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全球厄爾尼諾,夏季的表現(xiàn)是多雨,三兩天一場,一場三兩天,北京差點兒下成南京。已然入伏,雨多本是好事,涼爽、濕潤。可我要搬家,最怕趕上雨天。奈何房租到期,房東漲價。疫情已過,漲一點兒也能接受,我想連簽四年,挨到兒子上完小學。房東回得干脆利落:一年一簽,長租免談。誰都能想象出,明年此時,價還得漲。索性另尋了個便宜點兒的住處,搬出去,不受他轄制。
我們開始收拾東西,屋里亂糟糟。老婆一邊打包一邊感慨,還是想回自己家住。她說的自己家,是我們前些年買的小房子。小區(qū)叫海棠苑,在海淀和朝陽的交界處。一個小兩居,勉強六十平方米,除了主臥還算寬敞,衛(wèi)生間、廚房、次臥都擠擠挨挨,過道更窄,兩人同行,有一個體重超過一百五十斤,就沒法轉(zhuǎn)身,跟擠早高峰地鐵似的。也有優(yōu)點,小區(qū)門口就是個公園,小月河穿園而過;再走兩步是個“大眾點評”上搜得著的景,叫海棠花溪。一入花季,河兩岸海棠燦爛,水清草綠,讓人愉快。說真的,那個家除了小點兒,別的都還好,我也挺懷念那兒的。
其他都已分類裝妥,只剩雜物間了。這些東西,平時用不到,又不舍得扔,此刻才下決心“斷舍離”給收廢品的。幾乎清空的時候,老婆收拾出一個信封,拍掉塵土,打開,是一幅字。
有用嗎?她問我。
接過來,一抖摟,四散的灰塵讓我恍惚了一下,定睛看看,才想起它的來處。這是我花一千塊錢買來的。
留著吧。我說。
字寫得沒什么可看,廢紙而已,不值當裝裱掛起來,之所以留著,是因為想起了把它賣給我的富貴哥。
富貴哥是我們海棠苑的鄰居。奇怪,很多后來沒再見的人,我記得名字,甚至能背出他們的電話號碼,可就是回想不出具體樣貌。唯獨富貴哥,只要這三個字一躍出,他的模樣便立刻浮現(xiàn)眼前:锃亮光頭,潮紅面色,光潔皮膚,脖子上戴大金鏈子,還圍個脖套,身穿黑皮衣,腳蹬人字拖。
想起他,是因為心里老覺得欠他點兒什么。
二
富貴哥是我給他起的名。
五年前,我剛搬到海棠苑,買了一輛電動車。為了一家三口能同時出行,又網(wǎng)購了兒童座椅。我自己裝,擰螺絲擰得本來腱鞘囊腫的右手疼得不行,那座椅卻總不牢靠。正懊惱,一只手伸過來,說,挺大個老爺們兒,干活兒沒個樣兒,給我。我扭頭,見是個光頭,臉上不但沒胡子,甚至眉毛都簡省得快看不見了,血管明顯,紋路像剛剝出來的茶葉蛋。我對這張臉有點兒印象,知道是住一個門洞的鄰居,但具體情況卻不甚清楚。
大哥三兩下裝好兒童座椅,拍拍粉紅色坐墊,說,閨女?
兒子,我搖搖頭說,買的時候沒注意顏色。又說,謝謝,謝謝,麻煩你了。心想,這時候要是掏根煙遞過去,就好了??上页藨陼r喝多了,很少抽煙,兜里也不備煙。以后應該裝一盒在身上,又想。
兒子都是白眼狼,還是閨女好。他搭了一句,聽起來頗有感慨的樣子。
我倆都起身,蹲太久,腿有點兒麻,我一個趔趄。
別動。他扶我時大喝一聲。我嚇一跳,本來就麻的腿止不住哆嗦。
他武林高手般移形換位,飄到我身后,沒等我做反應,后脖頸已被捏住。我心里大駭,搞不清他到底要干嗎,本能地轉(zhuǎn)身,那雙手突然用勁兒,脖頸立刻一陣酸痛,腦袋酥如過電。
他好像在給我按摩。你知道,人的肩頸,被這么冷不丁一捏,像是給緊繃的鋼絲繩卸了勁兒,立刻松快了。他的手有點兒涼,但又不是特別涼,像夏天放了一會兒的冰水。
他捏的不是我肩膀,是我頸椎正后方微微凸起的地兒。
富貴包。他說。
啥?我沒聽懂。
年紀輕輕,你這富貴包不小啊,得重視。他邊揉邊說。
我明白了,他說的是因為長期久坐和脂肪堆積,在頸部形成的一個凸起,俗稱富貴包。我還真沒注意到自己長了富貴包,長期伏案果然“折腰”。
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捏著脖子揉搓,尷尬而別扭。我趁他松勁兒時迅速轉(zhuǎn)身,哈哈笑著說,沒事,沒事,最近胖了。
他面容嚴肅,趕緊治,要不嚴重了能癱瘓。
嗯嗯。我嘴里哼哼著回答。
這會兒我才注意到,大熱天,他還穿著高領T恤,外掛一條金鏈子,陽光下挺晃眼。大哥掏出手機,說,來吧,上下樓住著,咱加個微信,有啥事說話。你要看病,咱醫(yī)院有人,協(xié)和、301、北大、人民,咱的朋友遍天下。
我掏出手機掃他,剛通過,他電話就響了。他指著屏幕說,你看,你看,我正給一個朋友聯(lián)系手術大夫呢,也是多少年的一個哥們兒,我給他找個院士做手術。院士,那可是給領導人看病的,看我面子,幫他切掉肚子里的瘤子……
犀牛吹上天,我差點兒笑出聲,趕緊用咳嗽掩飾,趁機擺手,表示自己要接孩子,得馬上走。大哥也擺手,那擺手不像一般人,像偉人在和群眾揮手,動作緩慢,擺動幅度不大,擺到一定角度戛然而止。再看,又像是汽車雨刷器。
我跨上電動車,到附近公園轉(zhuǎn)了一圈,才做賊一樣回了家。
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這老哥不管碰見誰,第一眼就先看人家后脖頸。但凡鼓起來一點兒,他必定雙手捏上去,非給這富貴包來幾分鐘按摩不可。沒有包的,他也伸手拍拍,說,挺直了腰板,小心以后長富貴包。
“富貴哥”就成了我給他微信的備注名。
當天晚上,我被拉進了一個群,名叫“長長久久”。我們住9棟9號門,看來是個鄰居群。群里幾十個人,有的備注房間號,有的備注網(wǎng)名,也分不清誰是誰。拉我進群的倒清楚,是富貴哥。進就進了,有事聯(lián)絡確實方便些。
十幾分鐘后,我正洗澡,放在旁邊窗臺上的手機嘟嘟嘟響起來,有人撥視頻。我一腦袋泡沫,看不清是誰,伸手摁掉。對方又接著撥,我再摁掉。視頻第三次撥過來,我怕單位有急事,關了水,披一條浴巾接通視頻。這時看清了,鏡頭里是富貴哥。
沒等我張嘴,富貴哥一通疾風驟雨般輸出,兄弟啊,你這辦事不敞亮啊。我把你拉進咱們樓群了,你多少得吱一聲,給大伙問個好,是不是?都是鄰居,還是得懂點兒禮數(shù),低頭不見抬頭見,這以后有什么事,遠親不如近鄰啊。我把你拉進去,你一句話不說,好幾個人都問我你是搞推銷的還是騙子。我給人家解釋半天,后來沒辦法了,我發(fā)了五十塊錢紅包,大伙才消停了。
我轉(zhuǎn)身,一不小心碰到花灑開關,一股涼水直沖天靈蓋,剛要起來的火氣,立刻給澆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連忙道歉,說自己確實疏忽了,馬上就在群里發(fā)消息給大家問好。
富貴哥見我態(tài)度誠懇,語氣緩和了些,趕緊啊,還有,我替你發(fā)了個紅包,你得把錢轉(zhuǎn)給我。
沒問題,沒問題,我立刻馬上現(xiàn)在就轉(zhuǎn)。我說。
關了視頻,我趕緊給他發(fā)了個紅包。人家替我發(fā)了五十塊,總不能就還五十,我轉(zhuǎn)了六十六,多一包煙錢,數(shù)字也吉利。
富貴哥秒收,然后給我回了一個大拇指加兩個字:上道。
我擦了擦身子,坐馬桶上,又去群里看。他確實發(fā)了紅包,沒誑我。我趕忙留言感謝富貴哥,說自己是401新來的住戶,請大家多多關照。鄰居們比其他群熱情,一串表情轟炸,都是“熱烈歡迎”“親人你好”“相親相愛一家人”。還有一個直接說哪天來暖房,嚇我一跳,趕緊回:剛搬來,還沒拾掇利索,等收拾好了請大伙來做客。退出的前一秒,我往上滑了下屏幕,剛好滑到富貴哥發(fā)的紅包,好奇點了一下,竟然還沒搶完。我搶了一毛錢。順勢看了一下別人,發(fā)現(xiàn)都是一毛錢。原來這老哥發(fā)了個五塊錢的均包,一共五十個,每個一毛錢。
我立刻明白自己被忽悠了。吃一塹長一智吧,跟這樣的人做鄰居,得處處小心,謹遵非必要不接觸原則。
晚上睡覺,我跟老婆說,樓上那個整個腦袋都沒毛的大哥,你注意點兒,這人太雞賊。
老婆說,你說話怎么那么損,人家那不是還有睫毛?
你見過他了?我問。
剛搬來那天就見了,人家還幫我搬了一次東西,為了感謝,我從你的華子里抽了一盒給他。我雖然不抽煙,但家里備著一條華子。來了抽煙的客人,掏出一盒來裝裝樣子。
我聽了,真是又想氣又想笑,最后只說了句,反正少主動搭理他就行了。
你不搭理他,防不住他每天都搭理你。
先是我每天一睜眼,就能看見“長長久久”群里的消息。七點,富貴哥雷打不動地發(fā)當日的限號情況和天氣預報,并仔細叮囑加減衣服、帶雨傘之類;遇上個什么節(jié)日,還有特制的表情包和小視頻伺候,每個里面,都少不了他那顆鹵蛋腦袋。我心想,這哥們兒肯定沒工作,有也是在居委會掛閑的那種。我立刻把“長長久久”群消息折疊,眼不見為靜。
再是幾乎每天下班回來,都見他靠著一輛黑色大眾,在那兒跟幾個人邊聊天邊抽煙。他說話張牙舞爪、口吐飛沫,這架勢不用猜,必定是又在吹牛。男人吹牛都一個樣,我喝多了,說起過去在大學時的豪言壯志,也這副熊色。我要么繞著走,要么把手機放耳朵邊,假裝打電話。他跟我打招呼,我就點點頭,示意自己不方便多聊,趕緊鉆門洞。小偷一樣跑爬上四樓,進屋關了門,才長出一口氣,幾乎是過地雷陣的感覺。不免又覺得好笑,我又沒拿他家東西,怕什么呢?可下回遇見,我還是落荒而逃。
三
總有逃不掉的時候。
搬到海棠苑第二年的夏天,北京最熱的一日,才上午九點,地表溫度就超過四十攝氏度。下午,淤積的熱量,已經(jīng)把地球烤成了一顆干炸丸子,我開一輛比亞迪電車回來。車是幾個月前買的。我搖了八年號也沒搖到,后來轉(zhuǎn)為申領新能源車牌,不久拿到資格,六個月內(nèi)有效,便拿出全部積蓄買了一輛車。小區(qū)里沒車位,車就一直停單位樓下,最近單位物業(yè)裝修,沒法停了,只能開回來。
小區(qū)周圍的路邊都停滿了,只有靠近門口還有個空,但那個空看起來跟我的車一邊長,老司機應該能停進去,我一個新手,有點兒費勁兒。費勁兒也沒招,只能一點點往里面挪,惹得后面被堵的車不斷鳴笛。
過了十分鐘,還是沒停好,路上已堵了七八輛車,嘀嘀聲的長度能聽出司機們的不滿。我想算了,先開走繞一圈再說。這時,有人啪啪啪拍車窗。我搖下車窗,一顆光溜溜的腦袋杵進來,干嗎呢?!干嗎呢?!會不會開車啊?!路是你們家的?!堵多長時間了!
眼前金光一閃,竟然是富貴哥。富貴哥也認出了我,口氣立馬變了,哎喲,兄弟,是你呀,別急。新手?來,你下來,我給你停進去。
我趕緊下車,他三兩把輪就把車停進了窄窄的空當。
多謝老哥,你車技真好,一看就是老司機。我連聲道謝。
富貴哥沒搭理我,跑回去開自己的車。他的車開過來,停下,說,上車。
人家剛幫了忙,我不可能拒絕,就去拉后座的門。鎖著。他扭頭看我,眼神里像有把小刀子,意思大概是你怎么回事,坐前面來!我趕緊坐到副駕駛。富貴哥的車繞到附近的加油站加了油,十分鐘后才進小區(qū),停在9棟9門樓下。樓下有兩處安裝了地鎖,像是車位,但又沒畫線,應該是自己裝的。這十分鐘,是我這半輩子度過的最漫長的十分鐘,比高考時數(shù)學卷的最后一道大題還難。富貴哥手機倒扣在駕駛臺,一直響,但他視而不見,全程一言不發(fā)。我?guī)状蜗胝f點兒什么打破尷尬,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有幾句話到了嘴邊,又顫顫巍巍滾回肚子里,像是喝多了想吐沒吐出來的半消化食物。
富貴哥似乎并不打算下車,我也只好干坐著。
我想起今天自己帶煙了,趕緊掏出來,遞給他一根。是的,我開始抽煙了。我自己都記不清從哪天開始,總想點上一根,讓那團淡青色云霧到腹內(nèi)游走一圈,然后噴吐出去,籠住眼前,把自己跟這個世界隔開那么一小會兒。這一年過得艱難,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可以把任何不順都歸咎于疫情。業(yè)績不佳、家庭矛盾、股票大跌,一切都是非戰(zhàn)之罪,一切都是疫情鬧的。
點兒八的中南海,四塊錢一盒。他瞅了一眼,接過去說,我平時只抽華子。
您將就,下次給您帶華子。我給他打火,心想,剛搬來那天你就抽我一盒華子了。
他肺如風箱,一口氣吸掉少半根煙,長長一口氣吐干凈,說,你這人啊,搞電腦的吧?
您眼亮,我是碼農(nóng),寫代碼的。其實我真正的工作是一家網(wǎng)絡金融機構(gòu)的業(yè)務經(jīng)理,往外借錢,我從利息里抽點兒傭金,也忽悠人們往里存錢,我也抽傭金。我不想告訴他真實情況。
怪不得,情商太低,不懂人情世故。沒事,不懂我教你。我今天幫你個忙,這大熱天的,不得請我吃個便飯?就算我不幫忙,咱們鄰居兄弟住這么久,聚聚也沒毛病吧?
剩下的半截煙,他一直叼著,卻不吸。
我沒想到他這么直接,話已然說到這兒了,我只能順著坡下驢,忙說,是是是,該聚。做鄰居一年多了,也沒跟您好好聊聊。又想起來,有一次我家包餃子,餃子上桌,發(fā)現(xiàn)醋瓶見了底。我還好,我老婆山西人,吃餃子必須蘸醋,她出去買,門口碰見富貴哥,得知情況,把家里的半瓶醋拿給我們了。我們稀里糊涂,竟然忘了買一瓶新的還回去。
走,我?guī)闳ノ腋鐐儍洪_的飯店,味道杠杠的。他見我上道了,立刻歡快起來。
我心里一緊,想,可別給我整到一五星級飯店或者高檔海鮮店,一頓飯把我半個月生活費給造了。按照最近的收入情況,可能不止半個月,得一個月。
還好,他哥們兒的飯店就在小區(qū)旁邊。我們那棟樓往北,有一溜菜店水果店糧油店,大多是居民把房子掏個洞做成的小門臉。一堆門臉,像多少年前的集體照,組成每個攤位都獨門獨院的市場,日常采買挺方便。再往北,入一條斜胡同,左手第一家是個家常菜飯館,店名就叫“家常菜”。我們好像點過幾次他家的外賣,木樨肉做得挺地道,芡勾得油亮,我兒子特喜歡吃里面的黃花菜。
既然是家常菜,我就放心了,兩個人可勁兒吃,三百塊錢頂天了。
我說自己最近吃中藥,喝不了酒,只能以茶代酒。他說,沒事,我自己喝。我問他喝什么,他嘁一聲,我們老北京只喝二鍋頭。我跟老板要了一瓶白牛二。熱菜還沒上,只一盤拍黃瓜、一盤花生米,富貴哥就喝了三杯。等木樨肉、熘肝尖、水煮肉片、炸帶魚上來,他反而喝得慢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端酒杯的時候,他蘭花指蹺起來,竟然有點兒遺老遺少的意思。我喝的是寡淡的茶,偶爾端起來跟他碰一下。過一會兒沒端杯,他就自己端起酒杯,說,我替你敬我自己一個。還沒等我端起茶杯,他已經(jīng)喝干了。如此三五次,我也就不著急去跟他碰杯了。感覺他可能是一個人喝酒習慣了,有酒就行,不在乎跟誰喝,喝酒的節(jié)奏也是隨心所欲。也就突然想起,這么久了,從沒見過他家里人。富貴哥年紀得有五十幾,父母不在了也算正常,沒有老婆孩子就多少有點兒奇怪。不過這屬于個人隱私,咱也不方便問。
富貴哥說,你車剛買的?
我說,是,提車才幾個月。
那你這房子呢,是租的還是買的?
買的,按揭,每個月得還八千多,三十年。
咋想的,買這老小區(qū),你沒看院里亂七八糟的?咱們這個院兒,看著跟一般小區(qū)差不多大,但其實是三個小區(qū),而且有四個物業(yè)。
當時也沒考慮那么細,就是覺得位置不錯,離醫(yī)院近,地鐵也不遠,旁邊還有個幼兒園。
那倒是,這房價就靠這幾處撐著呢。你沒車位吧?
我搖頭,說,問過中介和物業(yè)了,車位早就沒了,出多少錢都沒人賣。
富貴哥吐出幾根帶魚刺說,他們家這帶魚炸得時好時壞,刺都沒炸酥。媽的,扎嗓子眼我就去告他們,最少賠我五百塊錢。
我心想,老板不是你朋友嗎?嘴里說的卻是,哥,你知道小區(qū)里誰租車位嗎?
咱們樓下不是有倆車位嘛,都是我的,我裝了地鎖。你一個月給五百塊,我租給你。203租了兩年,搬走了,我正尋摸下家呢。
那個車位合法嗎?我問他,問得有點兒心虛。我找物業(yè)了解過,小區(qū)里的正式車位是用白漆寫了號碼的,沒寫號碼的都是非法車位,比如我們樓下的,其實堵了消防通道,萬一有個火災地震什么的,阻擋救援要負法律責任。但每棟樓下確實都有好幾個這樣的車位,也確實每天都停著車。
在這小區(qū)里,我就是法。
富貴哥氣勢上來,把酒杯蹾在桌子上,震得水煮肉片上面那層紅油蕩起麻辣波紋。
可我看樓下的告示,說是物業(yè)最近要把小區(qū)的地鎖都拆了呢。我又說。
他敢!紅油繼續(xù)波動,好像海底有火山持續(xù)噴發(fā)。
我心想,也行,我先停著,啥時候拆再說,總比停在路邊強。
飯吃完了,他的臉更紅了,皮膚薄得像熟雞蛋清外面那層膜,血管在里面縱橫交錯,幾乎能看見青色的血在流動。
我倆往回走。進門洞,上到四樓,我跟他告別。
富貴哥說,要不,你先交三個月租金?
吃過他的虧,我早就防著這招,連忙說,這事還得回去跟媳婦商量。再說,剛才付完飯錢,我手機上也沒錢了。我把微信的余額給他看,上面只有九十六塊七。
富貴哥說,嗐,兄弟,沒想到你也是個“妻管嚴”啊。男人啊,可以要個孩子,但沒必要娶媳婦,一個人多自在。只要你結(jié)了婚,哪怕娶的是個仙女,過久了也煩。得嘞,那咱回見,我那地鎖沒上鎖,你明天回來直接停那兒。就倆車位,你一個我一個,停哪個都成。
我連忙道謝,說跟媳婦商量好,馬上付租金。
富貴哥朝我伸手,我愣一下,瞧見他眼神落在了剛才沒吃完打包的菜上。
我立刻遞過去,說,味兒確實不賴,熱熱還能吃。
他點頭,說,那帶魚得重新過下油,骨頭炸酥了才好吃。
富貴哥慢悠悠上樓。我進門,老婆孩子都睡了。打開冰箱想找瓶水喝,一開門,剩飯剩菜味兒直沖腦門。沒有礦泉水,我把兒子的酸奶掏出一個喝了。
酸奶這玩意兒,忒煩人,你老覺得已經(jīng)喝干凈了,可再吸溜一下,總能吸上那么一點兒來。我叼著酸奶吸管,坐在客廳的小沙發(fā)上發(fā)愣。窗外樹影搖晃,路燈昏沉,偶爾有人夜班后回家,腳步聲緩慢滯重。睡去之前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希望今晚不要再做夢了,尤其不要再做發(fā)洪水的夢了。這半年來,我已經(jīng)被“淹死”十幾次了。都說做夢發(fā)洪水,注定要發(fā)財??晌也坏珱]發(fā)財,工作都岌岌可危了。
四
車停在樓下,的確方便不少。
富貴哥依然每天發(fā)布天氣預報和限號消息,偶爾還有些搞笑視頻。因為這個群消息屏蔽了,我基本上沒看。不過他偶爾在群里@所有人時,還是會瞅瞅。我后來聽樓下的鄰居說,富貴哥本來不是群主,經(jīng)常在群里發(fā)消息,群主不作為,群主被搞煩了,便讓位給他。
我拎著一兜蘋果上六樓,敲開他家門,一是表示感謝,二是把車位的租金當面轉(zhuǎn)給他。
門開了,富貴哥就穿一個褲衩,滿身拔罐的紫紅痕跡,像個光溜溜的七星瓢蟲??吹轿?,富貴哥說等一下,回身關了門。我以為他是要穿上衣服,哪想門再次打開,他依然光著,脖子上倒圍了個頸椎套。
他指了指脖子說,頸椎不好,怕風,兄弟進來進來。我這幾天鬧毛病,差點兒嗝屁著涼了。
我剛要進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拎著包沖出來,把我撞個趔趄。這女人看著比富貴哥還要高壯。
我心里大駭,想自己是不是撞破人家的好事了。只是已然如此,再撤也來不及,索性裝作看不懂吧。
我把水果遞給他,說老家寄來的,自己家院子里栽的果樹,沒打農(nóng)藥,甜。其實當然不是,就是在水果攤買的。我打開手機,把車位租金微信轉(zhuǎn)賬給他,就準備告別。富貴哥卻硬拉著我進屋。我也不敢太掙扎。被一個只穿了褲衩的中老年男人硬往屋里拽,這感覺挺恐怖的。后來,聽到了對門屋里的腳步聲,害怕有人出來,趕緊閃身進了他家。
常見的兩居格局,空間挺大,客廳尤其大,擺著老式的暗紅漆沙發(fā)椅、茶幾。窗臺附近是空氣凈化器、加濕器、一張簡易行軍床,還有些看起來像是理療儀之類的東西。
一股香味兒從廚房源源不斷涌出來,火上應該煮著什么東西。
富貴哥坐到沙發(fā)椅上,紅褲衩根本遮不住關鍵部位,我的眼睛只好一直盯著墻上的畫。畫上是盛開的牡丹,一派絢麗,題著八個大字:國色天香,榮華富貴。盯久了,就看見那幅字旁邊,還掛著一個相框,因為有點兒逆光,之前沒太看清。我瞇起眼睛細瞅,照片上是個小姑娘,也就五六歲的樣子,扎馬尾辮,大笑,笑得比旁邊的牡丹還燦爛。
富貴哥咳了一聲,這聲咳又長又深,像是整個肺都壓縮成一張紙,把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他臉上的緋紅不見了,換成一種冷色調(diào)的白,好像那些毛細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牛奶。富貴哥一捏煙盒,癟了,從茶幾下掏出一個口袋,用卷煙紙卷了一根煙,四處找打火機。我摸摸兜,也沒帶,但是帶著煙,猶豫了一下,沒有拿出來。煙還是中南海,不是說過的華子。
他走進廚房,撅著屁股借煤氣灶的火點著煙,褲衩夾進兩瓣屁股中間,像一條紅色的深淵。
他叼著煙坐回沙發(fā)椅,指了指自己旁邊,示意我坐。我看附近還有個小馬扎,趕緊抻開,坐他斜對面。
我腰不好,坐這個得勁兒。我說。心里想,你不是平時都抽華子嗎,這怎么自己卷旱煙了?
我老婆。
誰?
剛才那個女的,我老婆。我們鬧離婚呢。
哦哦,是嫂子啊,剛才都沒來得及打聲招呼,失禮了。
我給她做她最愛吃的炸醬面,給她燉雞湯,她竟然跟我離婚,還想我凈身出戶。他媽的,當我是什么?這房子至少有我的一半,這些年我給她家當牛做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說得激動,煙卷戳到桌子上,火滅了。他其實一口都沒抽。
我站起來,說還有點兒事,先走。
他伸手摁住我肩膀,說,別走了,在家吃炸醬面。那娘兒們不吃咱們吃,我今天讓你嘗嘗什么叫正宗老北京炸醬面。
他走進廚房,把火關了,從旁邊案板的鋁盆底下扯出一團面,開始咣咣揉面。這景象真是沒法形容,一個只穿三角褲衩、脖子上戴頸椎套、頭上臉上沒一個根毛的男人站在廚房里,揉面……我總覺得這場景在短視頻里看見過。
我有點兒發(fā)抖,覺得富貴哥既可憐又可笑,想還是趕緊撤為妙。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我趕緊開門,是我老婆。
你干嗎呢?家里來人,咋還不回來?
馬上,馬上。我說。然后對廚房里的富貴哥喊道,老哥不好意思我家里來客人了,我得回去了,下次再嘗你的炸醬面。
說完,我沖出門,拉著媳婦嗵嗵嗵下樓。我從來沒像這一刻這么感激我媳婦,剛談戀愛的那會兒親嘴都沒有,她今天就是個踩著七彩祥云拯救我的英雄。
幾個月后,我下樓,看見小區(qū)廣場聚集著一群人,還停著幾輛叉車。鄰居說,居委會和物業(yè)的來拆地鎖,所有不符合規(guī)定的地鎖都要拆掉。有的車停在那兒,地鎖在車下,沒法拆,就用叉車把車挪走拆。我想起來,樓門上的確貼著告示,說這兩天拆地鎖,讓大家把車停在別處?!叭缬袚p壞,責任自負”,告示的最后是這八個大字,跟著八個感嘆號。
富貴哥也在人群里,情緒激動地喊,我看誰敢拆,我一會兒就躺在車旁邊,要拆,你就從我身上軋過去!奶奶的,我都在這兒住十幾年了,這倆車位就是我的。當年分給我們家房子時帶的,我兩套房,倆車位,你憑什么拆?
我心想,沒想到穿上衣服的富貴哥還挺硬氣。業(yè)主和物業(yè)互相嚷嚷,各說各的理,幾乎要打起來的架勢。富貴哥喊了一陣,說,你們繼續(xù),別慣他們丫的,狗娘養(yǎng)的,實在不行跟他們打。我抽根煙。
他從人群往后退,剛好退到最外圍的我旁邊。
富貴哥噓了一聲,說,趕緊走,一會兒真打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拉著我到了一個拐角。
哥,咱們的車咋辦?要不先挪走,我怕他們來硬的。
他拍拍我肩膀,說,你就停著,我還不信了,他們要敢拆我的地鎖,我就跟他們死磕。有我呢,怕啥?
我心里雖然忐忑,但一想,我給了他租金,他保證我的車位,這是他的責任;二想,從他的表現(xiàn)來看,的確是個有點兒渾不懔的狠人,物業(yè)最怕這種人了。就說,那行,全靠老哥了。
下午,還沒下班,我老婆打電話過來,咱們車讓人家給撞壞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說,不是在樓下停著嗎,怎么撞的???
我也不知道,我老婆說,我剛回來,看見車后門那兒掉了好幾塊漆,還有一處凹陷。
等我回去看看吧,沒事,有保險呢。我說。
沒想這天單位事兒多,我們組一個同事,把錢借給一個未成年的高中生了,那孩子偷了表哥的身份證借錢,還不上,表哥買房辦貸款,發(fā)現(xiàn)征信出問題,帶著人來找我們鬧。好不容易把這事解決了,領導又趁機開了個會,開會的內(nèi)容不是吸取教訓,反而是繼續(xù)鼓勵大家這么干。大家也無力反駁,最近正傳言要裁員,都怕丟了飯碗。網(wǎng)絡金融火了兩年,那時候,隨便一個業(yè)務員手上都有幾千萬的流水,有人存,有人借,一來一去利潤很高。但這幾年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頻頻爆雷,一般的套路老百姓已經(jīng)免疫,業(yè)務越來越難做。為了維持,很多公司開始向下滲透,目標人群從白領轉(zhuǎn)移到了剛?cè)胄5拇髮W生甚至高中生,再往下就得上山下鄉(xiāng)了。
我回到樓下,用手機電筒照著查看,搞明白怎么回事了。那痕跡,定然是用叉車挪車時磕碰的,往車底下一看,果然,地鎖沒了,地磚碎了兩塊。再看旁邊的富貴哥的車,地鎖雖然也沒了,但車完好無損。上樓的時候,我想明白了,他肯定提前把車開走了。
我忍不住給了自己一巴掌:榆木腦袋,怎么又信了他!
五
小區(qū)對面是個公園,公園里有塊空地,之前是土場,我們搬來的第二年,改造成了塑膠廣場。天氣晴好的上午,有壯碩的老人在那里練四五米長的鋼鏈鞭,噼噼啪啪。抽著抽著,空氣就被抽燙手了。下午,多是孩子們的自行車專場,嘰嘰喳喳,風馳電掣,像剛撈上來的活蹦亂跳的魚。傍晚時,自然就成了老頭兒老太太們跳廣場舞的地方。
附近樹林里,還有個小沙坑,從早到晚都被孩子們占領。晚飯后,我和老婆帶著即將上幼兒園大班的兒子去沙坑玩,遠遠看到廣場上一群人在跳舞。隱約傳來的舞曲,不是鳳凰傳奇,也不是筷子兄弟,節(jié)奏不快,甚至有點兒抒情。老婆跟兒子堆起沙堡,那沙堡建成,兒子一掌擊得粉碎,哈哈笑個不停。老婆皺眉說,辛辛苦苦堆起來,你一巴掌就毀了!再堆啊。兒子說。他們就又堆了一個,完成后,這次他一腳踢碎。我明白了,他在這個游戲里所有的快樂,都集中在沙堡坍塌的那一刻。
我溜達到舞場附近,終于看清他們跳的是一種交誼舞。男的摟著女的,或者男的摟著男的、女的摟著女的,慢三步綿軟,蹦擦擦,蹦擦擦,悠悠蕩蕩,竟蠻有風情。在眾多成雙成對的舞者中,獨有一個單人,全身花襯衫花褲子,頭上光光,大金鏈子隨著身體晃來晃去,不是富貴哥是誰?
我立刻好奇起來,坐到旁邊水泥砌成的椅子上,點一根煙,看他們跳舞,主要是看富貴哥。他跳得極為投入,好像整個舞場只他一人,不,是兩個人,另一個是他幻想出來的舞伴。他做出摟著舞伴的動作,手臂彎著,腳步輕盈,光頭和鏈子在傍晚的燈光中偶爾閃亮一下,卻反射不出任何有形之物。他和其他人還有個不同,就是他的手臂抬得比別人低,也就剛到胸口。可能是有肩周炎,胳膊抬不起來,我犯肩周炎的時候就這樣。
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富貴哥,他像掛了彩燈的云朵,無比輕盈的云朵,在人縫中穿插、飄動、旋轉(zhuǎn)。我想,他心里一定有處他人無法抵達之所,那里繁花與枯葉并存、白雪和污泥同在。這一刻,我忽然對他充滿艷羨,他比我更自由,雖然他摟著的不過是個虛擬的人,而我,連跳舞的沖動都沒有了,像塊水泥凝成的石頭——屁股底下坐的這種。
天更黑了一層,顯得路燈更亮了一些,但整個廣場的光線卻變得更暗了。那些人仍在昏暗中舞蹈,彼此摟得更親密,音樂聲似乎淡下去,徹底成了背景。富貴哥已把想象的人摟到肩膀上,隨越發(fā)緩慢的節(jié)拍挪動著。在晃動的光線中,我似乎看見,他的一只手還在輕拍那個人的背,像在拍一個疲累了熟睡的孩子。雖然他拍的實際是虛空,我卻感到了某種安慰,似乎他的手也落在了我背上。
轉(zhuǎn)個月中,就到了中元節(jié)。每年此時,都有人在路口焚燒紙錢給祖先,遙寄哀思。我則正式失業(yè),網(wǎng)絡金融業(yè)務一個接一個爆雷,國家的雷霆整頓也擋不住一大群人的錢被老板卷走。我們公司還算好的,在解散前基本上平了賬,否則,我得被自己招攬的那些客戶“打死”。我們那款理財軟件,徹底成了電子垃圾。剛進這個行業(yè)的時候,網(wǎng)絡金融正是巔峰時期,我頭腦發(fā)熱,辭掉了銀行的工作,一頭扎入這滾燙洶涌的浪潮之中。瘋狂的人們把大量的錢投進來,另一群瘋狂的人,又大量地把錢借出去花掉,一進一出之間,我們利潤豐厚。這棟房子的首付,主要來源就是那段時間賺的快錢。但這種瘋狂,注定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如今浪濤過去,大魚隨之入海,我們這種小魚小蝦,只能留在河床的泥淖中掙扎。
放空一周后,我開始每天狂投簡歷,卻沒收到一個回音。簡歷上,我在網(wǎng)絡金融公司的四年經(jīng)歷沒敢填,寫的是“全職奶爸”。如今,我的確成了全職奶爸,早晨把兒子送到幼兒園后,到附近的咖啡館,點一杯冰美式,對著筆記本電腦整日枯坐。我不敢待在家里。待在家里,就會看見鍋碗瓢盆,看見衣櫥飯桌,看見抽水馬桶,然后聯(lián)想到每個月的生活費、兒子的保育費、課外班費、房貸,覺得房間越發(fā)狹小,每面墻都在向內(nèi)移動,要把身體里的最后一滴油也榨干。
咖啡喝完,倒一杯免費檸檬水,聽旁邊的人聊幾個億的大項目,或者看一對情侶互相喂意大利面。就這樣坐到下午四點,起身,去小區(qū)的那溜兒菜店買菜,回去做飯。兒子幼兒園有晚餐,我只做兩個人的飯就行。沒了工作,家務上必須表現(xiàn)得積極一點兒。我能感覺到妻子的不滿,妻子的不滿后面,是岳父岳母的不滿。當初,他們極力反對我放棄銀行的工作投身網(wǎng)絡金融。這段時間,家庭氣氛日趨緊張,兒子即將幼升小,可連拼音還沒學會,算數(shù)也不利索,掰著手指頭都算不清一百以內(nèi)的加減法。我跟妻子兩個人的火氣都撒在了他身上。我跟兒子發(fā)火,妻子指責我,我們兩個吵起來;她跟兒子發(fā)火,我又指責她,我們還是會吵起來。家成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房間,三個人沒頭蒼蠅一樣胡亂撞,哭聲喊聲吼聲,每天人人都是帶著怨氣睡著的。甚至有鄰居在群里發(fā)消息:誰家啊,天天嗚嗷喊叫,還讓不讓人休息了!富貴大哥秒回復:就是,做人得講點兒公德心,太沒素質(zhì)了。我不敢回話,只能裝聾作啞。
失眠找上了我,這沒什么意外的,一個失業(yè)的中年男人,如果還能睡得著覺,那才真叫沒救。我靠在沙發(fā)上刷短視頻,刷到眼睛發(fā)干,再回到微信上去看各個群,一條消息都不放過。以前屏蔽、折疊的群,最近全都放出來,萬一誰在里面發(fā)個招聘信息什么的呢?翻了好幾個群的聊天記錄,都是些俄烏戰(zhàn)爭、心靈雞湯、推銷化妝品之類的,沒什么有用信息。接著,我翻到了“長長久久”。每天發(fā)言最多的依然是富貴哥。我已經(jīng)找到規(guī)律,如果他有段時間沒發(fā)言,一定是病了,只要病好,他的發(fā)言絕對定時、足量、到位。這一天,除了常規(guī)的天氣預報、限號信息,他還發(fā)了一首詩。詩是網(wǎng)上抄來的打油詩:
養(yǎng)兒才知父母恩,父母恩情似海深。
一朝父母離我去,我思父母獨傷心。
生兒育女循環(huán)理,世代相傳自古今。
為人子女要孝順,鳥獸尚知哺乳恩。
父母本是親骨肉,爹娘不敬敬何人。
養(yǎng)育之恩須圖報,望子成龍夢成真。
孝順家風世世傳,綿延不絕代代興。
后面還附了幾句話:鄰居們,明天就是中元節(jié)了,大家都給父母燒點兒紙,別讓他們在那邊短了錢花。父母健在的,買點兒東西回去給爹媽做頓飯,陪陪他們。你再牛再厲害,也是你父母的兒子女兒。祝全天下的父母都健康長壽!
我恍惚了一下,中元節(jié),我似乎從沒給父母燒過紙。大學畢業(yè)后,父母在三年內(nèi)相繼過世,我就再沒了老家。他們才走那幾年,每到清明節(jié),我都趕回去掃墓。后來,隔兩年才回一趟老家,到他們墳前磕兩個頭,燒幾刀紙,僅此而已。再后來,尤其疫情開始后,連這個也省掉,省到我?guī)缀跬怂麄冊钸^??戳四鞘自姡彝蝗惶貏e想父親母親,在我人生困頓的時候,他們重新從虛無中凝聚成人形,再次回到父母的位置上。
不能只是想,我也得祭奠一下。我去醫(yī)院附近的壽衣店買了紙錢,藏在樓下的一處樹叢里。我不敢往回拿,拿了老婆肯定要說晦氣。我不想在這個日子跟她吵架。
這天半夜,我把紙錢在小區(qū)附近的路口點燃,面向北方跪著。我不知道這些錢能不能跨越千里,回到我家的墳地,被父母收到。我想跟他們說一下自己的難處,可是再一想,他們一輩子過得比我還難,跟他們說了,又能怎么著?誰也保佑不了誰,是福是禍,最后都得自個兒熬。
紙錢燒起來,火光讓夜晚變得更黑。真奇怪,一點兒火苗就能把周圍大廈的燈光給遮蔽掉,視野只及幾米遠,其余都是深沉的黑暗。我努力在腦海中浮現(xiàn)父親或母親的面容,他們出現(xiàn)了,卻縹緲而模糊,像是水泡過的照片。這時候,我也明白了人們上墳時為何要嘴里念念叨叨,因為不說話,你就沒辦法確認那些逝去的人生活過、存在過,甚至連自己也懷疑起來。我也念叨,告訴父母,這兩年因為疫情沒回去看他們,讓他們把這些錢收了,該吃吃該喝喝,那邊沒病沒災沒新冠病毒,他們好好享福。
腦海里的念頭如炸響的煙花,四處飛濺,落在樹上,熄了,落在天橋上,滅了。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中。紙錢還在燒,明明暗暗,天卻刮了一絲風,讓火焰更活潑了,左沖右突,似要脹破無形的束縛。接通了發(fā)現(xiàn),不是語音電話,是視頻。對面是大學同學里僅剩的一個朋友,知道我最近失業(yè)了。
他問我,干嗎呢,你那邊怎么有火啊?
篝火晚會,我說,我跟幾個朋友來露營了,他們點的篝火。
我不知道自己為啥要撒謊,可能就是不想跟他說我在給父母燒紙。
你還挺放松啊,他說,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好玩。我剛才給你發(fā)了個招聘信息,我覺得挺適合你,你一直沒回復我,就提醒你一下。覺得行就趕緊投簡歷,我有個朋友是這公司的HR(人力資源),第一關肯定沒問題。如果你進了面試,我再幫你打探。
謝謝,謝謝,我說,要是成了,我請你喝酒。
我剛掛掉視頻電話,就被人一腳踹在了地上。
瘋了吧!有人喊,快滅火!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下擺著了,火不大,撲打幾下就滅了。嚴重的是旁邊的一輛車的輪胎也著了,有火星被風吹過去,輪胎下剛好積了一團棉絮,火星燃著了棉絮,棉絮又引燃了輪胎。
我還在發(fā)愣,一個人影撲過去。那人把上衣脫掉,捂住了輪胎的火苗。很快,衣服縫隙冒出了黑煙。
我認出了那顆腦袋,是富貴哥。
我湊過去,幫富貴哥摁著衣服。過了半分鐘,黑煙越來越淡,火漸漸滅掉。
我發(fā)現(xiàn)手下是一件皮衣,穿了很多年那種,皮質(zhì)已經(jīng)很軟,因為被火炙烤,發(fā)出一種燒皮子的味道。
火徹底滅了。富貴哥抖了抖衣服,發(fā)現(xiàn)沒燒壞,他向后一甩,瀟灑地套在身上。
嘿,還是老東西結(jié)實,一點兒事沒有。富貴哥說。
謝謝哥,得虧你了,要不這次可麻煩了。我漸漸回過神來,說。
咳,今天這日子,理解。這車是咱們小區(qū)7棟203的,等下我?guī)闳フ宜?。幸好沒驚動消防,要是消防來了,事可大了。
富貴哥帶我找到車主,一起看了車況,說好了明天去修車,如果沒有別的損傷,我就賠個輪胎錢。如果有別的損傷,再根據(jù)具體情況定。
完事后我倆一起往回走,快上樓的時候,我說,哥,你著急嗎?
他沒說話,看著我。
你要不著急,咱去吃個消夜?
那成呀,我正餓著。他回說。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今天也跟平時不一樣,話有點兒少。
我倆本來想去北邊胡同的烤串店,路過家常菜,沒想到這個點兒還開著,就拐了進去。
點菜的時候,我問店主,你們二十四小時營業(yè)?
店主搖搖頭,說,累了就關,不累就開著。有時候十點關門,有時候到半夜兩點。他努努嘴,我才發(fā)現(xiàn)角落里還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西裝領帶,大背頭,不像老百姓,面前擺著兩盤菜,已經(jīng)喝了七八瓶啤酒。但他沒醉,面色仍然是平靜的,眼睛盯著手機屏幕。屏幕里透出來的是一個老人唱戲的聲音。他看一會兒手機,夾一口菜,喝一杯酒,再看一會兒手機,像是在進行某種固定的儀式。
菜上得挺快,二鍋頭開了,一人一杯。
你還吃中藥嗎?富貴哥問。
不吃了,治標不治本,連標也不治,愛咋咋地吧。我說。
改天我?guī)闳タ纯蠢现嗅t(yī)。我有一個朋友,京城名醫(yī),祖上是給皇上看病的,一天就看三個人,上午一個,下午倆。我?guī)闳フ宜{(diào)理調(diào)理。
嗐,我這個毛病,其實是心病。來咱們喝酒,感謝哥。
借著酒意,我聊到自己最近的失意。挺奇怪的,本質(zhì)上,我好像挺看不上富貴哥的,雞賊、愛吹牛、說話沒邊兒、貪小便宜,可不知為什么又特別信任他,愿意把自己的心思說給他聽。他是個好傾聽者,不管我抱怨、傾訴還是咒罵,他都有一套說辭,而且這說辭都是順著我的話風來的。比如我說自己在金融公司的經(jīng)歷,他就說,瞧瞧,這就是資本家。馬克思他老人家說得沒錯,資本家從頭到腳都滴著骯臟的血。我吃驚,這你都知道?他摸摸頭,說,咱沒事也看兩眼書的,現(xiàn)在不看了,手機上聽書。我這兩年也差不多聽書破萬卷了。又比如,我說家里雞飛狗跳,兒子看著不聰明,老婆對我不滿。他再摸摸頭,說,誰的肚子用刀劃開,里面都是一泡屎。那么大個兒子,虎頭虎腦,多棒啊,我看見都稀罕。你媳婦也不賴,至少把你當回事,愿意跟你過日子。比我幸福多了,知足吧兄弟。
是第幾杯酒的時候,他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呢?可能是第三杯,也可能是第四杯,我記不清了。不過我記得,是從店主又端著一盤花生米和一份尖椒肥腸坐到我們這桌,并且把角落那個單獨喝酒的大背頭也拉過來開始,這場酒局才真正深入的。
深入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掏心掏肺,四個半生不熟的男人,就著中元節(jié)的夜色,絮叨起自己的人生。不同的是,這絮叨有的是用語言,有的是用行動。
第二天起來,我能記得最完整的,還是富貴哥的故事。
富貴哥說,他老家本在河北延慶,一九五八年,北京最大一次城市擴容,其中有當時的延慶縣。十年后他出生,也就當然地成了北京人。不過他們村在山里,上下不靠,沒什么資源,既搞不了旅游,又不適合發(fā)展商業(yè),搞農(nóng)業(yè)呢,種瓜種豆比不了大興、豐臺那些地方,沒特產(chǎn),跟河北的農(nóng)村也沒什么差別。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哥哥讀書好,到國外留學然后直接留在了美國;姐姐嫁得好,姐夫是外交官,姐姐跟著他在北歐幾國遷徙。只有他高不成低不就,但也有個好,就是心態(tài)好,知足常樂,隨遇而安。
他初中畢業(yè)就到市里打工,干過無數(shù)工種,因為脾氣直、愛較真,大部分活兒都是干幾個月就丟掉了。好在,他腦子還算靈活、好交際,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時,經(jīng)常倒賣個東西什么的,能養(yǎng)活自己,甚至攢了點兒錢。也是那一段時間,他喜歡上搖滾樂,學了一段時間架子鼓,還跟幾個朋友組過一個小樂隊。不久,他發(fā)現(xiàn)那些人之所以帶他玩,其實是為了他那點兒積蓄,錢花完了,他們就把他踢出了樂隊。所謂的樂隊,一年多的時間里,也就排練過兩次,其他時間都是到處游蕩、打架喝酒。
自此,他明白自己既不搖更不滾,主要是他其實沒那么多憤怒。那段生活里,他認識了一個女孩,也是北京人。人家是真北京人,家在四環(huán)邊,有一處小院子。那時候房地產(chǎn)還沒有大開發(fā),北京除了核心城區(qū),很多地方都像是村鎮(zhèn)。女孩家的所在,當時還叫村。后來房地產(chǎn)海嘯一般,一夜間席卷京城,哪兒哪兒都拆遷蓋樓。女孩家那兒也拆了,回遷分了三套房子。其中一套就是富貴哥現(xiàn)在住的這套。
女孩家就她一個姑娘,父母想招一個上門女婿,繼承香火,給自己養(yǎng)老。富貴哥思慮再三,想上門不上門,不過就是個說法,就算不是上門女婿,岳父岳母跟你一起住,還不是一樣?再說了,他們家好幾套房子,也不用住一塊兒。他就同意了。女孩就把他帶回家去,父母雖不甚滿意,但能上門的人確實不好找,勉強也接受了。結(jié)婚后,他把戶口遷到了媳婦的戶口本上,自己當然也住進她家里。
日子一過,雙方都發(fā)現(xiàn)把事兒想簡單了?;榍熬驼f過,生孩子上戶口,孩子跟媳婦姓。他一想,行吧,只要是自己的種,大不了再生一個,隨自己姓。其實他對孩子姓什么并沒那么在意,就是覺得自己在他們家,如果什么都不爭取,就會越來越被拿捏。結(jié)婚半年后,他就感覺出岳父岳母對他的不滿,說他不上進,整天不是打牌就是喝酒,現(xiàn)在有了房子住,就更不著急了。他們催他找個活兒干,他呢,對活兒還挺挑。比如說,讓他去當服務員或者清潔工,一個月給他八千,他也不情愿。如果去小區(qū)物業(yè)當修理工,一個月四千就行。再不濟,他寧可到公交站點當交通協(xié)管員,每個月三千多,不叫工資,叫補助。媳婦問他,為啥不干八千的干三四千的?他回答得義正詞嚴,當服務員,當快遞員,那是伺候人的活兒,我干不來。物業(yè)修理工,誰不得喊師傅?交通協(xié)管員,別看不是官兒,但凡你坐公交,多大的官都得聽我吆喝排隊。我好歹一個北京人,要干就干管人的事,不能干被人管的事。他媳婦被氣笑了,人家老北京的旗人有點兒這個講究也就罷了,你一個后來被劃拉進來的農(nóng)民,窮講究什么?
其實我不是不干,我就是想用這個方式斗爭一下。書上說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富貴哥跟我們傾訴,他們越是瞧不上我,我越是來勁兒,就越想跟他們對著干。我剛進入社會那會兒,啥活兒沒干過?
富貴哥說起自己得了糖尿病,但是他又從不忌口,炸醬面一吃吃兩碗。又說起他老媽,快九十歲了,一個人住在延慶的小平房里。郊區(qū)有些地方冬天采暖煤改電,不讓燒爐子,冬天用電取暖,死貴,老人不舍得開電暖器,整天圍著兩層被子不敢下炕。他跟媳婦商量,把老媽接過來一起住,媳婦說,房子是我們家的,你入贅算我們家人,你能住,可你媽不是我們家人,不能住。你哥你姐不管,躲國外逍遙,我憑什么管?我每個月還給她零花錢,仁至義盡了,你要是有能耐,多掙點兒,把你媽也送國外去。他無言以對。
這天晚上,他就是回了趟延慶的家,給老媽燉了一鍋紅燒肉,給父親上了墳。開車回來,撞見了我燒紙燒出了火災。
我媽八十九歲了,還喜歡吃紅燒肉,大肥肉吃得滿嘴油。她就是腿腳不好,有點兒帕金森病,走路不利索。富貴哥說。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背頭男人突然說,神情落寞。他坐在這兒這么久,每次舉杯都跟大家碰一下,但只說了這一句話,我和富貴哥還都沒聽太明白,應該就是感慨人老了的意思吧。幸虧他在。店老板偶爾去廚房做個外賣,有了背頭男人,這酒局才喝得深入。他不說話,但似乎我們說的所有話,他都懂。
店老板又拿來兩小瓶二鍋頭,給每人倒一點兒,說,有人給爹媽盡孝,有人給兒女盡孝??跉饫镆彩菬o奈,他兒子,現(xiàn)在在國外一個挺有名的藝術學校學美術,一年的學費生活費加起來得四五十萬。
他在那邊吃個漢堡,我在這邊就得炒三盤宮保雞丁。他在那邊買一管子顏料,我這邊就得用下去一箱子生抽。人活著都是來還債的,關鍵是,咱也搞不清這債上輩子到底怎么欠下的、欠了多少。這玩意兒跟房貸似的,你拼命還啊還,還了十幾年,到銀行一查,媽的,還的全是利息。
唏噓之后,繼續(xù)喝酒。菜已冷,酒也不溫,好在酒落了肚腸,自有五十攝氏度的灼熱,這溫度總會讓心跳加快幾拍,把鋒銳的東西模糊了??赡苤挥泻茸淼臅r候,這個世界才會真的以我們這樣的人為中心轉(zhuǎn)一轉(zhuǎn)吧。
這場酒直喝到凌晨三點。我看了看手機,沒有人找我。這么晚沒回去,老婆一條信息都沒發(fā),也不知她是睡得沉,還是根本沒注意到我沒回家。倒是富貴哥的手機不停嘟嘟有微信提示。他設置了消息概要,一來信息就在屏幕上方顯示,有幾條我掃到了。很短,但意思明確:離婚協(xié)議趕緊簽字。快點兒,磨蹭什么?你還想怎么著?這么耗著有意思嗎?
看來他倒插的那扇門,也離關上不遠了。
我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瞇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背頭和富貴哥都走了,只剩下店老板在收拾桌子。
人呢?我起身問。
老板擰了下抹布說,走啦。
算下賬吧。我說。
算過了。老板說。
我以為是老板要免單,馬上說,不用,不用,我來結(jié),不能吃到這么晚還讓你請我們。
不是我請的,老板說,是曲總。就跟咱們一塊兒喝酒的那個,不怎么說話,但人家是上市公司老總,身價過億。
嗬!這我還真沒想到。
他們家老爺子生前愛吃我做的菜,經(jīng)常在這兒喝點兒小酒,邊喝邊哼戲。那時候曲總還沒發(fā)達,老爺子每回就點個花生米、拍黃瓜和一瓶小二。等曲總賺錢了,老爺子得了老年癡呆,人都不認得了,可還記得過來喝酒。有回自己出來,路上被車撞了一下,搶救了好幾天,花了不少錢,最后還是沒了。老爺子走之后,曲總就開始像老爺子一樣,經(jīng)常一個人過來喝酒。一個人喝,但每次都讓我擺倆杯子、兩副碗筷。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我說,錢在生老病死面前,也得敗下陣來。
他在我這兒存了兩萬塊錢,每次吃完劃賬。他走的時候說了,今天的飯劃他的賬。
“好幾年沒喝這么暢快的酒了?!蔽液鋈幌肫鹚蛲碚f過的第二句話。
門外的天已經(jīng)開始放亮,但亮得不透,特別像人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我踉踉蹌蹌往回走,街邊的早餐店已有開門的,被加熱過無數(shù)次的油正在爐子上再次升溫,面板上的面被摔打得啪啪響,清潔工的掃帚聲清脆、有節(jié)奏,像是在使勁兒把殘留的黑夜掃掉,但總會漏下許許多多暗影。
我就踩著這些暗影,踉踉蹌蹌回到家中。
六
那次夜飲后,大概有三個月沒見到富貴哥。我能聽出來,他沒有講出自己的全部故事。我記得,喝酒的中途,他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眼睛發(fā)紅,像是哭過。他說是酒喝多了,又吐不出來,就摳了嗓子,干嘔了半天,還是沒吐出來。
他的車一直停在樓下,這段時間沒動過幾回。就連“長長久久”群里,他的消息也時有時無。我心里劃過一個閃念,難不成他已跟老婆離婚,凈身出戶,搬離此處?還是他的病情嚴重了?這段時間,為了解決停車問題,物業(yè)想了個新招,準備把小區(qū)的車位變成機動停車場,就是取消固定車位,像停車場那樣管理,住戶交月租或者年金,進來之后有空位就停,沒空位拉倒。沒車位的人贊同,這下至少有停車的機會,原來有車位的不滿,那些自設車位的更不樂意,吵吵鬧鬧好些天,也沒個結(jié)論。拖了一個多月,物業(yè)直接把門封了,交錢的車就讓你出門,沒交錢就不讓出,每日清晨門口都要來一場小型擁堵和沖突。
也是這段時間,我終于找到工作,是家影視公司,以前主要做電視劇,現(xiàn)在短視頻火了,又進軍短視頻領域。他們的主要路子就是把中國這些年流行的霸總小說影視化,情節(jié)都差不多,一個超級富豪喜歡上了灰姑娘,或者一個超級富婆喜歡上了窮小子,所有角色都是臉譜,制作很粗糙,演員的演技也浮夸,卻極得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性的歡迎,因為看起來很“爽”。讓人意外的是,這種短劇不只在國內(nèi)火,在海外也頗受歡迎。我加入的這家公司,也開辟了海外市場。這是影視和新媒體結(jié)合的新賽道,有的人甚至打出了“反攻好萊塢”的夸張口號。我當然不參與拍劇,我的崗位是跟海外的發(fā)行公司做項目對接,有一定金融經(jīng)驗和英語交流能力,是我拿下這份工作的資本。是的,我簡歷上那四年又回來了,網(wǎng)絡金融公司的經(jīng)歷,哪怕是爆雷的金融公司,也遠比專職奶爸有競爭力。
實習期剛過,今天去簽正式合同。我早早起來,刮了胡子,穿了西裝,打了領帶,背著包走到大門口。進出之戰(zhàn)已經(jīng)打起,今天戰(zhàn)況似乎格外激烈,參與的人劇增,圍了好幾層。我瞅了一眼,正要離開,突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兩軍對峙,富貴哥竟然站在業(yè)主陣營最前面,帽子和脖套都被人扯下,面皮因激動而發(fā)紅,頭皮青紫。真沒想到他這么勇猛。更讓我驚訝的,是赫然發(fā)現(xiàn)他脖子后面有一個大疙瘩。
富貴包!比我見過所有人的都大,像一個肉做的饅頭。
怎么回事?沒記錯的話,他整天都讓別人去把富貴包按掉,自己到底為何要留著呢?我這也才回想起,每次見他,夏天都穿著高領襯衫,冬天必然圍著脖套,從不露后頸。還有那次我去他家,他光著身子沒穿衣服,卻戴了一個頸椎套,敢情不是治療頸椎,是為了擋住富貴包的。
幾個穿黑制服的保安揪著他,富貴哥高聲高語,大伙別愣著,用手機錄像啊!給他們丫的發(fā)出去,讓全國人民看看,物業(yè)就是這么欺壓老百姓的!媽的,沒天理了,讓他們丫的火!火了才有人當回事!
的確有不少人在錄像、幫腔,但沒有人上去幫忙。
僵持了一會兒,富貴哥突然嘴角一斜,開始抽搐,說,我心臟病犯了,你們丫攤上事了。他臉色的確有些慘白,呼吸急促。那幾個保安一下怕了,擔心真出人命,合力把他抬到了旁邊的空地上,說,你別訛人啊,大伙都看著呢,我們可沒打你。
趁這個工夫,另一些人沖上去把擋門的欄桿硬抬起來,第一輛車沖出了小區(qū),其他車緊跟上。
我本意也撤了,卻見富貴哥還在地上躺著,想想,還是不忍,于是繞過人群,去看富貴哥。我剛要張嘴,發(fā)現(xiàn)他正沖我樂。
你沒事?我說。
他摸摸腦袋,說,演得行吧?這幫孫子就怕這個。
他說得很輕松,但是仍然半躺在地上。
你扶我一下。富貴哥說。
我疑惑地伸手,他搭著我的手,緩慢地站起來。憑我感受到的力量,能判斷出他腿用不上勁兒。他起身的一剎那,我近距離直觀地看見了他的富貴包,拳頭般大,鼓凸,碩大的囊腫,表皮光滑,皮膚薄如蟬翼,如一枚熟透的水蜜桃。在我見過聽過的富貴包里,這絕對是頂級的。
我把帽子和圍巾撿起來遞給他,說,你沒事就好,我得去上班了。
等下兄弟,他拉住我說,到邊上說。
他腿沒勁兒,手勁兒卻大,我掙不脫,只好跟他挪到旁邊的墻角。
我掏出煙,一人一根點上。
他斜靠著墻,右手一扯褲腳,露出腳腕,腫脹明顯,整只腳像煮熟的豬蹄塞在鞋子里,滿滿登登。
崴了?我問。
他搖頭說,糖尿病并發(fā)癥。跑三家醫(yī)院了,媽的,他們就是騙人的,只會做檢查,忽悠你交錢。換家醫(yī)院,檢查還得做一遍,天天查查查,就是他媽的不治病。
不用問,他肯定沒有醫(yī)保,我心里想,你不是認識很多名醫(yī)嗎?手機鬧鐘響了,我瞅一眼,時間緊迫,得找個借口走。
我本來是去醫(yī)院做檢查的,結(jié)果物業(yè)把門堵了。這群■包業(yè)主,就知道在那兒嚷嚷,要是我開車,直接就闖出去了。我一看不行,我就沖上去跟他們理論。怎么樣,最后還不是得靠我。他的話匣子一開,短時間很難關上。
您是這個。我由衷豎起大拇指。
也不知道他們拍了沒,你說這發(fā)到網(wǎng)上去,我是不是能小火一把?我要是成了網(wǎng)紅,那就發(fā)財了。他說得有點兒興奮。
沒準,網(wǎng)上不是說了嘛,每個人都能當五分鐘世界名人。我吐口煙,應付他。
這個這個,兄弟,你看我上醫(yī)院去檢查,可兜里沒錢。我這鬧離婚,媳婦一分錢也不給我,我的錢都在股市上呢,結(jié)果這股市爛得像一泡屎,我現(xiàn)在也沒法撤出來。你借我一千塊錢,我先去把檢查做了,等我有錢了立馬還給你。
我這時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他把那只褲腿又往上扯了扯,還把鞋脫了,整只腫脹的腳都擺在我面前。我能拒絕他,卻很難拒絕一只腫脹的腳。
就一千,一周內(nèi)肯定還給你。他又努力往高抬了抬腳,我聞到了帶著草藥味的臭味。
我咬咬牙,說,我轉(zhuǎn)給你,看病要緊。沒指望他還,就當是路邊違規(guī)停車被罰款了吧,五回。
七
兒子即將上小學,我跟老婆商量很久,終于在開學前下定決心,到學校附近租房子,搬離海棠苑。人搬走,房子租出去,我雙線作戰(zhàn),既當業(yè)主,又當租戶。我依然留在“長長久久”群里,不過再次把這個群屏蔽了,除了群主@大家時說的一些物業(yè)費、取暖費之類的事,不再看里面的任何消息。
我和富貴哥也沒再聯(lián)系,單方面設置讓他看不到我的朋友圈,但是他沒屏蔽我,我能看到他朋友圈。他依然喜歡自拍,朋友圈發(fā)的常是一段視頻:在某飯店跟多少名人吃飯、在某歌廳跟多少歌手K歌、暴雨天氣一個人在高速路上開車、今天又幫誰誰誰擺平了什么事。配的話多是:人生在世“朋友”二字、多個朋友多條路之類的網(wǎng)上流行的速溶雞湯。他的那些名人朋友,我一個也沒聽說過。有幾次,好奇地搜索一下他們的名字,發(fā)現(xiàn)這些人似乎有一個固定圈子,彼此名聲互認但從不出圈。從富貴哥發(fā)的內(nèi)容里,看不出他到底離沒離婚,倒是他的糖尿病并發(fā)癥,隔段時間就犯一回。每回他都把腫脹的腳搭在方向盤上拍下來,并配音說,兄弟們看看啊,這就是我的腳,大豬蹄子。太難受了,有啥別有病啊,沒啥別沒錢。沒錢又有病,就是下等命。有時,他曬自己做的菜:紅燒肉、炸醬面、熬白菜。一見這個,我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他穿個三角褲、脖子上戴著頸椎套在廚房做炸醬面的樣子,禁不住淺笑幾聲。想點個贊,猶豫的空當屏幕已經(jīng)滑過好幾個人的朋友圈,轉(zhuǎn)眼被其他東西吸引了。
忽然有個周末,富貴哥發(fā)來微信:兄弟趕緊來,咱們小區(qū)車位重新規(guī)劃,樓下那倆車位也可以分配了,一家只能一個,快來居委會登記,順便把那一千塊錢還給你。嗐,他還真要還錢,倒是令人意外。車位的事,可能是業(yè)主的持續(xù)抗爭有效果了,我搬走之后,聽說大家又鬧了幾回,連電視臺都驚動了,物業(yè)和業(yè)主代表上了好幾期調(diào)解節(jié)目,結(jié)果在現(xiàn)場扭作一團。難道是物業(yè)耗不住,妥協(xié)了?樓下的車位雖然不正式,但總比沒有強,孩子上完小學,我們大概率還是要搬回來住的。
兒子在上英語班,我有一個半小時的空,騎上電動車趕緊回海棠苑。
我去居委會去問車位登記的事。居委會的工作人員瞥我一眼說,沒這事,想什么呢。
我說,不可能,樓上鄰居說的,這幾天正在登記。
工作人員說,就是上次業(yè)委會開會的時候,有個業(yè)主隨口提了一嘴,八字沒一撇呢。咱們小區(qū)這個停車問題,從河南到湖南再到海南,難上加難,誰也解決不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自己又被富貴哥給忽悠了。問題是,他忽悠我干嗎呢?
等我從居委會出來,就看見富貴哥的車停在旁邊,他在車里跟我招手。
他側(cè)身開了副駕駛門,示意我進車。我猶猶豫豫地走進去,剛要質(zhì)問他,他起手猛拍方向盤,拍在了喇叭上,嘀嘀嘟嘟叫了好幾聲。
媽的,信息有誤啊,都怪8號樓404,是他跟我說要重分車位的。他聲比喇叭還大,一臉怒氣。
見他如此,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就問,腳怎么樣了?
還行,爛瘡無數(shù),走路慢點兒唄。他說。
接著,他掏煙遞煙,點煙抽煙。不是華子,是中南海,點五的。
兄弟,不好意思啊,錢我本來要給你的,可剛才給別人車剮了,沒辦法,賠給人家了。你知道,我跟我老婆鬧離婚呢,財產(chǎn)都被銀行凍結(jié)了,上百萬,一分錢都動不了。他說。
我聽了,并不覺得吃驚,甚至有點兒佩服他每次找的借口都讓我意想不到,銀行凍結(jié)這種話都編得出來。
不過我也不讓你吃虧,你看這樣行不?他說著,回身從后排座椅抱過一大摞信封。他拆開一個,從里面抽出一幅字來。書法我不懂,但那字看著特別熟悉,像極了在大多數(shù)公司、茶室、飯館里見到的“上善若水”“賓至如歸”“大道無形”之類的。像人寫的,又像是打印的。
這是國內(nèi)大書法家王允之的作品,王允之是我哥們兒,他的字現(xiàn)在市面上一平尺上萬。你借我一千塊錢,我還你一幅字,你賺大了。這且升值呢。富貴哥介紹說。這名字我有點兒印象,富貴哥的朋友圈但凡發(fā)一幅毛筆字,配文必定是“和大書法家王允之兄雅集”之類。
不用,不用,老哥,我不懂書法,這么貴重的東西給我也欣賞不了。我推托道。那一千塊錢我就沒打算讓他還,拿幅字,倒像是我占了他便宜。
這幅不喜歡?那你挑,這十幾幅隨便挑,都是精品。他刺啦刺啦撕開好幾個信封,把字拿出來一一給我看。別的看不出來,字的確是一個人寫的,長得一模一樣。
我感覺不拿一幅,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心想,拿一幅字,了了這個事,就再長一智吧。就隨意挑了一幅。
他大拇指豎起,還說你不懂,太有眼光了,這幅寫得最好。厲害。
我也沒細看寫的是什么,把字裝進信封里。
他說,兄弟你看,你一千塊錢換我一幅上萬的字,是不是有點兒……
我這回終于學聰明了,立馬說,老哥,是不太合適,要不你還是還我錢吧。
得得,他見我不上道,裝作痛惜道,誰讓你是我兄弟呢,啥錢不錢的,寶劍贈勇士,鮮花贈美人。這字給你正合適,祝你發(fā)財。
我花一千塊錢買了一幅二十塊錢都不值的字,回去的路上想,以后這人還是再也別見了?;丶液?,那幅字丟在雜物間里,再沒想起來過。
八
打死也想不到,這事才過兩個月,我就主動去找富貴哥了。
我是去找他幫忙的。岳父腦袋里長了個瘤子,早些年就查出來了,不疼不癢,他就不愿意做手術。前一段時間,頭開始疼,熬不住,終于來北京看病。幾家大醫(yī)院看了,都束手無策,最后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去協(xié)和。病友介紹,協(xié)和有個頂級專家,切這個東西全國排前三,但是號太難掛了。以前能半夜排隊搶號,現(xiàn)在全改線上預約,我天天盯著兩部手機搶號,可一個星期都沒搶到。又一次看見屏幕上的“號已滿”,近乎絕望之際,我想到了富貴哥。富貴哥說過,北京的每家醫(yī)院他都有熟人。按以往的經(jīng)驗,他的話連一成的真都保不住。但我已走投無路,這根稻草粗細都得薅一把。
我斟酌半天,發(fā)了條語音給他。富貴哥秒回,答應得挺痛快,說,交給我了,不就是個協(xié)和醫(yī)院嗎?又不是去中南海,咱有人。放心。
我想事不宜遲,立馬說,在家嗎,我去找你?
來吧,在家呢,這幾天腳又腫了,歇著呢。他回我。
我立刻找了家茅臺專賣店,買了兩瓶茅臺,拎到他家里。我說,老哥,這個辦事用,如果要給紅包啥的,就跟我說,只要能看上病。我也不怕他賺差價了。
富貴哥接了,說,朋友歸朋友,我去托人,確實得有點兒禮數(shù)。倆茅子,我再給你配兩條華子。
我頻頻點頭,說,行行,到時候錢我一起給你。麻煩老哥了。
岳父看病,我當女婿的盡心盡力,沒毛病。不過我心里也藏著私,那就是想,這回只要憑我的努力把他的病治好了,以后他、岳母、我老婆,他們對我都會客氣點兒。我總得讓他們高看一回。
富貴哥竟然真把事給辦成了,我自是拎著禮物登門道謝。我問他用沒用紅包,他搖頭,說,用不著,咱別的沒有,就是有朋友。那一瞬間,我心里有點兒慚愧,覺得自己以前還是把他看低了。他送我出門的時候,我瞅見了門口的垃圾袋,里面露著一個裝茅臺酒的盒子,那點兒慚愧又立刻煙消云散。
三天后,岳父住進了協(xié)和醫(yī)院的病房,各項檢查之后,開顱,把腦袋里的瘤切了。只是天不假年,住院期間病情突然惡化,他最后還是沒能活著回家。手術前,富貴哥聯(lián)系我,說去醫(yī)院看看老人家。我說,不用,不用,夠麻煩你的了。富貴哥說,瞎客氣,趕緊的吧,我就在你樓下,開著車呢。你快下來,等會兒我被拍了又得二百塊錢。我一激靈,立刻請假下樓,電梯半天不來,我只能噔噔噔爬樓梯,邊爬邊納悶:他是怎么知道我單位地址的呢?
富貴哥拎了水果和牛奶進了病房,一通噓寒問暖。岳母聽說是他幫忙掛的號,忙著遞煙感謝。富貴哥把煙夾在耳朵上,說,醫(yī)院不讓抽,我心領了。最讓我沒想到的是,富貴哥當著岳父岳母和同病房的病人及家屬的面,把我一通夸,什么重情重義、火熱心腸,什么勤奮努力、體貼顧家。他夸的時候,我都恍惚了:這是我嗎?我有這么好嗎?
岳父岳母對我一直不太滿意,主要是我老婆當年碩士畢業(yè),本要出國深造,可因為跟我戀愛,不久懷了孕,就沒出去。岳父岳母一直覺得是我耽誤了女兒的前程,再加上婚后我的工作一直沒什么大發(fā)展,后來一意孤行辭職去搞網(wǎng)絡金融,又失業(yè)了,等再就業(yè)工資降了不少,他們自然更不滿了。哪承想富貴哥這一通夸,直接讓他們對我有了“再認識”。富貴哥走后,岳父在一天最清醒的時候跟我說,你還成,我閨女跟著你,大富大貴不用想了,但只要不受委屈、餓不著,我也就放心了。這話說得像遺言,果然,說完這話不久,他就病情惡化,協(xié)和的大夫也回天無力。
岳父去世,岳母悲傷但不過度,最接受不了的竟然是我老婆。她從老頭火化的當天就開始失眠,失眠一個星期,不得已吃安眠藥,吃了卻睡不醒,整個人漸漸抑郁。老婆是個要強的人,無法接受自己可能抑郁這件事,而這種心態(tài)又加劇了她的抑郁。這病我多少明白點兒,盡量照顧她的狀態(tài),但是兒子和岳母不懂也不理解,三個人整天吵羅圈架,比中東那邊還亂。
冬天陰、冷、沉、悶,人的情緒本就不好,家里又這么多雞毛蒜皮的事兒,我常常覺得快撐不下去了。每天臨睡前,我都刷很長時間朋友圈,想從中找點兒安慰。但是朋友圈嘛,其實是一個人的宣傳部,大家展示的多是自己幸福的一面,孩子得了什么獎啦、吃了美食啦、旅游啦。偶爾刷到一個負面的,我心里就平衡那么一下。這挺齷齪的,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什么能舒緩的方式。聽音樂、看書這些就別提了。本來我挺喜歡健身的,運動能分泌多巴胺,多巴胺讓人快樂,但是我又沒有時間去健身房。
刷著刷著,我漸漸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的朋友圈是最能給我安慰的,就是富貴哥。他朋友圈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當他說一件壞事的時候,總是半認真半調(diào)侃,當他說一件好事的時候,又總是半夸張半虛掩。尤其對我一個略微了解他的人來說,他的那些吹牛、雞湯,都是真心的,他真這么認為,而這種真被無限制地釋放出來,就有了喜劇效果。他發(fā)的那些雞湯和勵志感言,本身并不能安慰人,但是跟他這個人結(jié)合到一起,竟神奇地有了鼓舞的作用。
我知道,這些想法可能還是我的幻念,但是幻念也是念想,人多數(shù)時候活得就是這些念想。就像我兒子學習確實不好,但是我經(jīng)常聽人說,每個人的開竅時間是不一樣的,很多孩子到了初中甚至高中,突然一下就開竅了。我幻想著兒子將來某一天開竅,在我死之前,我會一直相信這件事。
基于這些,基于富貴哥之前的幫忙,我開始跟他互動起來。最初是在他朋友圈下面點贊,接著開始留言,后來就聊天。我發(fā)現(xiàn),如果進入他的視角,以他的那種眼光去看待世界,以他的口吻去敘述生活,那世界與生活跟我之前所認識的就很不相同,幾乎完全是嶄新的。倒不是一定認同什么,而是突然間明白萬事萬物都是多面體,人不能撞在一個面上不撒手,還是有必要往別處爬爬、看看。
有些朋友不知道我搬家,寄東西仍然寄到海棠苑,我讓租戶幫忙暫存,到周末,騎電動車統(tǒng)一取回。
去年春節(jié)前,我拿了快遞,上樓去敲敲富貴哥家的門,打個招呼。
門開了,他這回沒光著,穿一件暗紅色的居家服,抱著一個平板電腦在看劇。他把我讓進屋,大金鏈子就擺在茶幾上,沙發(fā)上堆著被子,一看就是窩在沙發(fā)上追劇。房間里很多東西都裝箱打包,要搬家的樣子。平板電腦聲音開得很大,我能聽見年輕的男孩女孩的聲音,后來,我瞥了一眼屏幕,竟然是那種甜甜的校園戀愛劇。他正在看《致我們甜甜的小美好》。這劇我沒看過,但在短視頻刷到過片段,就是那種單純、純美的校園青春愛情劇。富貴哥又把我驚了一下。
你喜歡看這種電視劇?。课覇?。
嘖嘖嘖!他不回答,嘴里嘖嘖幾聲才說,再美美不過初戀啊。我最喜歡看這種劇了,完全不費腦子,用網(wǎng)友的話說,全是糖。哈哈,我們糖尿病患者唯一可以隨便磕的糖就是這個了。
我沖他豎起大拇指。緊跟年輕人的潮流,我得向你學習。我說。這話是真心的,我們公司現(xiàn)在做的各種短劇,網(wǎng)上播得很火,但我沒看。還是應該與時俱進,了解一下。
那天,我終于吃到了他幾乎每周都曬一次的老北京炸醬面。好吃,面筋道,炸醬香,菜碼清爽。沒有別的菜,我們就著炸醬面和半罐飯掃光了一瓶酒。
抬眼,又看見了牡丹圖旁邊的照片,這次離得近,看得清楚。小女孩臉上兩個梨渦,笑得很甜。
我脫口問道,老哥,這是你閨女?
他回頭,盯著照片看了半天,起身過去拿起相框,又坐下。他的手一直在摩挲著女孩的臉。隨后把照片舉到自己臉旁邊,問,像嗎?
像,我說。其實從客觀上,我看不出像不像來,但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
是我閨女,到今天,沒了十五年了。他說。
我愣在那兒。
過了半天,富貴哥干了一杯酒,講起了他女兒的事。
富貴哥跟老婆結(jié)婚后,第一個孩子是個閨女,按照約定,跟了老婆的姓。女兒跟富貴哥特親,整天“爸爸、爸爸”地撒嬌,把他哄成了神仙。孩子大一點兒,開始懂事了,別人問她,丫頭,你叫啥呀?她媽會說,小名玲玲,大名肖云玲。她就噘著嘴說,我叫董云玲,不叫肖云玲。她媽姓肖,她爸姓董。等玲玲四歲,老婆又懷孕了,這次生了個男孩。富貴哥跟老婆和岳父岳母商量,男孩姓肖,給他們繼承香火,玲玲的姓改回董。肖家人得了男丁,高興,自然同意了。改戶口還挺麻煩,富貴哥為這事找了所有關系,最后辦成了。拿到新戶口本那天,他喝得大醉。
其實一個姓而已,沒啥重要的。富貴哥說,但是我這個人,這輩子好多事都沒做成,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我最大的成就就是有個女兒,所以啊,我就想讓這個女兒跟我的關系越緊越好。說白了,我就是為她活的。
理解。我說。我理解他的感受,也理解了第一次見面時他說的那句話。
他苦笑,說,可恨老天爺是個睜眼瞎。
我聽出來,這句話里藏著的是無限傷心。
我閨女,玲玲,可太招人疼了。她剛出生,她媽沒奶,我們給喂奶粉,孩子一點兒都不挑,抱著奶瓶咕咚咕咚就喝。吃飽了,小手小腳在空中舞扎一會兒,閉上眼就呼呼睡了。拉了尿了,她也不咋哭鬧,就張著小嘴輕聲叫。你給她換完尿布,她咯咯一笑。
富貴哥說起了玲玲,他的光頭隨著眼睛一起放出光來,整個人像是松了勁兒的彈簧。我舉杯,跟他碰杯。他笑笑,把酒吱一聲喝了,繼續(xù)說,玲玲身段軟,是個跳舞的好材料。三歲多點兒,不到四歲,我們給她報了舞蹈班。她一去,什么壓腿、下腰,一點兒不費勁兒,老師都吃驚,說這孩子柔韌性、協(xié)調(diào)性太好啦。她也喜歡跳舞,電視上一放音樂,她就像摁了開關,踢踢踏踏跳起來,還都在點兒上。我和她媽都相信,她將來一定能成個舞蹈家。玲玲跟我親,我慣著她呀,想吃什么給買什么,想玩什么就陪著去玩。吃完晚飯,去小月河邊上遛彎,她就騎在我脖子上,一伸手就能夠著春天的柳條、秋天的樹葉。有時候,她騎著小自行車,騎累了,就嘟嘴,爸爸,騎不動了,我要騎馬馬。我一抄手,把她擱到肩膀上,另一只手拎著車子,背著我姑娘一圈一圈地走。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累。
我抬頭瞅一眼墻上的照片,感覺玲玲從上面飄了下來,笑盈盈地,正伏在富貴哥的肩頭上。我忽然想起他跳廣場舞時的姿勢,原來,他跳舞時擁著的不是什么情人愛人,是玲玲。我心里又酸又濕,像泡著溫熱的醋,眼眶周圍的血流淌得更快,淚腺在微微顫抖。我強忍著沒流出眼淚。我們無聲地喝酒。干杯后,我把兩個酒杯再次斟滿。
唉……富貴哥長嘆一聲,久久才繼續(xù)說道,玲玲五歲,身體查出了大病,什么病我就不說了,一提那個詞我這心臟就疼。各大醫(yī)院治了一年多,孩子遭了太多罪了,鼻子嘴里插滿管子,我看了眼淚止不住地流。她還問我,爸爸,你下輩子還要女兒嗎?要,我說,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要你當我的女兒。孩子還是走了。那時候我只能想,走了也好,免得受苦了,早走,早托生到一個沒病沒災的身體里去,好好過下一世。想是這么想,可等她真的徹底消失的時候,我還是撐不住。你知道我這光頭咋來的?就是玲玲沒了的那天晚上,一夜掉光的……
我能說什么呢?與富貴哥相比,我那點兒郁悶不值一提。我只能端起酒杯,繼續(xù)跟他喝酒。
酒喝到這個地步,天聊到這個深度,人就會覺得身體燥熱,仿佛血液因此加速流動起來。
咱們再去個地方。富貴哥突然說。
走!我以為他想換個地方繼續(xù)喝。
他轉(zhuǎn)身回屋,搗鼓半天,裝了個鼓鼓囊囊的大包出來。
你這是?
我?guī)愣救?!他說。
這倒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我正琢磨著是去家常菜還是附近的火鍋店呢,但是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興致勃勃,我也不好拒絕。
去就去。酒后的我,也有了不管不顧的沖動。
他立馬叫了車,直奔玉淵潭公園,那里有一個冬泳聚集點。已經(jīng)是半下午,車行很快,進了公園,七繞八繞來到水邊。果然有人在游,沒有年輕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他們戴著花泳帽,嘴里哈著白汽,大喊一聲,縱身跳入水中。
看著河水和冰面,我清醒了不少,嘗試著脫了羽絨服,一股寒意直透骨縫,太冷了,立刻又把衣服裹緊。
再看富貴哥,他在家就換上了泳褲,衣服一脫,泳帽一戴,已準備停當。
準備好了?他擺弄著泳鏡,看著我說。
我酒醒了大半,點點頭,說,太冷,我撐不住,下去可能就上不來了。
富貴哥嘴角露出嘲笑,真完蛋,瞧我的。
他活動了一下四肢,筆挺地站在河岸上,京劇演員一樣吊了下嗓子,雙手在頭上并齊,接著身體一躍,刺入冰水。身體入水的一瞬間,我看見他的腳似乎仍然腫著。富貴哥在水里像換了一個人,動作標準,游得飛快,出水換氣時總要大喊一聲。有的地方起了薄冰,他也不管不顧,破冰而行。
游了一會兒,他爬上岸來,身體和臉色都有些發(fā)青,但是目光炯炯。
今兒水不錯,他說,就是體能不行了。我連忙遞給他帶來的浴巾,他裹上擦身體。這時有游客散布在附近,他抱著衣服鉆進不遠處的樹林,幾分鐘后,穿戴好出來。
走得太匆忙,忘了帶熱水了。他說話聲音有些顫。
我也沒經(jīng)驗。看他的臉色越發(fā)青白,身體也有些抖,剛才眼睛里那抹精光正在淡去,便說,那咱們趕緊撤。
從河邊往公園門口走的時候,他越走越慢,兩條腿像是踩在冰碴上,小心地挪動著。坐上車,他才長出一口氣,口袋里掏出幾片藥,跟司機師傅借了口水,吞了下去。
我送他到海棠苑,問他要不要去趟醫(yī)院。他極速擺手,不用不用,老毛病。聲音不再顫抖,眼睛里的光還閃著,像煤油燈的火苗,一跳一跳的。
那你回去洗個熱水澡,多喝點兒熱水。我又叮囑了一句。
他比了個“OK”的手勢,說,回見了兄弟,今天挺開心。
保重。我說。
九
這之后,我的工作突然忙了,公司拿到個新項目,人員不夠,老板讓我負責,介入前期策劃,加班成了常態(tài)。岳母跟小區(qū)的老人已熟絡,除了插手些家務,其余時間都在跳廣場舞,或者跟老姐妹們約著去趕大集、逛公園。我老婆也終于開始吃抗抑郁的藥,狀態(tài)日漸恢復。只是我兒子還沒開竅,我不急,我可以等。春天到了,我忽然間覺得生活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
等項目終于有了眉目,海棠苑附近的海棠花已經(jīng)開滿小月河兩岸——我是在“長長久久”群里看見的。
周三上午,項目終于交工,領導說下午不上班了,大家去公園踏個青,然后一起吃飯慶祝。我就提議去海棠花溪看花,那附近正好有個海底撈,午餐就去涮火鍋。眾人都贊成。
花是好花,枝頭上開著,地上落著,水里漂著。游人很多,行行走走,心情放松不少??椿ㄅ恼罩?,我們步行到海底撈。兩張大桌子,二十幾個人,四宮格火鍋咕嘟咕嘟冒泡,大伙興致漸濃,酒意也漸深。
菜上到第二輪的時候,我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
因為近期做項目,常有合作方的工作人員打電話來,所以陌生電話我都是第一個接起。
對方是個女人,請問是小孫吧,孫洪超?
是我,您是哪位?
我是董建春……老婆,有點兒事,得跟您見個面。
董建春,我不認識啊,您打錯了吧?
我們是鄰居,海棠苑,你住四層,我是六層的,您來過我們家。
富貴哥?我忽然反應過來,認識這么久,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董建春。
我這會兒正在吃飯,晚一點兒方便嗎?我說。
行,就到小區(qū)附近的咖啡館吧,您幾點合適?
三點?
那我等您。
電話掛斷,我看見同事們又在碰杯,也端起面前的酸梅湯伸過去。這段時間熬夜太多,熬夜就要吃夜宵,夜宵多是燒烤、麻辣燙,吃得痔瘡犯了,我沒敢喝酒,也沒敢吃辣鍋。周圍的聲音突然恍惚起來,我想起,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刷到過富貴哥的朋友圈,群里也沒見他發(fā)天氣預報和限號信息了。這個群像是我的生活表征,某一陣放出來,天天看,某一陣又折疊了,很長時間想不起。
三點,我見到富貴哥的老婆,其實已是他前妻。
打完招呼,她起身去服務臺拿紙巾的瞬間,我想起來了,這就是我在富貴哥家門口撞見的那個女人。那時長發(fā),現(xiàn)在是短發(fā)。
董哥呢?我問。
死了。女人說。
我大吃一驚——但是后來想,我的吃驚有表演成分,那次,他帶我去冬泳回來,我心里就有這種預感,但是我不愿意相信這種預感。
怎么這么突然?他的病不是控制住了嗎?
女人笑了一下,說,沒什么突然的,他那種性格,只能是這個死法。大冬天的,他跑去冬泳,回來之后病就惡化了。他又是一個人住,兜里沒錢,拖著不去醫(yī)院。等過年我去看他的時候,已經(jīng)半死了。我給他叫了救護車,送到醫(yī)院去,熬了三天,咽氣了。
您節(jié)哀。我機械地吐出三個字。
我找您來,是因為他臨死之前留下個賬本,讓我按照賬本去找人還賬。他這人,想必您也多少有所了解,愛吹牛,愛打腫臉充胖子,好面子,好裝,也好占便宜。去年他答應給一個朋友掛協(xié)和的專家號,哪兒掛得上啊。最后他直接去醫(yī)院里,堵在那個專家開研討會的門口,要死要活,撒潑耍賴,人家實在沒招了,才給加了個號。
我腦袋嗡一下,她說的是我岳父那次。
女人繼續(xù)說,我也不知道你們倆都有啥賬,人死燈滅,他不認的,我也沒法認。他認的,我就替他還了吧,畢竟夫妻一場。
我倆沒啥賬,我說,要有,也是我欠他的。我腦子里竟然想起了那半瓶醋。
有,女人說,我看看。她掏出一個小本子來,翻了翻說,他欠您兩瓶茅臺。
我一愣。
我在家找遍了,也沒找到茅臺,估計被他喝了。我自己買了兩瓶,也不知道真假。說著,女人把旁邊的包打開,里面真是兩瓶茅臺。
這個……這個……老哥真不欠我什么,這酒我不能收。
拿著,也算是了卻他的遺愿。他本子上記的,我都一個一個找過了,欠錢的我給錢,欠東西的我就還東西。好在都是小賬,要是幾十萬上百萬,我也還不起。
我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嫂子,您能給我講講董哥嗎?
女人又笑了一下,說,您想聽啥?
不知道,我說,我就是突然特想了解他,特想知道他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
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女人重復我的問題,似乎走了神,過了半分鐘,又說,他就是個有心有肺、有情有義的神經(jīng)病。
她還是說起了他——
我們倆還是過了幾年好日子的。我說的好日子,不是物質(zhì)生活上,是夫妻感情上,就是女兒生病之前那幾年。我們家不是拆遷補償好幾套房子嘛,我父母住一套,我倆住一套,還有一套出租,生活沒什么壓力。他是上門女婿,在我們家當然不那么自在,但只要我父母不來家里,我倆還是挺融洽的。您知道,他這人嘴碎,愛說話,虛虛實實的,能把一件挺沒意思的事兒說得天花亂墜。我心思重,他呢,相對樂觀。所以跟他過日子不無聊,他也喜歡整些意外的浪漫,什么情人節(jié)送花這種都太日常了,您知道他情人節(jié)送我啥嗎?一只羊。我喜歡吃涮羊肉,他弄了一只羊來,在郊區(qū)殺了,拉到家里,點上炭鍋,一邊片肉一邊讓我涮著吃。別提多新鮮了。二八醬也是他現(xiàn)調(diào)的,特地道。他其實算不上北京人,這些都是他后來學的。還有他做的炸醬面,比我媽做得都好,面條手搟,炸醬肉丁用五花,菜碼七八種。
我生老大的時候,難產(chǎn),他跟著進了產(chǎn)房,結(jié)果被醫(yī)生趕出去了。大夫喊,吸氣、呼氣,他也跟著做,可是太緊張了,光呼氣不吸氣,直接缺氧暈倒。人家還得救他,醒了就直接把他趕到手術室外面了。說起來,他對我挺好的,我來“大姨媽”肚子疼,又趕上他發(fā)燒,他就把發(fā)燙的腦袋貼我肚子上……
我們玲玲的事,他跟您說過沒?說過?行,那我就不啰唆了。他跟玲玲親,爺兒倆好得像一個人。哪想到……玲玲……唉……玲玲走了以后,他有點兒魔怔了。后來,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事,他開始沒事兒就鼓動兒子,跟孩子說,你去跟你媽和你姥姥姥爺說,就說自己不姓肖了,要姓董。孩子又不聽他的,反駁說,我才不姓董呢。我要姓肖,將來我姥爺姥姥的錢都給我,我跟你姓,啥也撈不著。他認為這都是我給兒子灌輸?shù)?,我倆就吵架,關系越來越差。
他這個人,缺點不少,但是重情義,誰的忙都幫,有的呢,幫著幫著就幫出了禍事。我跟他離婚,也和這個有關。他一個朋友做生意失敗,去借高利貸,他替人家做擔保,結(jié)果那個朋友跑到國外不回來了,債主找他要錢。他耍賴拖著,人家就起訴了。我跟他是兩口子,這官司一輸,我們就得賣房子賠錢。你要是十萬八萬的窟窿,我想辦法肯定堵上了,可是一兩百萬,我出不了。再說了,這房子到底還在我爸媽名下呢,我就是想賣也賣不掉。我也不能賣,這是留給我兒子的,誰也不能動。拖了好幾年,我們之間那點兒感情拖得一點兒沒有了,只剩下爭吵和埋怨。算他有良心吧,在法院判決的前一天,跟我離了婚,凈身出戶。所以,他死得也及時,人死債銷,誰也沒招了。
您叫他啥來著?富貴哥,對吧?讓我猜猜,您這么叫他,是因為他脖子上那個富貴包,對不對?說起這個富貴包,我都想樂。您知道他為啥見人就摸人家脖子,讓人家去做按摩,把富貴包按掉嗎?他勸別人,但自己卻留著一個那么大的富貴包,搞笑吧?因為他相信富貴包真能帶來榮華富貴。我們家我爸長了富貴包,然后我們家拆遷了,榮華富貴說不上,的確是吃喝不愁。老董本來沒長這東西,他頸椎好著呢。他想發(fā)財,發(fā)了財,他就能自己買房子,搬出去住,兒子也會認他。他炒股,炒期貨,沒錢就跑到網(wǎng)絡金融去借錢,把一棟房子的房產(chǎn)證偷出去做抵押,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了,那棟房子就沒了。什么事都干,結(jié)果全是賠錢。能不賠嗎?他姓董,可是沒一樣是懂的,卻又不懂裝懂,別人一忽悠,他就往前沖。再后來,他覺得自己發(fā)不了財,是因為沒長富貴包,就開始養(yǎng)自己的富貴包。頸椎本來沒事,他天天故意彎著脖子,睡覺都把枕頭墊半尺高。您別說,還真讓他養(yǎng)出來了,比誰的都大??尚Π??還有更可笑的,他勸別人把富貴包按掉,是因為他覺得富貴和運氣這東西是有限的、定量的,尤其是在他周圍。只有把別人的富貴包都弄沒了,他的富貴包才能攢下財運,給他帶來大富大貴……
十
搬家那天竟是個大晴天。前一日還暴雨如注,我和老婆一直擔心雨會持續(xù),不想清晨推開窗,雨過天晴,天高云淡。
中午時,我們把新居收拾停當,出去吃了飯。飯后,老婆和兒子去附近的書店看書,我一個人沿著剛開放不久的公園溜達。
公園是鐵路主題,園區(qū)里有散落的綠皮車廂,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鐵軌,花草是新栽的,都長得努力而規(guī)整。因昨日之雨,有不少殘花落葉,但那些還在枝頭的,卻更清亮嬌艷。許多人來此打卡拍照,也有人支起手機直播,屏幕中亦是花團錦簇。旁邊,地鐵13號線凌空而過,隔幾分鐘就有一列車轟隆隆向南或北駛?cè)?,聲音自有其?jié)奏,把整個世界切割成一段一段的。
天氣很舒服,花在開著,草在綠著,來來往往的人在繼續(xù)自己的凡俗生活。走到公園中部,能看見不遠處的一棟樓,是圓形的,頂部卻又高又細,整個建筑看起來如一枚針頭。“天空病了,它在給天空打針?!蔽倚睦锩俺鲞@么一句話。
我打開微信,富貴哥的朋友圈仍然可見。誰能想到,人之外的東西,竟都比人長久。他發(fā)的最后幾條都是一張自拍照配文字,照片上他面色如昔,光頭依舊。兩段文字,一段是:你覺得自己摸透了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卻想不到規(guī)則之外還有規(guī)則。另一段是一句詩: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我查了一下,來自杜甫?;腥婚g,我想起那幅字寫的正是這句詩。上午整理雜物的時候放哪兒了?竟然毫無印象。
南北兩列城鐵同時駛來,交錯而過。我抬頭看了看天空,確有浮云在上,飄飄不知所來,蕩蕩不知所去。一陣巨大的悲傷和孤獨,從云端墜落,瞬間彌漫整個大地。人間永遠有榮華富貴,人間再也沒有了富貴哥。
原刊責編""" 張頤雯""" 侯""" 磊
【作者簡介】劉汀,小說家、詩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青春簡史》,小說集《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丁玲文學獎、陳子昂詩歌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