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上面隸書的“稻花酒家”四個字是寨子里吳先生寫的。
三爺說過,酒量大過他的喝酒不要錢,輸了酒錢翻倍。酒家主人金嫂在四方木窗口里是一幅美人圖,誰也抵擋不過這誘惑。
一個漢子從路那頭走來,窗子里的金嫂就活泛了眼珠,把自家男人的記憶抖出來:漢子身段好熟,像與自己男人一個模子??上腥硕堂涝诓伤幍膽已论掷?。想起這些,金嫂那兩汪淚水在眼眶里車轱轆般滾得心酸。
漢子還沒進店,眼光便白生生扎向窗里。
好粗的胡子,是個酒鬼!金嫂轉頭,避開那剜人的目光。
“真香,是三爺?shù)牡净ň茊幔俊睗h子坐穩(wěn),問。
“真不真,自家品吧?!苯鹕┬χ穑f來了酒菜。
漢子咚咚飲一杯子,就轉動頭尋什么?!拔埂龎?!李三壺?”漢子忽地停杯,粗粗地叫起來。這使喝酒的人反感。冇教養(yǎng),竟敢呼三爺?shù)男∶?,甩他兩個耳刮子。
“我特意來的?!睗h子嚷。比酒?這個蠢寶,三爺“帶籠子”都不曉得。三爺與人比試,從冇輸過,他在寨人眼中是魁,酒魁!李三壺的名字是年輕時得的,有人夸張地說,陳坡三里亭的糟坊聯(lián)賽,三爺飲三煲壺酒冇醉,量壓群雄。釀酒也是三爺?shù)慕^招,他拜的師是峨眉酒仙。聽說他釀酒與眾不同,有哪些不同,從不透露,也不讓人看。有回五麻子壯著膽子偷瞧,三爺一瓢開水潑出去,此后就有了“五麻仔”的綽號。
漢子越叫越粗,有人便去請三爺了。
金嫂守寡后,兩個孩子待養(yǎng),家里虧一截。三爺和金嫂的男人是兄弟,且墻挨著墻,當然要幫。就有人出主意賣酒,辦酒家。金嫂家在寨口,有生意。三爺靠酒招客人,金嫂靠心計賺錢,有生意!
“三壺呢?怕了嗎?”漢子叫得起勁,眾人等得慌。當三爺紅光滿面趕來,酒家里的人起立讓座。
“你是三爺?”漢子抬頭就問。
“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三壺!”
“拜見兄弟!”漢子拱手。
三爺懶得作聲。酒菜上了桌子,兩人開始對飲。
三爺當真不醉?有人說他有解藥,那藥末只一丁點,一壇酒便全變成水。三爺不屑一笑,那笑使人更覺神秘。
漢子喝酒,一杯倒?jié)M,不急于動口,兩只眼輪流湊近照照杯子,手掌平平地壓壓杯口,再翹起嘴,輕輕吹一個圓圈,一飲而盡。喉嚨咕咚一響,足足亮一分半鐘的杯。三爺不同,中指在酒面輕拂兩下,然后端起,一杯酒端成一根水柱,一滴不漏地流入喉嚨,那喉結動得很有節(jié)奏。
漢子好量,足足一個時辰,兩人飲得正酣。
“金嫂,換大杯。”三爺喚著,看漢子眼,有些暗,得意笑笑。
“對,換大……大杯。”漢子“大”字連說了兩個,三爺心里便有了數(shù)。
天色漸暗,漢子漸漸不支,眼睛發(fā)紅。金嫂不停地倒酒,低垂的頭后露出白白的頸,滑滑的。
“來來,倒……倒?jié)M些?!睗h子盯著金嫂,一手去移杯子,一手就橫過來。金嫂沒防備,軟軟的腰身被捏了一下。
“放肆!”三爺霍地起立,將杯子捏在手上。
“來,嫂子。”漢子醉了,一杯酒倒過去,金嫂脖子里漬濕。
三爺停了杯,看漢子如一攤爛泥。
三爺贏了。寨子里的人眼中的三爺愈加光彩。三爺懨懨地回家,近五十的人了,已不比從前。他心里翻騰,趕緊吃藥才冇事。他摸出把銅鑰,打開鑲著黃銅的木箱子。想著那人真不是東西,三爺記恨起來——那人摸金嫂腰身……一氣,酒力發(fā)作,三爺冇摸到藥,人晃晃蕩蕩起來。三爺翻出一張發(fā)黃的相片,覺得自己早死的婆娘正一步步走近。婆娘也有金嫂那樣柔軟的身段、嬌羞的臉和笑。三爺脫了衣,筆直朝婆娘走去。
金嫂的衣被酒潑濕,就在自己房里換。三爺卻踉踉蹌蹌地撞將進來,雙手箍了金嫂,那濃烈的酒味直熏鼻孔。
三更時,打更人聽見金嫂屋里傳來低低的哭聲,朝窗里一看,見三爺睡在金嫂炕上,嚇了一跳。他慌慌張張地報告了族長。
三爺犯下的錯誤,讓寨里的老人們也六神無主,特別是族長,原本要三爺接班的,這個時候他恨鐵不成鋼地用手拐戳地高聲罵:“李三壺,什么東西!假正經(jīng),豬狗不如……”
此后,三爺消失在寨子里。直到很多年后,有人說他在貴州的酒廠里,也有人說他在四川的峨眉山,當了和尚。
選自《當代人》
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