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是西偏北,大約四十公里,目的地是個叫作臨水鎮(zhèn)的地方。破舊的鄉(xiāng)村公路讓路程變得極不順暢,中間經(jīng)過了兩個熱鬧而雜亂的鄉(xiāng)村大集,還有一群賴在馬路中央的羊,總體上耽擱了半個小時。
司機老黃嘟嘟囔囔,不停地摁喇叭。不管喇叭聲多煩躁、多高亢,大集上懶散的人流和馬路上悠閑的羊可不在乎,就像沒聽到一樣。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我安慰老黃:“反正時間還早,我們今天送到就行?!彪m然嘴上這么說,可我心里卻直打鼓,腦子里總是閃過一些令人不安的畫面。畫面的底色是夜晚,濃重的暮色與昏暗中搖曳的光讓人的欲望膨脹。我時常陪著蘇鴻主任去市區(qū)和各地開會,大多是總公司系統(tǒng)內(nèi)的,石家莊、北京、湖北、新疆、廣東……主任工作精益求精,兢兢業(yè)業(yè)。她越敬業(yè),我就越謹慎。開會間隙,賓館的樓道中,我?guī)缀跆焯焓卦谥魅蔚拈T外,等她一起去餐廳吃飯,等她修改稿子,等著陪她去散步,等著她的召喚。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我成了一個多余的人。主任與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關系曖昧,男子經(jīng)常出沒于她的房間,并且待很長時間,兩人相談甚歡,絲絲縷縷的歡聲笑語從門縫傳出來,送到我的耳朵里。我的等待就變得極為焦慮,猶豫不決,我把握不好分寸,不知道是繼續(xù)等待還是回去休息。主任送男子出門時,看到我,表情很驚訝:“你怎么還在這里?”
我如實回答:“您讓我等著改發(fā)言稿?!?/p>
主任說:“不用了,不用了,就這樣吧?!?/p>
我能夠明顯感覺到主任對那個男子的喜歡,他們偶爾會在某個會議上相見。我特別留意到,那個男子是廣東煉化的總會計師,姓孫,干練清爽,談吐文雅。如果時間和條件都允許的話,他們會偷偷地溜出會場,到某個地方約會,喝咖啡或者喝點酒。主任的酒量我見識過,在煉油廠,男領導們都不敢和她叫板。有那么兩次,她把已經(jīng)睡熟的我叫過去,我們倆合力,把喝得爛醉如泥的總會計師護送回酒店。主任從來沒有提醒過我什么,而我,對她生活中的這一小小的插曲,也一直守口如瓶。
當這些令人疑惑的場景在腦海中重現(xiàn)時,我預感到了此次行程的沉重與復雜,矛盾交織卻不得不去。我內(nèi)心深處,天然地對即將見到的那個人充滿了同情。
后備廂里是一箱煙臺的紅富士蘋果、一箱趙縣的鴨梨,它們安靜地躺在后面。這是每年秋天煉油廠職工的福利。
看到莽莽蒼蒼的太行山時,華北平原向西行進的腳步就放緩了,我們的行程也將要結(jié)束了。臨水鎮(zhèn)就在太行山緩坡處的一塊盆地內(nèi),海拔高于平原,地勢卻相對平坦。據(jù)老黃說,這里夏天涼爽宜人,是度假的好去處。
鎮(zhèn)子不大,要找到一個圖書室也不是什么難事。一路上,我都在暗自琢磨,一個小鎮(zhèn)怎么會有圖書室?車子停在門前,我懷疑地打量著看到的一切。說是圖書室,其實也就是一棟黃褐色的二層小樓,上下兩間房子,從外觀上看與其他民房也沒什么大的區(qū)別,黃褐色的涂料有一小半已經(jīng)脫落。門前的街道顯得很冷清,也看不到什么人影。只有遠處的拐角處,有幾個老人在曬太陽。我對老黃說:“我先進去看看人在不在?!?/p>
門是敞開著的,門的一邊掛著一個白色的木牌子,上面寫著幾個黑色的大字:臨水鎮(zhèn)圖書室。門前靜得有些壓抑,我猶豫著抬頭又看了看門上的招牌,這才抬腿進了屋,輕聲喊道:“有人嗎?”
沒有人應答。我又喊了一聲:“有人嗎?”我快速地掃了一眼樓內(nèi)的情況,一樓沒有人,屋內(nèi)的陳設十分簡樸,中間放著一張大大的明黃色的桌子,幾把同樣顏色的椅子,大多已經(jīng)陳舊??繅α⒅鴥膳艜鴻?,顏色卻不一致,一個是胡桃木色的,一個卻是白色的,也照樣顯出了年代感。書都整整齊齊地碼放著。等我第三次問話時,才聽到樓上響起輕微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然后是聲音從樓上傳下來:“等會兒,馬上下來?!彪S后從二樓走下來的是個將近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瘦弱,戴著眼鏡,下巴上滿是胡楂,手中拿著一本書。
我急忙說:“蘇鴻主任讓我來的,給你送蘋果和梨,我們廠發(fā)的。”我又補充了一句:“我是廠辦的秘書董仙生,剛分來的大學生?!?/p>
中年男子的頭發(fā)長、亂,眼睛無神,仿佛沒睡好覺,精神不集中。他的表情有些憂郁,眼神恍惚,說:“送蘋果是假。就是讓你來看看,我是不是還活著。”
我心頭一震,他怎么會這樣說?所以只能回以尷尬的微笑,道:“這怎么會呢?這怎么可能呢?”
他觀察到了我不自在的神色,他顯然是個善解人意的人,便緩和一下氣氛說:“和你沒關系。你學的什么專業(yè)?”
“中文系漢語言文學。”
“那你一定讀過很多書。”
“馬馬虎虎。”
中年男子名叫許強。為了便于相認,蘇鴻特意說了他的特點——“無用的人”。除此之外,蘇鴻再沒有說任何多余的信息。我很納悶兒,主任為何說自己的丈夫是無用的人。
無話交流,他指了指書櫥問:“要不要看書?”
我連忙擺擺手:“不了,蘋果和梨送到,我們就趕回去了?!?/p>
許強臉上透出自我嘲諷的神情:“職業(yè)習慣。你看看。整整一上午,我都沒等到一個人來看書,看到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讓你坐下來?!?/p>
“沒有人來看書嗎?”我隨口那么一問。
“剛開始時有,基本是小學生,現(xiàn)在也不怎么來了。因為已經(jīng)很久沒有買新書了。鎮(zhèn)上沒錢。這些書還是一個企業(yè)給我們捐的?!痹S強無奈地說。
“是啊,如果你這里的書吸引不了他們,他們自然不來?!蔽艺f。
“我在等一個喜歡看書的人。”許強說。
“誰呀?”
“我妹妹,她叫許鳳?!彼谋砬槁杂行╆幱?。
“喜歡看書,那她一定很幸福?!蔽矣芍缘刭潎@道。
他的眼角閃過一絲不安的神色。
許強迫切地想要我坐下來,哪怕只是聊聊天。我看得出許強的意圖,我能體會到,天天無事可做又無人可見,該是多么無聊。可我并不想多待,除了對許強這個人感到疑惑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不該說些什么,畢竟,對面這個中年男子,是我頂頭上司的丈夫。而我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蘋果和梨交給對方。于是,我問:“把水果給你放到家里?”
“家在縣城,離臨水還有十幾里地。就放這里吧,反正,我基本在這里待著,也不怎么回去。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p>
許強和我一起把水果搬進圖書室里,放在一樓靠墻的位置。我說:“這些水果,夠你吃一陣的?!?/p>
許強笑了笑說:“別擔心,你看到那些老人沒有,他們不看書,水果還是吃的。”
返回的路上,我這才意識到,許強沒有問我一句有關蘇鴻主任的情況。我琢磨,他們的婚姻真的是出了問題。我正陷入沉思,司機老黃突然冒了句:“這家伙就是個笨蛋。”
“誰?你說誰是笨蛋?”我問。
“還能有誰,蘇主任的老公。”
我不解地問他:“為什么這么說?”
“但凡有點腦子,都能看得出,這破地兒不值得留戀??伤@么固執(zhí),蘇主任早就想把他調(diào)到煉油廠,他卻不答應。你說不是笨蛋是啥?!崩宵S憤憤不平地說。
“或許,”我說,“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每個人的人生目標不一樣。”
“什么人生目標,活得舒坦就是最大的目標?!?/p>
我說:“也許他覺得那樣舒坦?!?/p>
“你也一樣,讀書讀傻了?!崩宵S說。
我去主任辦公室交差,我告訴主任,蘋果和梨都送到了。我站在主任辦公桌對面,沒有動,等待主任的問詢,我覺得她應該問問丈夫的情況。她抬起頭:“知道了。還有事嗎?”
“沒,沒了?!蔽艺f。
隨意揣測別人的生活是不道德的,但看在眼里的事情,還是讓我感到不適應。
蘇鴻真正做到了以廠為家,她幾乎沒有離開過廠里,她工作的時候是我最敬佩的。她敬業(yè),忘我,風風火火,做事果斷利落,不拖泥帶水。在所有中層領導中,她是最有事業(yè)心、最無私且工作能力最強的那一個。
似乎只有廠里發(fā)福利,蘇鴻主任才能從擁擠的工作中騰出一點空間,想到數(shù)十里之外的那個人。
下一次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福利是一身白色的運動服。廠春季運動會結(jié)束之后,蘇鴻就把自己只在開幕式上穿了一次的運動服放進原來的包裝袋里,讓我再去跑一趟。我拿到運動服,才想起運動場上列隊走過主席臺時的場景,當時,主任昂首走在廠辦運動隊的最前面,我就覺得她的運動服有點大??磥?,她早就計劃好了。
老黃年紀并不大,也就比我大個十歲左右,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說話的腔調(diào)仿佛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情世故、世態(tài)炎涼。對于司機來說,說話似乎是打發(fā)枯燥旅途的唯一方式,他搖下車窗,讓濃濃的煙氣飄到外面,他說:“主任以前也在這里工作,還是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當年她調(diào)過來時,也是我來接的她。當時許強跑前跑后,瘦瘦的,不修邊幅,我還以為是主任手下的干事。”
我靜靜地聽著,留在小鎮(zhèn)上無所事事的圖書管理員、主任無法回避的時光,真的是一團亂麻。
“你剛來,需要了解的事還有很多。你要了解每個人,了解他們的來龍去脈、誰跟誰是什么關系,尤其是一些重要崗位的領導,不然你怎么能更快地進步?”老黃熱情地給我傳授經(jīng)驗。
“你真厲害?!蔽艺f。
“我再厲害還不是一個司機?我是沒指望了,你好好學吧?!崩宵S說,“我看你是個實在人,換個虛頭巴腦的人,我才懶得提醒他?!?/p>
老黃樂于講述別人的事:“你肯定不知道,副廠長孫虎,以前也在這個縣工作?!?/p>
“真的?”
“那還有假嗎?”老黃揚揚得意,好像他就是副廠長孫虎似的,“他在這個縣是個副縣長,后來調(diào)到了廠里,等他當上副廠長后,才把蘇主任調(diào)過來?!彼鐢?shù)家珍。
不遠的路途,也因為健談的老黃而不再寂寞。
在我眼里,許強一如既往地帶著一股淡淡的失意的味道,說話時無精打采的口氣、飄忽不定的目光……許強當著我的面,把運動服穿在身上,不大不小正好。我贊嘆說:“挺合身,很帥?!笨磥?,主任心里還是惦著丈夫。
“就是顏色不大好,太白,走夜路會嚇到人。也可能嚇到自己?!痹S強低頭看看身上的運動服,自言自語。
等要返回的時候,老黃才發(fā)現(xiàn),那輛老舊的轎車發(fā)動不了了。老黃踢了踢臟兮兮的輪胎,還把自己的腳給踢疼了,罵罵咧咧的。
許強聯(lián)系了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修理廠。
我在圖書室里等著老黃。圖書室靜得出奇,沒有來看書的人。門外的小路上,也罕有人跡。白色的運動服還穿在許強的身上,這顯得他精神了一些,疲沓的感覺少了許多。我還是沒有忍住心里的疑惑,問他:“我在廠里沒有見過你。你從來不去煉油廠嗎?”
“我只去過一次,就是她調(diào)過去那天。然后再沒去過?!痹S強的聲音還是有氣無力。
“你不想有個更好的環(huán)境嗎?”我用眼神示意著圖書室的狀況。
“我知道你的意思?!痹S強跟隨著我的眼神,看了看他熟悉的環(huán)境,“每個人都能看得出,這里不是理想的工作場所。我習慣了一個人待著,看著白日是如何一點點地暗淡下來,一點點地進入黑夜。如果一個人對時間過于關注,那說明他真的很無聊。但是我習慣了?!彼哪抗馔断虼巴狻?/p>
我順著他的眼睛看向窗外,有一個老人緩緩地移動著,遲遲走不出我們的視線。我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是不是要安慰一下許強,或者他根本就不需要安慰,于是,屋內(nèi)的空氣有些凝滯,兩人便陷入了沉默。
“從我們這里出發(fā),一直向西,并不太遠,才算是真的進入太行山。那里有一座水庫。我每周都要去兩到三次,都是晚上?!睘榱司徑鈱擂蔚膱雒妫S強轉(zhuǎn)移了話題。
“晚上能有什么景色?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吧?!蔽沂植唤狻5岬降乃畮爝€是引起了我的興趣。
“景色就是每個人心靈的反光,眼睛不過是一個傳遞的工具而已?!痹S強說,“水面漫無邊際,尤其是與夜空連接在一起,更顯得寬闊無邊。站在湖邊,那個時候它是屬于我一個人的,這會讓我感動。遠處的天際泛著淺淺的橘紅色,我知道那是匯聚在城市上空的燈光。我一直覺得城市的燈光是孤獨者的眼淚。開始時我聽到的聲音很響亮,因為那是我的腳步聲。等我停下來,按道理應該是萬籟俱寂,靜得嚇人的時候,可仍然有一種錯覺,好像有聲音像雨從無邊無際的天空中落下來。開始時,湖面是靜止的,月光灑在上面,就像是一面被打濕的鏡子。我感覺自己就鑲嵌在那靜謐的夜色之中。十點以后,湖水才熱鬧起來,鏡子仿佛突然變軟了,它翻了個身,成群的魚兒會從水面下躍起,閃著各種各樣的光,你必須心平氣和地緊緊地盯著它們,捕捉著它們,因為那光亮轉(zhuǎn)瞬即逝。光亮是豐富的,銀色、藍色、橘紅色、綠色……”
在他自我陶醉的描述中,他的眼睛是無神的,跟著他的思想到達了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被他感染著,仿佛自己也置身于微風拂面的湖邊,看到了他所說的一切。那場景令我浮想聯(lián)翩。所以我情不自禁地說:“你啥時候去?”
“我哪天都行,就看你的時間?!庇腥四芨胶?,許強興奮不已,“你一定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彼孕诺財嘌?。
我看著沉浸在幻想中的快樂的臉龐,內(nèi)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他有關主任的一些事情。
自從那次車出了故障之后,老黃就不愿意再往臨水鎮(zhèn)跑,他說,那個地方有點邪性,不吉利,鬧鬼,本來車子是剛剛保養(yǎng)好的,到那里停了十幾分鐘就壞了。他總能找出一些不能前去的理由。于是我就獨自開著車去完成主任交給的任務。而每一次,許強都會興致勃勃地向我描述夜晚水庫的景象,那如詩如畫的動人場面令人遐想,勾得我心里癢癢的。終于,在一個夏天的下午,我出發(fā)去臨水鎮(zhèn),到那里時,天快擦黑了。許強像是知道我要去似的,他端坐在屋里昏暗的光線中,胸有成竹地說:“我知道你會來的?!?/p>
“為什么?”
“因為你同情我?!彼潇o地說。
許強這句平淡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好像他看穿了我的內(nèi)心。我掩飾著自己的窘迫,說:“這怎么會,這怎么會呢?”
“我不怪你,任何人看到我的境地,都會有這種想法?!痹S強淡淡地笑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實際上,我心里想著的是主任蘇鴻,無論如何,我無法把兩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像是走在兩條不同人生道路上的人,沒有任何交叉的可能性。
晚飯極簡單,當?shù)靥厣碾缛饷?,腌肉咸咸的,?jù)說是年前腌制的,我總覺得有股隔年的酸腐味道。我吃不習慣,但他吃得酣暢淋漓,滿頭大汗。他并不建議我開車去,他說,通往水庫的一部分道路并不通暢。我只好把車停放在圖書室門前的空地上。他的摩托車看上去有些年頭,但擦得亮亮的。
越往西走,海拔越高,夜色越濃。摩托車猶如怒吼的野獸,載著我們一路狂奔。它執(zhí)著而倔強的白色燈光顯得莽撞,像是挺直的棍子,插進茂密的黑暗之中。除了摩托車發(fā)動機的聲音、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我的耳朵里還灌滿了風聲。他騎得飛快,讓我心驚膽戰(zhàn)。
當摩托車停下來后,我的衣服都濕透了。黑夜無法吞沒一切,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恢復了平衡,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時,便看到了濃墨潑灑的水面。借著月光,能看到泛著點點波光的水面,水面向黑暗的遠處延伸出去,看不到盡頭,模糊了邊界,與沉沉的黑夜糾纏在一起。微風一吹,我感覺到了汗?jié)襁^的衣服的涼意,頓時有股莫名的孤獨感襲來,我四下張望,卻看不到許強的身影。我驚懼地叫著他的名字。過了將近有一分鐘,才從左面?zhèn)鱽硭穆曇簦骸拔以谶@里?!蔽覍ぶ曇簦钜荒_淺一腳地走過去,通過明滅的煙頭才辨認出他的位置。我抱怨說:“你不能把我扔下不管,這太可怕了?!彼皣u”了一聲:“別出聲,你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我跳得加速的心才平緩下來,我收斂下內(nèi)心的怒火和恐懼,豎起耳朵。那是一個酷熱的夜晚。水邊的等待,意外只是從水面上飄過來的絲絲的涼意。如果仔細地分辨,還能聽到草叢中蟲子夜行時細微的雜音。我問他:“是不是蛇?”一想到蛇,我又開始害怕地靠近他。
他說:“不是蛇?!?/p>
“那是什么?”
“一個人的哭泣。”
我嚇得汗毛豎起,毛骨悚然,倉皇地四下張望:“哪里,哪里?”
他又不說話了,拼命抽著煙,對著水面,樣子像是在傾聽,像是在辨別來自各方的聲音??吹剿敲蠢潇o,我為自己的一驚一乍感到羞恥,我強迫自己的心跳穩(wěn)下來,學著他的樣子,捕捉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呼吸的聲音是不一致的,我的急促,而他的平緩。夜晚活動的昆蟲的聲音。受驚的鳥兒飛離大樹的聲音。如果心足夠靜,還能聽到不遠處魚兒浮出水面吐氣的聲音。當然,沒有人哭泣的聲音。我說:“你別嚇我。”我覺得這是他的惡作劇。
煙頭再次亮了一下:“我沒嚇你。我聽得到。我每次來都聽得到。因為那個聲音來自我最親近的人。”
他的每句話仿佛都制造了一個驚恐的場景。
“就在這里。我站著的地方,就是她跳下去的地方。她在這里待的時間很短,或許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可是這幾分鐘,卻比我的生命都要長?!彼挠牡卣f,仿佛是在和自己說話,完全沒有顧及我的存在。
“她是我妹妹。我父母死得早,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們相依為命,可是當她在這兒面臨生死抉擇時,卻沒有告訴我。”他的聲音透著悲愴。
鬼使神差的是,在他凄涼的聲音襯托下,仿佛空氣中真的有了哭泣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里。我覺得自己的腿有點軟,聲音也開始顫抖:“我們走吧?!蔽液蠡趤磉@里了。我本來是想看發(fā)光的魚兒,卻聽到了恐怖的故事。
許強沒有聽到我的話似的,繼續(xù)對著空曠而黑暗的湖面,自言自語:“她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但那個人卻沒有受到任何的懲罰。我困在這里,就是想看到他受到天譴的那一天。我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甚至我的婚姻。我和你一樣,大專畢業(yè)后在縣委組織部工作,大家都說我前程無限。我追隨著那個人的腳步,請求組織把我調(diào)到這個鎮(zhèn)上,沒有任何的要求,只要我能看到那個人,離那個人近一些。因為我懷疑那天晚上,就在這里,面對湖水的不只有一個絕望的生命,還有另外一個心懷惡念的人??墒牵磺?,都沒有留下痕跡?!?/p>
我被他說話的語氣、被周遭的環(huán)境所影響,無法完全地集中精力,因而,他的講述,我只是聽得一知半解。
他好像完全陷到無法自拔的情緒之中,忘記了他對我的承諾。在這種氛圍之中,水庫變成了一個令人恐怖的巨坑、黑暗的深淵,我的耳朵產(chǎn)生了某種幻聽,剛才聽到的那些細小的聲音仿佛也被無限放大了,各種昆蟲、鳥和其他動物,都聚集到我的周圍。我瑟瑟發(fā)抖,卻又不敢獨自離開,只能聽憑他用痛苦來折磨著我的神經(jīng)。
“你看,你快看。”我聽到了他的喊叫,“它們來了。魚兒成群結(jié)隊地從水底出發(fā),歡快地躍出了水面。它們昂著頭,豎著魚鰭,搖著尾巴。你快看,它們?nèi)黹W著耀眼的光芒,像是披著一身光彩奪目的錦衣?!?/p>
我根本不清楚他所說的方位,只是盲目地向黑漆漆的水面上努力地張望。我極力想看到什么,這不也正是今天晚上,我特意來到這里的目的嗎?可是,不管我的眼睛有多么超常的視覺,不管如何調(diào)動我的情緒和幻想,我都無法看到他所描述的情景。我沮喪地說:“我什么也看不到?!?/p>
“那是因為你沒有一個妹妹葬身在水底?!彼穆曇舴路鹗菑乃总f上來,濕淋淋的、冷颼颼的,像是童話中巫婆的沙啞的聲音。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到此時,如果我還能堅持下去,還能陪伴著他在痛苦的回憶中繼續(xù)下落,那說明我必定有鋼鐵般的意志??墒俏覜]有。我只能落荒而逃。我慌不擇路地先是離他遠一點,如同遠離一個惡魔,然后再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黑夜深處逃去。
我的選擇是正確的。雖然我要忍受暗夜中的孤寂與恐懼,忍受不斷摔倒的痛苦,但那是大自然的饋贈,是在我可以預料的范圍之內(nèi)的。而水邊的那個男人,他心中巨大的悲痛令我窒息。
那之后我也像司機老黃一樣,開始對去臨水鎮(zhèn)有些抵觸。老黃是因為害怕背運纏身,而我卻是因為對見到許強有些恐懼。他似乎有股強大的吸力,能把我所有美好的情緒吸過去,落入悲傷的深淵??墒俏矣譀]有勇氣拒絕主任的指派。當我再次來給許強送東西時,極為小心,只是把東西交到他手里,便匆匆離開。有那么一兩次,許強試圖邀請我再次與他去水庫看魚。我果斷地拒絕了他,我掀開褲腿,讓他看小腿上的傷疤,我說:“這都是那天晚上受的傷?!?/p>
許強沒有再堅持,他無比惋惜地說:“你看不到閃光的魚群,真令人遺憾!”
我沒有刻意去糾正他的想法,沒有告訴他閃光的魚群根本就不存在,只存在于他的臆想之中。因為我知道,他是聽不進去的。他完全禁錮在自己的悲傷之中。
直到又一個夏天。
汽車沿著相同的路線向前奔跑。不過,它跑得比前幾次都要快,這是因為坐在車里的另外一個人心急如焚。我從車內(nèi)的后視鏡看到蘇鴻主任從未有過的憂傷,斜靠在椅背上的她神情憔悴,臉色蒼白,閉著雙眼。這次出行是個意外,我們兩手空空,沒有給許強捎任何東西。聽廣播里說,西邊的山區(qū)發(fā)了洪水。我猜想,或許我們此行與此有關。
果然,我的預感沒有錯。
越接近臨水鎮(zhèn),越能感受到洪水的破壞力。沿途已經(jīng)可以看到被洪水沖刷過的明顯痕跡,田地中的水還沒有完全退去,被沖毀的房屋東倒西歪,兩具豬的尸體十分刺眼醒目。接待我們的是鎮(zhèn)領導,我聽到主任叫他王鎮(zhèn)長。我們站在被沖垮的鎮(zhèn)政府小樓前談話。王鎮(zhèn)長不停地搓著雙手,顯然是有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了,他的眼睛充血,頭發(fā)臟且亂,還沾著一些樹枝,說話的聲音沙?。骸皩Σ黄穑瑢嵲谑菍Σ黄?。真是的?!彼行┱Z無倫次。
主任低著頭,始終沒有說話。
“我們大家都盡了力,可是仍然沒有找到。不過請放心,我們還會繼續(xù)找,直到找到他。只要有一分的希望,我們就要付出百分的努力。”王鎮(zhèn)長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大風中吹過來的,低沉、悲傷且斷斷續(xù)續(xù)。
我看到有淚從主任的臉上滑落,飄到了她的袖子上。
鎮(zhèn)長仍然用那種悲悲切切的聲調(diào)在向主任陳述一個事實:“當然,關于他的失蹤有不同的聲音。有人質(zhì)疑他為什么沒有聽鎮(zhèn)政府的統(tǒng)一指揮,而是跑向相反的方向——洪水來的地方。他們特別強調(diào)這一點,說他無組織無紀律,這也是他不幸遇難的最主要的原因。要知道,我們?nèi)?zhèn),不,全縣,因洪災而犧牲的就他一個人。您在縣里干過,您肯定知道,我們的壓力有多大,縣里的壓力有多大。不過,我打消了他們的顧慮,并且說服了他們,他肯定是為了營救某個人,某些人。在他犧牲的方向,當時確實還有一些被困的群眾。最后,我們統(tǒng)一了認識,統(tǒng)一了口徑。下一步,我們準備向縣里申請,表彰他的先進事跡……”
主任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她像是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額頭堆滿了汗珠,在陽光的映照下,耀眼、密集而慌張。我覺得后來鎮(zhèn)長說了什么,主任并沒有聽進去。因為,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輕微卻頻繁的顫抖傳遞給我,也把她內(nèi)心的驚懼傳遞給我。但我卻在鎮(zhèn)長半是埋怨半是無奈的講述中聽出了大概,鎮(zhèn)長一直在反復強調(diào)他的疑惑,為什么許強會向相反的方向奔跑,把自己置于危險之境?
在很長時間里,這一幕都會定格在時間的記憶中,揮之不去。在我的腦海中,主任是個矛盾的人,她和許強的婚姻似乎走到了盡頭,同時她卻正在享受著另一場戀愛的澆灌。而那個災后的陽光下,她痛苦不堪的表情,卻飽含了另外的含義。
那次洪災之后,主任的生活軌道也發(fā)生了改變。她與熱戀對象的關系戛然而止,再一次開會相遇時,兩人形同陌路。若干年后,我離開煉油廠時,她仍然是辦公室主任,仍然是孑然一身。
再次見到蘇鴻,已經(jīng)是二十年之后。我在省圖書館有個文學講座。講座結(jié)束之后,有個花白頭發(fā)的女人叫了我一聲。盡管歲月的痕跡如此無情,但我仍然能夠從熟悉的笑容中一眼就認出她,我的眼里一熱:“主任!”
我們就站在圖書館外面,不時有人從我們身邊慢慢地走過,這是一個讓人安靜、讓人的思想駐足的地方。我說:“聽說你當了紀委書記?!?/p>
“剛剛退休,一下子無事可干了,成了一個閑人。開車路過圖書館,遠遠地看到你講座的海報,就進去聽了?!彼f話的時候,依稀還能看到她當年的英姿。
“你可是我最佩服的人。我也一直以你為榜樣。每當我遇到挫折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想到了那次我們一起去臨水鎮(zhèn)的情景,想到你的堅強,頓時就有了勁頭?!蔽艺f。
“別恭維我了。你看到的那是表面?!彼谋砬閲烂C起來,“我正要回一趟臨水鎮(zhèn),去看看許強。”
在我的要求下,我和蘇鴻踏上了重返臨水鎮(zhèn)的路。鄉(xiāng)間公路變成了高速,從高速口一下道便是臨水鎮(zhèn)。我們并沒有在此停留,而是穿鎮(zhèn)而過,向西而行,車行不遠,我們下了車,走上幾分鐘,便看到了一條大河,這就是滹沱河。此段河面寬,水流緩,如果不是陽光灑在水面上,形成絲網(wǎng)狀的漣漪,還以為它是靜止的。蘇鴻的臉上早就沒有了青春的激情,花白的頭發(fā)被河邊的風吹得有些凌亂,而心底的憂傷早就在歲月的銷蝕中變得平淡。她平靜地說:“他們說,他就是在這兒附近被沖進了河中。始終沒有找到許強的遺體。也許隨著水流,他奔向了大海。對他來說,那將是一個解脫?!?/p>
她轉(zhuǎn)頭,手指著河流的上游:“再向上走十里地,就是黃壁莊水庫。他的妹妹在那里溺水身亡。在很長的時間里,他的世界就在那片悲傷的水面上。如今,他獲得了自由?!?/p>
我想到那個令人驚悸的夜晚。
“你還記得這個鎮(zhèn)的鎮(zhèn)長吧?”她繼續(xù)說,“許強懷疑鎮(zhèn)長和他妹妹的死有關。”
“想起來了,他怎么樣了?”我想起了那個喋喋不休的人。令我沒想到的是,鎮(zhèn)長就是許強痛恨的那個人。
“在他的努力下,許強受到了表彰。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是感激他的?!彼穆曇舻统疗饋?,“兩年之后,他去縣里開會,會一直開到深夜。他獨自駕車返回臨水時,車子竟然直沖進了河里。當時的公路離河還有一百米的距離。誰也不知道,當時發(fā)生了什么?!?/p>
原刊責編""" 王小王
【作者簡介】劉建東,著有長篇小說《全家?!贰兑蛔?、小說集《黑眼睛》《無法完成的畫像》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孫犁文學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短篇小說《無法完成的畫像》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