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不到五點他就醒了,如果在家里,這時他就要起床去書房了。他習(xí)慣早餐之前工作兩小時。一樓湯午生家院子里那盞半碗形的夜燈還亮著,把周邊的枇杷樹葉照得水汪汪綠瑩瑩的,像一叢叢盛開的綠色花朵,其實那些枇杷樹白天灰撲撲的,一點兒也不起眼,但在夜晚卻成了肌膚晶瑩的美人,散發(fā)出一種流光溢彩之美。他總要在黑暗中站在窗前看上那么幾分鐘,然后才打開書桌上的臺燈和電腦,開始工作,直到東方既白。這讓他感覺很好。怎么說呢?有一種憑空比別人一天多出了兩小時的愉悅。并且,因為有了早上這多出來的兩小時工作打底,他一天的其余時間就會過得充實和輕松,否則,他會有或多或少的緊迫感和罪惡感。他就是這樣的人,沒法像朱蒂那樣,一天到晚什么事也沒干還能快樂得心安理得。
但他現(xiàn)在身在吉隆坡一家五星級酒店,處于另一種生活模式之中,在這個“另一種生活模式”里,他不需要遵循平時嚴(yán)謹(jǐn)自律的生活原則。
他可不是一個不懂生活享樂的人,像朱蒂以為的那樣。他有自己秘而不宣的享樂方式。在努力工作和自律生活一段時間之后,他也會找機(jī)會犒勞一下自己。一學(xué)期總有那么一兩次,他會獨自出門參加某個學(xué)術(shù)會議。他在大學(xué)教書,這種會議總是很多的。他對會議主題不是太在意,只要和專業(yè)大概相關(guān)就行——反正誰也不是真為了學(xué)術(shù)交流而去。他在意的往往是開會的地點。他喜歡選那些從來沒去過的地方,遠(yuǎn)一點的地方,帶著旁逸斜出的迤邐心情,適度地放浪形骸一下,然后再心平氣和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酒店早餐七點才開始,還有兩個多小時呢。他翻了一個身,把身體調(diào)整到最舒適的狀態(tài)。真絲內(nèi)褲溫柔地摩挲著他的大腿根部,像有人拿了羽毛輕輕拂拭,那感覺妙不可言,簡直讓他熱愛起人生來。一條內(nèi)褲也是可以讓人改變?nèi)松^的,假如他搞哲學(xué)研究的話,他一定要寫一本哲學(xué)隨筆,題目就叫《一條內(nèi)褲引發(fā)的人生思考》,或者干脆叫《內(nèi)褲與人生》。比起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或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內(nèi)褲與人生》應(yīng)該更能體現(xiàn)哲學(xué)的意義吧?哲學(xué)是什么?無非是人類生活學(xué)。他總覺得西方的哲學(xué)有點大而無當(dāng),遠(yuǎn)不如中國的哲學(xué)來得實在。無論儒家的“民以食為天”,還是道家的“道在屎溺”,都能和老百姓日常起居發(fā)生關(guān)系。不知道莊子穿不穿內(nèi)褲?《世說新語》里的阮咸,在別人曬紗羅錦綺時,他惡作劇地“以竿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盃俦茄T”就是大褲衩兒??梢姽糯腥艘泊┭濕茫贿^那已經(jīng)是魏晉時代了。而戰(zhàn)國時代的莊子穿不穿內(nèi)褲,他還真不知道。如果穿的話,莊子或許也可以說“道在內(nèi)褲”。
他買了一打范思哲真絲內(nèi)褲呢,各種顏色都有,花里胡哨的,和他平日嚴(yán)謹(jǐn)樸素的學(xué)院派風(fēng)格大相徑庭。他平時穿的內(nèi)褲都是朱蒂買的,優(yōu)衣庫深藍(lán)色細(xì)格薄棉四角內(nèi)褲,朱蒂總是給他買這種,他沒說過什么。這種內(nèi)褲有它的好處,褲襠寬大,像開闊的過道,又透氣又通風(fēng),夏天居家單穿特別舒服,有時穿著下樓取個快遞丟個垃圾,也不致太不雅觀。但出門開會的話,他就不這么隨便了,他會從衣櫥最下面那個抽屜里,挑兩條不同花色的范思哲真絲內(nèi)褲。他不知道朱蒂是否看見過。應(yīng)該沒有,不然朱蒂會問他的。朱蒂不是那種會藏心事的人,像他一樣。而且,他們衣櫥是分開的,他從來都是自己整理自己的衣櫥。他是一個熱愛整潔的人,春夏秋冬的衣裳各就各位。而朱蒂的衣櫥永遠(yuǎn)亂糟糟的,有時為了找某件裙子,她可以把整個衣櫥翻個底朝天,沙發(fā)上床上到處堆滿了翻出來的衣物,她也不及時整理,就那么亂糟糟地堆上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他嫌死了她這一點。一個沒有秩序的女人是家庭生活的災(zāi)難。對一個女人來說,整潔和秩序是最重要的品質(zhì),他年輕時不懂,等到懂了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他根本改造不了她。他試圖改造過的。但她的凌亂幾乎是基因性的,朱家的女人從上到下都有這個毛病?!澳愣欢幸环N美叫凌亂美?”朱蒂反過來教育他。真是不可理喻。他考慮過離婚的,不止一次,可也就僅限于考慮而已,從沒有付之于實踐。他是一個理性的人,知道離婚所帶來的破壞不亞于一場戰(zhàn)爭。而且,這么多年婚姻生活過下來,他對朱蒂的性格也是充分了解的,如果他們兩人發(fā)生真正意義的沖突,他骨子里的軟弱和算計,根本承擔(dān)不了朱蒂那種不管不顧魚死網(wǎng)破的激烈性格所帶來的悲劇結(jié)局。
心血來潮時朱蒂也會搞一次家庭衛(wèi)生,她不搞則已,一搞就驚天動地。房間的每個角落被她擦拭得一塵不染錚明瓦亮,家里大大小小的瓶子都插上了她喜歡的當(dāng)季花草,客廳那套索尼CAS-1家庭音響會循環(huán)播放意大利歌劇詠嘆調(diào)《圖蘭朵》“今夜無人入睡”——這也是她在藝術(shù)學(xué)院工作了十多年受到的熏陶之一。他雖然聽不懂歌劇,可也覺得華麗動人。這種時候他幾乎會覺得幸福了。其實,只要朱蒂愿意,她是有能力讓他過上高質(zhì)量家庭生活的。但她心血來潮的頻率實在太低,一兩個月也發(fā)作不了一次。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家過的是一分為二的生活:他整潔他的,她凌亂她的。他雖然對此感到不滿,卻也拿她沒有辦法。
這也是他隔段時間就要出門開幾天會的原因之一,否則,他沒法和朱蒂過下去。
好在朱蒂也有朱蒂的美德,那就是她比較粗枝大葉。這么多年,她對他這方面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絲毫懷疑?!八@個人,最是無趣了,整天除了寫論文,還是寫論文?!彼?jīng)常這么對朋友說。他聽了笑笑。所有的夫婦都是這樣的吧?她不了解他,他也未必了解她,所以才能相安無事白頭偕老。
懶洋洋地看了十來頁隨身帶來的《沙撈越戰(zhàn)事》,又慢條斯理地洗漱穿戴好,時間終于到了七點半。他下樓去吃早餐,正如他所料,餐廳這個時候人不多不少,三三兩兩疏落有致地坐著。他挑了一張靠里的桌子坐下。他喜歡相對隱秘的空間。這樣別人不容易注意到他,而他可以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早餐,一邊打量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他胃口總是很好,尤其早餐吃得多。湯午生因此經(jīng)常開玩笑說他“尚能飯”。中文系的半老男人們在一起,總喜歡拿這句話打趣取樂。“尚能飯否?”“能飯。”“不會頃之三遺矢吧?”“你才頃之三遺矢呢?!痹谶@種事情上男人們都喜歡逞口舌之強。但湯午生喜歡自黑,動不動就說自己“早不能飯了”??梢驗槭撬约哼@么說,反倒沒人相信了。當(dāng)然也因為湯午生長了一個看起來“特別能飯”的身體。湯午生不僅人高馬大,還擅長各項運動,每次學(xué)校開教職工運動會,湯午生都能在好幾個項目上拿名次,有時還能破學(xué)校紀(jì)錄呢?!拔覀儨蠋熅褪且粋€被古典文學(xué)耽誤了的優(yōu)秀體育人才?!迸蠋焸儠@么說湯午生。這其實是夸贊。女老師們都喜歡湯午生呢,特別是湯午生高大英俊的身體,湯午生也知道,但他故意說:“哈哈,你們不用這樣損我,我知道自己才疏學(xué)淺?!彼床粦T湯午生那副揚揚得意的淺薄樣子。也是四十大幾的人了,比他還大上一歲呢,還是副教授,也確實當(dāng)?shù)闷鸩攀鑼W(xué)淺,他心下想,不過,也就心下想想而已,面上卻也看不出什么。這種場合他一般不太說話的,即便當(dāng)湯午生慷慨地夸他“尚能飯”時,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反正話題只要到他這兒,就意味著中文系男老師們巴赫金式的狂歡時光結(jié)束了。他這個人——用朱蒂的話來說——“煞風(fēng)景得很。”
酒店早餐十分豐盛,西式中式南洋式都有,他先拿了一小份看賣相不好的Bah-Kut-Teh,也就是肉骨茶。來之前他是做了功課的,知道肉骨茶是享譽東南亞的中式早茶,里面放了當(dāng)歸、川芎、肉桂等十幾味中藥材,是到馬來西亞必吃的一道早點。他不是太喜歡,有一種辛辣的胡椒味兒。早餐他還是喜歡清淡的。接下來幾天他不會再碰這東西了。但他也不后悔嘗了它。既然它在他列的早餐清單上,那晚吃還不如早吃呢,比起每況愈下,他更愿意漸入佳境。他又起身去餐臺那兒取了一小塊印度甩餅、兩個西刀魚丸、一杯拉茶。馬來西亞因為地緣和歷史原因,飲食文化相當(dāng)多元,既有當(dāng)?shù)伛R來人的特色食物,也融合了不少印度和中國的飲食元素。他打算在開會的這幾天,把這些飲食文化一一考察過來。
餐廳里的人慢慢多了起來。他對面現(xiàn)在坐了兩個年輕女人,他在會議冊上見過她們的照片。比較豐腴的那一個叫顏貽燕,好像是廣東惠州學(xué)院的。比較清瘦的那一個叫莊瑾,是山東師范大學(xué)的,她的會議主題發(fā)言題目是“張翎小說中的離散與女性”。他之所以對莊瑾的個人簡介記得如此清楚,一是因為他們被分在同一個討論小組。他這一次會議主題發(fā)言的題目是“紀(jì)實與虛構(gòu):關(guān)于陳河的戰(zhàn)爭敘事研究”,陳河和張翎都是加拿大華文作家,所以他們都分在北美華文文學(xué)研討組。他其實并不搞北美華文文學(xué)研究,之前甚至都沒有讀過陳河的作品,只是因為偶然看到這個會議通知,正好這一年他的會議經(jīng)費又還沒有用完,于是就生出要到馬來西亞走一走的想法。連會議論文都是他學(xué)生寫的。反正這種會議學(xué)術(shù)性也不強,來的基本都是烏合之眾,所以他也不用擔(dān)心會敗壞自己的學(xué)術(shù)名聲。二是因為莊瑾長得比較好看,至少從印在會議冊上的二寸頭像上看起來比其他女性都年輕好看——中長發(fā),圓潤的下頜,眉清目秀,是他一向偏愛的“眉如遠(yuǎn)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那種古典美的女性。他不是很喜歡太現(xiàn)代的女性——事實上,除了洗衣機(jī),他不喜歡一切太現(xiàn)代的東西。太現(xiàn)代總讓他感覺到一種生理意義的不適。其實太美也不行。他喜歡妍媸適中的女性,尤其那種五官經(jīng)看,打扮卻樸素的。這樣的女性往往對自己的美還沒有充分認(rèn)識,所以更容易被男人的關(guān)注和主動示好所打動,也更容易被男人滿足——無論是身體方面,還是精神方面。這是他的經(jīng)驗。他最不喜歡那種明明長相不怎么樣卻打扮入時的女人,那種女人猶如大商場里包裝精致質(zhì)量卻一般的商品。這方面他是很精明的,那種以次充好的卑劣手法在他這兒根本行不通。
他也知道照片不太可靠,尤其是女人的照片。但他仍然有通過照片研究女性的習(xí)慣,一是聊勝于無,二呢也是相信自己有去蕪存菁抽絲剝繭的眼力。看女人和看房子是差不多的,關(guān)鍵是看結(jié)構(gòu)和品質(zhì),而不是看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而朱蒂就愛看細(xì)節(jié),“哇!這個吊燈我太喜歡了!”“哇!這個花瓶我太喜歡了?!敝斓偈悄欠N會因為吊燈和花瓶而買下一套房子的女人,這也是他越來越看輕朱蒂的原因之一。沒腦子。女性這種生物,怎么說呢,智性的發(fā)育總是不如身體的發(fā)育更健全。她們從來都是偏頗的,對自己大腦的進(jìn)化不太有興趣,而對自己身體的進(jìn)化終其一生都孜孜不倦。用進(jìn)廢退,他是相信拉馬克《動物的哲學(xué)》這一套理論的。不是物種一樣智力就一樣的。同樣是鸚鵡,非洲灰鸚鵡和亞馬孫鸚鵡就比其他鸚鵡智商高。同樣是寵物貓,暹羅貓貍花貓就比其他貓智商高——他所有關(guān)于貓的知識都來自中文系的孟教授。老孟是個貓癡,最愛和人聊貓,也不管別人愛不愛聽,一有機(jī)會他就要喋喋不休地聊貓。即便沒有機(jī)會,老孟也能創(chuàng)造出機(jī)會聊貓。他會“無比陰險”地從夏目漱石的《我是貓》聊起,甚至從博爾赫斯的詩歌《貓》開始——“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比恒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yuǎn)?!毙聛淼睦蠋熗€不太了解情況,以為孟教授要開聊文學(xué)呢,這是要洗耳恭聽的。孟教授可是比較文學(xué)方面的權(quán)威。結(jié)果夏目漱石和博爾赫斯不過是老孟的誘餌,最后他要聊的還是他的貓。老孟養(yǎng)的貓是一只聰明的長毛暹羅貓,按他的說法,這只貓可比他夫人善解人意多了,無論情商,還是智商,都遠(yuǎn)在他夫人之上。整個中文系,怕只有孟教授敢這么冒犯女性了。大家都把孟教授的話當(dāng)成戲謔——即便是孟師母本人也不認(rèn)真生氣,她犯不上吃一只貓的醋。如果老孟夸的是女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就是女人的邏輯。女人甚至理解不了人格侮辱。她們對男人的要求只有一個,那就是不能愛上別的女人,只要沒有愛上別的女人,拿她和貓打趣一下無傷大雅。但他是把老孟這句話當(dāng)真的。雖然從物種等級上來說,貓比女人聰明是不成立的,但某只貓比某個女人聰明這完全是有可能的。不過,這也沒什么,對男人而言,女人的價值不在大腦,而在其他地方。而且,羅素不是說過嗎?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的本源。他相信所有的男性其實是很喜歡兩性之間這種參差的。
應(yīng)該說,坐在他對面的兩個女人和會議冊上的照片看起來還是有些差距的,但相差無幾,至少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們。
那個比較豐腴的女人顯然屬于話多的那種,坐下來還不到十分鐘呢,她不但做了自我介紹,還越俎代庖地介紹了莊瑾,還對他進(jìn)行了蘇格拉底式靈魂三問——“您從哪里來?您是誰?您研究什么?”還見縫插針地和一個端了盤子從他們桌邊經(jīng)過的小個子男人——來自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的和她一樣也研究馬來西亞華文文學(xué)的越南裔的阮博士——打了一個十分熱情洋溢的招呼。要不是人家朋友在另一桌招呼他,她就準(zhǔn)備請他在這一桌坐下了。她已經(jīng)站起來要幫他拉開椅子呢。
而這一系列密不透風(fēng)的介紹,竟然還不耽誤她朵頤盤子里琳瑯滿目花樣繁多的豐盛早餐。
真是一個精力飽滿旺盛的女人。
他一直帶著笑意聽這個女人說話,一邊小口地啜飲著拉茶,不時還禮貌地點點頭,一副認(rèn)真傾聽的樣子。但他的注意力其實一直都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打坐下來起,那個叫莊瑾的女人還沒開過口。一個不開口的女人在他這兒總有欲蓋彌彰的效果,就像書店里包了塑封的書,他總有要撕開它翻一翻內(nèi)頁的沖動。但他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面前的這兩個女人。這是他的社交習(xí)慣,他從來不會輕舉妄動。莊瑾一直低頭專心致志地吃著一小碗綠色的粉絲。那個叫煎蕊,他知道,是用一種叫斑蘭葉的植物染出來的。斑蘭葉也叫斑斕葉,原產(chǎn)于印度尼西亞,是東南亞料理最常用的香料,清香可人,顏色碧綠,和中國的艾葉相似,但看起來比艾葉鮮嫩多了。“這次會議來的幾乎都是艾葉,斑斕葉好像就只有我面前兩片?!彼胝f上幾句這樣的俏皮話來奉承一下她們的,但還是謹(jǐn)慎地沒有開口。他并不擅長奉承女人。而且有些女人也不太吃奉承這一套。
他倒不太擔(dān)心顏貽燕。在他的經(jīng)驗里,話多的女人總是更好對付的。她們只顧著自己說話,無暇去觀察和評判別人。通常她們也更善良,不論別人說什么,都會很捧場地笑,笑到花枝亂顫。一想到“花枝亂顫”這個詞語,他有些不自在了。某些詞語是有酵母功能的,只要一出現(xiàn),就會讓人膨大。他忍不住低頭連啜了好幾口拉茶,然后趁抬頭的工夫,蜻蜓點水般打量了一眼顏貽燕的上身。這不算太粗魯。畢竟要從拉茶抵達(dá)顏貽燕的臉,那兒是必經(jīng)之路。
莊瑾終于吃完了那一小碗煎蕊。他以為她會再去拿點兒別的。在酒店吃自助早餐的方式一般有兩種:一種是顏貽燕這樣的,一次性把想吃的全拿了,于是盤子里堆積如山,桌上杯盤碗碟鱗次櫛比——有一種唯恐別人會把好吃的都吃完了似的孩子氣,或者說,有一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另一種是他這樣的,化整為零地取,每次只拿上那么一兩樣,偌大的餐盤有三分之二是空的,像中國文人畫的留白,雍容,有余地。莊瑾可能是他這種方式用自助早餐的人,他猜測。
他本來還要吃點兒什么的。鄰桌那個衣飾華麗的老艾葉,在姿態(tài)優(yōu)雅地吃一個蜜色焦糖布丁,那布丁看起來似乎不錯。他考慮要不要也去拿上一個。還有水果。他還沒有吃水果呢。早上他通常要吃一個蘋果的,或者一根香蕉。他們家只有他吃蘋果和香蕉這種樸素的水果,朱蒂和女兒從來不碰。她們吃藍(lán)莓,每天早上一人吃一小盒山姆超市買的藍(lán)莓。說藍(lán)莓含有豐富的花青素,說花青素有抗氧化防衰老的功能。他聽了覺得好笑。但凡有一丁點常識,也不至于要交這種智商稅。人類又不是厭氧生物,像大腸桿菌乳酸菌一樣,可以無氧生存?;蛘呦衲撤N寄生水母一樣,可以不靠線粒體攝取糖類和氧氣制造成能量分子以維持生命。既然氧對人類是必需的,那么被氧化就是人類不可避免的命運。這么簡單的道理,她們竟然不明白,還執(zhí)迷不悟地把藍(lán)莓當(dāng)成長生不老藥服。山姆超市一小盒藍(lán)莓的價格,可以買兩斤紅富士蘋果呢,可以買三斤臺灣高山香蕉呢。反正花的也不是她們掙的錢,所以不心疼。朱蒂在藝術(shù)學(xué)院當(dāng)教務(wù)員,自我感覺特別好,動不動就說“我們藝術(shù)學(xué)院”如何如何,別人聽了,還以為她是藝術(shù)學(xué)院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其實呢,她不過是藝術(shù)學(xué)院一打雜的。藝術(shù)學(xué)院如何如何和她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每次聽她說“我們藝術(shù)學(xué)院”時,他都會冷笑,就像聽到王善保家的說“我們大觀園”一樣。明明掙得還沒有中文系打印室那個一笑就“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的臨時工多,花起錢來卻大手大腳。偶爾買單時他略微遲疑一下,她臉上立刻就是一副鄙夷的神情??伤麄兗业膬?yōu)渥生活——不論是優(yōu)渥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生活,還是優(yōu)渥的上層建筑生活,全都是靠他一個人支撐起來的,她有什么資格鄙夷他?這也是他需要補償自己的另一個原因。為什么不呢?生活是虧待了他的。他這么努力生活,比樓下的湯午生努力多了??缮顚缟鷧s寵愛有加,給了他一個在出版社當(dāng)副社長的夫人——如果不是他夫人的人脈,湯午生那本薄薄的《白居易詩歌和日本俳句》,怎么可能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而沒有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學(xué)術(shù)專著,他連副高都上不了,可能到現(xiàn)在還是一個講師呢。生活還給了湯午生一個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xué)留學(xué)的兒子。太不公平了。每次看到湯午生高大英俊的兒子,他內(nèi)心都會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復(fù)雜情感。
這也是他不太愿意去湯午生家吃飯的原因。湯午生夫婦喜歡宴客,尤其在他們家院子里的枇杷樹開花結(jié)果的四五月,他們會像外國人那樣,把他們家那張兩米多長的北美黑胡桃木長餐桌擺到院子里那棵枇杷樹下,美其名曰“枇杷宴”。湯午生家的“枇杷宴”在中文系是小有名氣的,去吃過的老師都對它贊不絕口。開花時賞花,結(jié)果時吃果——飯后的水果一伸手就可以從枇杷樹上現(xiàn)摘了吃,多風(fēng)雅!多詩意!風(fēng)雅個屁!詩意個屁!這些馬屁精。枇杷花那也叫花?校園里什么花沒有?櫻花桃花梨花、玉蘭木槿薔薇,哪一種花不比湯午生家院子里還沒有黍米粒大的枇杷花風(fēng)雅氣派?真要賞花的話,站在人文樓前面的走廊上就可以賞個夠,還用得著裝模作樣坐到湯午生家院子里去賞?而且,他家又不是獨棟別墅,只是花園洋房,樓上有五層呢。這五家住戶,不論哪家隨手丟個垃圾下來,就落在湯午生家院子里了。如果正好落在桌子上,那就不是賞花了,而是賞垃圾了。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這個小區(qū)雖然是高檔小區(qū),住戶大多是有文化的人,可總有個別素質(zhì)不高的人,或者個別有病的人——他們這個單元五樓有個老太婆,她家的人就說她有病,阿爾茨海默病,經(jīng)常一動不動站在窗前鳥瞰樓下,一不留神就往下扔?xùn)|西:魚鰓魚內(nèi)臟、冬瓜瓤冬瓜皮、塑料袋一次性拖鞋。湯午生夫婦和物業(yè)都拿她沒辦法。人家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呢。“什么阿爾茨海默???她怎么不往下扔魚身子,只扔魚鰓魚內(nèi)臟?”湯午生懷疑那老太婆是裝的。誰知道呢?說不定那老太婆和他一樣,也不想看到湯午生家動不動就在院子里搞一次“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活動。
那些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人之所以愿意坐到湯午生家院子里來,說到底,還不是因為湯午生夫人在出版社工作,有出版資源?如今出版學(xué)術(shù)著作可不容易,尤其對剛出道的年輕人來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山水當(dāng)然不是湯午生,而是湯午生夫人。他不信他們夫婦不知道這個。但他們還是很享受這種被眾星捧月的感覺——當(dāng)然享受,本來湯午生在中文系什么都不是,可現(xiàn)在因為有了這得天獨厚的“山水”,成了那群年輕人追捧的前輩。而他夫人呢,似乎也樂得自家飯桌上時不時有“秀色”可餐——這么猜想湯午生夫人有些齷齪了,但來湯午生家吃“枇杷宴”的年輕人確實男多女少,即便偶爾有那么一兩個女老師,也都是些長得不怎么樣的女老師。他們家的客人名單是不是由他夫人定奪的?抑或湯午生在諂媚和取悅夫人?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婚姻關(guān)系說白了其實也是一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湯午生家的權(quán)力顯然是在出版社當(dāng)副社長的夫人那邊。不過,湯午生夫婦在那些年輕人面前扮演的可是“女才郎貌”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侶,他看了覺得惡心,更不想聽他們夫婦談?wù)撍麄儍鹤訙獪缟膬鹤訉W(xué)名湯臬,小名湯湯,到英國留學(xué)后成了“威廉湯”。中英文名被湯午生夫婦一結(jié)合,成湯威廉了——在曼徹斯特大學(xué)如何如何。但這是“枇杷宴”的固定節(jié)目,那些年輕人都知道,湯師母最愛講這個了,也最愛聽這個了。只要話題是關(guān)于湯威廉的,或者關(guān)于曼徹斯特大學(xué)的,哪怕只是關(guān)于英國的,矜持的湯師母就不矜持了,端莊的湯師母也不端莊了。這些話就像阿里巴巴的咒語“芝麻開門”,一念,湯師母的城門就大開了。所以一有機(jī)會,就有某個年輕人機(jī)靈地提起這個話頭。于是,接下來的時間里,大家就要強顏歡笑地聽他們倆婦唱夫隨——或夫唱婦隨——講湯威廉如何如何曼徹斯特大學(xué)如何如何了。太他媽受罪了。在所有的話題里,沒有比這個話題更折磨他的。本來曼徹斯特大學(xué)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英國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完全風(fēng)馬牛不相及,他聽了就聽了,對他的心情產(chǎn)生不了一丁點影響??涩F(xiàn)在只要一聽到“英國”,甚至一聽到“莎士比亞”,他的心就隱隱作痛了。人活在這個世上真是辛苦,你不知道什么東西——本來和你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突然會變成青面獠牙的怪獸來傷害你,像魔法世界那樣。后來湯午生再站在院子里“老閔老閔”地叫他,他就置若罔聞了?!皠e叫他了,那個人不來更好,來了只會煞風(fēng)景?!彼牭街斓俨荒蜔┑刂浦箿缟?/p>
朱蒂是很熱衷參加湯午生家“枇杷宴”的,總是招之即去。有時他真的很羨慕朱蒂的鈍感力。按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說法,在這個時代,只有那些鈍感的人,才能獲得健康和幸福。這當(dāng)然是一家之言,但至少在朱蒂這兒是正確的。朱蒂從來搞不清自己的角色和位置。明明只是個“不該來的來了”那種客人,或者只是人家請去搞氣氛的,功能和氣球差不多,甚至比氣球還糟糕呢,簡直和女傭差不多。總是其他客人還沒來,她早早就被請下樓給人家?guī)兔θチ恕S袝r還不用請,朱蒂自己屁顛屁顛跑下去問人家有沒有什么可以幫忙的。當(dāng)然有??蓭兔Φ牡胤蕉嘀??!爸斓?,你過來把芥藍(lán)切一切。”“朱蒂,你去把桌上的餐具擺擺好?!彼麄儾豢蜌獾厥箚局斓佟6斓俨坏唤橐獗皇箚?,還一副“躬逢其盛,與有榮焉”的樣子。他的書房就在湯午生家院子上面,如果不戴上耳機(jī),下面的動靜能聽得清清楚楚。席間就數(shù)朱蒂的笑聲最響亮,也不管別人說的事情好笑不好笑,她都要胡亂笑上一氣,真是喧賓奪主。湯午生為社長夫人準(zhǔn)備的一桌“秀色”,倒被朱蒂這個打秋風(fēng)的朵頤了個痛快。這是朱蒂的作風(fēng)?!拌凌撕贸詥幔俊碑?dāng)朱蒂容光煥發(fā)地從湯午生家回來時,他陰陽怪氣地問。朱蒂這時倒不鈍感了,馬上批評他,“虧你還是搞文學(xué)的,沒有一點兒情趣。坐在枇杷樹下吃枇杷,吃的那是枇杷嗎?”天哪!一個教務(wù)員,竟然批評他這個文學(xué)教授沒有情趣,還有比這更荒誕的嗎?他忍不住“嘁”一聲。“你嘁什么?”“我嘁的是,既然你這么懂情趣,那就吃情趣好了,為什么還要吃昂貴的藍(lán)莓?”朱蒂的臉上瞬間又浮現(xiàn)出一副恍然大悟般的鄙夷——“你耿耿于懷的,原來是這個呀!”
他嫻熟地按捺住了自己的憤怒,就像按住一只頻繁出沒的小動物。發(fā)作是沒有用的,他早就試過,如果他用一個牛頓的力發(fā)作,朱蒂會用兩個牛頓的力反擊他。他真是搞不明白,朱蒂鄙夷他的底氣從何而來。就算年輕時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是朱蒂用來打擊他的口頭禪。只要朱蒂一覺得他表情或語氣有傲慢的意思了,她立刻就說他當(dāng)年“什么也不是”。他不否認(rèn)他當(dāng)年確實“什么也不是”,但經(jīng)過這么多年“東方既白”的努力,他早就“什么都是”了:國家二級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四個一批”人才、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只要他愿意,名片上還可以印上一大堆title呢。而她呢?年輕時“什么也不是”,中年后還是“什么也不是”。
這也沒什么,中文系不少教授夫人都“什么也不是”。但人家都有“什么也不是”的覺悟。比如顧師母,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顧春服的夫人,據(jù)說自從顧春服給她看了潘向黎的小說《白水青菜》之后,就開始按小說里的方子每天花上幾小時給顧春服煲白水青菜湯了,所以顧春服被保養(yǎng)得很好,五十多歲了還唇紅齒白粉腮鴉鬢,比四十多的他看上去還要青春。還有杜師母,文藝學(xué)杜陂的夫人,因為杜陂愛吃魚又不愛剔魚刺——誰愛剔魚刺呢?張愛玲的人生“三恨”里第一恨就是鰣魚多刺呢,可人家張愛玲不會因為鰣魚多刺就不吃鰣魚,杜陂就不吃,只要杜師母不在,杜陂就會無比矯情地宣布自己這一次不吃魚了,除非請客的人也把他的“司魚”請上。杜師母的“司魚”稱號是杜陂的對頭老孟封的。“《紅樓夢》里不是有個司棋嗎?賈迎春的丫鬟,抄檢大觀園時被抄出偷男人的那個?!敝形南档娜苏l不知道司棋呢?但每次老孟都要這么認(rèn)真地給司棋加一個詳注,好像司棋是個多生僻的文學(xué)人物。杜陂有雅量,從來不和老孟當(dāng)面杠。但他會在背后搖搖頭說,老孟這個人,老孟這個人,你們是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所有的人都豎了耳朵聽,但杜陂卻不往下說了。大家只好發(fā)揮完形填空的能力,把杜陂半句話后面的畫線部分,各自按自己的理解填上。
他也想每天喝一碗潘向黎小說里的白水青菜湯呢,他也想吃魚時有一個幫他剔魚刺的司魚呢。但朱蒂完全沒有顧師母杜師母這個身份自覺。不論他有什么要求——哪怕他只是讓她幫忙削個蘋果,她也會柳眉倒豎地說:“你想得美!”或者說:“你怎么不幫我削?”
碰上朱蒂這種軟飯硬吃的女人,他能有什么轍?
只能自己替自己主持正義了。
“你要不要再來個布?。俊彼粗佡O燕問。
“嗯——我也想,可你看看我盤子,還有這么多沒有消滅呢?!?/p>
他差點兒笑出聲來。顏貽燕還要消滅的食物確實不少:兩個水晶蝦餃,一個炸香蕉,一片培根,還有半小碗紫色黏糊糊的說不上來是什么的東西。光這些剩下的食物,也夠一個胃口不大的女人吃一頓的。
“哎,這個我沒有動的吔!”顏貽燕用筷子尖戳了戳那兩個水晶蝦餃,看著他說。
他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讓他幫她吃那兩個蝦餃,可他不接茬。
不是吃不下,而是他不想當(dāng)著莊瑾的面吃顏貽燕盤子里的東西。
顏貽燕這個女人,看來有點兒隨便。
這發(fā)現(xiàn)讓他——怎么說呢,既有點喜歡,又有點兒輕蔑。
“我還是想吃布丁?!彼櫫税櫭?,很嚴(yán)肅地說。
“你呢?”他轉(zhuǎn)臉問莊瑾。
這是他的習(xí)慣。在小店買衣裳,明明看中了這一件,但先試的往往是另一件,似乎就要成交了,至少店主和朱蒂以為要成交呢,這時他會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問起另一件——他真正想買的那一件的價格,好像不是多想要,不過隨便問問。這種聲東擊西的手法往往讓朱蒂不屑,“至于嗎?”她一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就兩眼放光,興奮得很。那和低等動物有什么區(qū)別?貓看到魚也這樣,猴子看到香蕉也這樣。人類之所以是高級動物,就因為人類會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
“我不用了,謝謝。”莊瑾客氣地說。
“水果呢?要不要來點水果?”
他準(zhǔn)備再去拿點兒水果,一個蓮霧、幾塊波羅蜜。餐臺上一長溜晶瑩剔透的大玻璃碗里裝了各種各樣的熱帶水果:榴梿、山竹、番石榴、蓮霧、波羅蜜,看起來色彩繽紛,鮮艷奪目。他雖然在家是吃蘋果和香蕉的,但在這兒,他不打算吃了。
“給我拿個山竹吧,嗯——再拿個蓮霧?!鳖佡O燕把正吃著的半個炸香蕉扔到盤子里,一邊用餐巾紙擦著手指一邊說,她的手指又粗又白,像剝了皮的茭白。
“我不用了,謝謝?!鼻f瑾又客氣地說。
他基本能斷定莊瑾這個女人是沒有任何可能性的。
這方面,他是有經(jīng)驗的。
一個在食物上可以這么節(jié)制的女人,在其他方面也可以節(jié)制。
也可能她根本不需要節(jié)制。有一類女人的貞潔是先天性的,或者說生物性的。就像白化病人之所以蒼白,是因為體內(nèi)缺乏酪氨酸酶無法生成黑色素;不喝酒的人之所以對酒沒有興趣,是因為體內(nèi)缺乏乙醇脫氫酶。先天性貞潔的女人之所以對男人沒有興趣,是因為體內(nèi)缺乏hormone,也就是性激素。對這一類女人來說,貞潔一點兒也不難,不過是順從自己的天性而已。別人是“食色性也”,她們是“食色非性也”。男人遇到的如果是這種“食色非性也”的女人,基本就無計可施了。
不過,大多數(shù)女人的貞潔都是后天的,是用人類的道德和文化武裝起來的。她們一開始可能道貌岸然,可只要男人耐心一點——有的只需要稍微耐心一點,她們的貞潔就可能宣告破產(chǎn),而一旦破產(chǎn)之后,這種女人比男人還豁得出去呢。
按老大的理論,這種其實也不行。
老大現(xiàn)在淪落到美國洛杉磯一家經(jīng)營咖啡和可可生意的小公司擦玻璃和打掃廁所呢,但當(dāng)年在大學(xué),他可是個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之所以叱咤風(fēng)云,是因為他談的那場重口味戀愛。對方是學(xué)校宣傳部的部長,一個有夫之婦,比他大二十一歲——和當(dāng)時影院正熱映的《朗讀者》里的肥溫斯萊特和那個叫米夏的小男孩年齡差距一樣。而且宣傳部部長的身材和長相,也有點兒像溫斯萊特,都高大豐滿,都有一個肉食者才有的寬大有力的下頜。老大從大一就開始在宣傳部兼職做工,他說要“提前體驗一下職場生活”。只是大家沒想到,他的職場生活體驗還包括這“骯臟又美妙”的一項。東窗事發(fā)之后,老大立刻就成了他們宿舍的英雄。他們幾個都還是雛呢,還在給身邊這個那個暗戀對象寫“你是我的靈魂,一只夢的蝴蝶”那種情詩呢。老大已經(jīng)把豐滿的宣傳部部長搞上手了——其實是老大被宣傳部部長搞上手了,不過等到他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對豐滿的中年女人早就失去了興趣——如果說“早就厭惡了”有點失禮的話——但年輕時他們是十分真誠地艷羨和崇拜老大的。老大在留校察看之際,又干了一件讓自己風(fēng)云一時的事情,竟然寫了一部盧梭《懺悔錄》那種半小說半論文的東西,題目叫《愛情與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除了用所謂的“隱晦”方式把他和宣傳部部長的情史都寫了出來,還創(chuàng)造出了一套愛情理論——其實是對王國維文學(xué)理論移花接木的運用——“女人之于愛情,要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能高致?!?/p>
王國維的“詩人對宇宙人生”,被老大創(chuàng)造性地改成了“女人之于愛情”。
他是后來才對老大這移花接木的精妙有所體會的。
不能“入乎其內(nèi)”的女人,是永不綻放的塑料花;而不能“出乎其外”的女人,是沒完沒了的流水席。兩者都沒意思得很。
以他對兩個女人早餐方式的觀察,莊瑾應(yīng)該屬于不能“入乎其內(nèi)”的那種女人,而能不能“出乎其外”,對于 “偶爾的愛情”并不重要——他把這種會議上發(fā)展的男女臨時關(guān)系,稱為薩特的“偶然的愛情”。他發(fā)現(xiàn)有文化的女人,最是矯揉造作,明明彼此對這種關(guān)系性質(zhì)心知肚明,卻還是需要一種似是而非的說法做屏風(fēng)。知道了女人這個特征之后,他就開始充分利用它了。不用白不用,這可是文化遺產(chǎn)呢,是薩特留給全世界男人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比起送女人首飾香水之類的,還是送薩特的“偶然的愛情”來得更高級更劃算。而會議一結(jié)束,他們都要作鳥獸散的。到時就算她不想“出乎其外”,迫于形勢她也不得不“出乎其外”。但這是第二階段的事了。
他是一個講究效率的人,會議就短短幾天,他不想在沒有可能的人身上浪費時間。
“開幕式結(jié)束后,閔博士有什么安排嗎?”在電梯里顏貽燕問他。
他本來想等晚餐時再找個合適的機(jī)會單獨約她的,她倒是性急。
“沒什么安排。”他穩(wěn)重地說。
“我們想去老城區(qū)轉(zhuǎn)轉(zhuǎn),一起去不?”
是“我們”,不是“我”,他有點猶豫。兩女一男的活動是最花錢不討好的,來來去去要打的,到點了要找地方吃喝,去博物館美術(shù)館要買門票——不知為什么,這些來開會的女人總是愛逛博物館美術(shù)館這一類地方,至少她們會標(biāo)榜自己愛逛這些地方。他遇到過這種女人。有一年到芝加哥大學(xué)參加一個華文文學(xué)研討會,有兩個來自國內(nèi)三流大學(xué)的女老師總和他在一起活動。也就幾天的時間里,她們拉著他馬不停蹄地把芝加哥大大小小的博物館都逛了個遍,他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逛博物館法呢,完全是跑馬觀花式逛,馬二先生游西湖式逛。那么大的芝加哥藝術(shù)博物館,逛了不到一小時她們就要出去。他不愿意。倒不是他有多熱愛逛博物館,但既然花錢買了門票進(jìn)來,他還是想好好看一看——三個人的門票可都是他買的呢,一張25美元,三張加起來就75美元了。這些見過世面的女人連客氣都不客氣一句就讓他買了,一副區(qū)區(qū)小錢不足掛齒的樣子。這讓他很惱火。他可不是那種喜歡當(dāng)冤大頭的男人??捎袝r不想當(dāng)也得當(dāng)。后來他就學(xué)乖了,遇上兩女一男的活動,他就盡量找借口推諉。
“開幕式結(jié)束后不是還有合影和茶歇嗎?”
“我們打算合完影后趁茶歇時開溜。”
“不聽報告了?茶歇后不是還有會長報告嗎?”
“哎呀!這種年會報告有什么好聽的?會議資料上都有的呀?!?/p>
“有倒是有,但如果大家都開溜的話,主辦方就為難了?!?/p>
他們這一次會議期間五星級酒店的食宿費,都是主辦方包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這么慷慨大方的會議主辦方了。所以,就算出于良心,他們也應(yīng)該去會場做做樣子配合一下主辦方。
“哎呀!不會都開溜的啦,你看這一次來開會的人,百分之六七十都是來自海外的中老年華裔女作家。這些女作家最熱衷開會了,她們怎么可能開溜?”
這倒是真的。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從海外來的華裔女作家喜歡開會?;蛟S因為長年生活在國外,不太有開會的機(jī)會,所以開會時她們特別認(rèn)真,小學(xué)生一樣,并且見了誰都是一副久別重逢的樣子。他昨天在大堂已經(jīng)被幾個海外女作家親熱地搭訕過了:一個從洛杉磯來的散文女作家,穿一件藍(lán)絲絨緄邊旗袍,戴一條碩大無比的粉紅珍珠項鏈,披一條蠟梅圖案鑲金絲的大披肩,隆重得可以去中南海參加國宴了。還有一個從呂德斯海姆來的寫“輕小說”的女作家。他之前從沒聽過“輕小說”這概念,也從沒聽過呂德斯海姆。女作家覺得不可思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一驚一乍,好像沒聽過呂德斯海姆是一件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用十分浮夸的聲音說,呂德斯海姆雖然是一個小鎮(zhèn),卻是德國最美最美的小鎮(zhèn),號稱“萊茵河谷最耀眼的珍珠”呢。小鎮(zhèn)的畫眉小巷,還有雷司令葡萄酒,全世界知名度很高很高的,怎么可能從沒聽過?天哪!天哪!天哪!有機(jī)會她一定請閔博士去呂德斯海姆看看。就住她家。她家有一個大villa呢,在萊茵河邊上。她先生是德國人,家里有將近一公頃的葡萄大莊園。她可以帶他去先生家的葡萄莊園喝最正宗的德國葡萄酒。雖然法國葡萄酒全世界有名,但她還是更喜歡德國葡萄酒,因為喝起來有一種歌德加尼采的味道。歌德加尼采的味道是什么味道?他應(yīng)該這樣問一句的,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聊天的基本禮儀?!拜p小說”女作家也在用無比殷切的眼神等著他問,但他不問——一問,這站在酒店大堂的聊天可就沒完沒了了,而他只想盡快從“輕小說”女作家這兒脫身。他禮貌又冷淡地表示了感謝,十分堅決地走開了。
原來他不這樣的。聽到這一類客套話,會信以為真,于是浪費不少珍貴的時間與她們虛與委蛇。后來知道那些許諾不過是中老年女性華而不實的一種交際手段。他們這個年齡的男人,只要風(fēng)度尚可,在會議上總是很受女性歡迎的。而那些中老年女性,處境就相當(dāng)不妙了。會議是一個特別殘酷和勢利的地方。你要么被簇?fù)恚绰鋯?。而這些前來開會的女人,可不是受得了孤單的女人——如果受得了孤單,她們就會穿著家居服在自己的起居室里舒舒服服地看書喝茶,而不是盛裝到這種地方來湊熱鬧了??墒⒀b也無濟(jì)于事,只要有更青春的同類在場,落單就是注定的。可這些女人不會束手就擒,于是就另辟蹊徑——“有機(jī)會一定請閔博士去呂德斯海姆看看”就是從海外來的女人根據(jù)自身優(yōu)勢另辟的一條迷人蹊徑而已。
還有更迷人的蹊徑呢。有一次國內(nèi)某C刊女編輯用很私密的語氣對他說:“有機(jī)會閔博士把您的文章發(fā)我看看?!彼犃苏媸切撵簱u蕩呀,還以為自己出來開個會不小心遇到了貴人呢,于是整個會議期間他對這個臉上褶子像金絲菊一樣的C刊女編輯那個殷勤備至,就差以身相許了??珊髞頍o意間又聽到她用很私密的語氣對另一個年輕男人說一模一樣的話——“有機(jī)會樊博士把您的文章發(fā)我看看?!彼?dāng)時感覺就像吃了只綠頭大蒼蠅。后來他再也不會上當(dāng)了。現(xiàn)在不論她們使什么招,他都能老練地從她們身邊金蟬脫殼。
不過,顏貽燕和莊瑾不是他要金蟬脫殼的對象,她們屬于“更青春”的那一類。那他也不愿意當(dāng)冤大頭陪她們?nèi)ス淅铣恰?/p>
“我留下來替你們打掩護(hù)吧,三個人一起開溜的話,動靜有點大?!彼f。
“我們分開走唄,我和莊瑾先走,過上幾分鐘你再悄悄出來,我們在酒店外面碰頭不就可以了?”顏貽燕不甘心,還試圖說服他。
他笑笑,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顏老師,您別為難人家閔博士了。”莊瑾面無表情地說,聲音聽起來有點悶。像鴿子放屁——他突然想起學(xué)生的一個比喻。有一次他讓學(xué)生形容一下過道里的風(fēng)聲,這是課間游戲了。他上的兩門課程都是理論課。中文系女生多,女生最不喜歡枯燥的理論課了,為了活躍沉悶的課堂氣氛,他有時會提議玩一個叫“風(fēng)花雪”的文學(xué)游戲。其實就是一句話描寫。有風(fēng)時描寫風(fēng),開花時描寫花,落雪時描寫雪。這是學(xué)《世說新語》里的謝安了。謝安也是在與兒女講學(xué)時,正好天落雪了,一時興起,讓兒女們各作一句詩來描寫雪。于是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就萬古流芳了,而謝安的這場詩歌教學(xué)活動也萬古流芳了。他總是會被古人這一類教學(xué)掌故迷住。太風(fēng)流旖旎了!他的“風(fēng)花雪”課堂小游戲就是對古人這種風(fēng)流旖旎教學(xué)法的借鑒和致敬?!霸谖覀儑?yán)肅的閔老師身體里原來還住著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閔老師呢。” “不對,應(yīng)該是‘在我們嚴(yán)肅的閔老師身體里原來還住著一個風(fēng)花雪的閔老師’,只有風(fēng)花雪,沒有月。”女生們竊竊私語——是他能聽見的竊竊私語,一邊還用手指半擋了唇,是盛開的玉蘭花般的手指。她們都是漂亮的女學(xué)生。漂亮的女學(xué)生才敢在男老師面前這么放肆,雖然是用一種小心試探的方式——那種貓接近鼠時的小心翼翼。他看透了她們。所以不論她們說什么,他都會不作聲。他和湯午生不一樣。湯午生這個人喜歡和學(xué)生嘻嘻哈哈。他正好相反,從來不和學(xué)生——尤其是女學(xué)生——嘻嘻哈哈。
他的不茍言笑在女生那兒是有口皆碑的。盡管歷屆總有那么一兩個迷之自信的女生試圖攻陷他這個傳說中的堡壘,但從沒有哪一個得逞過。犯不上。Don't shit where you eat. 他很贊同西方這句俚語。他認(rèn)為人類之所以比其他動物高級,不是發(fā)明了工具,而是發(fā)明了廁所。會使用工具的動物多得很,大象會用樹枝驅(qū)趕蒼蠅,海獺會用石頭敲開鮑魚和貽貝的外殼,連烏鴉那么小的動物——烏鴉的大腦估計就綠豆那么點大吧——都會把樹枝扭彎了把蟲子從樹洞里釣出來吃呢??沙巳祟?,還沒有哪種動物有廁所呢。所以廁所比其他所有發(fā)明對人類都更有闡釋性。如果他來編輯詞典,他會把“人類”這個條目編寫成:人類,一種發(fā)明了廁所的動物。而不是《大英百科全書》里的“人類,一種有文化的靈長類動物”。
這方面他是很謹(jǐn)慎的??傆信陔娫捓锴由鷨査?,能不能到老師辦公室來請教幾個問題?他總是不客氣地回答:“不能,有問題課堂上提。”他討厭那些課下找男老師“請教問題”或“聊一聊”的女生,占用老師私人時間不說,而且那形式感十足的怯生生里,有一種對男老師的狩獵意味——是孫柔嘉式狩獵——一種獵人把自己打扮成獵物的狡猾狩獵方式。
孫柔嘉是小說《圍城》里的人物。所有的男人都應(yīng)該讀一讀《圍城》,在他看來,《圍城》根本不是一部小說,而是一部女子圖鑒,類似于法布爾《昆蟲記》那樣的東西。整本書都是錢鍾書對各類女性的觀察。雖然也寫了方鴻漸、趙辛楣之類的男性角色,但他們起的無非是一種環(huán)境的作用。猶如《昆蟲記》“兩只稀奇的蚱蜢”那章,法布爾會寫到蚱蜢如何捕食蒼蠅?;蛘摺翱兹付辍蹦且徽?,會寫孔雀蛾以杏葉為食。也就是說,方鴻漸和趙辛楣之流,在這本書里,不過就是蒼蠅和杏葉而已。所以《圍城》是可以當(dāng)《昆蟲記》來讀的:第一章,“放蕩的鮑小姐”;第二章,“矯揉的蘇文紈”;第三章,“‘天真’的孫柔嘉”;第N章,喜歡借書的范小姐。放蕩的鮑小姐在大學(xué)屬稀有品種,而“天真”的孫柔嘉和喜歡借書的范小姐這兩類在大學(xué)就屬普通品種??催^《圍城》之后,他對后兩類就免疫了。什么“請教問題”?什么“借書還書”?他不吃這一套了。他知道女學(xué)生在背后說他“迂腐古板”,說他“不解風(fēng)情”。就像朱蒂動不動說他“煞風(fēng)景得很”。他很滿意這種對自己的風(fēng)評。這種風(fēng)評像牡蠣殼,把他的軟體部分保護(hù)起來了。
“像鴿子放屁”。這么奇崛地描寫走廊里風(fēng)聲的是陳酈,一個臉上長滿了“后青春痘”的女生——“后青春痘”是陳酈自己的說法?!把?,陳酈,你臉上長青春痘了?!薄笆裁辞啻憾?,我這是后青春痘?!边@個女生說話從來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她形容文學(xué)院北門口那幾株綠色繡球花是“嬰兒消化不良拉的大便”,形容這個城市的雪是“老女人臉上沒涂勻的粉”——這是反用趙樹理了。應(yīng)該說,陳酈的描寫還是不錯的,但他不喜歡。粗俗了。他還是欣賞優(yōu)美又淑女的比喻,“像失戀少女悠長的嘆息”那種。而“像鴿子放屁”,天哪!這算哪門子比喻?
但莊瑾的聲音聽起來卻讓他想起了這個一點也不淑女的比喻,他雖然沒聽過鴿子放屁——誰聽過鴿子放屁呢?但鴿子放屁估計就是莊瑾說話這樣的。莊瑾說話用氣聲,氣流不大,卻沉郁頓挫,好像鴿子放屁也知道難為情似的。
“顏老師,您別為難人家閔博士了。”莊瑾挺直了細(xì)長的脖子目不斜視地往走廊另一邊走去。他們住這個酒店的同一層,他住東端,她們住西端。
她不高興了,他聽得出來。
這女人脾氣好像不太好。也是,吃得那么少,脾氣怎么可能好?
但這已經(jīng)不關(guān)他的事了。
顏貽燕還笑嘻嘻站那兒,她在等他回話。不過一起吃了一頓早餐,他基本就知道這女人是可以隨便怠慢的。怠慢他最擅長,各種方式的怠慢,每次可以因人而異挑一款最合適的用,像挑領(lǐng)帶夾那樣。多數(shù)時候他會挑學(xué)院式怠慢——無非說話時加上“對不起”“不好意思”之類的前后綴,就像女人在衣裳下擺加一條蕾絲花邊那樣??偸怯杏玫?,對顏貽燕這類女人。顏貽燕應(yīng)該是喜歡蕾絲花邊的,她襯衫上裙子上鑲了不少蕾絲呢,這還是看得見的地方?!安缓靡馑?,顏老師,你們?nèi)グ?,我還是想聽報告?!彼f,也不等顏貽燕先走,轉(zhuǎn)身就往自己房間走去。開幕式還有十來分鐘就要開始了,他要回房間漱漱口,再帶上那本《沙撈越戰(zhàn)事》。他習(xí)慣在開會時看書,哪怕是開中文系無比聒噪的例會,他一樣手不釋卷?!拔艺媸桥宸?,這么吵,怎么看得進(jìn)去書?”湯午生說。湯午生自己其實就是吵的那一個,開會時一直左右逢源地說話。他還沒見過比湯午生更愛說話的男人。和誰都能談笑風(fēng)生。雖然偶爾他也會酸醋湯午生的人緣好,但多數(shù)時候還是瞧不上他的,家庭婦女一樣。他不會這樣沒有名堂地耗費自己的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這句話雖然聽起來有點銅臭,卻是真理,世上再沒有比時間更貴的東西了?!把b樣子而已?!彼@么回答湯午生。這是韜光養(yǎng)晦了。其實他看書的效率很高,總是一次會議開下來,帶去的書就被他提綱挈領(lǐng)讀得差不多了。
顏貽燕的房間是1208,她自己說的,說時還看了他一眼?!皬奈曳块g能看見雙子塔呢,夜晚的雙子塔真是太美艷了!”當(dāng)時莊瑾正好不在,不知是去洗手間了,還是干什么去了,也就幾分鐘的工夫,顏貽燕就對他說了這句話。
“是嗎?從我房間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見大街。”
“那你來我房間看唄。”
“可以嗎?”
“可以呀,有什么不可以的?”
顏貽燕咕咕地笑,咕——咕——哦,咕——咕——哦,像鴿子被撫摸胸脯太舒坦而打起了嗝。有意思。兩個女人竟然都讓他想起鴿子消化系統(tǒng)的運動了,一個鴿子放屁,一個鴿子打嗝——豐腴的顏貽燕還真有幾分肉乎乎鴿子的味道呢。
這女人不應(yīng)該叫顏貽燕,而應(yīng)該叫顏貽鴿。
他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了一下。奇怪,門卡怎么刷不開房門呢?正想著要不要找服務(wù)員過來看看,門突然從里面打開了,一個又黑又瘦的男人一臉驚訝地看著他,有點面熟,對了,是那個從新加坡國立大學(xué)來的越南人,和顏貽燕一樣也是研究馬來西亞文學(xué)的,姓阮——好像姓阮吧?
原來他走錯了房間,他房間號是1217,越南人的房間號是1219。
直到吃晚餐他也沒看見這兩個女人,估計逛老城還沒回來。他覺得自己堅持不和她們一起去逛老城真是英明。老孟說能和女人一起做的事情還沒有貓多。這話雖然有些夸張,但以老孟的年齡來說,應(yīng)該也是所言不虛的。貓至少不會在你看書時讓你去看馬桶沿上的尿漬,也不會抱怨院子里那個養(yǎng)鳳眼藍(lán)的水缸又又又又長草履蟲了。它就安靜地趴在你懷里,或者書架上。老孟說他的貓可不是一只粗鄙的貓,而是一只有品位有詩意的貓,最喜歡趴在博爾赫斯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這本詩集前面。這應(yīng)該是老孟的自作多情。他才不相信老孟的貓能看懂“芳香如一杯沏好的馬黛茶/夜晚拉近荒野的距離”呢。不過老孟的話他基本也是贊同的。男人可以和女人一起做的事情確實不見得比和一只貓更多。雖然他沒有養(yǎng)過貓,但他能想象老孟坐在院子里擼貓曬太陽讀書的愜意,而且,老孟還說——這說法實在有些過分了——貓比女人經(jīng)老多了,他的貓已經(jīng)十三歲了,按人類年齡來換算,它應(yīng)該是八十多的貓老婦了,卻還有一身好皮毛?!笆指斜让系冉z綢還好呢?!崩厦喜[了眼一臉陶醉地說。不知為什么,老孟的話總讓他聽出《聊齋志異》那種狎昵意味。他不知道老孟這算不算玩物喪志,雖然老孟早年著述頗豐,但這些年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出來了,一直在吃老本呢,還美其名曰“述而不著”了?!八F(xiàn)在忙著弄貓,哪有時間著?”孟師母說。這是老孟玩物喪志的旁證了。當(dāng)然,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老孟著不動了,所以拿貓來說事。就像陶淵明拿桃花說事一樣,是老男人給自己留的一點體面。有時他會這么猜測老孟。
問題是,老孟已經(jīng)是老孟了,而他還不是老閔只是中閔,有時甚至是小閔呢,所以還處在拜倫說的“既不能和女人一起生活,也不能過沒有女人的生活”這個雖然討厭卻也樂此不疲的階段。
他想給顏貽燕發(fā)個短信的,問她現(xiàn)在在哪,但想想又作罷了。短信這種形式還是不好,因為日后有授人以柄的可能。他在和女人打交道時,盡量不著一字。至于電話——他也想過打電話,電話比短信好。總不至于錄音吧?那也太變態(tài)了。但電話比短信貴。即便是馬來西亞這種小地方,打電話一樣要收國際漫游費呢。
而且,她應(yīng)該還和莊瑾在一起吧。他真是不太理解這些女人,明明也有舞弊的想法,為什么進(jìn)進(jìn)出出還要和另一個女人一起,未免太不方便了。他都是單獨行動的,在各種場合下也盡量低調(diào),一旦有人上前套近乎——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他立刻就會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不這樣不行。他發(fā)現(xiàn)人一上年紀(jì),就會倚老賣老,就會糾纏不休,對社交距離之類的東西根本不放眼里。“小閔哪,我們現(xiàn)在去餐廳?”“小閔哪,我們現(xiàn)在去會場?”“小閔哪,來我房間坐坐?我這兒有頂好的金駿眉?!庇幸淮蔚嚼ッ鏖_會, 他被一個老男人——某個過了氣的散文學(xué)會前副會長——黏上了,結(jié)果整個會議期間他都被迫和這個前副會長形影不離比翼雙飛。后來他就學(xué)乖了,堅決不給他或她可乘之機(jī),只有這樣,他才能做到“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他出來開會是給自己主持婚姻正義的,可不是來給某個過氣老男人或某個穿金絲絨旗袍的老女人當(dāng)會議儔侶的。
“閔博士問我在哪兒呢?!闭f不定顏貽燕馬上會對身邊的莊瑾這么說,用一副不勝其擾的語氣。張愛玲說,女人得不到異性的愛,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所以一有異性示愛,女人就會忙不迭告訴女友。女人總是這樣的,一定要在別的女人面前炫耀男人對自己的興趣,就像炫耀剛到手的一條寶石項鏈。男人的價值,你以為天大地大,可在女人那兒,不過是一條脖子上掛的寶石項鏈而已。他可不想被兩個年輕女人用那種輕浮的語氣議論來議論去。他不是無名鼠輩,對自己的羽毛是頗愛惜的。
所以還是等著吧。
既然顏貽燕會趁莊瑾不在時讓他晚上去她房間看雙子塔,那就錯不了,她就是他想的那種女人。
在食物上如此不節(jié)制的女人,其他方面能節(jié)制?
她一定會主動聯(lián)系他的。他有把握。
所以他不用著急,優(yōu)哉游哉地等著就行。
在男女這種事情上,他一向喜歡以逸待勞的。
以逸待勞不僅體力上合算,還有美學(xué)上的意義。
“素處以默,妙機(jī)其微。”
《二十四詩品》里的這兩句,他既用來文學(xué)審美,也用來為人處世。
酒店位于吉隆坡最繁華的地段,出門不到兩百米就是柏威年廣場,來之前朱蒂告訴他,她要的幾樣?xùn)|西,他都能在柏威年商場解決:一個Prada玫瑰紅錢包,一條Burberry格子圍巾,一瓶豆蔻膏,還有幾盒馬來西亞舊街場白咖啡,或者幾盒益昌老街白咖啡——具體幾盒,朱蒂說,看他箱子到時能塞下多少,反正多多益善。他們辦公室的人,特別是那幾個女的,某某某,還有某某某,都愛喝馬來西亞白咖啡呢。她倒是大方。她對誰都大方,同事、朋友、她家和他家的人。他父親愛喝酒,她便把他學(xué)生送的好酒,五糧液、茅臺還有人頭馬XO,一點也不心疼地都拿回去給他父親。他覺得沒必要,一個玻璃廠的退休工人,喝點當(dāng)?shù)禺a(chǎn)的散裝谷酒就可以了,他父親一輩子喝的也就是這種酒,就著一碟子椒鹽花生米,或者一碟子醋漬蘿卜皮,也能喝得滿面酡紅??芍斓僬f就因為他父親一輩子喝的都是散裝谷酒,所以才有必要喝好酒呢。他還能說什么?朱蒂拿回去的那些好酒,讓父親在他那幫酒友面前有了尊嚴(yán),他們都說托他的福,這輩子竟然喝上茅臺了,喝上五糧液了,喝上人頭馬XO了。父親退休前在玻璃廠是切割工,最底層的工種,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奉承過呢,后來就有些上癮了,隔些日子就在電話里期期艾艾地對朱蒂說沒有酒喝了。父親從來不敢對他說的。他們家的人都有點怕他,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歡找朱蒂。他外甥讀書、他弟弟買房子,都找朱蒂借過錢。這些他是后來才知道的,知道后他特別惱火,明明是他的錢,人情卻成了她的。有時他覺得她的大方里有惡意的成分,她就是要用自己過猶不及的大方,來表示對他“小市民那樣精打細(xì)算過日子”的輕蔑——兩人吵架時,她是這么說過他的。
還多多益善!她倒是想得美。雖然馬來西亞舊街場白咖啡并不貴,一袋還不到十五林吉特,折合人民幣也就二十多,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只買了兩盒。不是錢的事情,像朱蒂以為的那樣。而是他不愿意按朱蒂的意思來,至少不完全按她的意思來。他受不了她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朱蒂的問題就出在這里,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倒不嫌棄她是一個教務(wù)員,而是嫌棄她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教務(wù)員。不過,他能做的,也就是在她要的咖啡數(shù)目上打個折扣之類的事情。至于Prada玫瑰紅錢包和Burberry格子圍巾,她就別想了,他不可能給她買的。不是錢的事情,或者說,不僅僅是錢的事情。
第一天報到后他一個人出酒店沿著武吉免登大道走了走,也沒敢走太遠(yuǎn),怕不安全,也怕迷路,他方向感不太好,總是迷路的。在國內(nèi)迷路無所謂,可在國外迷路還得用英語問路,他就有點怵了。他英語不太好?!皬拈h教授的英語里,可以聽出無法割舍的鄉(xiāng)愁”,女兒揶揄過他。女兒和朱蒂一樣,也是自己什么也不是卻可以對別人指手畫腳的人。他說普通話倒是沒有口音,南方人通常分不清的前鼻音后鼻音、翹舌音平舌音,他能分得一清二楚,可一說英語,老家的口音就出來了。他自己也不明所以。其實他到英國約克大學(xué)訪學(xué)過一年,在訪學(xué)前為了練習(xí)約克英語,把《唐頓莊園》刷了不下十遍呢,他認(rèn)真模仿的是格蘭瑟姆伯爵的發(fā)音。為什么還會有鄉(xiāng)音呢?難道他老家語言,和格蘭瑟姆伯爵所在的約克郡上流社會的語言,是親戚關(guān)系?這念頭幾乎讓他忍俊不禁了。他有時會自娛自樂一番的。自娛自樂是一種便利的快樂方式,也是一種高智商有尊嚴(yán)的快樂方式,和他的個性是很搭的。
他沒有去柏威年商場,反正這兒到處都有舊街場咖啡賣,各種各樣的,他就在街邊一個便利店買了兩盒,算是交差了。每次都這樣。對于朱蒂的要求,他不會完全置之不理,那樣會激怒朱蒂的;他卻也不想滿足朱蒂。為什么?不為什么,就是不想。他會在不激怒朱蒂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忽視她的要求。
即便在房事上也是如此。他不知道別的中年夫婦這方面是怎樣的。雖然湯午生總說自己“不能飯”了,但看他老婆的氣色,可不太像餓著的樣子。也或者他老婆另有飯局,這也有可能的。畢竟人家是大出版社的副社長,飯局總是不缺的。說不定在哪個飯局上,她酒足飯飽了。這么一聯(lián)想,他心情莫名就好了起來。世界或許還是公平的,只不過有些公平會以一種比較隱晦和間接的方式實現(xiàn)而已。
已經(jīng)八點多了,顏貽燕還沒有聯(lián)系他。
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伴h博士不過來看雙子塔?”她早應(yīng)該這么問他的,那么性急的女人,怎么淡定了起來?——比他還淡定似的。
他冷笑著繼續(xù)看手上那本《出走的樂園》,是一個叫黎紫書的馬來西亞華裔女作家寫的短篇小說集。下午開會時他和阮博士坐一起,兩人客氣地寒暄了幾句,阮博士說他在做黎紫書研究。阮博士的中文是越南人的中文,他根本聽不出“黎紫書”是哪三個字,阮博士于是從他淺灰色透明塑料會議袋里把這本書拿了出來,他不過禮貌地接過來翻了翻,阮博士就非要把這本書送他不可?!皼]關(guān)系,我和紫書很熟的,回頭再找她要?!笔⑶殡y卻,他也就收下了。本來沒打算看的,這種會議上收到的書,他通常丟在酒店帶都不帶回去的,因為嫌重。而且,他也不愛看女作家寫的書,怎么說呢?看來看去,感覺都是一個女人拿著繡花手絹在那兒搔首弄姿??上氲筋佡O燕也是做馬來西亞華文研究的,晚餐后他就一直在看這本小說集呢。這樣他們一會兒見面時,除了看雙子塔,還可以聊幾句黎紫書——他們一會兒是要見面的吧?
“從我房間能看見雙子塔呢?!?/p>
“是嗎?從我房間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見大街?!?/p>
“那你來我房間看唄。”
“可以嗎?”
“可以呀,有什么不可以的?”
這不就是鶯鶯的“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之意?
整整一天他都懷著那種已經(jīng)買好了電影票和爆米花,就等晚上看電影的篤定心情呢。
但現(xiàn)在他有些吃不準(zhǔn)了。八點半了。九點了。九點一刻了。九點二十了。九點半了。顏貽燕那邊還沒有動靜。
這女人怎么回事?是不是有毛???
他莫名生起氣來。他本來對她也沒有太大興趣,不過以一種退而求其次的美德打算笑納她而已,就像笑納阮博士的書。沒想到,這個女人,這個“其次”,還矜持起來了。
他煩躁地把書往床上一丟,準(zhǔn)備干脆泡個澡早點休息算了。
不要說這么個“其次”了,即便是那個“首先”,他一樣要“素處以默,妙機(jī)其微”的。
這是他的原則。他不能理解“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那種人,人又不是一匹奔跑的馬,為什么要如此疲于奔命?如果有可能,她也不用穿過大半個中國。如果沒有可能,她穿過大半個中國也沒有用。他是連穿過大半個走廊都不愿意的。不是體力的事情。而是他不喜歡徒勞無功,哪怕只是穿過大半個走廊的徒勞無功。
所以,還是泡個澡早點休息算了。
酒店的衛(wèi)生間特別大,大到不像衛(wèi)生間,而像房間了。還有墨綠色大理石長方桌,桌上有花瓶,花瓶里有花,也大到不像花,而像其他東西了。馬來西亞是熱帶雨林氣候,植物都長得鮮艷碩大。但馬來西亞人卻不像植物那樣鮮艷碩大,而是又黑又瘦小。他之前去過一次北歐,那里正相反,一個個人高馬大,女人大得不像女人,男人就更不用說了。他盡量不和他們站一起,免得自慚形穢。但北歐的植物卻一點兒也不大——應(yīng)該不大吧?至少他對那兒的植物沒留下什么印象。自然對植物與人施加作用的原理,有時讓人真是摸不著頭腦。
浴缸也大,大得不像話。是因為浴缸太大的緣故嗎?他的身體尺寸看上去有點小——至少比他自己以為的要小上不少。
他閉上眼,一心一意泡起澡來。
房間電話鈴聲這時卻嘟——嘟——嘟地響了起來。
哼!她到底還是那種人!他沒有看錯,他差點兒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
他慢條斯理地從浴缸里起身,慢條斯理地穿上酒店灰色大浴袍,再慢條斯理地拿起床頭柜上的電話。
“喂?!?/p>
“喂?!?/p>
“睡了?”
“還沒有。”
“要不要過來喝一杯?”
怎么回事?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悶聲悶氣,像——鴿子放屁。
唉,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責(zé)任編輯:石一楓 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