā)黑。門檐剛貼上的蘿卜錢,隨風(fēng)招搖。大門貼的春聯(lián),還是那些吉祥詞——“四海來財,九州進寶”“家和萬事興,平安千秋?!薄凹揖迂斣吹?,八方來聚財”。車過了幾個胡同,往北拐,保定和兒子小澤,站在胡同口。長春掉車頭的工夫,父子已經(jīng)開門進來。小澤提著供品,坐在后排,喊了聲:“小叔。”長春應(yīng)下聲。保定說:“待會兒在村口停一下,我買瓶酒?!北6▌傔^四十五,頭發(fā)像是沾染了一層面粉。年二十四,長春趕集,也沒買什么東西,在保定的鍋餅攤上東拉西扯,看著鍋餅和面餅賣盡。那天,保定也是穿著這件洗褪色的藍色棉襖。長春也是穿著身上這件舊羽絨服。長春問:“你這棉服幾年了?”保定歪頭看了一眼,不清楚堂弟這話什么意思,“咋,你要給我買新衣服???”長春說:“我這衣服也好幾年了?!钡搅诵≠u部,保定下車前說:“那你問來問去的?!币粫?,保定提著一瓶酒出來,上車,遞給后面的兒子,又指著前面路邊的門頭說:“停一下,我再買點香紙?!比ツ?,也是他們仨上墳。重慶和成都的父母在二十天內(nèi)相繼死了,提前一天去上的墳。今年,還是他仨上墳。這一年,剛出正月沒幾天,重慶的老婆死了,也就遵照習(xí)俗,提前一天先把墳給上了。“明年,咱們就可以一起了,”長春說道,“人是越來越少。”五分鐘的車程,路上,他們默不作聲,想的也都是過去上墳的事。那時候——起碼二十年以前,長春還是孩子,保定也沒成年,其余的幾個堂哥也都沒成婚,村西邊的墓地還沒遷走。過年祭祖,臘月里的雪,沒化或是開始化,村里各家族的男丁集合,踩著一路泥,穿過莊稼地,浩浩蕩蕩去墳地。如今,家族的父輩們,在過去的十幾年間,死的死,走丟的走丟——大致也客死他鄉(xiāng)了。此刻,他們腦海中懷念的與其說是過去族人的興盛,不如說是懷念當初的自己,還沒有人到中年,也不拖家?guī)Э冢挥每紤]一家老小的生計,自有父輩們頂在前面,可以踏實跟在隊伍的后面,郊游一般,就等著祭祖完事,吃剩下的糖果和炸肉。跪拜和燒紙,都有一種莊嚴的儀式感,對著那些墳頭,完成自己作為男丁的本分。自從遷墳后,墓地成了陵園,樣式也大為不同。過去的墳頭是小土堆,一年下來,雨水沖刷,墳包塌小。清明節(jié)上墳,要用鐵锨堆土,拍實。夏天,雨水足,雜草叢生,中元節(jié)上墳,要拿著鐮刀把墳頭厚厚的野草殺干凈。如今,倒是省事,整齊劃一的一個個墓穴,覆著大理石蓋板,旁邊栽種著松柏,小路也貼著地磚。燒紙集中去“天國銀行”的亭子,冒煙躥火。路邊已經(jīng)停了幾輛車,長春說:“今年怎么車那么少?”“一些上午都上墳了,”保定說,“怎么也沒聽到放炮仗的。”停下,拿好供品,他們走下斜坡,進入陵園。走過小路,繞過岔路,“天國銀行”前面的一小片空地上,有人正在樹杈上掛鞭炮,下面已經(jīng)炸出一個小土坑。地上鋪著一層紅白相間的炮仗皮,足有幾床棉被那么厚了。幾個村民圍站在那聽響。半個月前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一排排松柏根部的雪跡,像是霉斑。雖然不是土墳頭了,壓墳頭紙的習(xí)俗還在延續(xù),一個個有主的墓穴上面,壓滿香紙,一下子就辨別出,哪些是今天新壓的。過去壓的,已經(jīng)褪色發(fā)白。順著路,他們和村民們點頭打招呼。保定在人群中看到小時的玩伴,打趣道:“還不走,想留在這里過夜啊?!睕]等對方回話,他躥進松柏間。這里的確不是一個適合敘舊的場所,一條十幾米長的過道,沿路上散落著等死去的親人來吃的供品。沒有燃盡的香,冒著虛弱的煙,不時垂落下灰。并不是每個墓碑都刻著字,沒刻的大概是只死了一個,等著另一個死去,一塊兒刻上。
放下供品,保定先抽出一刀香紙,挨著壓墳頭紙。他看了一圈說:“看來那倆來上墳了?!边@里說的,不是重慶和成都,是住在城里的保定親大伯家的兩個堂哥。這片緊挨著依次排下來的共十一個墳頭,也是當初遷墳時,按照次序遷來的。遷墳后,家族里又死了三個人,重慶和成都的父母,以及重慶的老婆。這兩個墳頭,順延到陵園的大后面。長春想起大嫂下葬那天,放入骨灰盒,眾人蓋大理石板時,重慶站在一旁失魂的樣子,也不僅是喪妻之痛,他已經(jīng)了然多少年后入土的位置。保定壓著墳頭紙,對跟在后面的兒子講解:“這頭一個是我和你小叔的老爺爺,你的老老爺爺,旁邊這個是他的親弟弟,就這老兄弟兩個,再往上的咱就不知道了,家譜早就沒了?!遍L春在一旁補充道:“他這個弟弟沒結(jié)婚,也沒后代?!北6ㄟ呑哌呎f:“他生了三個兒子,兄弟三個,老大是我爺爺,也就是你老爺爺?!毙筛诤箢^,看著墓碑上刻的字?!八?,有兩個兒,老二是我爸,也就是你爺爺,老大呢,是我大伯,也就是你大爺爺?!备?,壓上墳頭紙,“這個是重慶和成都的爺爺,他生了三個兒子,老大年輕的時候自殺了。老二是重慶和成都的爸爸,去年死的。老三是你另外一個爺爺,死的時候,你還上小學(xué),有印象不?”長春補充道:“老大自殺的時候也不年輕了,都有咱堂姐小霞了?!北6▽﹂L春說:“他死的時候,比我小吧,估計也沒你現(xiàn)在大,你都快四十了?!毙蓡枺骸八麨樯蹲詺??”保定不耐煩,“老輩的事,你就別打聽這么多了,學(xué)習(xí)不中用,一到這些事上怎么這么多好奇心呢?!遍L春說:“孩子都二十了,家族里的事,多少也應(yīng)該讓他知道了?!庇謱χ蹲诱f:“你爸這樣的,等他沒了,以后不給他燒紙?!北6ㄐζ饋恚皢栴}是我也不知道具體為啥,那時候我才幾歲,還不知道有我沒我呢,小霞也才四五歲吧,反正不大,她爸死了,她媽改嫁了,她就跟著她二叔了?!遍L春算了下,“那時候估計還真沒你呢,更沒有我了?!薄胺凑隙ㄊ且驗槭裁词拢幌牖盍?,”保定說,“聽說兩口子總吵架,日子過不下去了?!毙烧f:“那也不至于死吧?!薄靶辛耍⒆由俅蚵犨@些事。”保定繼續(xù)走,對長春說:“這個該你說了?!遍L春說:“這是我爺爺,他兩個兒子,我大伯腦子不好使,我上初中那會兒就走丟了。老二是我爸,也死了?!毙烧f:“和我爺爺一樣,也走丟了?!眽荷蠅烆^紙,又是一個墓碑,上面沒刻字。長春說:“這個就是我大伯,走丟的?!毙蓡枺骸叭苏也坏?,怎么還給立了個碑呢?”長春說:“現(xiàn)在要是活著,得有小八十了,在家都很難活到這個歲數(shù),更別說在外面,還不知道被人拐哪里去了,說不定下煤井干苦力,不論在哪里也不能養(yǎng)著他白吃白喝,人不知道死在哪里了,死了也得回來,就鏟了一锨土,放盒里,埋里面,算那么回事吧?!边@對父子頓了會兒,心想自己的父親(爺爺)失蹤十多年,大概也已經(jīng)死了?!斑@就是你跳壩死掉的那個爺爺,”長春說,“他長什么樣,我都不知道?!北6ㄕf:“據(jù)說在村里算是會來事兒的,起碼比他那兩個弟弟心思寬泛?!毙刹遄煺f:“都能自殺,也是寬泛不到哪里去?!薄耙撬麤]死的話,”長春說,“有這個大哥在,兩個弟弟也不會鬧得這么兇,都不來往,老二連親弟的喪事都不參加?!薄按筮^年的,”保定說,“就別說這些了。”下一個,是保定大伯的墳頭,上面已經(jīng)壓了墳頭紙,還有一把香擱在接觸到石頭的位置滅掉了。再一個,就是小澤的奶奶。蓋面上結(jié)了一層冰,化去大半,一些干枯的松枝落在上面?!敖o你奶奶擦一擦,”保定遞給兒子幾張香紙,又說,“擦干凈?!遍L春打趣道:“看出來是自己的親媽了。”雖說是親媽,保定其實早就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了,人沒得太早了,他還不記事。
威海父親墓的前面擺著一個廉價的香爐,插的一把香燃盡了,底下的灰還沒散。他常年在城里,自從幾年前把生病的母親接過去,就更不回來了。每年村里發(fā)福利,也是長春領(lǐng)了,送過去,也只是放在樓下,威海自己提上去,說幾句客套話。長春每次,照例問一句威海的母親怎么樣了。威海照例敷衍道,還那樣。她一直坐在輪椅上,過去還能自己出門,搬到城里的這幾年,輪椅都下不來了。今年發(fā)福利,長春有事,讓他和威海共同的發(fā)小送去的。威海租的房子,又換了小區(qū)。事后,劉祥說:“問他最近忙什么,他也不說?!辈贿^,他倒說了一個細節(jié),威海把留的長發(fā)剪了,手上纏著繃帶,不知道怎么受的傷?!拔艺f幫他提上去,他說不用,那我就算了,”劉祥說,“前后不到兩分鐘,還能說些什么呢,你堂哥的事,你自己去問?!敝劣谕5哪赣H,身體只會越來越糟糕,大概還吃著自己熬制的中藥。按道理,輪椅這些年坐下來,也應(yīng)該不能自理了。保定問:“威海找對象了沒?”“應(yīng)該沒吧,”長春說,“他比我大一歲,過了今天,就四十了。”幾年前,威海的姐姐結(jié)婚,不出半年,又離了。如今是什么狀況,村里沒人知道。這個家庭僅剩的三個人,與村子以及本族的人,僅有的關(guān)聯(lián),大概也就是過年發(fā)福利。威海的母親偶爾給長春的母親打個電話,問一下村里的事。這個總被嫌棄的電話,也在過去的一年余音寥落。付英華對這個妯娌總是關(guān)心不相干的事心懷悶氣,對兒子說:“她連自己都顧不過來,還關(guān)心村里的事,她是能也行。讓我沒事去找她玩,我家里家外的還一堆事,誰和她似的啥都不用操心?!蓖4謇锏恼?,至少五年沒人住,鐵門生銹,從道上看去,屋頂長滿了雜草,天井的兩棵泡桐樹,枝子不修剪,冬天看去,像生出了鐵蒺藜,牢牢扣住這個家。沒人來貼春聯(lián),各有各的活法。末尾的墓是長春的父親,也是他這輩年齡最小的男丁,是堂哥們口中的小叔,如今也死了十三年。長春抽出香紙,仔細擦大理石蓋板,冰碴有點費勁,他用腳跟踩了幾下,撿起一塊瓦片,刮干凈。擺供品,三個碗,一碗素水餃,一個碗裝著瓜果和糖,另一個是肉蛋、炸魚和豆腐,添上筷子,三個酒盅排好,倒上酒。小澤把點著的一把香,遞給長春。長春計算了下,十一個墳頭,都放三根香不夠用,便說:“應(yīng)該多拿一把香的?!彼椭辉诟赣H和祖父的墓前擺了三炷香,其余的都放了一根。大伯的墓前,一個碗,各樣供品都放了些,酒盅也是一個。等香燃的這段空兒里,該去燒紙和放鞭炮。幾個人圍著“天國銀行”燒紙,風(fēng)不定,吹得灰燼亂飛。村民吃了午飯,陸續(xù)趕來,人比剛才多了不少。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長春點燃一刀香紙,塞進去,想起父親活著的時候,上墳的香紙要事先在家里鋪開,雙手指頭伸開,來回轉(zhuǎn),把一層層的香紙錯開,像向日葵那樣。這樣燒起來,不藏火,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要拿著一根木棍,來回撥拉。晚輩們對待這些事情,已經(jīng)失去耐心,一刀還沒燒盡,就迫不及待又塞進去一刀,索性都扔進去,不停用木棍挑來挑去。鋼筋焊接的底座,空隙有點大。一捆冥幣,塞進去,還沒燒完,漏了下去。這些也都是擋活人的眼目,要說多重要,也就那么回事吧。長春倒是想著小時候來上墳,父親對這些細節(jié)很在意,香紙不全燒干凈,不留一絲火星,是不肯結(jié)束的。他會一直蹲旁邊守著,還要慢慢地,把要吹走的灰燼都攔住。虔誠也罷,窮講究也好,終歸到了他兒子這輩,都一去不返了。長春拿出鞭炮,等不及趕緊去放。前面的村民掛上鞭炮,一個一個掉下來,或在半空炸了,或掉在地上,終于放完。長春把鞭炮交給侄子。小澤掛上去,點了一串,放完,又點了一串?;厝?,磕完頭,扔下幾塊祭品,收拾好。
他們出去的路上,又碰到幾個來的,點頭打過招呼。其中一個,是新廣。身后的鞭炮還在響著,“天國銀行”也在冒煙,松柏間的墓碑們不為所動?;氐杰嚿?,長春說:“也沒給重慶和成都的父母還有大嫂去上香墊紙?!薄靶睦镉芯托辛?,”保定說,“哪這么多的講究?!薄澳悄阈睦锏降子袥]有呢?”長春笑起來。保定不耐煩,“快開你的車吧?!甭飞?,這對堂兄弟聊起新廣。長春問:“他啥時候放出來的?”“兩三年了吧,”保定說,“去年還是今年結(jié)婚的,我還去了?!毙聫V之前喝酒,把人捅死了,坐了七八年牢,家里花錢買了這條命。保定說:“他爸查出來肺癌,不孬的家庭也算讓他敗光了,結(jié)婚排場搞得挺大?!遍L春說:“你是不是和他多少有點親戚,小時候大年初一拜年,還去他家?!北6ㄕf:“那是去看新廣的奶奶,她是我奶奶的表妹還是堂妹來著,我也記不準了,反正老人沒了,就不走動了?!遍L春問:“我看去年新廣在哪里開了個燒烤店,夏天還一直在咱村的微信群發(fā)廣告什么的?!薄霸缇筒桓闪耍北6ㄕf,“原來孟家莊那邊的廢品收購站,院子倒是不小,位置不行,開了沒兩個月吧,也不知道最后轉(zhuǎn)出去了沒有?!鄙钪?,我們習(xí)慣以農(nóng)歷記歲,再過一天,就是新的一年,但已經(jīng)習(xí)慣說這一年是去年了。比如,去年,淄博燒烤火了,新廣順勢開了燒烤店。新廣的父親,老劉,在過去的夏天,不遺余力給兒子宣傳,拖著病軀忙里忙外。更多時候沒什么好忙的,一晚上下來也沒幾個客人。終于,老劉的身子骨還是熬垮了。他總想在生命尾聲,復(fù)刻自己年輕的壯舉。老劉在國道旁邊經(jīng)營飯店的那些年,來往的貨車司機吃飯住宿,確實讓兒子在普遍貧瘠的鄉(xiāng)村擁有了殷實的家境。父母不在身邊,新廣養(yǎng)成暴戾的性格,一次次把家庭推向了深淵。不論是懷揣著虧欠還是別的,老劉終于明白了一個問題,年輕時的滾滾財源,并不是因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只是恰好抓住了那么一絲機會。更為妥帖的解釋,劉家的氣數(shù)已盡。如同長春的家族,父輩的壽命不長?;蛟S每個家族都有獨屬的厄運需要承受。他們又聊起村南頭省道旁邊的那家燒烤店,原本是個養(yǎng)豬場改造的小飯店,毫不起眼,附近工人下班來吃個蒸包喝碗牛肉湯,一夜之間,靠抖音網(wǎng)友拍的視頻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那之后的半年,各地食客絡(luò)繹不絕。有外地朋友來,長春也去吃過一次?!斑€沒鎮(zhèn)上的好吃,”長春說,“人倒是不少?!比缃?,平時飯店外面也停滿外地車。“這又有什么道理可講,也不能說飯店老板多努力?!遍L春說,“這就是命里帶的?!北6ㄕf:“是不是明星還來錄節(jié)目了?”小澤說:“來了,又走了?!薄岸际切U話,”保定說,“不走還在這里住下?”“別總說農(nóng)民沒見過世面,”長春說,“這些城里人見識也沒多到哪里去?!?/p>
付英華把碗和酒盅刷好,又說:“燒開這一壺水,再走吧?!钡乳_水燒好了,又說:“爐子還很旺,這會封不住,晚上回來滅了,還要再生?!遍L春不耐煩,“別磨蹭了,早去早歇著。”付英華拿著筷子,把肉餡往塑料袋里倒,“這些夠了吧?”“不用太多了,”長春說,“還炒菜,又不是只吃餃子?!彼ь^看了下掛鐘,還不到兩點。這個年,天氣暖和,陽光從屋門進來,灑在地板磚上,一陣明亮。她聽著兒子說:“早點去,你泡個澡,歇一歇,和你孫女包餃子,就等你了?!边@個冬天,進入臘月,付英華只在城里住了一個星期,待不住,也不認識什么人,沒個說話的,一天到晚除了吃就躺著看電視,啥活兒也不用她插手,閑得渾身不自在。她回到村里,出去散步,碰到婦女,說:“咱這真是一把賤骨頭,好日子也享受不了。”那陣子,付英華左邊肋骨總是疼,開始以為就是累的,歇了幾天不見好轉(zhuǎn),貼膏藥,也不管用,夜里思來想去睡不著,可別是難治的癥候。兒子帶她去醫(yī)院拍片,肋骨斷了。這才想起來,前陣子零下二十度,鐵門凍得磨地,開不了門,電動三輪車出不去,她用膀子推門,給弄折的。醫(yī)生是個小年輕,接過兒媳手寫的紙條掃了眼這幾天用的藥后說:“大媽,吃這些就行,回去養(yǎng)著,別干體力活,兩個月就好了?!被厝サ穆飞?,付英華心情好了不少,路過齊盛湖公園,對兒子說:“不知道公園的人多不多?!眱鹤勇牫隽讼彝庖簦@也是母子多年來交流的方式,也不知道她從哪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有要求,從不主動提,旁敲側(cè)擊,要讓人猜?!澳阋肴?,就去看看?!遍L春這么一說,付英華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又說:“大冷的天,也沒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沒去過,再說了,去還要停車,怪麻煩的?!薄坝植挥媚阃\?,”長春說,“說這些沒用的干啥?!蓖O萝?,母子二人繞著湖走。冬天,確實也沒什么好看的,樹葉都掉光了,冬青、松柏也都沒什么精神,不想取悅這些人類。付英華心生感慨,“政府也是,種那么多樹有啥用,不能吃不能喝的,浪費錢,還挖了這么大的坑,就是為了讓人看,還不如都種上莊稼,這么大的地方,能打多少糧食,吃不了,用不了的?!眱鹤痈诤竺嫘Γ皩?,墳頭也都應(yīng)該種上莊稼?!崩@湖走了一半,沒什么景色好看,往回走,路過一個小池塘,水面結(jié)了一層冰,付英華走過去,扶著欄桿,跨過一條腿,踩了下,“踩不動,冰不薄?!闭f完,又俯下身子,用手去摳冰,全然不顧斷掉的肋骨。長春在后面喊:“你可別掉進去?!薄拔揖偷暨M去了,”付英華沒好氣地說,“你就不盼我一點好?!闭f完,母子倆一前一后往停車場走。一個多月后的今天,母子倆還是一前一后,提著東西走出家門。天氣暖和,鐵門已經(jīng)能順利關(guān)合。坐上車,駛離村子,上了大路,還是去上墳的那條路,路邊還有幾輛車,也有鞭炮聲傳來。大路上車不多,大伙都待在家里為除夕忙碌。付英華活到小七十歲,沒出去正兒八經(jīng)旅游過,不是不想去,時常也說出去走一走看些景致也是挺好的事,當長春真要帶她出去,她就說,費錢,還不如在家里。這兩年,兒子帶著她去了一次青島,還去了一次青州,她心念的北京,如今還沒有成行。付英華不愿意出門,還有個原因,她一坐車就頭疼,尤其是天冷,車里暖風(fēng)一吹,頭就難受。長春沒開暖風(fēng),好在今天不算冷,二十多分鐘也就這么到了。
老付跟著兒子從地下車庫往電梯口走?!斑@彎彎繞繞的,自己出來,能不迷糊嗎,光說我不愿意來,出來就回不去了?!睂δ赣H的這些抱怨,長春指著上方的路標,“標得多清楚了,跟著走就行?!边M屋,長春先讓女兒和奶奶擁抱,趁這空兒,他拿出手機拍下照片。?;壅趶N房忙,穿著圍裙,手持勺子,出來打了個招呼。孫女回沙發(fā)玩平板,付英華貼在旁邊,問了幾句話,只換來幾聲“嗯”,便自顧說道:“奶奶不來,你都不和我親了?!睂O女小聲說:“親?!遍L春在臥室里打開電視,調(diào)出節(jié)目,喊付英華去屋里換下衣服,又問她:“現(xiàn)在泡澡,還是待會兒?!备队⑷A拖著身子過去,剛走到臥室門口,牛慧出來問:“媽,你肋骨還疼不?”“不疼了,”付英華站住,又說,“多少還有點不得勁?!庇盅a了句,“別做那些吃的,就咱這幾口人。”?;刍兀骸拔铱粗?,你待會兒再包水餃?!迸c半個月前相比,屋里多了幾盆綠植,還有貼上的“福”。付英華坐在床頭,換下棉衣,盯著電視看了會兒,有地暖,的確暖和一些,就是感覺不是自己的家,還是不自在。從早上四點多忙活,過了大半天,腰酸背痛,她躺下,一時睡不著,瞇著眼,想些不相干的。比如,兒子回村,什么都不愿意動手。也是,城里這間房子才是他的家。她又想,自己老得不能動彈,還是要來城里,讓人照顧,到那會兒,可真就身不由己了,真要走到那一步,多憋屈,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大過年的,不應(yīng)該想這些,付英華又想到死去的丈夫,要是有他在,何至如此。
再過許多年,付英華對這個除夕的記憶不會太多。她在城里的兒子家,年夜飯不只吃的餃子,還有五六道菜,也稱不上多么美味。牛丸很結(jié)實,一點都沒摻假,她多吃了幾個,兒媳煎的帶魚不錯,她也愛吃,孫女把水餃包成了湯圓,有些可愛。她后悔牛肉餡的餃子不應(yīng)該再加白菜,只是青蘿卜會更好吃。包餃子前,付英華坐在浴池里泡澡,她擦了下玻璃上的蒸汽,向窗外望去,不遠處的高架上零星車輛駛過,小區(qū)里還有行人,想到這是在十層樓,一陣擔(dān)心。心想,活到快七十歲了,有城里人的毛病了。泡完澡,水放掉,搓下的一層皴垢貼在池壁,她感覺輕快不少,又有些許的疲乏。對長春來說,年夜飯也不值得多說,倒是飯后和?;?、母親坐在沙發(fā)上吃著瓜子聊天的場面,讓他感到久違的溫馨。想到小時候過年,一家人圍著火爐吃瓜子的場面。父親去世多年,姐姐嫁人,二三十年過去,還是四口人,成了祖孫三代。他夾在中間,也人到中年。母親說起家族里的舊事,過去提過,又再說起,了無新意中也可以玩味,評價下這個,又說些那個,不成器的,混不好的,不會言語的,匆忙死掉的,靠這些談資讓眼下的生活自足,這是她懷念故人的方式。歡聲笑語中,窗外有人放煙花,他們扭頭,望去,玻璃上除了閃現(xiàn)的煙花,還有他們的臉龐。長春想起家里還有一點煙花,是別人送的,他拿著,打算晚上回村放了。過年,付英華對兒子的不滿,除了他懶,眼里沒活兒,還有就是不愛放煙花和炮仗。她買了三支白皮炮仗,足夠上墳、除夕、初五迎財神。七點多,母子倆收拾好回村。路上幾乎沒車,上了高架,漆黑的夜空中,不時有煙花升空,長春對后座的母親說:“快看,那邊還有。”有些煙花在近處,有些在遠處,母子倆一路上看著。出了城區(qū),煙花更多了,路邊也有人停下車,攜家?guī)Э谠诜?。付英華臉貼著車窗,仰頭看著夜空中的煙花,璀璨,又轉(zhuǎn)瞬即逝,念叨著:“你看看,這么多,要花多少錢?!遍L春也跟著樂,“這就是放給咱倆看的?!薄澳阌绣X買這么多煙花嗎?”付英華說,“你看看,還在放呢,以前沒這時候出來,可算長見識了。”爬坡,經(jīng)墓地,下坡,黑暗中的村落煙花不時升空。去年元宵節(jié),長春在回城的路上,也看到了煙花,比現(xiàn)在多,城區(qū)都在燃放。他當時的心境與此時有所不同,去年那些半空中不斷盛開的煙花,在他的眼中是一個個生命的逝去。當時,長春在村里和重慶、成都、保定吃完飯,飯局最后,他們?nèi)齻€都喝多了,回憶家族里死去的親人時重慶和成都親兄弟倆吵了起來,咒罵對方,不歡而散。也是,這是他倆父母死去的第一個春節(jié),心里不痛快。先前飯局中被提及的那些親人,不論是見過還是沒見過的,一個個如同從墓地里跳出來,不是死前的樣子,也不是年輕時的樣子,像這漆黑夜空中的煙花,一個個出現(xiàn),又瞬間幻滅,消融進夜色。大年初一約定在長春家里聚餐,起初在重慶的家里吃過,后來大嫂身體吃不消。保定兩口子不愛收拾,家里坐不下個人。成都家里沒個女人,更一塌糊涂。除去在外面,或是不回村的,付英華成了唯一的長輩,在長春的家聚,更名正言順。付英華多有怨言,屋里抽煙嗆人不說,來吃飯的都空手,花錢費物的——也沒多少,還要收拾碗筷,過個年本就忙得心焦,還又來這一出折子。這些抱怨,也無礙招待。去年年初一沒聚餐,是放開后的第一年春節(jié),眾人身體不舒服。元宵節(jié)這天,女眷都沒跟著,他們堂兄弟四個,加上付英華,盡著過年剩下的那些物料,炒了幾個菜。爐子沒滅,想到明天晚上,付英華又念叨了幾句,長春當沒聽見,坐沙發(fā)上看電視里即將播出的春晚。春晚在第二天的年初一循環(huán)播放,迎來眾人串門拜年。大家為了緩解對話時的冷場和尷尬,禮節(jié)性點評一下春晚,可再也沒人用心去看,不如拿手機刷短視頻。中午,人各自散去,拜年結(jié)束。付英華和衣躺在床上,腿腳蓋上被子,要睡一會兒。長春回城接老婆孩子,再回來準備晚上的聚餐。
下午四點多,鄉(xiāng)村公路已經(jīng)有些冷清,沒有來往的車輛,也沒有閑逛和放鞭炮的孩童。沒風(fēng),陽光慘淡。過去一整天鞭炮、煙花密集,空氣覆了一層灰色的薄霧,充斥著火藥的味道。長春平時去的兩家商店都關(guān)門了,只有中心大街對過的那家開著門。他進去先說了一聲“過年好”。今天,以及往后的兩三天,見到任何人,都可以用這三個字招呼,免去不必要的客套。平屋低矮,視線有些昏暗,除了劉善梁兩口子,還有一個老頭圍在取暖爐邊上。長春看他眼熟,是自小就認識的,如今也忘了要喊他個什么稱謂,只好點頭示意。說明來意是買酒,老劉領(lǐng)著長春來到北屋倉庫,在一排白酒的貨架上選了兩瓶五十多度的扳倒井,不到一百塊。出去后,他又選了兩瓶飲料和果汁。老劉的老婆拿出一根棒棒糖,遞給長春的女兒,說:“一眨眼的工夫,孩子都這么大了?!薄笆畾q了。”長春對著付款碼結(jié)賬出門。身后,不論剛才他們的話題是什么,將會順利過渡到長春及其家庭身上,那位眼花耳聾的老者會問老劉,這是誰,得知長春的父親后,他會恍然大悟,原來是他的兒子。他也會想起長春的爺爺,不出意外,這個老者結(jié)婚以及他族門的紅白喜事賬房有可能是長春的爺爺。那些久遠的記憶,多少會冒出一些。包括長春的祖輩們,也會在爐火旁被他們點評一二。大年初一,適合活人們?nèi)ツ钸赌切┧廊サ娜??;氐郊?,老付聽到孫女的喊聲,出門來迎,祖孫倆照例擁抱。長春在旁邊起哄:“不給你奶奶磕頭嗎?”付英華接話:“都啥年代了,磕什么頭,不磕頭也有紅包?!笨粗鴥合睅Щ貋憩F(xiàn)成的肉和酒,她又忍不住說起來:“每年都來咱家,忙活人?!边@話,在長春聽來,多了一層意思,炒菜做飯都是兒媳的,這么一說,也是給她聽的,自己的不愿意也是在心疼她。兒媳說:“一年一次,也沒啥忙的,一些都是現(xiàn)成的?!逼畔眰z人,開始數(shù)算晚上都有哪些菜。排骨是昨天燉好的,再拿出來熱一下。酥鍋是年前付英華買的,裝個盤出來。香腸也能切一個盤。豬頭肉再拌個黃瓜。還有付英華親自熬的豬皮肉凍,味道也還行。肴雞可以撕個盤。再炒幾個熱菜,最后肉蛋燉個湯。十來個菜就夠吃了。說好六點,時間還有。付英華從里屋拿出幾個沃柑。長春讓她多拿幾個,付英華不樂意,“這是留給我親孫女吃的,別人吃肚子里有啥用?!庇终f起下午剛瞇了一會兒,小旺媽來了,說了沒幾句,小偉的媽也來了,大過年的,就坐這里說話,剛走了沒多會兒。長春問:“你們都說啥了?”“還能說啥,娘兒們在一塊兒,家長里短的,”付英華嘆了口氣,“一家門口一家天,哪會都是順心的事,沒法說?!彼戳搜弁嵩谏嘲l(fā)上玩平板的孫女,拿出小被,蓋她腿上說:“一年一年的,還是養(yǎng)孩子有盼頭,不知覺都這么大了,你奶奶也就老了?!甭犞;墼诶镂萸腥?,付英華也拿出菜,鋪散開,又擇又洗。長春見插不上手,揣著煙,出了門,去了保定家。大門沒關(guān),天井還是那么亂,聽了幾天的鞭炮聲,狗也不叫了,縮在角落里。西邊堆著炭塊。打鍋餅燒爐子,一年要用五六噸。地上一層灰色的煤渣,年根也沒清掃下。堂嫂小任斜靠在床上玩手機,見長春來了,起了半個身子,要下床。長春急忙打趣:“不用磕頭?!庇謫枺骸皹窐钒职帜兀俊睕]等回話,他向東邊臥室伸頭,保定趴在床上睡覺,蓋著被子,露著腿,一身酒氣,不省人事。長春對嫂子說:“晚上吃飯,讓他中午少喝點,還喝成這樣。”小任下床,抽出馬扎,讓他坐。他坐下,從茶幾上抓了把瓜子,察覺堂嫂有點不對勁。平日她話多,說起來沒完,這會兒不太愛說話。“你發(fā)燒了還是怎么了?”“沒事,”小任忙轉(zhuǎn)移話題,“老婆孩子都回來了?”“回來了,在家里準備菜?!遍L春問:“重慶呢?”重慶的宅子在她家前面,大門對著重慶的后墻。這一年,重慶喪偶后,長春還沒去他家看過,平時見過幾次面,都是匆忙打個招呼。喪妻的第一個春節(jié),上午重慶也沒跟著一起拜年。長春想去他家拜個年,又覺得自己去,兩個人也沒話說,拉著堂嫂一起去。
敲了一會兒門,沒人應(yīng),長春從里面打開。房子在裝修后沒幾個月,大嫂就死了。天井罩起來,長春腦海中先浮現(xiàn)出棺材擺在這里的場景。如今過去快一年,一切都蒙著一層土。重慶喪妻后,兒子小偉又去了外地,平日就他一個人。聽到有動靜,重慶披著襖從屋里出來,頭發(fā)亂糟,沒睡醒的樣子。自己過日子,看出來是隨意了。大嫂在世那會兒,身體已經(jīng)不便,一周透析兩三次,糖尿病并發(fā)癥,眼睛幾乎失明,好歹還有人做飯和收拾屋子。重慶下工回來,啥也不管,這才養(yǎng)出了他如今小兩百斤的體重。一年下來,重慶倒是也沒見瘦,小五十的人,可見地蒼老,也沒有了生機。不知道沒生爐子,還是生了不旺,有點陰冷。長春和重慶坐馬扎上抽著煙,一時無話。小任說:“小偉過年也不回來?!敝貞c說:“說不聽,他也不聽我的,光知道沒錢了要錢?!遍L春說:“你平時可得照顧好自己?!彼睦锵?,各自都有一堆事,誰也沒辦法照顧太多,眼前的一切,讓他有心無力。說準了五點半吃飯,長春先走了。出了門,小任說:“咱大哥這日子,沒法過?!遍L春說:“家里少了個女的,就沒樣了?!薄爸酪餐砹恕!毙∪蜗肫鸫笊┗钪哪菚?,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大嫂死前那幾年,透析讓她消瘦又無力,走在路上,人到了跟前,也認不出來,只能從聲音判斷。下午,她拖著小推車到村口的集市上買菜,不到兩里路,停停歇歇,要走半個小時?;氐郊遥樖值膹N具做飯。她唯一的娛樂,就剩下聽電視。小任扔下一句:“早知道,當初咋不知道對老婆好點兒?!边@話,回蕩在胡同里。長春最后一次見大嫂,是去年,還沒出正月。重慶打來電話,問他在沒在村里。那天,長春剛好在。大嫂去城里透析,坐公交車到村頭,重慶在外面干活,沒空兒回來,讓他去接一下。長春開車到村南頭的站牌,等了不一會兒,公交車停下,沒等大嫂走下來,長春上前攙扶,兩人隔著不到一個手掌,她身上一驚,也無力有更多的浮動。長春說:“嫂子,是我?!贝笊┻@才順從著,走到車前,辨認了一番。路上,幾分鐘,也沒說幾句話。醫(yī)生說她心衰,應(yīng)該住院。多年來被疾病折磨,她對住院提不起絲毫興趣,扔下一句:“咱又不是什么人物,拿自己的命當回事?!辈怀鲆粋€星期,人就沒了。那天,重慶干活回來,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推開臥室門,人躺在床上,還沒起,他沒好氣地說:“這都幾點了?!庇X得不對勁,手一摸,涼了。后續(xù)在商定第二天的出殯時辰時,旁人詢問,人啥時候沒的。重慶也摸不準,他早上起床的時候,人還活著,還朝他說了一句“路上慢點兒”。“應(yīng)該是早上,一天都在床上。”大嫂腎不好,不喝水,也很少上廁所。這么一說,中午也有可能。時間一時敲定不下,不過也不是多大的事,當是早上了。大嫂手機的最后一個電話,是上午十點多,兒子打來的,通話不到一分鐘。小偉人在上海,知道親媽沒了,正往回趕。至于,母子說了些什么,過去了一年,小偉也不說。大嫂從吉林來山東二十多年,東北口音在這個山東的鄉(xiāng)村有些扎眼。這邊的人對東北女人固有的偏見,在大嫂身上倒也明顯,不過日子,愛吃,愛穿。
重慶傳達亡妻的遺言,其中一條,入棺不穿壽衣,要穿自己的衣服。她提前把衣服拿出來,掛在臥室的衣架上。黑色的貂絨大衣,在灰暗的房間里泛著光。記憶模糊,這些年,沒見她穿在身上。重慶補充說:“當時還是在商場買的,花了一千多塊錢?!痹谵r(nóng)村,確實沒有什么場合,值得大嫂把大衣穿在身上。大嫂這個簡單的遺愿,沒有達成。重慶沒自己的主意,亡妻的囑托,在外人的幾句碎語中就瓦解了?!澳挠胁淮垡碌?。”“穿大衣像什么話。”大嫂的遺言,轉(zhuǎn)眼成了東北女人不會過日子愛打扮的又一力證。諸如,死了都想穿著好的。眾人對著大嫂的遺體一陣搬弄,頭頂瓜皮帽,紅色的明朝官服式樣的壽衣一件件套在身上,匆忙塞進黃色的裹尸袋,拉上拉鏈,只在頭部敞開一塊,露出臉,再擱進棺材,等待眾人吊唁。大嫂來這里二十多年,父母早沒了,和第一任丈夫生養(yǎng)的兒子,如今也快四十歲了,斷絕關(guān)系多年。她生前僅與一個表姐和一個表妹聯(lián)系,她倆接到死訊,言語表達了哀思,都說自己趕不到。圍著大嫂遺體的身影中,沒有她那邊的親屬,有的就是這邊的人,還有前來幫工的鄉(xiāng)鄰們。至于那件貂絨大衣,在入葬時和香紙一起燒了。長春想著這些,走到家門口,心想當時應(yīng)該態(tài)度堅決點,讓大嫂穿著大衣,又一想,自己畢竟是個堂弟,說的話也沒那么重要。又想到,二十多年前,大嫂從吉林來到這邊,在城里開過小飯館,有次重慶喝醉了,留宿一夜,兩個人這么認識的。他倆相差十歲,大嫂有過一段婚史,還有個兒子,倒也無礙兩個人喜結(jié)連理。后來,大嫂還賣過服裝,不起眼的小門頭,不算賺錢。她作為高齡產(chǎn)婦,生下兒子,跟著丈夫回村住,身體很快就不好了。長春又想起,有一年,也是大年初一的晚上,幾個堂兄弟在重慶家里聚會,大嫂做了幾道菜,蘑菇燉雞、辣子肉、燉排骨還有酸菜魚,都很有味道。再多的,長春有些記不清了。屋里昏暗,暖氣倒是很足,做完飯,大嫂守在爐子旁,不時添炭塊,聽這些男的喝著酒說完族里的事又說中美關(guān)系,扯起來沒完沒了。小偉那會兒剛上初中,糖尿病還沒發(fā)威,是個愛吃肉的小胖子,躲在里屋玩電腦。如今,小偉二十歲了,對大人的話聽而不聞,不打胰島素,正用自己瘦小的身板試探社會的硬度。長春一時想不起來大嫂的名字。長輩喊她小姜。村民們許久沒在村口的集市見到那個推著小車動作遲緩的病懨懨的女人,互相打聽起來,說得最多的是,她買菜買肉可不惜錢。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有些日子,菜販們唉唉嘆氣,又少了一個老主顧。
大過年的,成都還是穿著褪色成淡藍的工作服,從褲子的形態(tài)能看出里面的棉褲。他也小五十了,身材沒變,還是小二十多歲的樣子。有年夏天,成都召集幾個弟兄去他家里吃燒烤,小十斤的五花肉切好腌在盆里,再一塊塊穿到鐵扦子上。長春翻找東西時,從沙發(fā)底下?lián)斓揭粡堈掌?,成都一左一右兩個姑娘,站在一戶農(nóng)家的門口,前面是一輛紅色的摩托車。那時成都留著分頭,樣子羞澀,倒像是被挾持的。二十多年后,成都離婚十多年,沒再娶,女兒小雨念高三。他干過幾年建筑隊,后招工進入廠子,一干就是小二十年。因常年喝酒,成都的臉上布滿坑洼。他下了班,到處找酒喝,酒友沒空兒,就在家里獨酌,豬頭肉和花生米是他下酒的標配。成都進屋,先是自顧說了聲:“嬸子,過年好?!备队⑷A正對著垃圾桶剝蒜,應(yīng)了聲。長春遞了根煙,先問:“昨晚喝了多少?”“不多?!背啥键c上,說:“你怎么沒來呢?”長春扯謊道:“我回來就很晚了?!辈粌H是昨天,前天重慶和保定也在他家里喝的,還有別人,他說了兩個人名,長春沒有對上號。付英華問:“怎么小雨沒跟著來?”成都說:“她不來,在家里玩手機?!薄安粊砀缮叮备队⑷A把剝好的蒜瓣放下,穿上外套,“我騎車把她接來?!币粫r無話,喝著茶水。成都肚子里的話,總等著酒灌進去,才會慢慢浮出來,可那時,他說出的話,都是為了宣泄壓抑的內(nèi)心和彰顯與在座的情分,不論真假與否,在聽者的耳朵里,總是可以隨時忘掉的。長春搬進來大圓桌,用抹布擦干凈,先擺放了幾個涼菜。成都說:“別弄太多了,吃不了。”這會兒,重慶進屋。親兄弟倆坐在沙發(fā)上,中間隔著一塊。長春坐在馬扎上,陪著他倆努力找一些話題?!斑@個年暖和,”長春說,“中午都到了十幾度了?!薄伴c月的事,”重慶說,“過兩天就立春了?!背啥颊f:“天暖和,煮的排骨什么的留不住?!薄把┒既チ四戏?,”重慶說,“你沒看抖音上,火車凍在半路上,高速公路上也堵了好幾天,人吃不上喝不上的,都哭了,這哪里是過年,說是哭喪也有人信。”長春補充說:“南方下的凍雨,和咱這邊還不一樣,結(jié)了冰,又下雪,沒法弄。”成都說:“有年南方也下大雪?!薄?008年,”長春說,“那次嚴重,大面積停電?!背啥颊f:“老天爺?shù)氖拢瑳]辦法,碰上了就倒霉。”電視里,還在重播著春晚。菜一個個端上桌,碗筷也早已擺好,菜已經(jīng)涼了,保定一家四口還沒來。長春給保定打電話,沒人接,給堂嫂打,那邊說已經(jīng)開始走了。長春招呼他倆先坐下,成都坐在飯桌前守著菜,就這么又不陰不陽等了半個小時。長春怒了,在電話里質(zhì)問:“這都幾點了,你一家子出門上哪去了?!毙∪卧陔娫捓镎f:“這就走?!薄澳氵@弄了半天,還沒走啊,”長春說,“就等你們了,菜都涼了?!睊炝穗娫?,長春怒氣未消,對著眾人說:“真是服了,說好的,讓他中午別喝多,喝成這個樣?!备队⑷A在旁邊打圓場:“能去喝也是本事,劉猛怎么不喊別人去呢。”這話,多少有點刺耳,讓在座的重慶和成都聽著味道不太對,減弱了他倆的地位。劉猛是過去的村主任,遠近聞名的強人,保定是他的黨羽之一。?;鄱瞬顺鰜?,“要不咱先吃吧?!遍L春說:“大過年的,聚一次,等一下?!闭f完,他出門,站在胡同口又打電話,這次打給小澤,沒等他開口,小澤就說:“小叔,已經(jīng)走開了。”長春怒氣消了,“這次是真走開了?”“真的,快到了?!薄澳惆忠粊恚銈兡镓韥?,缺了他不行咋的?!闭f完,沒一會兒,一家四口出現(xiàn)在胡同的盡頭。保定縮著脖子,身子搖晃,兒子在旁邊不時攙扶,怕他一頭栽倒在地。
人來全了,十一個人圍著大圓桌,涼菜在微波爐里又熱了下,冒著些許的熱氣。付英華作為長輩,在眾人的呼吁下半推半就入座。在過去漫長的年歲里,她總是忙碌著做完飯,端著菜在一旁吃幾口,再伺候男人們喝酒,等他們酒足飯飽后收拾殘局。這是祖輩對女性們的規(guī)訓(xùn),也是她認同的本分。這些年,她被尊重入席,換作了兒媳?;墼谖堇锩β?。眾人倒?jié)M酒動筷前,長春為了活躍氣氛對保定指責(zé)道:“等你,就等了一個多小時,你別覺得自己有多么重要,也不是等你,是為了等嫂子,你不來也沒事,別以為缺了你這頓飯吃不了?!北6ㄐχf:“那我走?”又說:“中午確實喝多了,實在起不來,現(xiàn)在頭還暈?!遍L春說:“你快去床上躺著吧,別坐在這里,又不吃又不喝的?!毙∪我荒樝訔?,“你是不知道他中午的熊樣,那么多人,就他喝多了,你還知道咋回來的不?”“我開車回來的,”保定摸口袋,“我的車鑰匙呢?”“滾你娘了個的,”小任罵道,“劉佳海騎三輪車把你弄回來的,在外面丟人現(xiàn)眼,跟爛泥一樣?!北6ú缓靡馑嫉匦?,“我是真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泵魈煲辉纾€要開車回莒縣,今年是老丈人走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老人沒了,也要回去。保定說:“我這得把車開回來。”又被老婆一頓數(shù)落:“明天早上又不是來不及,這你著急了。”這對夫妻的吵罵,讓重慶和成都有些無所適從,坐在那里和其余的孩子一樣,默默夾菜吃。保定端起紙杯說:“來,大過年的,喝一個?!背啥颊f:“你這喝水的,有啥臉帶酒呢?!币魂囆β暫?,保定放下杯子,“行,今晚上我不說話了?!北娙伺e起杯子,成都說:“又是一年,咱家里聚在一塊兒,第一個酒呢,祝嬸子身體健康,別的都不重要,咱家里就剩你這一個長輩了,身體好好的,比什么都強。”喝完,付英華笑著說:“還有別的大娘什么的,怎么就只有我了。”重慶和成都結(jié)婚的時候,親小叔一家沒去。同樣,威海的父親死時,這兩個親侄子也沒去抬棺。兩家人算是斷絕來往。保定的親伯母,也在城里。家族過去的恩怨紛爭一向是聚會的主要話題之一,如同一根甘蔗在這些年里一次次被咀嚼成了碎末,也不妨礙再繼續(xù)這么嚼下去。雖一點滋味也沒有,只剩下扎嘴,每次又有新的細節(jié)和材料補充進來。這次進入得有點早,菜還沒下去多少,酒還沒到第二輪。付英華有點故意過早引出來,不過這樣也好,侄子們酒勁還沒上來,說點這個,活躍下氣氛,少一點紛爭,避免和去年一樣,酒都喝高了,重慶和成都為了父母死后的那點養(yǎng)老金分配不均互相罵起來。都覺得自己做得到位,對方做得不好,都無愧于心?,F(xiàn)在趁著酒,把那些怨懟說完也好。保定的火先上來了,借著中午的酒勁說:“我不認這個大娘?!毙∪我矌颓唬骸吧洗?,我罵她不要臉,是一點沒罵錯。我后來才知道,為啥這句話,讓她那么大的反應(yīng),臉都氣歪了。”“她的臉本來就歪,”長春插話,“她確實不是個東西,老宅子本來就是你家的,啥時候成她的,連這點也和小輩搶?!庇心昵锖?,站在剛翻的地里,長春也指著她罵:“死不出好死?!崩险蛹m紛前,保定過年還提著東西去看她,這幾年就沒再去了。長春說:“你不去,她也是你親大娘,她出殯的時候,你這親侄子,也得去?!北6ㄉ碜油笠煌?,故作驚訝,臉上卻又布滿笑意?!澳銊e著急,”長春又說,“沒幾年了,你耐心等著。”付英華說:“老一輩的事,就別說了?!北6ㄕf:“嬸子,這些事,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說。”“她年小那會兒作風(fēng)就不正,”付英華吃了口菜說,“你罵她不要臉,戳到她的肺管子了?!毙∪涡φf著:“我當時真不知道這些,后來才聽村里的人說的?!备队⑷A放下筷子,環(huán)視四周說:“守著孩子,咱也不好意思說這些,她年輕那會兒,讓你大爺在麥秸垛里抓到了好幾次?!迸;鄄恢螘r出來,站在旁邊,“怎么都愿意去麥秸垛里啊,不扎人嗎?”長春說:“一聽這個,你出來了,不去麥秸垛,去哪里,那時候又沒有酒店鐘點房什么的,有麥秸垛就不錯了。”
孩子吃飽,離席,抱著手機,坐在沙發(fā)上或躺在床上。酒過三巡,菜在圓桌上來回倒騰了幾次,都下去多半?;仡欉^去的一年,眾人過得也都沒什么心氣。自從酒駕被查,重慶的駕照被吊銷,他賣掉當初湊錢買的垃圾運輸車,又和以前一樣,跟著垃圾車干活兒。收入減去大半不說,整天渾身一股臭味。老婆死了,每個月倒是省下小兩千的藥費,還不夠小偉隔三岔五要錢的。就這,環(huán)衛(wèi)公司的工資也不是按月到手。“他娘了個,”重慶說,“鎮(zhèn)上欠著錢不給,一拖就是半年,就知道隔三岔五下來檢查衛(wèi)生,找法子扣錢,幾個屌垃圾桶,還整天讓人守著?!遍L春說:“去年冬天,我和鎮(zhèn)政府的朋友吃飯,聽說鎮(zhèn)上欠了至少兩個億?!薄皟蓚€億?”保定說,“只多不少?!薄斑@么多錢,”長春說,“怎么欠的,也沒看弄什么東西?!北6ㄕf:“都是老趙這個屌東西留下的爛攤子,南山的那個綠化,你知道花了多少錢不,說是一個億,就修了一條路,建了個展館,栽了幾棵樹,你說說這些錢都上哪去了?!薄耙粋€破鎮(zhèn)書記,”長春說,“芝麻大的官,他敢這樣,肯定是后面有人。他現(xiàn)在調(diào)到哪里去了?”保定說:“這咱不知道,他去哪里也都是個禍害?!背啥级似鹁票?,“來,來,他們貪他們的,咱喝咱的,咱弟兄們,不管咋說,就好好的,賺多賺少的,能咋著,誰還瞧不起咱們弟兄們了,我就敢把這句話放在這里,去他娘了個的?!闭f話間,剛倒?jié)M的一杯酒,抬頭下去了一半。保定說:“慢點喝,著什么急?!背啥颊f:“不喝酒的,別說話,你眼里還有兄弟嗎,中午和外人喝?!遍L春趕忙問:“你今年廠里怎么樣?工資都發(fā)下來了嗎?”成都夾了一塊雞肉,有點大,左手在下面接住,往嘴里送,不等咽下去,先罵道:“老馬這狗東西把錢都轉(zhuǎn)出去了,也不知道牢里過年吃什么?!备队⑷A說:“不是聽說,他得了癌癥,出來看病了嗎?”“又進去了,”成都說,“欠了幾百億不還錢,就不能讓他好過?!备队⑷A說:“這當老板的,不好好干,為員工考慮,有錢就知道搞三搞四?!薄鞍肽隂]發(fā)工資了,”成都說,“老馬一進去,更沒人管了,政府又不愿意接手,要賬的排隊都能從咱這里到北京了。”長春看著保定說:“還是你好,自己干,整天收現(xiàn)錢?!毙∪蔚谋亲雍吡丝跉?,“好,也沒看出這日子好在哪里?!钡浆F(xiàn)在,她一直沒怎么動筷子,說話也不像往日那樣潑辣,喉嚨像是漏氣了一樣。長春問:“你今年到底咋回事,以前吃飯和豬一樣,啥都吃,今年筷子都沒動幾下,說話也悄沒聲的,你是要重新做人,還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保定低著頭,不言語,把話讓給老婆?!澳昵白隽藗€小手術(shù),”她把高領(lǐng)口的秋衣往下拉,露出喉嚨處術(shù)后包扎的紗布,“醫(yī)生說不能吃油膩的?!遍L春站起來,往前湊了下,“這到底是咋回事,什么手術(shù)?”小任不好意思地環(huán)視了下。長春見重慶和成都一臉平靜,意識到嫂子做手術(shù)這件事,只有自己還不清楚,有些生氣,“鬧了半天,還瞞著我不說,把我當外人了。”小任這才張口:“甲狀腺的毛病,幾個小腫瘤,都切去了?!薄氨緛碜鰝€微創(chuàng)就行,”保定說,“又發(fā)現(xiàn)氣管上還有幾個?!遍L春心放下大半,“不是癌癥就行?!鄙┳有α讼?,站起來,退出飯桌,“是癌?!睖I水在嫂子的眼里打轉(zhuǎn),長春站起來,繞過去,抱住她,埋怨道:“你也不早說?!庇终f:“這么大的事。”保定說:“甲狀腺的癥候,不算大事?!遍L春說:“大小也是癌,不說嚴不嚴重,心里肯定也害怕。”回到座位上,長春控制住情緒,“生病這事可怨不著俺哥,還不是你脾氣大,愛生氣,以后自己改一改?!毙∪涡ζ饋恚翱闯瞿銈兪切值芰?。”長春又說:“你生病,真的是為了這個家操持的,總上夜班,俺哥也老讓你生氣?!薄霸趺闯兜轿伊耍北6ㄕf,“我這多老實了?!薄靶辛耍《际侨辗e月累的,”長春說,“說你幾句還不愿意了,你一天天的沒少讓俺嫂子生氣。”說完,沖嫂子說:“對不對?”小任笑起來,“這還差不多,等我死了,我看他們怎么過?!痹挼竭@里,重慶的頭低得更深了,他體會到家里沒女人的難處了。付英華吃飽了,要去給侄媳婦下清水面條,放下筷子說:“大過年的,少說這些喪氣的話。”“你吃飽了?”長春問道,“你兒媳婦做的飯,你不多吃點?”“讓你氣飽了,”付英華說,“大過年的,活啊死的,就沒別的話說了?!北6ǘ似鹚靶辛?,再喝一個?!?/p>
一瓶酒喝空,成都沒喝足,要再喝點兒。長春不樂意,“不是疼你喝酒,我都和小雨保證了,今天不能讓你多喝。”“這才到哪里,”成都說,“還沒醉呢。”“你非要每次喝醉干什么,”長春說,“喝酒是為了高興,兄弟們多說會兒話?!背啥寂e起杯子,“再倒一點?!逼溆嗳丝粗啥拣捑频臉幼?,不言語?!澳愀鐏砟氵@里,想多喝點酒,”成都說,“我這點面子還能沒有嗎,家里要是沒酒了,我也不說啥?!遍L春看著其余的人說:“有倒是有,就是疼你喝酒?!闭f著,他站起來,打開一瓶酒,“咱先說好,就再倒一杯。”成都臉上樂了,盯著酒往杯子里倒,一個勁兒說:“你哥的酒量,誰不知道,咱村里,找不出第二個?!钡?jié)M后,長春把酒瓶往自己腳下放,抬頭看了眼沙發(fā)上的小雨,她戴著耳機,對周遭的一切并不知情,“小雨今年就高考了,多注意點她的情緒,別老在家里喝酒?!背啥嫉皖^,嘆了口氣,回頭看了眼女兒,一時又不知道說些什么。這兩年,已經(jīng)沒有人關(guān)心成都的婚姻了。過去,有人給他說媒,女方一打聽,知道他喝酒的毛病,也就沒下文了。成都心里的苦,都在這一杯一杯的酒里。前妻腦子缺根弦,男的說兩句好話,她就沒主意了,在女兒不到一歲的時候跟人跑了。離婚,倒也不可惜,和這樣的女人沒辦法過日子。成都也不爭氣,女兒小的時候沒討個老婆,一轉(zhuǎn)眼,到這時候了。去年,前妻又回來,想復(fù)合。成都一打聽,才明白,前妻這些年在外面跟著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老頭。如今,老頭偏癱了,養(yǎng)活不了自己,她的腦子又賺不來錢,想讓成都養(yǎng)活他倆。成都這口嘆氣,大概包括上面這些。小五十了,沒個女人抱著睡覺,還要熬多久呢?“我還有四年就退休了,”成都的手已經(jīng)有些不聽使喚,晃動著說,“退休了,我打算開著車到處旅游,享受下生活?!北6▎枺骸澳愣嗌馘X退休金?”“你管多少錢干啥,”成都有些不樂意,“我開著車旅游,能花幾個錢?!薄澳氵€開車,”小任夾起一縷面條,吹了口,沒吃,“你先把酒戒了吧?!薄鞍?,你們這些人,”成都悶了一口酒,“在村里待了這一輩子,咱也出去看下祖國的大好河山?!彼牧讼麻L春的肩膀,“兄弟,我這計劃辦不辦事吧?!薄稗k事,”長春趁機,趕緊轉(zhuǎn)移了個話題,“咱村里是不是今年就選舉了?”“選他娘了個,”保定說,“誰上去也沒用。”如今在臺上的村書記是鎮(zhèn)上任命的。過去的幾年,村里兩伙人鬧得太兇,各自舉報,鎮(zhèn)政府苦不堪言,索性另選了一個?!澳銋⑦x吧,”長春拿保定開玩笑,“起碼咱這口屋里,有選票的,都投你?!薄袄拱?,”小任說,“他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遍L春這才想起來,保定有案底。保定反問:“你咋不參加呢,你要參加,我給你拉票?!备队⑷A說:“就他,你以為這個官好當啊。”“不會當,還不會糊弄事了?”成都說,“哪個會當,上去了,別的本事沒有,心眼子都用在禍害老百姓?!遍L春說:“你別在這里閑著了,趕緊去燉肉蛋,酒都快喝完了?!备队⑷A去了飯屋,在她燉好肉蛋到端出來擺在桌子上這十來分鐘,三個侄子和一個兒子,接著肉蛋這個引子,回顧了下她死去的丈夫?!靶∈寤钪菚海獾白龅煤贸?,有滋味?!薄霸凼逡沁€活著就好了。”“都應(yīng)該活著。”“老輩里這些人要是都活著,這口屋還容不下了。”“咱們這些當小輩的,就端茶倒酒,看他們喝酒?!薄暗仍龠^幾年,孩子們都長大了,結(jié)婚了,咱也正兒八經(jīng)著,他們端茶倒酒。”“一轉(zhuǎn)眼的事,這都小二十了?!薄罢l愿意長大,都愿意當孩子,啥都不用管,咱這一個個的,沒這機會了,自己做自己的主?!薄靶辛?,啥也別說了,都在酒里拉倒吧。”長春起來,拿出手機錄像,先拍圓桌上的飯菜,又挨個拍人,拍完發(fā)到家族群里,艾特了下小偉,打了幾個字:就缺你了,在外面照顧好自己,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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