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在下,鵝毛般的雪片無聲地落在厚厚的積雪上,把大門封堵住了。
媽喊我,要我去草堆抱些草回來。
我望著漫天的雪猶豫了,媽的喊聲又傳了過來??烊ィ溴伬湓畹?,等著引火呢。媽燒稀粥,要用稻草引燃柴火。
我踢開了門前的雪,高一腳低一腳地在雪里走著,雪淹沒了我的鞋,直達(dá)膝蓋。好在草堆就在我家場(chǎng)地旁邊,不遠(yuǎn)。
雪蓋住了草堆,我用身子和積雪撞擊,積雪坍塌,露出了金黃的稻草。
草壓實(shí)了,加上草堆上積滿了雪,不使大力氣,草扯不出來。我一把一把地扯著。
北風(fēng)吹過,直往我脖子里灌,雪花在我頭上飛舞,不一會(huì)兒我就感覺自己身處冰窟里了。
我抱著草一步一步往家里走,稻草擋住我的視線,我不知摔了多少下。不過,有厚厚的雪護(hù)著,摔不疼。可稻草散了一地,風(fēng)一吹,便四處飄蕩。
媽倚著門看我,一言不發(fā),但我感受到了媽柔和的目光在我臉上輕撫著。
一進(jìn)門,媽就接過我緊抱的稻草,匆忙向灶間走去,柴火正等著一把草點(diǎn)燃呢。
我的手凍得發(fā)癢,我慌忙向灶間跑,我想暖暖手。灶洞里火正旺。
我的手剛伸過去,媽一下把我的雙手揣進(jìn)懷里。我的手緊貼在媽的肚皮上,媽涼得抖了一下,但仍然緊握著我的手。
在媽的懷抱里,我冰冷麻木的手開始緩解,一陣陣地癢。我的手生了凍瘡。
媽一把把地向灶洞加柴火,火映紅了媽的臉龐。家氤氳了起來,草木的煙火味,讓家頓時(shí)充滿暖意。
媽說,麥蓋三床被,頭枕饅頭睡,好雪。我以為媽是對(duì)我說的,難道媽喜歡下雪?媽又說,黑雪哦,要倒老牛了。在我們鄉(xiāng)里,黑雪就是說雪太大,黑心腸了。大雪封住門,老人和老牛都難挺住。媽擔(dān)心老牛,牛倒了,春耕難辦。春耕是大事,莊稼不種當(dāng)年窮,一季不種可得餓肚子。
雪還在紛紛下,沒有停下的跡象。
媽望著我,說,小孩身上三把火,不怕的,再去抱點(diǎn)草回來。
我有些不情愿,媽的懷抱溫暖,灶洞前更是暖和。
但我還是出門了。室外的雪更深更大了,草堆頭又是雪白一片,我剛扒開的地方又被雪蓋住了。我家草堆是個(gè)陳年的草堆,新草蓋陳草,一層層地向上碼,草和草相互擠著,風(fēng)和雨雪鉆不進(jìn)去。
村子里,有兩樣?xùn)|西能看出一家日子過得好壞,一是稻扎子,二是草堆。稻扎子滿滿的,草堆大大的,說明這家不缺吃的和燒的,日子自然是過得好。
我家的草堆中等大小,但成分復(fù)雜,有稻草、麥秸、荒草、蒿子等。稻草、麥秸是大集體分的,荒草、蒿子是我媽一把把砍來的。我扯的正好是稻草,稻草金黃,偶爾還能扯出遺失的穗子,穗子緊緊依附在稻秸上,不愿離去。
雪又加深了一層,我抱著草走得更艱難了,雪花軟,我身子一歪,草和人就陷在積雪里了。
媽接過我抱回屋的稻草,放在一角,還狠狠地壓上一把,說,留作中午用。聽媽這樣說,我有些高興——中午有飯吃了。那時(shí),下雪天,一天吃兩頓正常。
吃早飯前,媽又把我派了出去,她要我把草堆頭的積雪清出來一塊。媽說,要給鳥留著。雪封大地,鳥沒地方去,草堆頭是好地方,草里有吃的,草堆暖和。
我使出了全身力氣,在草堆頭清出了半間屋大的地方,媽又讓我抓了把秕糠撒在空地上,秕糠里有癟谷,鳥愛吃。我趁媽不注意,抓了一小把米和進(jìn)秕糠里,不過媽的目光濕濕的。媽的眼神告訴我,她看到我“偷”抓白米了,但她放在心里不說。
媽不讓我閑著。她扔了根竹竿,要我把房檐上的冰溜子打了,明晃晃的冰溜子真好看,像是掛在門前的水晶簾。我敲打冰溜子,它們落下,落進(jìn)了紛飛的雪中。
這年雪好大,大得成黑雪。
這年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數(shù)不清的鳥,在我家的草堆前集會(huì)。它們亮出南腔北調(diào)的歌喉,和諧地梳理著彼此的羽毛。
這年我六歲,我媽想著法子把我往雪地里趕。
許多年后,又是一場(chǎng)大雪,大雪封門,鵝毛般的雪不停。我陪媽看窗外的雪,媽說,大雪兆豐年。我說,是了。我媽說,好雪,好雪。媽沒說黑雪。
我離開媽的家,雪仍在下。剛出門,媽的電話就追來了。之后每隔幾分鐘一個(gè)電話,問我是否到家了。
我心暖,對(duì)媽說,我電話不關(guān)了,給你現(xiàn)場(chǎng)直播。雪景不錯(cuò),我對(duì)媽說,過紫云路到散花路了;口袋公園好漂亮;小河里落滿了雪,有幾只野鴨在捕魚,大群的鳥在河邊……媽在電話那頭不吭聲,但是我能聽到她的呼吸聲,滿足而又平和。
媽還是催我快回家。我對(duì)著電話說,不怕的,我的身上有三把火。媽哈哈笑,我也跟著笑。
媽奔九十歲了,卻把我這老兒子從雪地里往家趕。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4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