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們

又是一個濕潤的早晨。遠處的小溪和林木在白霧中飄浮，一只“佛系”大鳥靜止在鄰居家房頂的尖角上，頗像中國古典風裝飾物?；菽瓤吹胶蠡▓@的地上躺著一只受傷的番茄。昨夜風雨聲緊時，她曾預估到這種結果。這是一枚完美的西紅柿，個頭、果形、色澤堪稱完美，在沒有花的花園里，它成了顏值擔當，也因此她沒舍得摘，準備多觀賞幾天再說。住進新房子之前，她曾發(fā)誓自己家的前后花園只種觀賞性植物，等住進來之后，她立馬被中國人的種菜基因附體，后花園全種上了蔬菜：西紅柿、韭菜、尖椒、菠菜。

文森特說阿曼達和海莉下午要過來。晚上去外面吃也行，他加了一句。

在家里吃，我來做。

惠娜知道文森特有試探的意思在里面，現在英國的疫情嚴重，餐館基本上都關門了，主要是他們現在窮。文森特照例說著一大堆感謝的話語，他從不認為惠娜給他或他的孩子做飯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一點讓惠娜心里非常舒服。

海莉不能吃面筋。他叮囑道。

放心，我記著呢。

惠娜正在翻冰箱之際，姐姐盈娜就發(fā)來了語音通話?，F在是北京時間下午五點多，正應該是準備晚飯的時間，惠娜心臟嗵嗵打鼓，怕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快崩潰了！

怎么了？

讓他倆氣的！

盈娜口中的“他倆”專指父親和母親，七十八歲的程百侖和同樣七十八歲的那玉梅。

今天下午，盈娜接到父親發(fā)來的位置圖，讓她開車去接他倆，盈娜發(fā)現那個地方遠在松花江北岸，問是怎么回事，程百侖只一個勁兒地強調讓她快點，說情況復雜，而且他們快要被凍死了。盈娜被“情況復雜”幾個字嚇壞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陣更年期上來，心悸、冒汗，她趕緊叫上表弟，一起奔向江北。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在一個種子商店門口接上了他倆。九月末的松花江北岸，已經有了冬的跡象，西北風盛行，草木凋零，寒風凜冽。他倆手牽手，因急切和欣喜，歪歪斜斜地跑向停在馬路對面的汽車，睫毛上掛著哈氣凝成的水珠，口罩中間濕了一大塊，坐進汽車之后的半分鐘時間里，他倆發(fā)出的只有“哎呀呀”“哎呀媽呀”“我的老天爺呀”等表達終極恐慌的感嘆詞。

他倆受一位認識多年的退休女醫(yī)生的鼓動，來到某療養(yǎng)院注射了德國最新研制的專為國外高官貴族使用的活力基因蛋白酶，以提高免疫力，達到延年益壽之效。該療養(yǎng)院號稱因為德國對該酶限量出口，國內只給省廳級以上老干部用。因為疫情，老干部都不出門了，才輪到普通人。原價六萬多元一支，女醫(yī)生給了優(yōu)惠價，四萬元一支。一輛奧迪專車把他倆拉到療養(yǎng)院。輸液到一半時，程百侖覺得不對勁了，輸液的房間有四張吱嘎作響的簡易鐵床，床單床罩應該是洗過的，帶著曬干后的細褶皺，但顏色混濁，雪白、象牙白、淡黃混雜，一看就是被若干人的汗?jié)n或其他神秘物質浸泡過，和奧迪迎賓車的反差有點大。二人細思密想，又找出一個致命破綻：護士是直接拿著兩個鹽水瓶子進來的，說基因蛋白酶已經兌在里面了，也就是說他倆根本沒有目睹兌藥的過程，那么注入體內的這瓶生理鹽水里是否含有四萬元人民幣，永遠是個謎。輸完液后，護士來拔針，程百侖提出要看看活力基因蛋白酶的藥瓶，護士說扔了，他倆問扔在哪兒了，護士說不是她扔的，她去問一下。幾分鐘后，那個接待他倆的“陳主任”過來了?？粗@個魁梧的壯漢，他倆的語氣放謙卑了，說打這個營養(yǎng)針是女兒們贊助的，她們特地叮囑過，要把藥瓶拍個照片，看看里面是什么成分。陳主任說啥成分也打完了，覺得哪個成分不好，還能從血液里擠出去？那玉梅說畢竟是姑娘給花錢，還是把藥瓶拍個照，要不以為我們把錢亂花了。陳主任說，我也忘藥瓶扔到哪兒了，我找找看吧。說完他就轉身走了，他倆以為是去“找找看”，便跟在了后面，從一樓走樓梯上到四樓，陳主任不高興了，說我上廁所，你倆跟著干啥！陳主任進去之后，廁所里傳來非常大的叫罵聲，好像是陳主任在電話里跟誰吵了起來。因為里面有回聲，再加上隔著門，沒聽清罵什么，但憤怒情緒是聽得出來的。這時，他倆驚恐地發(fā)現，療養(yǎng)院本來就地處偏僻，又由于疫情，整棟樓里根本沒什么人，一旦發(fā)生爭執(zhí)，用程百侖的話說“很有可能無聲無息地命喪于此”。安全第一，他倆倉皇退出療養(yǎng)院。出大門后，他們還被疑似療養(yǎng)院員工跟蹤了一里多地，程百侖的“情況復雜”即由此而來。

盈娜分析，他倆見到她時那大劑量的感嘆詞不是因為八萬塊錢白花了，而是逃過一劫的慶幸。

那是個療養(yǎng)院，萬一輸液的時候出點啥事，都沒人搶救！給我氣的，又不敢說什么，怕他倆上火。我現在這么困難，他們從沒問過我缺不缺錢。多少次，我和你姐夫抱頭痛哭，不敢讓他倆知道……

疫情之前，盈娜經營的飯店規(guī)模不大名氣不小，被眾多美食博主推薦過。分店剛開一年多就趕上疫情，投入的裝修錢和老店新店的租金把盈娜兩口子壓得喘不過氣來。

現在，他倆的日子比咱們倆的要好過得多！惠娜嘆道。

他倆都是事業(yè)單位退休，退休金加在一起近萬元。

他倆對二十四都比對我好！盈娜憤憤地說。

二十四是只不滿兩周歲的公雞，是今年的五月二十四日那天，一個農村親戚來串門時帶來的。他倆不敢殺雞，想等女婿過來再殺，就先放在小院子養(yǎng)著。程家住一樓，有個二十多平方米的小院子，籬笆墻有兩米高。老兩口低估了公雞的飛翔能力，結果雞飛了出去，不見蹤影。正在他倆對著空院子沮喪之際，公雞又從外面飛上了籬笆，跳進院子。這“向死而生”的一跳感動了程百侖，從此家里多了一只寵物二十四。在和人類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后，二十四羽毛閃亮、雞冠高聳、美麗雄壯，黏人、撒嬌，聽得懂簡單指令。每天，老程還會帶著雞出門遛一圈，當手機伸過來時，二十四會非常配合地站好，目光跟隨鏡頭，并挺起脖子。因為二十四太敬業(yè)，每天不等天亮便喔喔叫，鄰居投訴過多次，現在二十四生活在程家的客廳里。他倆一直是“聞雞起舞”之人，每次聽二十四打鳴，他倆都會“對新的一天充滿感恩”。

英國人的胃很容易對付，像文森特基本一天兩頓，偶爾甚至一頓，也不必準時準點，更無須營養(yǎng)搭配，臨時吃塊小點心也算一頓飯?；菽葋碛?，從來沒有為吃什么而產生過困擾。

文森特嘴上一再強調簡單一點，但還是親點了鍋包肉。他去哈爾濱時，對這道菜有點上頭。其實，他對所有煎炸的食物都感興趣，平時，惠娜對這方面看管得緊。

大概是為了炫耀新文身，大冷的天，阿曼達穿了件短袖T恤。文身是個抽象的幾何圖案，在肘部上方環(huán)繞胳膊一圈，周圍皮膚仍然紅腫。阿曼達從手機里調出圖片給惠娜看，說本來是要文這個圖案，但因為太貴而且太痛，所以只文了其中一部分，等到以后攢了錢再一點一點往上文。圖片里有一只彪悍的大花臂膀?；菽日f，我更喜歡你現在這個圖案。

十四歲的海莉是《哈利·波特》迷，本人看上去也頗有精靈氣質：淺褐色的鬈發(fā)，睫毛和眼睛也是褐色的，小巧的臉蛋，鼻部長滿雀斑。這孩子情商頗高，深受老爹的寵愛。每逢《哈利·波特》系列新書出版，文森特都會為了買到作者簽名版而通宵排隊。因為右腿扭傷，海莉在疫情前就已休學在家，一直上網課。不知為什么，珀琳似乎沒有讓她重返學校的打算，最近，海莉被診斷出另一種疾?。浩诰C合征。提到這個事兒，文森特也很生氣，他說海莉的病情基本都是珀琳向醫(yī)生口述的，她想說輕就輕，想說重就重，但真的沒有到休學的地步。珀琳是文森特的前妻，阿曼達和海莉的母親。

惠娜做飯時，阿曼達和父親在餐桌前聊得熱火朝天。她大專畢業(yè)后一直以患哮喘為由向政府申請救濟金，有關部門核實了她的病歷之后，認為她的癥狀沒有嚴重到無法工作的程度而駁回了申請。珀琳母女經過多番爭取，申請終于成功獲批了。從下個月起，二十五歲的阿曼達每月可以領到政府的救濟金了?？粗硷w色舞的阿曼達，惠娜有種欣慰，女兒許紫悅比阿曼達大兩歲，雖然從一開始就極嫌棄自己的銀行窗口工作，但大學畢業(yè)后就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

鍋包肉、西紅柿炒蛋、蔬果沙拉、韭菜炒綠豆芽、牛肉鍋貼、揚州炒飯全都光盤了，文森特尤其贊了韭菜炒綠豆芽，兩個姑娘不認識韭菜，但覺得味道不錯。韭菜是惠娜自己種的，有數的幾根。英國超市極少見這東西，而且貴出天際，用拇指食指能圈起的一小把要三英鎊。綠豆芽也是她自己發(fā)的，又白又長，水嫩嫩的。

海莉提出想買一只貓，拿出手機給文森特和惠娜看貓的圖片，那是一只暹羅貓，價格為六百英鎊。文森特嚇了一大跳，直言買不起。這是真話。他們搬進新居才一年多，家具仍在一點點添置，家電都是舊的，至今在三個衣柜中，還有兩個是無紡布的簡易柜子。全屋的窗簾、床上用品和大冰箱是娘家人共同贊助的。六百英鎊需要他們好幾個月節(jié)衣縮食。文森特是軟件銷售經理，疫情之前每年有十一二萬英鎊的稅前收入，在英國也是中產偏上，但有房貸，每月要支付給珀琳母女三人兩千四百英鎊的撫養(yǎng)費，再刨去稅，根本沒什么積蓄。隨著疫情來臨，他的銷售業(yè)績大幅下滑，根本拿不到傭金，少了一大塊收入，家里的日子空前拮據，他們總是趕在超市關門前半個小時去買東西，這樣可以買到打五折的食品。惠娜獨自撫養(yǎng)女兒二十多年都從來沒過過這么窮的日子。

臨走之前，海莉依然哀求父親給她買貓，這大概是她今天來吃飯的一個主要目的。文森特說家里已經有條狗了，海莉說，那是阿曼達的狗。

你會給海莉買貓嗎？孩子們走后，惠娜問文森特。她認為他一定會掏錢為女兒買貓的。

我才不會為一只貓去打劫銀行呢！

我也不同意你掏錢給買，因為貓不是生活必需品。

惠娜懷疑是珀琳挑唆海莉向文森特要錢的。上周，珀琳打電話給文森特，讓他帶孩子們去野營度假，被文森特回絕了?；菽犬敃r很生氣，珀琳又不用上班，而且比我們有錢，為什么不可以帶孩子們出去玩？珀琳目前的生活壓力遠遠小于前夫，房貸應該已經還完了，拿著前夫給的兩千四百英鎊的生活費和英國政府對單親媽媽的補貼，生活過得很寬裕，在離婚后的十年里，珀琳沒打過一份工，也不結婚，悠閑得天天晚上泡酒吧，她把錢卡得死死的，孩子們有什么需要就來找老爸解決。至少在“中英家庭群”里，文森特付給前妻的撫養(yǎng)費是最高昂的。惠娜一個朋友的老公是個有三十多年工作閱歷的公務員，每月只付給未成年女兒四百英鎊的撫養(yǎng)費。文森特解釋說，在離婚時，他的收入很高，法院給算出這么一個數字，而且，別人都是付收入比例的12%，他付18%。即使阿曼達早過了需要撫養(yǎng)的年齡，可文森特怕女兒吃閑飯受母親白眼，所以仍照常支付了她的那一份兒。主要是他不敢和珀琳去法院撕×，“她會像一頭被激怒的大象”，等海莉滿十八歲他就“咔”地停止支付珀琳母女三人的生活費。

貓最終還是買了。文森特說是珀琳花錢，他負責陪海莉去貓舍取貓。惠娜一點也不信，她來英國后，發(fā)現阿曼達和海莉只要是買超過十五英鎊以上的東西，肯定來找文森特要。阿曼達曾當著她的面跟父親抱怨說向母親要錢非常困難。貓舍所在的農莊偏僻得把導航都整蒙圈了，文森特數次下車打聽，七拐八繞才到達。下了車，惠娜不得不在貓舍外面站了一會兒，直到暈車的感覺減弱。

海莉非要海報圖片上的那只貓。我看那只好！惠娜指著另一只更活潑眼睛更藍的小貓讓文森特看。

現在不可能考慮這個，文森特說。

這個比海莉選的那個價錢要高嗎？

文森特雙肩聳得快高過頭頂了，價錢低我們也買不起。

惠娜才弄明白，他是以為她也想買一只貓，心里有些惱火，但還是解釋了一下，海莉選的那只看上去有點弱，這么小，怕拿回家后自己養(yǎng)不好。

文森特阻止道，她喜歡哪個就是哪個，免得過后埋怨我們。

海莉抱起屬于自己的小貓時，對父親說了一句，謝謝你為我付出那么多。惠娜知道自己又猜中了，買貓的錢肯定是文森特出的。英國人慣孩子的程度，甚過國內的獨生子女父母。文森特對孩子百般寵愛，幾乎有求必應。大女兒凱文是文森特和女友維多利亞的非婚生女兒，未成年之前一直跟隨母親在曼徹斯特生活?！袄衔那唷蔽纳爻姓J自己恐婚，和維多利亞在一起七年，即使有了孩子也未結婚；阿曼達三歲時，他才和珀琳領證；和惠娜也是談了五年多戀愛，分分合合之后才走進婚姻，直到現在也不肯戴結婚戒指?；菽纫驗橹脷?，把她的結婚戒指也放進床頭柜。去年圣誕前，文森特帶惠娜去倫敦拜訪姐姐凱瑟琳和姐夫塞巴斯蒂安。老兩口對惠娜的印象似乎很好，他們說希望她和文森特能早日結婚。我們已經結婚了，去年三月份在中國注冊的?；菽雀嬖V凱瑟琳?；丶液螅菽荣|問文森特為什么對姐姐一家隱瞞自己已婚的事實。文森特狡猾地說，如果凱瑟琳和塞巴斯蒂安問他這事，他會如實回答，但他們從來沒問過，你知道英國人向來不愛打聽別人的隱私，哪怕親人也是如此。惠娜問，你通知他們我們要去拜訪時，不介紹下我的身份嗎？文森特回答，他們早都知道薇諾娜，我沒必要特意強調說我的妻子薇諾娜。在結婚這個問題上，文森特一向鬼鬼祟祟，各種各樣的借口，怕小女兒海莉受不了、怕珀琳不讓他見孩子、離婚證找不到了……阿曼達是通過和紫悅聊天才得知父親已經結婚了。她當時表情很吃驚，特別不相信的樣子！紫悅告訴母親?；菽锐R上明白，文森特在向孩子和珀琳介紹自己的身份時，一定有另外的版本。好在，文森特還算是個不錯的丈夫，當時收入豐厚，隨和，會說，超有耐心，算是個暖男。他們的新房子在一個優(yōu)質的中產社區(qū)里，環(huán)境和地理位置無可挑剔，惠娜一見傾心。房價比文森特的預算多出五萬英鎊，但他還是咬咬牙買了下來，他說自己應該會走在惠娜前面，所以這個房子最終還是由惠娜來住，一定要她喜歡才行。雖然目前沒法驗證此話真假，但惠娜一想到此話，總會涌出些感動?；橐隼?，尤其在經濟拮據時期，甜言蜜語是一種能量，可以用來充抵窘迫帶來的不安全感。

惠娜有點怕和父母視頻，雖然每次各有各的主題，但兩件事總歸要提：找工作、敦促她回國。順序不能顛倒，第一件沒落實再順便提第二件，這讓惠娜在通完視頻之后，總是滿腔焦慮。她今年五十三歲了，靠文森特的默契，英語能夠應付兩個人的日常。來到英國后，她是下定決心要找工作的，可剛上完移民英語班的課，疫情就來了。在國內，她是一個大型國企高工，還是小部門頭頭，年收入也將近二十萬元。本想混到退休年齡再來英國申請永居，但去年初夏，文森特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突然說珀琳對他說很后悔離婚，惠娜慌神兒了，馬上請了探親假趕往英國，本想春節(jié)過后回國，可是疫情來了。單位領導念她臨近退休，也巴不得她趕緊騰出位置，于是同意她停薪留職，但所有社保要自己交。國內還有房貸。文森特有個私人小公司，賣工業(yè)電腦，惠娜是唯一員工，文森特每月給她六百英鎊工資，也正好避稅了。即使匯率好的時候，這些錢交社保和房貸仍然不夠，她只能靠為數不多的積蓄先頂著。

經濟獨立是女性最強大的底氣，這句話經常被退休教師程百侖引用。年紀大的人極度缺乏安全感，惠娜失去經濟收入成為他倆不能承受之重?？紤]到文森特大自己女兒十一歲，他倆的思路聚焦點總是落在未來數年之后女兒如何獨自在英國養(yǎng)老的問題上：文森特有沒有給你上養(yǎng)老保險？醫(yī)保怎么辦？英國的養(yǎng)老院是否免費？文森特有沒有立遺囑，將來房子會不會歸你住……在他倆看來，這些問題都是拖不得，應該馬上著手解決的事。

一提這些事情，惠娜便煩得不得了，因為她也無可奈何。我不想考慮那么多！人連明天的事情都決定不了，干嗎要去為十幾年以后的事情焦慮呢！

這樣說，他倆便認為女兒是在回避，更加慌亂了。

文森特曾說，為還沒發(fā)生的事情困擾是愚蠢的。

你倆別操心我的事了，在英國待的時間長了，自然會找到解決辦法。你倆把自己照顧好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菽却嗽捯怀?，惹來他倆一陣傷感。唉，努力吧！畢竟我們都快八十歲了，生命已薄如蟬翼，自己照顧自己實在力不從心。你離我們這么遠，將來你姐也要投奔兒子去澳大利亞，她現在不斷給我們吹這方面的風……本該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我們卻要成為空巢老人……程百侖感嘆道。自從被活力基因蛋白酶騙走了八萬塊，他倆的悲觀指數大大提高。一觸及這些，惠娜不由得語塞，她不知怎么勸，又不能下什么保證。

文森特再有兩三年就可以退休了，你們可不可以回國養(yǎng)老？那玉梅問。

程百侖補充道，我們現在還好，雖然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但應付生活沒問題?？墒牵龠^兩年，我們倆都八十周歲了，能不能照顧自己就很難說了，兩個女兒離得那么遠，我們心里沒有安全感哪。老文的退休金在中國生活肯定要比在英國生活舒服！你不喜歡哈爾濱的冬天，這個問題也非常好解決，我們可以一起去海南過冬。

惠娜不敢說文森特的父母都是在養(yǎng)老院走的，那在他倆聽來和送他倆去養(yǎng)老院是同一個意思。她只好用拖延戰(zhàn)術，說跟文森特慢慢滲透，心里明白再努力也根本滲透不出父母想要的結果來。即使四年后海莉成年了，老文也不會離開英國，他希望自己活到老干到老。

你要跟老文講清楚，中國人是要贍養(yǎng)父母的，這是法定義務！那玉梅的語氣里透著焦慮。她現在就跟小孩子一樣，忍受不了延遲滿足，提出了條件就得馬上得到個滿意的答復，否則，她的思維就糾纏在此，反反復復地要跟你確認。每次結束跟父母的通話，惠娜都會出現心慌心悸的癥狀。

海莉成年后，假如我父母需要我回去，你會和我一起回中國嗎？惠娜問文森特。

妻子第一次提這個問題，文森特顯得有些驚訝，當年他在擇偶要求里寫得明明白白的將來在英國生活。

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這個打算。當然，一切都有變化的可能。文森特外交性地答道。

沒關系，我只是問問而已?；菽雀杏X自己松了一口氣。他倆多次提到讓女兒女婿將來回中國，惠娜每次都敷衍說會跟文森特商量這事，但從來沒商量過，因為她明知道文森特會如何回答?？扇舨粏栆幌?，總覺得對不起父母。

文森特每次接前妻的電話都會有個習慣動作，先瞥惠娜一眼，然后背過臉去，假裝不經意地躡手躡腳地拉開和現任妻子的距離，語調變得扭捏做作?；菽饶軓倪@忸怩作態(tài)里腦補出丈夫的面相。

對話內容與暹羅貓的保險有關。

文森特掛斷電話后跟惠娜解釋，海莉的貓病了，在寵物醫(yī)院住了兩天，需要他去把貓接回來。

惠娜知道他是去給貓交保險錢，又不知立即戳穿他妥不妥，只是嗯了一聲，繼續(xù)擦地。錢是一方面，最讓惠娜生氣的是他甘于被珀琳支使得團團轉的賤樣。

文森特沒等公司的會議開完便關掉視頻去取貓。大概看出了妻子的不悅，出門前他嘟起嘴巴，隔空“啾”了一下，只得到一個高冷的背影?？粗煞虻能囻傠x視線，她立即放下抹布，現在是國內晚上八點多鐘，她想找人吐吐槽。她先打開微信朋友圈看看動態(tài)，突然翻到一個名字和頭像都很陌生的“與往事干杯”發(fā)的一條朋友圈：一張宮崎駿風格的圖片，藍天白云之下安詳的街道。配文：愿未來你一切安好?；菽赛c開頭像，發(fā)現“與往事干杯”竟然是夏志豪，他以前的頭像可是一對小戀人擁吻的照片。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夏志豪，女兒許紫悅相處兩年半的男朋友，兩人已談婚論嫁。她急忙聯系許紫悅，語音通話的請求被拒絕，隨后一條信息進來：我在外面，不方便。她發(fā)文字：我只問一句，你和夏志豪怎么了？回復：我們分手了。她問：因為什么？回：煩了。她問：他怎么惹著你了？回：等我有空再告訴你。

兩人分手肯定是許紫悅起的幺蛾子，惠娜這樣篤定是出于她對夏志豪的了解，這孩子對許紫悅無限包容。

志豪，想跟你通個話，方便嗎？她給“與往事干杯”發(fā)微信。

過了大約十分鐘，夏志豪發(fā)起語音通話。

對不起，阿姨，剛才我媽在旁邊，不方便。我現在到外面來了。

我看見你的朋友圈，就和許紫悅聯系了，聽說你倆怎么著，鬧別扭了？

是的，阿姨，我們分手了。紫悅提出來的，上周的事了。我以為她說的是氣話，消氣就好了。今天下班后，她過來把自己的東西都拿走了，我跟她說別沖動，再好好想想，給我個機會……夏志豪哽咽了。

惠娜也哭了，她一直拿這個準女婿當兒子待，別人夸子女的時候，她就夸志豪。私底下，她甚至覺得女兒有點配不上人家。在她心里，志豪近乎完美：985高校畢業(yè)的理工男，而且是暖男、帥男，在央企工作，才二十八歲已經是副科級了，自己貸款買了一套電梯房，雖然面積不大，但小兩口也夠住。最讓惠娜喜歡的是他的溫良懂事。每當惠娜母女鬧矛盾時，他總是在中間充當緩沖器。這點最讓惠娜喜歡。紫悅的父親許明脾氣大不上進，拼盡全力地把自己作成了孤家寡人，親戚和同事都不搭理他。對女兒擇偶，惠娜沒有過高要求，上進、溫和是首要條件。許紫悅盡管從四歲起就和母親一起生活，但脾氣秉性偏向父親，我行我素，脾氣沖，連惠娜這個親媽有時候都被氣得想扇她幾記耳光，基因這東西是繞不過去的。而志豪恰好是那種懂得呵護女人的好男人，惠娜覺得女兒的幸福人生已經奠定了一半。

對不起，阿姨，我沒把這段戀情保住，讓您失望了！我一直很敬佩阿姨，希望您別把我微信刪了，以后，無論阿姨有什么事需要我，只要您吱一聲……

紫悅肯定也是一時沖動，她的脾氣來去如風，再加上單位績效考核期，你們都冷靜冷靜??！

讓您操心了，阿姨。

快別這么說，是紫悅有錯。

聽筒里傳來風的嘶吼聲。想到志豪獨自在西北風中抽泣，惠娜心痛得涕泗橫流，把剛進屋的文森特嚇了一大跳。

甜心，怎么了？

紫悅跟男朋友分手了。

僅僅是這個？

是的。

文森特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但也沒說什么，直奔廚房。他是餓壞了，狼吞虎咽地將一張冷餡餅吃了進去。

你真的沒有因為別的事情生氣嗎？因為我出去之前就覺得你不高興了。他有了底氣后又問道。

珀琳為什么不去寵物醫(yī)院取貓？她是要你去交保險錢吧？

寶寶，不是的。因為買貓時簽的是我名字，所以，貓看病的保險必須由我簽名，她去也沒用。貓的保險錢是珀琳出的。

惠娜這才知道是自己有誤會，趕緊收回冷臉。紫悅似乎很忙，幾個小時過去了，惠娜也沒接到女兒的電話，一看已是北京時間晚上十一點多了，此時再打過去，也聊不了幾句。

晚飯做得潦草，吃得也潦草，文森特主動承擔了收拾廚房的活兒，惠娜坐在餐桌旁邊起草一封給女兒的長篇短信。寫著寫著，眼淚又默默地流下來。

這是紫悅自己的事，你不應該過分參與，她已經二十七歲了。文森特說。

她的心智根本不成熟，看不懂自己的心，我只是想從一個過來人、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給予建議?；菽绒q解道。

惠娜堅信紫悅是在乎志豪的，前幾天還跟姥爺說，她準備和志豪先領證，然后等惠娜回國后他們再辦婚禮。這也是她要全力阻止兩人分手的原因。再說，紫悅已經二十七歲，再想找到志豪這么好的人，實在太難了。

怕激起女兒的逆反，惠娜寫的長信息也是再三修改，不敢?guī)б稽c稍有責備的話，晚上十一點多，她把信息發(fā)送出去。大概是長度感動了紫悅，她馬上就回復了一條微信：我和那個“媽寶男”再處下去，不是我瘋就是他媽瘋。

現在是北京時間早上五點多，一向靠鬧鐘叫早的紫悅少見在這個時間清醒，應該是一夜未睡吧。

惠娜顧不得夜已深，怕吵醒文森特，她夾著被子去了另外一個房間。寶貝兒，你要先搞清楚什么是媽寶男。她盡量柔聲細氣，媽寶男是離不開媽媽，而志豪是他媽媽離不開他；媽寶男是什么事情都由媽媽來決定，而志豪小小年紀就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主；媽寶男沒承擔，志豪是個男子漢，在家庭、在單位都是頂梁柱。

就算他不是媽寶男，可是他能離開他媽嗎？生活不是還要綁定在一起嗎？

這個問題好解決，等你們結婚后，可以給他媽媽在附近小區(qū)租一個小房子，買一個也行，可以把我們家的小房子賣掉，新房子寫你名就行。

但是她肯定也要天天到我家里來，我現在一看到她就要爆炸。媽媽，真的，我這兩年多忍受已經到極限了，你總讓我換位思考，為什么你不跟我換位思考？

志豪他媽還不到五十歲，說不定哪天想通了找個后老伴呢！

我可不抱那幻想！

許紫悅非常討厭夏志豪的母親魏紅英，若不是惠娜及時疏解，可能這段戀情早就結束了。

志豪二十歲時父親遭遇車禍去世。丈夫走后，剛四十歲出頭的魏紅英辭去工作，賣掉小縣城的房子，到兒子的大學所在地租了房子，從此，兒子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靠打零工為生。

惠娜見過魏紅英，人長得漂亮，話不多，可能因為文化程度不高，說話辦事總顯得畏畏縮縮。志豪爸爸在世時對妻子寵愛有加，她習慣了依賴，丈夫不在了，這種依賴自然地轉到兒子身上。紫悅經常在背地里罵她控制欲強，變態(tài)，惠娜勸女兒，她并不是控制欲強，是恐懼感使然，一個沒有生存技能的中年女人，在一瞬間失去了生活的依靠，留下的心理陰影一輩子都難以散去，所以要把兒子置于視野之內，否則就會焦慮。

紫悅和志豪的工作單位不在同一個區(qū)，兩人屬于不定期同居，有時志豪到惠娜家住，有時是紫悅去志豪家住，以雙方的忙閑程度而定。志豪來惠娜家住時，哪怕只一個晚上，母子也要通過微信數次聯系。志豪對此解釋說可能是更年期的緣故，他媽心臟早搏厲害，自己一個人在家老是害怕。紫悅私下里就認為她是裝的，惠娜讓女兒多多理解，說自己更年期也有很多亞健康問題。但是，說服一個青春勃發(fā)的女孩去和更年期婦女換位思考是件困難的事。

那天是周五，紫悅下班就趕到沃爾瑪超市和志豪母子會合，準備買完東西一起回志豪家吃飯。在超市樓下，紫悅一下子看見自己最喜歡的那家過橋米線終于營業(yè)并且可以堂食了，便臨時改變主意，建議吃完米線再回家。志豪欣然同意，魏紅英不太情愿，嘴里磨叨家里已經準備了什么什么，但也進了餐廳。點餐的時候，服務員隨口說了一句，如果沒吃飽，可以免費再加一碗米線，魏紅英便立刻讓兒子減去一份米線，說四碗米線足夠了，我用你們倆誰剩的湯再加點辣椒醬拌米線就行。紫悅因為常在這里吃，知道米線的分量沒多少，又都是饑腸轆轆的時刻，自己吃一碗都未必能夠，更別說志豪了?？蔁o論怎么勸，魏紅英堅持等米線上來再說，若不夠吃臨時再加。服務員端上來兩份米線，告知加量的米線只能在兩份米線吃完之后才能再加。志豪想再加一份，魏紅英還是阻止，說剛吃了一個烤雞肉串，已經不餓了。志豪只好把自己那份米線分一些給母親，紫悅說餐廳里的人都在瞅他們三個人，當時她就下決心跟志豪分手了，但仍平心靜氣地在志豪家過了一個周末。幾天后才提分手。

為什么幾天后才提分手？惠娜問。

不想讓他對他媽媽留下心里疙瘩，畢竟他們還要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紫悅回答時，嗓子是沙啞的。

你這不是很通情達理嘛！為什么就不能理解志豪呢？

我現在隔三岔五去一次他家都煩他媽煩到崩潰了，結婚以后，還能好嗎？明知道將來要過雞飛狗跳的日子，還非要往一起湊，何苦呢？

紫悅，志豪的媽媽不是飛揚跋扈的人，也沒冒犯過你，她跟兒子的相處方式可以慢慢調整嘛！你那么煩人家，是不是自身也有問題？

我是有毛病，脾氣不好、沒耐心，不喜歡的人就一點也容不下，可是我改不了，所以，也別再折磨夏志豪了。

你之所以那么煩志豪媽媽，其實是潛意識里的占有欲，說明你非常愛志豪……

紫悅以要上班為借口把母親擋了回去。

惠娜重新回到床上，一點睡意都沒了。年輕人的意氣用事是多么可怕，她想。一直不敢聽劉若英的《后來》，曾經，她因一時沖動和相處一年多的男朋友分手了，后來，就體會到《后來》里的全部痛楚。

文森特把手搭在她身上，好了，把選擇權交給紫悅吧！做父母的總想按照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去塑造孩子，這是痛苦的來源。

我不能看她做一件令自己終生遺憾的事而不去阻止。

呵呵，誰的人生會沒有遺憾呢？這是生活的一部分，有了遺憾才會珍惜曾經擁有，謹慎行事。

可有些遺憾會耽誤一生的幸福。

志豪是個好孩子，但你不能認定紫悅只有跟了他才是幸福，跟了別人就是不幸福。她的親身感受更真實。

不是的，中國有句古語，旁觀者清。無論年齡、閱歷和看問題角度，我都比她更清楚。

即使這樣，你也無權改變別人的想法。如果你的決定錯了，卻由她來承擔后果，這對她來說是不公平的。

可若是明知道她錯了，還任由她錯下去，這是父母的失職。

紫悅已經是成年人了。她做錯決定，就自己承擔后果，我們無能為力。就像梅蘭妮，你都知道的……

梅蘭妮是凱文出生時的名字，文森特給起的。她是文森特三個女兒中最漂亮也是最優(yōu)秀的一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畢業(yè)，現在倫敦的一個大公司當HR?；菽群退龑Ρ舜说挠∠蠓浅：?，一直保持聯系，還會在生日時互贈禮物。文森特在跟惠娜談戀愛時便擠牙膏式地透露了凱文的事情：不喜歡男人，也不認同自己的女兒身，十五歲時承認自己喜歡女人，十七歲時，自己將名字從梅蘭妮改為凱文，十八歲時決定成為一個男人并在十九歲時割去了兩個乳房。她的變性決定得到了母親維多利亞的全力支持，后者還成功說服文森特贊助了割乳的全部費用。第一次見梅蘭妮，盡管惠娜被她的英俊和帥氣折服了，但依然惋惜。梅蘭妮身材苗條，因為割去雙乳，身體變成薄薄的一片。

孩子想法簡單，容易走極端，他們沖動的時候，父母應該做一個減速器，而不是助推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很多想法和現在完全相反，更別說十九歲的孩子了。我認為，你在她大學畢業(yè)之后再給掏手術費更合適，至少多幾年考慮的時間。

文森特聽出了妻子話里的責備，解釋道，那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我多方咨詢，希望找到一個最正確的解決方法。我特意兩次去倫敦跟她長談，把能想到的后果都講了，她很堅決，也做好了承擔后果的準備。她從小就有主見，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決定，如果將我的感受凌駕于她的感受之上，那是錯誤的，會造成她不信任自己。

文森特的話，聽上去是沒錯的，但放到實際當中，惠娜認為這是父母的一種躺平。她不想再爭論下去，英國人的政治正確到了愚鈍的程度，硬杠的話，你會被氣到吐血。

十月剛過，文森特接到外甥女的電話，得知他的姐夫塞巴斯蒂安去世了，享年七十七歲。

差不多一年前，文森特帶惠娜去倫敦看望姐姐，那時的塞巴斯蒂安面色紅潤，步履穩(wěn)健，還能頂著寒風去公園遛狗。

現在英國的疫情相當嚴重，禁止多人聚集，所以塞巴斯蒂安的葬禮一切從簡，不準備邀請外地的親人參加了。文森特說應該馬上去買一張問候卡，讓全家每個人都在上面簽上名字，然后寄給姐姐凱瑟琳?；菽日J為文森特應該馬上給姐姐打電話表示慰問才對，但文森特猶豫了，說不知是否需要這樣，然后說要問問珀琳。惠娜在英國還是第一次遇到親人故去這種事情，也不知道這方面的禮節(jié)，但是打電話慰問悲傷中的親人，這應該是全人類的通識吧，她想不明白文森特為什么還非得去問問珀琳。

是的，珀琳說應該打個電話！文森特像得到準奏一般，飛快地撥通了凱瑟琳的電話。

鎮(zhèn)里有個專門賣卡片的商店，節(jié)日賀卡、生日賀卡以及各種用途問候卡都有賣。文森特很快買回一張問候卡，撕開塑料包裝皮，便讓惠娜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菽燃{悶兒為什么不等他將問候語寫完了再簽。

隨便簽在空白處就可以，文森特重復了剛才的話，并沒有解釋什么?；菽炔恢勒煞蛞诳瞻醉撋蠈懶┦裁?，寫多長，她在右下角簽上了名，把卡片放在餐桌上等著墨水晾干。“Winona”看上去像游弋在蒼茫海水中的一條小魚。

兩個孩子要過來吃飯，文森特開車去接。珀琳家離這兒不遠，車程不到十五分鐘。疫情嚴重以后，兩個孩子整天在家里憋悶得難受，來看望父親的次數也頻繁起來，基本上十天半個月就要來一次。

收拾餐桌時，惠娜發(fā)現問候卡不見了，怕是讓風吹到地上，她四處找了一圈，只看到了空的信封。

一進門，阿曼達和惠娜擁抱的時間超過以往，紫悅的事她已經知道了。

請別再為格瑞絲的事情難過，她那么美麗可愛，一定會找到新的愛情。阿曼達安慰道。前年，紫悅和惠娜到英國旅游，與阿曼達結下了友誼。

在文森特的嘴里，珀琳是個自私、粗魯、貪婪又放蕩的女人，他甚至高度肯定海莉的親生父親是“隔壁老王”?；菽葘贸詰凶龅溺炅找矝]好印象，但有時看阿曼達和海莉的為人處世，她又覺得珀琳或許沒文森特說得那么不堪。

海莉第一次嘗試松花蛋，還故意將沾著溏心液的筷子伸到父親和姐姐的鼻子跟前，嚇得兩人連聲尖叫。一家人從來沒這么開心過，在大笑的時候，惠娜甚至覺得有點對不起正經歷喪夫之痛的凱瑟琳。

文森特去送女兒們回家，惠娜開始打掃房間，她看到那張問候卡放在玄關的柜子上，還沒來得及裝進信封里。她脫下橡膠手套，打開問候卡。并非有什么好奇，純是想看看在特定的場合下，英國人是如何表達的。還沒等看文森特寫了什么，兩眼的火力便集中到一個花式簽名上，沒錯，是珀琳的名字。占了五個簽名中的C位。老文整個套路的閉環(huán)清晰明了。當時，惠娜被要求在空白頁上簽字時，她就感覺有點怪怪的，然后問候卡就不見了，原來是被文森特帶到了珀琳家，他肯定知道，如果前妻的名字先寫在上面，惠娜是死活不會在上面簽名的。為防莽撞，惠娜進入“十姐妹”群，號召大家去問問自己的英國老公，文森特的這種行為是否得體。很快，她得到了統一答案：不得體。有位老公更加直白地告訴妻子說，文森特在欺負薇諾娜。

文森特進門后的大擁抱直接撲了個寂寞，覺察到不對勁兒了，嘴里的含蜜量大幅上升，不停地夸妻子如何的善良賢惠，對他的孩子如何溫暖，他的孩子對她的印象如何如何好，他自己是多么多么的幸運。

你一定很疲倦，我看你累得連話都不愛說了，孩子們來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惠娜打斷他的話，文森特，我不累，孩子愛吃我做的飯，這讓我很高興。本來今天很開心，但是，那張問候卡把我的心情給毀掉了！我看到珀琳在上面簽名了，你應該提前說一聲，我會另外買一張卡寄給凱瑟琳，不和你們一家人摻和到一起。

小心肝兒，你和我才是一家人！我沒想到……

你想到了！你讓我在空白處簽名的時候就想到了我會是什么反應！

親愛的，沒征求你意見，我欠妥了！可恨的文化差異不時出來搗亂，在我們之間制造一些麻煩，幸運的是你那么富有智慧，總能包容我的不當之處！有一點可以肯定，你才是我真正的家人，現在是，將來是，絕對是！而珀琳不是，即使她在卡上簽下名字，也不代表什么！我只是希望卡上的名字多一些，讓凱瑟琳知道，我們整個赫里福德鎮(zhèn)的人都對老塞巴斯蒂安的去世感到非常悲傷！

給丈夫辦完葬禮的幾天后，七十五歲的凱瑟琳不顧旅游禁令同大女兒一起去了東非草原。這個旅游計劃原本是塞巴斯蒂安夫婦早在半年多以前定好的，當時他們樂觀地以為疫情最多再持續(xù)三四個月?；菽群臀纳夭聹y，塞巴斯蒂安不一定認為疫情很快就能結束，而是要在自己生命結束前多看看世界。這對夫婦都是不畏死的“戰(zhàn)士”，三月份時，在鉆石公主號和威士特丹號游輪因爆發(fā)新冠感染被各國拒絕上岸的事件發(fā)生不到一個月，他們不顧家人的勸阻，毅然登上了布拉馬爾女士號游輪。出發(fā)時，塞巴斯蒂安剛結束第五次化療，他立下遺囑，如果旅行期間死去，就拋尸大海，他還為此做了一套西裝，扣子全是貝殼做的，以便環(huán)保。

怕什么來什么。臨近春節(jié)，哈爾濱出現了疫情，惠娜擔心起父母來。那玉梅心臟一直有點不舒服，兩個月前還在省醫(yī)院住了七天院，各項檢查都做了也沒發(fā)現有什么大毛病。醫(yī)生判斷是焦慮引起的，讓她去精神科治療。精神科醫(yī)生給開了管睡眠的藥并建議她多曬太陽，增加戶外活動。可哈爾濱已是冰天雪地，家里住的又是一樓，陽光限時限量，他倆想去廣西過冬，因遭到盈娜的強烈反對而止步。盈娜說，疫情防控期間，封城封小區(qū)的情況隨時出現，萬一他們在南方身體出了問題，就醫(yī)困難，自己離太遠沒法照顧。他倆幾年前在北海買了一套小房子。那天，在視頻聊天時，惠娜說文森特看到他姐姐在東非草原拍的照片羨慕不已，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經濟狀況好轉后，會帶惠娜去東非旅游。無心地閑聊，卻引發(fā)了他倆因錯過陽光椰風海灘而產生的抱怨，并不自覺地跟大女兒流露出來。盈娜立馬就炸了，當場要他倆寫下“后果自負”的保證書，她立刻放行。他倆不敢惹怒大女兒，但跟惠娜提及此事，兩人都涕淚漣漣，有種看女兒臉色行事的惶恐?；菽纫矝]想到自己的無心之言會引發(fā)這么大的風波，覺得既對不起父母，又對不起姐姐。姐妹倆差兩歲，性格截然不同，盈娜是大姐大的脾氣，爽直但不乏專橫，惠娜溫和卻拿不起放不下，凡事仰仗姐姐和父母給出主意。

提起父母的自私，盈娜更是委屈到痛哭流涕，你大姑姐兩口子是真不怕死，所以人家愛去哪兒去哪兒！他倆不是一般地怕死，還怕有病沒人照顧，折騰病了全是我的事。咱媽這次住院，我全程護理七天六夜，她把我折騰得快崩潰了，天天晚上又喝粥又喝茶，我說你心臟不好，不能喝茶，喝粥對血糖不好，一說她還生氣，跟我吵。一宿起夜兩次，雖說單間里有廁所，但我得扶著她上啊，再回到床上，我一點困意都沒了，睜眼到天亮。陳志那幾天腰還扭了，在他媽家躺了好幾天，保姆因為疫情回老家了，沒辦法，就得我公公婆婆侍候他，一個八十八歲的，一個八十四歲的，還得給兒子做飯，你說我心情怎么能好？我稍微不耐煩，他倆就很委屈，一唱一和地說，我們小時候也都是他們一把一屎一把尿侍候著，天天還得上班，也沒有老人幫忙。問題是我們小時候，他們才二三十歲，我們現在是五六十歲了，自己家里一大攤子事！咱媽出院以后也動不動這兒疼那兒疼的，正好，我家小房子的租戶不租了，我就讓他倆搬過來住，在同一個小區(qū)，照顧起來方便，我也減輕點負擔，而且還高層南向，站到陽臺上就能曬太陽。他倆死活不來，說房子是大開間，不隔音，咱媽心臟不好怕聲音，而且二十四沒地方養(yǎng)，現在養(yǎng)出感情了送人舍不得，怕人給殺了吃肉。你說他倆多自私吧，不管給我們添多少麻煩，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都不肯改變一點點！

每次父母和姐姐相互指責的時候，惠娜內心都充滿自責，成為一個四歲孩子的單親媽媽后，因為有娘家的鼎力相助，她的日子基本風調雨順，而在父母需要回報的時候，她把兩個老人推給了姐姐一個人照顧，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經常督促紫悅買些東西去姥姥家看看。

春天的時候，哈爾濱第一波疫情終于告一段落。

那玉梅給惠娜發(fā)來一組去某濕地公園春游的照片。其中一張是紫悅和姥姥姥爺在旅游房車里拍的。

誰的房車？惠娜問。

你不知道？

不知道。

紫悅沒跟你說？

沒有。紫悅找男朋友了？看著母親發(fā)來的一堆表情，惠娜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真不知道啊？我這還擅自給爆料了！那玉梅咯咯地笑了。

和紫悅分手不到三個月，低調的夏志豪就在朋友圈曬出了和新女友的親密合照。這是個分水嶺，在此之前，惠娜還會見縫插針地勸女兒復合，這之后，惠娜母女都沒再提過志豪一句?；菽纫蚕聸Q心以后再也不管紫悅的事了。

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溫文爾雅、多才多藝、為人友善、對狗都那么好況對人乎……雖然程百侖和那玉梅對季安書贊賞有加，但惠娜腦海還是浮現出三個字：不靠譜。她找到季安書的賬號翻看起來，更加確認他和紫悅的組合不靠譜。顏值向來是紫悅選男朋友的重要標準，而視頻里的季安書又黑又瘦，面頰上有痤瘡膿腫后留下的密集紅色小坑。半長發(fā)，穿衣類型相當“各路”，沒猜錯的話，曾經也是個鮮衣怒馬的叛逆少年。季安書三十三歲，建筑系畢業(yè)，七年以前，成為數字游民，帶著自己的狗去過四十多個國家。全網粉絲七十多萬，昵稱：書叔和圈兒哥的視界。圈兒哥，中華田園犬，流浪狗的后代，已與主人相伴十年。

花了很長時間翻看季安書的視頻和文字，惠娜心里更加沒底，并非被“數字游民”的身份給嚇唬住了，就是覺得他和紫悅不是同一類人。紫悅屬于貪圖安逸型的女孩，不想吃苦，缺乏乘風破浪的勇氣。曾經，惠娜非常希望女兒大學畢業(yè)后去南方城市找工作，還找過朋友幫忙，無奈人家沒這個意愿。紫悅的前兩任男友都是中規(guī)中矩打卡上班的理工男。像季書安這種以行走為生活方式的人很難停下腳步，真走到一起，只能是紫悅配合他，難道她要辭去工作？想到這個，惠娜不免擔心起來，紫悅的工作雖然不是在政府或其他事業(yè)單位，可含金量不少，收入穩(wěn)定、可觀，通過這場疫情才看得出，一個旱澇保收的工作有多么寶貴?；菽劝l(fā)現自己掉進了一個矛盾的怪圈兒，既希望女兒過一種有寬度的生活，又怕她失去風平浪靜。

終于，紫悅主動和惠娜談到了季安書。兩人并非最近才認識，紫悅早就關注了他的賬號，發(fā)現他是自己的初中校友時便留了言，并得到了回復，兩人私下里加了微信。

覺得他是個有光芒的人，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選擇生活方式。

我原以為你喜歡按部就班的生活。

唉，還不是對自己沒信心嘛！被我爸嚇怕了，就想找個靠譜點的男人，有比較明確的預期，不好不壞地過個平凡人生。其實和夏志豪分手也很猶豫，但我問自己，我才二十多歲，為什么要選擇那種需要靠強大忍耐才過得下去的生活？

我很擔心，你們兩個太不同了，你喜歡守家在地，他習慣四海為家，我真想不出你們怎么來調和這個矛盾。

其實，我也喜歡縱橫四海，只是以前身上的勇氣沒被激發(fā)出來而已。

總不能八字沒一撇呢就放棄工作跟他去縱橫四海吧？惠娜試探地問，同時表明態(tài)度。

紫悅沒吱聲。

惠娜想再叮囑一番，但還是忍住了。文森特那句話讓她印象深刻：這是她的事情，如果將我的感受凌駕于她的感受之上，那是錯誤的，會造成她不信任自己。惠娜并不完全認同丈夫的觀點，不過她還是告誡自己要學會放手。

到了六月份，英國放開的跡象越來越明顯，雖然仍然有社交禁令，但百業(yè)開始復蘇，餐廳、咖啡館紛紛開業(yè)，以趕在寶貴的夏季賺點錢。為迎接中國的端午節(jié)，惠娜特地去當地的中國超市買了粽葉、糯米、蜜棗、脫皮綠豆。正好，之前腌的咸鴨蛋也已經出油了，她想把兩個姑娘請來家里吃飯，一起過節(jié)。還沒等發(fā)出邀約，阿曼達來了電話，說珀琳明天住院做一個腸道方面的手術，她無法同時照顧兩個孩子，需要父親幫著照顧海莉一個月，因為大夫說珀琳要一個月才能完全恢復好。放下電話，文森特問妻子，女兒要來住一個月可不可以。像是商量?；菽绕鋵嵲缍悸牭剿陔娫捓锘卮稹癘K”了，又不好戳穿他的英式虛偽，趕緊回答可以，文森特嘴巴又開始蜜汁流淌了。

文森特和惠娜一起去接海莉，順便買些東西。海莉暈車，惠娜主動坐到后排，文森特非讓她坐副駕駛位置，深情地說，這是你的專座，只要你在車里，這個位置就必須你坐，等紅燈的時候，我能拉到你的手，看到你的眼睛，你若坐在別處，我總覺得你是對我不滿了，讓我心慌。

到珀琳家只需十分鐘的車程。一大堆東西已經等在門前，海莉的輪椅及衣物、貓砂、貓糧、貓砂盆……文森特將輪椅折疊放到后面，又將其他東西放進后備箱。海莉抱著自己的暹羅貓CoCo出來，坐到后排座位上。珀琳最后一個走出來，惠娜把頭探出車窗，沖她說“嗨”。珀琳笑著回復了一句問候的話，便沖著海莉大聲說，你暈車，要坐到前排。緊接著，她沖惠娜說了聲“Excuse"me”，肢體語言是個“請”字?；菽认萝嚭秃＠蛘{換位置前，向丈夫投去一瞥。目光對接上了，文森特屁也沒敢放一個。整個行程，惠娜一直和海莉聊天、逗貓，沒有看一眼后視鏡。

在中英家庭聊天群里，中國媳婦們有驚人一致的認同：英國男人是世界上最虛偽的生物。

端午節(jié)的早晨，惠娜不到四點鐘就醒了，她躡手躡腳地下樓包粽子。糯米泡了二十多個小時，所有的輔料在昨晚已備好。她打開洗碗機想找個小盆，一眼便看到一個不屬于他們家的扁圓形不銹鋼碗，很快想到這應該是CoCo的碗。每天是文森特負責洗碗?；菽刃闹幸魂噽盒?，氣急敗壞地將貓食碗拿了出來，啟動了洗碗機。

在聊天群里，備受詬病的英國男人三大惡心衛(wèi)生習慣之一就是將襪子、褲頭、洗臉毛巾以及寵物用品放在一起洗。家里洗衣服都是惠娜的事，而且沒養(yǎng)寵物，所以惠娜理所當然地認為文森特只占兩大惡心：晚上不洗澡，刷完牙不漱口。后來因為遭到惠娜的強烈嫌棄，他將早晨洗澡改為晚上洗澡，有時一天兩次。對刷牙不漱口這事，他拿出了一個有力證據，那是一個牙醫(yī)在視頻中展示的科學刷牙方法，確實強調了無須用水漱口，以便用殘留的牙膏延長口腔內殺菌的時間。這次是惠娜被掰過來了，逐漸地，她刷完牙后也不再用水漱口。

二十幾個粽子很快就包好了，把粽子下鍋后，外面已是晨光普照?；菽攘锍黾议T，直奔溪邊而去。出小區(qū)后門走七八分鐘就是一條小溪，草木茂盛，生活著很多禽類，她常和文森特來這里喂野鴨。剛一搬到這個房子來時，她就發(fā)現了一塊寶地，里面長著在英國比較稀缺的艾草，春天的時候，她做了不少的清明果。到英國以后，她反而更重視傳統節(jié)日的儀式感了。艾草的清香和著初夏溫柔的風讓她的心境一片澄明，那是鄉(xiāng)愁得以慰藉后的滿足感，雖然她知道此時此刻故鄉(xiāng)的端午節(jié)已到后半段，可還是心懷孩子般的熱切，將異鄉(xiāng)的風景和童年的回憶纏繞在一起。

回到家時，滿屋彌漫著粽香，文森特正坐在餐桌邊喝咖啡。貓食碗已不在原來的位置，顯然，他將它拿到了別處。本想和丈夫談談人畜用品分離的事，但她想讓這個早晨美好得更純粹些，而且文森特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看到那只單獨從洗碗機里被拎出來的貓食碗，應該已有所領悟。

文森特幫她把艾草和香包掛到了門上，哦，太好了，薇諾娜，因為娶了你，我們家的節(jié)日比別人家多一倍，鎮(zhèn)上的人都會羨慕我們吧！他滿臉陶醉地說。

海莉每天中午十二點才起床，學校上午是有網課的，但只要她坐在電腦前都是在打游戲。文森特也知道她在玩游戲，從沒見他管過。

惠娜邊給海莉在手腕上拴五彩線編的長命縷，邊給她講中國過端午節(jié)的民間風俗，兩人還學著小孩子的樣子比賽撞雞蛋?；菽饶芨杏X到海莉喜歡自己，這幾天，她也偷偷觀察，海莉和普通孩子沒什么分別，上下樓梯自如，晚飯后也跟著他們在小區(qū)周邊散步，雖然比較容易疲勞，但真沒到需要坐輪椅的份兒上。珀琳再三叮囑文森特，海莉走五十米以上的距離就要坐輪椅，否則會“累垮”，因為她有疲勞綜合征。帶女兒去稍遠的地方，文森特也會隨車帶上輪椅，但他從來沒把輪椅從車上拿下來過，海莉感覺累了，他們會就地休息。惠娜能看出來，在心理上，丈夫是相當抗拒輪椅的。惠娜谷歌了一下疲勞綜合征，正如她先前猜想的那樣，是與精神有關的一種慢性疾病。海莉正是歡蹦亂跳的年紀，因為一點磕磕碰碰的小傷便被束縛在家里，體能得不到訓練，也沒有貼心的同齡朋友，她所得到的心理暗示就是你是虛弱的、有殘疾的，這些暗示積累到一定程度，不發(fā)生心理疾病才怪呢。和幾個朋友談過海莉的事，她們都認為珀琳變態(tài)，有PUA的嫌疑。文森特對海莉休學一事既生氣又無奈，卻采取一貫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但凡與前妻有發(fā)生沖突的可能性，他都會竭力避免。直到現在，惠娜都弄不清楚丈夫對前妻的真實情感，在文森特口中，珀琳就是個集貶義詞于一身的女人：粗魯、貪婪、放蕩、懶惰……總之是個令他恐懼與惡心的存在?？墒?，他的行為及肢體語言卻有另一種展示：接珀琳電話時，他的面容和聲音都散出撲鼻騷氣，孩子們有點事情，他屁顛顛兒地就趕去，惠娜懷疑他是為能名正言順去見珀琳而興奮。

文森特承認，離婚是珀琳提出來的，但是，他說，我早就打心眼兒里厭惡她了，為了孩子和財產，我只有忍耐。因為如果我主動提離婚，她會連我指甲里的蛋白質都搜刮去，而且我也別想見到孩子們。我佯裝怕極了離婚，無數次低三下四求她，她也因此錯估了形勢，沒想到我真的離開了她！每次講述離婚始末，文森特都充滿被自己雄才大略所折服的豪邁，好像占了莫大的便宜。惠娜心中暗笑，其實，怎么算，他也是吃大虧的那一方。珀琳現在住的房子是文森特婚前買的獨棟的house，雖然前后花園不算大，但屬于優(yōu)質社區(qū)，當時的價格是二十七萬英鎊。他們離婚時，房貸還剩十一萬英鎊，房子歸了珀琳，家里的十幾萬英鎊基金債券歸了文森特?，F在，那棟房子至少值六十萬英鎊。

珀琳的手術順利，十天之后便出院了，當然是文森特去接的。臨出門，惠娜在他戴上普通醫(yī)用口罩之前，搶先將N95口罩塞給他。文森特笑著接過N95，佯裝窒息，看妻子并沒有被逗笑，他急忙解釋，要不是看阿曼達要崩潰了，我根本不管珀琳的事情！他猜想惠娜是因為他圍著前妻轉而生氣了，你抱抱我唄，他乞求道?；菽刃牟辉谘傻睾驼煞驌肀Я艘幌?，此時，那玉梅發(fā)來的語音留言令她惶惶不安：昨天密接的鄰居今天中午被確診為陽性，現整個單元的人都屬于密接，需要去隔離賓館。文森特的車子剛一啟動，惠娜便趕緊要求和母親視頻通話。

我們忙不過來了！那玉梅這迎頭一句使惠娜加快了語速，藥！管血壓的管心臟的管感冒的拉肚子的！手機充電線、牙線、濕紙巾，肥皂或洗衣粉帶點兒，冰箱里的剩菜剩飯倒掉……煤氣閥關好！惠娜想一樣嘴里蹦出一樣。隨著那玉梅的鏡頭，她看見兩只旅行箱已立在電視柜旁，從飽滿度上看，兩人正處于整裝待發(fā)狀態(tài)。鏡頭轉到院子，程百侖正在墻根下忙著，他要為二十四搭個能乘涼避雨的棚子。

我得去給你爸搭把手了，一會兒轉運車就來了，等到賓館再聊，先拜拜！

英國自從躺平以后，惠娜和文森特認識的人中大多數陽過了，所以他們對這個病毒不是太在乎?？赡杲耸畾q的父母離新冠如此之近，還是讓惠娜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

文森特回家時，海莉剛起床?；菽茸隽艘簧板伒呐Ｈ飧C蛋煲仔飯，給自己做了一碗西紅柿疙瘩湯，上火的時候，她更喜歡吃湯湯水水的東西。煲仔飯被父女倆狂贊，連鍋巴都沒剩。下午，文森特有個視頻會議，可能是攝入了過多的碳水化合物，他顯得無精打采、昏昏欲睡，惠娜讓他上床小睡一會兒，被拒絕了。文森特沒有午睡的習慣，而且潛意識里有個頑固的看法：只有年老體弱者才會在白天上床睡覺。他寧可以一種非常難看的姿勢佝僂在沙發(fā)上，頭耷拉在胸前，身體不時栽向前后左右，他每次都在即將栽倒時驚醒，然后羞赧地調整姿勢，仿佛為顯出疲態(tài)而不好意思，再進入下一輪昏昏然。

海莉發(fā)現貓墊子不見了，問惠娜是不是給洗了，惠娜否定。

應該是文森特給塞洗衣機里了。

惠娜將洗好的衣服從洗衣機里掏出來，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在一堆濕衣服中，赫然出現一個毛絨厚墊子，CoCo的窩?；菽仍纳剜嵵貜娬{，人寵用品必須分離。天氣陰沉，似乎馬上就要下雨了，她把貓墊子放在晾衣架上，再將其他衣物重新放洗衣機里清洗。走進客廳，看見文森特依然在沙發(fā)上和困倦作戰(zhàn)，嘴微張，眼睛半睜半閉，百分之五十的目光努力從頻繁眨動的眼皮間掙扎出來，渙散迷離，生無可戀。死要面子活受罪?。』菽炔唤謿庥謽?。

那玉梅發(fā)來視頻，他們晚上九點多鐘才進入房間，正等待做核酸檢測。隔離酒店是一個老三星級賓館，設施破舊，但房間夠大，通風好。

盒飯不好吃，太咸。那玉梅抱怨道。

你們吃飯的時候把菜用熱水涮一下。

衛(wèi)生差，地毯上有不少污漬，帶點面堿和八四消毒液就好了，當時忙忘了，熱水壺和桌子、椅子、衛(wèi)生間都應該消一遍毒。

惠娜安撫道，就七天，用消毒濕巾將就一下吧。你家二十四冬天的時候屋里吃屋里拉，你們都忍了。

看到父母精神狀態(tài)都很好，她放心了，讓他們趕緊休息。

文森特今天的視頻會議有點長，開兩個小時了還沒有結束的跡象。文森特頻繁發(fā)信息讓惠娜送咖啡。他是黑咖啡愛好者，一天要喝五六杯，可能是適應了咖啡因，竟一點不影響睡眠和心臟，就是費杯子，喝一次換一個杯子。文森特的視頻會議終于結束了，他走下樓來，抱怨會議開得時間太長，讓人疲憊不堪。英國人很少開這種大尾巴會。惠娜憋著點氣，她想趁著海莉不在把貓墊子的事說一下時，海莉拿著手機下樓了，爸爸在這兒！你稍等！

文森特接過手機說，我剛開完會，阿曼達，家里壓力大的不只你一個人，你不能這么跟我說話！對你的求助，我沒拒絕過。但這是個隨機事件，也并不緊急，我不能放下工作來配合你，我明確說如果會議結束得早的話，我可以去一趟醫(yī)院，可你一遍遍地催促我，大發(fā)脾氣，好像我在拿開會為借口不幫你的忙！寶貝兒，你要記住，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必須百分之百配合你的，即使是你的父母也不可能！OK，沒關系了，寶貝兒，我知道你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困難，放松一點！我馬上去醫(yī)院，不客氣，小事一樁。

掛斷電話，文森特向惠娜和海莉解釋，珀琳用的醫(yī)用便盆忘記帶回了，到家好半天才發(fā)現，阿曼達很著急，自己照顧母親又沒法去醫(yī)院拿，只能麻煩他去一趟。

海莉上前給文森特一個大大的擁抱，謝謝爸爸，你是家里最辛苦的人。愛你喲！

海莉是個非常暖心的孩子，也難怪即使文森特高度懷疑她的DNA，依然對這個女兒寵愛有加。

惠娜知道文森特已經很累了，但當著海莉的面，她沒有說別的，心里在嘀咕，珀琳住院的前一天她是見過面的，外觀上沒看出有虛弱的跡象，怎么做完微創(chuàng)手術十天后，竟需要別人給端屎倒尿了？到底得的是什么??？一想到丈夫要給前妻去取屎尿罐子，心里極不舒服。還有阿曼達，也不想想她老爸已經六十大幾的老人了，兩個家庭的頂梁柱，現在疫情泛濫，為一個屎尿罐子這么折騰他，難道用尿不濕不行嗎？

文森特從醫(yī)院回來直嚷嚷累，惠娜不愿意理他，心想，不是小事一樁嗎？你在前妻和孩子面前逞強，一切云淡風輕，苦了累了到我這兒來求安慰！

去把褲子換了！

文森特一根筋，每次從外面回來只換上衣，好像病毒只附著在上衣，而褲子免疫。

阿曼達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困境，可能是害怕加勞累，快要崩潰了，所以我得幫她！其實，我也認為珀琳不一定能用到那個。大概是看出妻子不高興，文森特解釋道。

珀琳不是微創(chuàng)手術嗎，怎么那么嚴重，連路都走不了了？惠娜有點好奇這個事。

她應該是能走路的。

能走路干嗎用便盆？惠娜脫口問。在她的認知里，一個并非臥床不起的人怎么好意思讓別人管理自己的排泄。

文森特聳聳肩，醫(yī)生說她需要臥床休息三十天，她以為或許會用得上那個。

一絲冷笑擅自沖出惠娜的嘴角。

有個事情想和你商量，海莉可能還要住些日子，要等她媽媽完全康復了再回去，因為阿曼達照顧不過來。

這里也是她的家，她住多久都行。

不不，親愛的，她來這些天，都是你在照顧她的一切，這不是你的義務。我心里很感激，之所以沒說，是怕給你增加壓力。

我也很喜歡海莉，不過，有一件事情你得注意，CoCo的東西不能和我們的東西一起洗。我可以用手洗，保證比機器洗得干凈。

親愛的，我才不想讓那個帶著貓便便的東西傷你手呢！

你是說CoCo尿在墊子上了，然后你把墊子放進了洗衣機？

文森特頑皮地一笑，一大片尿，而且，還包括一粒小小的、小小的屎。嘎嘎！

真的？

嗯！CoCo可能不習慣新住處，有點逆反，好幾次，我都看到它不去貓砂盆撒尿。我認為還是讓洗衣機來解決這個麻煩更好些。

天哪，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竟與兩起排泄事件糾纏上了！惠娜氣得眼冒金星，文森特，你這太過分了！即使你不好意思讓我洗，至少也要單獨洗，而不是和我們三個人的睡衣床單放到一起洗！

哦，薇諾娜，你不用如此緊張，我的那些家有寵物的同事們都是這么洗貓窩的，沒見他們有任何不適！你不是也對CoCo又親又抱嗎？

但我仍然是拿它當動物！別說它尿過的東西，就是我自己尿過的東西都不能和我的衣物放在一起洗，這是常識！我曾經跟你說過，有一次我不小心踩在大便上，氣得我把皮鞋都扔了！

其實尿液是無菌的，并非你想的那么臟！

再怎么說也是排泄物，里面有各種寄生蟲，想想都惡心。

我覺得中國人很奇怪，你們吃動物的腸子，腸子是被屎長期腌制的，寄生蟲更多，蒸煮之后依然臭氣熏天！還有動物的腳，經常刨屎，你們也吃得津津有味，可你們的東西觸碰到排泄物，不管這東西花多少錢買的，你們都要扔掉！蠻橫得毫無道理！

文森特發(fā)出鵝叫般的怪笑。

你說的這些，我的確無法反駁，就像有些人喜歡聞汽油的味道但絕不會喝汽油，或者有人受不了廁所味但愛吃臭乳酪或臭豆腐一樣，個人的喜好向來莫名其妙，怎么可以用蠻橫來定義？我也不求你理解，尊重各自習慣就好。

我一直尊重你們的習慣，可你和你那群嫁到英國來的所謂朋友們并沒有尊重我們的習慣，她們整天在聊天群里挖苦她們的英國丈夫，說丈夫們的壞話，我非常不理解，既然你們想在這個國家生活，為什么還要嘲笑我們的生活方式？難道你們的生活方式很先進，高人一等？

典型的英式虛偽！平時，她在群里聽到什么不疼不癢的段子，會講給文森特聽，聊當談資，她大大咧咧地以為這不會冒犯文森特，因為他平時調侃起英國人來下嘴更狠?；菽仍趺匆蚕氩坏剿谛睦锓e壓了如此多的怨氣，千言萬語，卻無力轉換成一句有力回懟丈夫的英語。

你對我的怨氣，不要遷怒到我的朋友身上！

你對他們的信任超過了對我的信任，有些問題，我已經給你答案了，但你非要進群里求證一下才放心，好像他們比我這個英國人更了解英國！

作為在英居住的外國人，一些簽證方面的政策，惠娜從群里得到的信息要比從文森特那里得來的要多，事后證明群友的信息更為準確。這并不奇怪，本地人也不可能是百科全書，他們和外來者關注點向來不同，何況群友都是實戰(zhàn)操練過的，而且語言相通，好交流。

惠娜壓低聲音說，文森特，你這火發(fā)得有點莫名其妙！海莉在家里，我不想和你吵架，別讓尿墊子和尿罐子的臭氣毀了這一天！說完，她緊緊盯著丈夫，眼神對接了幾秒，文森特尷尬地收回目光。是的，她想看看丈夫被“尿罐子”攻擊時的表情，難得他還知道尷尬?；菽冗@才轉身走進花園，將兩個紅艷的番茄從枝頭剪了下來。在英國居住的小兩年里，從許多事情上，她可以看出，文森特對前家庭有求必應，樂于無私奉獻。這次阿曼達支使父親去取尿罐子時的理直氣壯就說明，在他前妻和兩個女兒的潛意識里，文森特依然是珀琳的任內丈夫，由此不難反推出文森特在珀琳家是什么表現！

晚飯后，惠娜怕海莉覺察到什么，堅持等文森特收拾好廚房才一起出去散步。他們習慣每天晚上繞小區(qū)走兩圈。出門后，她快走幾步，以便和文森特拉開數米的距離。文森特走過來拉她，我們一直跑到小門那里，怎么樣？中間不能歇?；菽冗€是放不下矜持，你自己跑吧！文森特跑了幾步，看妻子沒跟隨，他回頭強拉著她跑起來，惠娜只好跟著他肩并肩跑了起來。

在夏令時漫長的黃昏里，小區(qū)比白天熱鬧許多，到處是孩子們和狗狗們興奮的叫喊聲。一陣車燈閃過，他們的影子在紅磚墻面上奔跑，好像他倆總共長了十多條腿，惠娜皺巴巴的心舒展了些，好像那些歡快的叫喊聲是從自己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程百侖和那玉梅終于結束了總共七天的隔離，回來后發(fā)現二十四病了，不吃東西。因為還要隔離七天，他們無法帶它去看病，只能陪伴它咽下最后一口氣。二十四被下葬在后院的沙果樹下。連續(xù)幾天，他倆以淚洗面。

我們在賓館隔離的時候，季安書用無人機拍過它的視頻，發(fā)給了我們，那時，它還歡實得很，等我們回來后發(fā)現它不怎么吃東西，又沒法看獸醫(yī)，就這么……二十四給我們帶來很多的歡樂啊！

人到一定歲數，格外容易被生老病死所觸動，哪怕是動物的?？粗改竿纯蘖魈椋菽缺都觽?，也借此機會，她勸父母去姐姐家的小房子住，等疫情過去再搬回來。

實在不行再說吧！那玉梅回道。

程百侖長嘆一聲，那都不是長久之計。

惠娜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怕他倆又提讓她回國生活的事，趕緊接話，你們先將就一下吧，又不是長住，萬一封控了，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好照顧。我姐那房子六十平方米，你們北海的房子才四十多平方米，不是也一住就是好幾個月？

不是房子大小的問題，你姐現在的脾氣，我和你爸都受不了，說話沒個好聲氣兒，專捅人肺管子！誰知道她怎么會變成這樣？對我們特別的不耐煩！

程百侖補充道，而且還要一錘定音，她要往東，你偏東南一點，她馬上就炸，動不動就拿“后果自負”來威脅我們，什么意思？就是只要不聽她的，她就不管我們！你們上學的時候都學過《孟子二章》，“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沒有尊重這個前提談孝順，那都是浮云。

我姐是刀子嘴豆腐心。每當自己在父母和姐姐之間充當潤滑劑的時候，惠娜既煩心又內疚又覺可笑，他們三個人的狀態(tài)特別符合家庭成員間“遠香近臭”的鐵律，自己為家里付出的最少，卻反而成為人緣兒最好的那個。

十顆豆腐心都抵不過一張刀子嘴的傷害！沒看住院那幾天把我呵斥的呢，嫌我總上廁所，非讓我穿尿不濕，氣得我當時想出院……那玉梅哽咽了。久病床前無孝子，這還沒久病呢！我想要是惠娜，怎么也說不出這種話來！

這次我們隔離，她不理不睬，幸虧有我大外孫女，心里裝著姥爺，無人機給我送老花鏡的時候，好多隔離的鄰居都看見了，都拿手機拍啊，羨慕得不得了！我發(fā)視頻到網上，點擊量上萬了！都夸這個外孫女孝順！

作為前語文老師，程百侖特別容易被一些高科技的浪漫的花式小把戲所感動。他們住進隔離賓館后，小麻煩不斷，先是程百侖發(fā)現自己的老花鏡沒帶來，那玉梅不小心將一小盒高品質茶葉撒到了地上，電視機也是壞的……手機、書和電視都看不了，程百侖感覺自己跟世界隔絕了，人立刻焦慮起來。他在家庭群里說起這事，盈娜隨后跟了一句，你將就一個星期吧！紫悅當天買了一副老花鏡，讓季安書用無人機把老花鏡和茶葉送到了賓館的窗戶邊。程百侖不僅將此事發(fā)到了朋友圈，還發(fā)到家庭群里和幾個親戚群里。等惠娜看見，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爸，這跟孝心扯不上關系。我姐這歲數的人能想出用無人機給你送東西這招兒嗎？想出來也沒有無人機啊。

這個我當然知道，并沒有怪你姐的意思，就是覺得紫悅為姥爺的事情積極想辦法，竭盡全力為姥爺排憂解難，值得大書特書！

爸，可別大書特書了，家里大事小情的都是我姐出力，沒見你在朋友圈里和親戚群里表揚一下，紫悅就做了這么點事，你就大書特書，會讓我姐心里不舒服。她這兩年真是不容易，壯壯在澳大利亞買房的首付是她給交的，趕上疫情，飯店賠那么多錢，她哪有好心情??！

她賠得多嗎？沒賠太多！那玉梅自問自答道。我上次住院的時候，閑聊，她說賠了不到十萬塊錢，新店的房東人挺好，還給免了半年的房租，員工都辭了，就留下兩個廚師，開基本底薪，沒多少。做買賣嘛，有賠有賺，趕上這形勢沒辦法。

盈娜在這個疫情中的損失憑肉眼就可以估算出個大概?；菽让靼琢?，肯定是姐姐怕父母上火，編了些假數據。反過來，人老了，喜歡繞開問題走，逃避真相。她謹慎地說，估計十萬打不住，怎么的也得有三四十萬吧。她覺得三四十萬這個數字不至于讓父母當場暈倒。即使小屏幕傳輸的畫面不那么高清并有“時差”，惠娜也能清晰地看到他倆面面相覷時流露出的震驚表情。

一大早，阿曼達打電話來，讓父親在晚餐后把海莉送回家，這距離珀琳住院正好三十一天。為了歡送海莉，惠娜特地做了她最愛的煎蘿卜糕和揚州炒飯。

飯桌上，三個人聊起了共同喜歡的一個到世界各旅游地買房的真人秀節(jié)目，惠娜說喜歡西班牙小鎮(zhèn)買房那期，海莉突然說，爸爸，你應該帶薇諾娜去西班牙旅游，她來了兩年多，你們還沒有出國玩過。海莉的語氣里帶著責備。

文森特臉上閃過苦笑，嗯，等疫情結束吧，現在手頭也不寬裕。

我知道，爸爸是家里最辛苦的人，不要虧待你自己和薇諾娜。

這個小妮子，我們沒白疼她！惠娜欣慰地想。

分別時，海莉問惠娜，我以后可以經常來嗎？

當然，這里也是你的家，隨時歡迎你。惠娜說這話是發(fā)自內心的，其實，當聽說海莉要在家里住三十天時，她心里感到緊張，畢竟是個體弱的孩子，怕萬一有閃失或因為語言表達不暢讓對方感覺到輕慢，多重顧慮讓她在最初幾天小心謹慎，逐漸才自如起來。海莉是個情商很高但要求不高的孩子，說話得體，常把感謝掛在嘴邊，多半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看書或玩電腦。

我愛你，薇諾娜！

我也愛你！

海莉以前常說我喜歡你，說我愛你還是第一次。

少女潔白細瘦的手臂上鋪著一層淡金色的汗毛。被環(huán)繞脖頸時，惠娜突然想到自己和女兒，自己和父母從來沒這樣表達過愛。

當文森特把海莉的輪椅放到車上時，惠娜心情復雜。海莉在家里住了一個月，有時也會跟他們一起出去散步，這個輪椅根本沒用過。得承認她不如同齡孩子那么健壯，這應該不是病，而是跟身體活動過少有關。她曾試著跟文森特談論這個問題，后者除了罵前妻之外沒有任何建設性的意見，她也泄氣了，心想算了，這是人家的事，何況你也不了解全部。

可能是中英文化的差異，同為母親，惠娜無法理解前任珀琳和前前任維多利亞，當聽到梅蘭妮割乳、海莉休學、阿曼達申請政府救濟時，惠娜腦海里跳出的第一個反應：這不影響孩子將來找對象嗎？

送女兒回來的文森特笑容滿面，一進門就給妻子一個大大的擁抱。

親愛的，有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文森特故意賣關子，求親親求抱抱，直到熱烈度達標才公布好消息的內容：下個月他們將多出八百英鎊的收入。我們可以去坐熱氣球啦！他歡快地說。

對于目前的他們，八百英鎊簡直是意外驚喜。

距離小鎮(zhèn)六十多公里處有一個熱氣球基地，他們曾去觀摩過。文森特當時許諾，等獎金發(fā)下來，他們就去坐一次熱氣球。

兩人坐一次熱氣球要花費一千英鎊，油錢飯錢估計要兩百英鎊，也就是說下個月家里反而多了四百英鎊的財政赤字。惠娜更想買個衣柜或者換個沙發(fā)或者把后院的圍欄換掉。家里有太多東西需要添置，似乎哪一樣都比俯瞰人間重要。她裝出很雀躍的樣子歡呼了幾聲。在英國人的觀念里，及時行樂和吃飯睡覺一樣重要，她也在學著慢慢接受這個觀念。

哪里來的八百英鎊？她明知故問。

珀琳說因為我們照顧了海莉一個月，所以下個月，海莉的那份生活費她就不要了。珀琳能主動把錢吐出來，這真是奇跡啊，我猜肯定是海莉跟她講過不少你的好話，讓她堅硬的心軟化了！親愛的，你是我們的天使！我人生最正確的事就是選擇了你……文森特為撈到一大筆偏財得意地絮叨著。

其實，珀琳那份也該讓出來才對！惠娜幾次話到嘴邊，終究沒說出口，還是希望那一臉傻笑多飛一會兒。只有她知道，在近兩年的疫情中，家里這位老黃牛有多么辛苦。英國人沒積蓄并非因為及時行樂，而是真攢不下錢。要說像文森特這種薪水較高又不亂花錢的白領人士手頭拮據到拿出個百八十英鎊都困難，通常令人難以置信，惠娜若不是跟他在一起生活，也會懷疑他哭窮有演戲的成分。文森特習慣記賬，收入和支出都精確到個位數，每次和丈夫一起核對那些數據，惠娜都要在心里感慨生活不易，即使如此精打細算，也難確保收支平衡，偶爾也會有赤字。

熱氣球之旅正在籌劃之時，文森特接到了大女兒梅蘭妮的電話，說想在下周六來看望父親。與她同來的還有艾倫，兩人是partner（伴侶）。

坐熱氣球的事以后再說吧，我們先買個沙發(fā)！惠娜說。

家里的沙發(fā)是文森特凈身出戶后買的第一件家具，有十年了。顏色、風格與新居頗不般配，由于使用頻率高，常坐的地方皮質磨損嚴重，彈簧老化，人一坐上去會發(fā)出難聽的聲響，其中一根已經凸起。每天晚上，他們喜歡偎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這是一天中最舒適的時光，本想進新家的第一時間就換個沙發(fā)，但相中的款式都在一千英鎊以上，最后在先換沙發(fā)還是先換床墊的選項中，他們都認為后者更重要。

文森特用一連串的“NO”否定了妻子的提議，我們沒有必要為她們的短暫到訪而改變計劃。

坐著不舒服，惠娜指著凸起的部位說。

沒有一點問題！文森特肯定地回答。

將要和梅蘭尼一同前來的還有艾倫，梅蘭尼的伴侶。文森特對此人一無所知，其實，他對女兒的所有戀人都一無所知。因為知曉父親的立場，梅蘭妮從來不和他談論自己的戀情?；菽裙烙嫞诽m妮此次特地帶艾倫來看望父親，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宣布，最大的可能是訂婚。

文森特笑笑，只要不是為了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手術向我要錢就好。

惠娜嚇了一跳，不會吧，梅蘭妮也是高薪階層了。

你要知道，那些手術很貴，而且要做很多很多次！

真要是這事，你怎么辦？

文森特聳聳肩，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別想再指望我這個貧窮的老爹地！你看，我們還坐著這樣的沙發(fā)！難道不是該輪到她媽媽出點錢了嗎？這一切爛攤子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維多利亞喜歡政治，現在是英國北部一個四萬多人口城市的市議員。

周五下午，他們去超市購物，文森特的預算只有五十英鎊，惠娜選東西，他就在旁邊提醒價格?；菽炔淮罾硭乃樗槟?，強硬地將需要的東西扔進購物車。結算時，總額達一百零三英鎊?；丶业穆飞?，文森特不停抱怨東西買多買貴了，惠娜看出，丈夫對女兒帶著伴侶來訪是非常抗拒的，充滿不耐煩。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去夜市吃點東西，你也不必太辛苦，中國菜做起來很麻煩。我們今年還沒在夜市消費過，如果生意不好，明年他們就不會再出來擺攤了！

每年夏令時開始后，小鎮(zhèn)的周末夜市便自發(fā)形成，逛夜市也成了小鎮(zhèn)居民的一項娛樂活動?？赡苁巧钐拍?，這里的集市、夜市得到了居民的自覺呵護，文森特總是千方百計消費點什么，好像缺了他二三十英鎊的參與，攤主就再沒興致擺攤了。

為了梅蘭妮，我不怕麻煩，她每次送我的生日禮物都很貴重。來英國之后，惠娜發(fā)現，普通人之間送二十英鎊以上的禮物足以稱得上“貴重”了。而梅蘭妮送她的禮物都在五十英鎊以上。

所有的禮物都代表著美好的心意，英國人從來不會用價格來衡量禮物的價值。文森特對妻子的俗氣感到不屑。

多么虛偽??！惠娜以無聲一笑代替語言。

去年文森特過生日，梅蘭妮送了他一雙馬丁靴，文森特穿了脫，脫了穿，歡喜得像個孩子，然后他告訴惠娜，這雙鞋在官網上賣一百七十九英鎊。這么貴？惠娜驚呼道。大概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不好的示范，文森特紅著臉解釋道，哦，我并非有意去看價格的，趕巧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款，所以格外關注。對我來說，禮物不在價格，寶貝兒能記得我們的生日，這已經讓人感動，不是嗎？

想到明天客人就要登門，惠娜憋在心里的問題不得不問了。

當著艾倫的面，我需要稱她為凱文嗎？

文森特剜了妻子一眼，隨你自己的意愿就好了！在我心里，她永遠是我的女兒梅蘭妮，不會因為任何情況而改變。當然，我不會強迫你也這么稱呼。

我哪里有什么意愿？因為梅蘭妮更希望別人稱她為凱文，而且，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成為凱文了，我的意思是別讓他們認為我抱有偏見！

我想他們沒那么脆弱。

文森特又開始外交性地回答問題。

心理承受力是他們的問題，而抱不抱有偏見是我的問題，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反正你是個外國人，他們不會挑剔的！

那好，我仍然叫她梅蘭妮。

就是嘛！你以前也這么叫，不是嗎？

直到梅蘭妮的汽車開進院子，惠娜都沒想好艾倫是叫A-L-L-E-N，還是E-L-L-E-N？女性的Ellen和男性的Allen漢譯皆為艾倫。在聽力上，惠娜無法準確分辨兩個名字的差別，她通常根據對方性別來決定“艾倫”怎么發(fā)音。只是即將見面的這個艾倫屬于特殊群體，復雜，是Allen（Ellen）后變成的Ellen（Allen），還是本來是Ellen（Allen），但喜歡被人稱作Allen（Ellen）？又不敢問丈夫，怕過分糾結這些細小之處讓他惱火。

從駕駛位上下來的是個英俊健壯的小伙子！喉結、聲音、姿態(tài)、胡須都是天然的。

和三年多以前那個偏男性風的梅蘭妮不同，她今天穿了一條碎花裙子，涂了淡粉色的唇彩，太陽色的皮膚，微卷的中長金發(fā)，空氣劉海兒，恬靜柔美。惠娜注意到，一個閃亮的藍色光點在梅蘭妮手捧的鮮花中閃動，那光是一枚藍寶石戒指發(fā)出的，和她眼睛的顏色一模一樣。

面對艾倫，文森特一直保持著準岳父的矜持，內心的激動已噴薄而出，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結巴好幾次，數度重復“我真的很高興”。

爸爸，我和艾倫已經訂婚了！明年，你就要做祖父了！

四個人興奮地擁抱在一起。

爸爸，我把你的女兒梅蘭妮找回來了……

一時間，文森特老淚縱橫。

惠娜悄悄走進廚房，晚餐的各種食材已經備好，她沒活兒找活兒地把燃氣灶又擦了一遍。艾倫也溜進廚房，問是否需要幫忙，惠娜明白，他和自己的想法一樣，為文森特和女兒單獨交談騰出空間。她指揮艾倫調制給鍋包肉上漿的面糊，邊干邊聊。

艾倫去過中國。大學時代的某個暑假，他和在清華大學任外教的好友一起騎自行車在中國漫游了兩個月，并一度萌生留在中國的想法?；菽瓤闯觯麑χ袊幕拿詰偈巧钊牍撬枥锏?，并非刻意配合她這個中國人。通過對旅途中諸多細節(jié)的描述，惠娜對艾倫的性格有了大致了解，這是個風趣的暖男。

艾倫畢業(yè)于帝國理工學院，在倫敦一家著名公司做IT工程師，小梅蘭妮四歲的年下男。兩年多以前，他在工作中結識了梅蘭妮，一見鐘情，即使知道她的性取向也沒放棄追求。梅蘭妮由拒絕到好奇再到感興趣，重新發(fā)現自己……其間有過一次分手，正是這一刻的撕心裂肺才使梅蘭妮頓悟，一種埋沒已久的意識開始復蘇。還好，兩個人再次給了彼此機會。

晚餐是中西口味混搭，梅蘭妮和艾倫品嘗每一道菜時都會發(fā)出贊嘆，從他們的食量上看，這贊嘆絕非客套，讓惠娜的成就感爆棚。文森特和艾倫都是哈爾濱啤酒的擁躉，酒逢知己再加上情緒高漲，十二聽哈啤全被干掉了。

梅蘭妮是我的珍寶！文森特跟艾倫說這話時有些動情。不完全是英式虛偽，也不完全是老岳父的官話，有一大半發(fā)自內心。天下父母都一樣，對事業(yè)有成的孩子總會另眼相看。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我非常感謝你。上床之后，文森特緊緊摟住妻子說。唉，很慚愧，這是梅蘭妮第一次在我的家里過夜，看得出來，他們非?？鞓罚疫@個父親當得不夠好，你替我彌補了一大半。

梅蘭妮和珀琳一家不熟，以前應該沒什么接觸。聚會之前，惠娜問過文森特是否邀請阿曼達和海莉兩姐妹，他假裝想了一會兒說，算了，周末，她們應該在布里斯托。和所有年輕人一樣，阿曼達喜歡大城市。她想做烘焙師，小鎮(zhèn)里有不少面包店在招人，她看不上眼，最近一直在布里斯托找工作。

因酒后亢奮，文森特話多黏人，強制惠娜陪他聊天。

艾倫是個優(yōu)秀的小伙子，聰明又有教養(yǎng)，他看著梅蘭妮的眼神就知道他有多么愛她，這一切好極了，就像她小時候睡在我懷里時，我所能想象到的她的幸?！纳胤€(wěn)定一下情緒又接著往下講，坦率地說，他們來之前，我慌亂極了，害怕見到一個長著喉結的女人或者穿著絲襪的男人！文森特尬笑兩聲，嘿嘿……我并不歧視他們，誰都有決定自己成為哪一類人的權利，我可以和那樣的人友好相處，但不愿意他成為我女兒的男朋友！雖然從她十五歲開始，我就逐漸在說服自己要接受女兒是個同性戀的事實，但當維多利亞第一次跟我談梅蘭妮想要成為一個男人時，我的心碎和震驚無人能夠體會！父母給她的身體和面龐得到多少人的羨慕，她卻憎惡到不顧生命危險去修改它，把那些她之所以成為我女兒的元素一點一點割掉！無法想象她那可愛的面頰上長出胡子！維多利亞把原因歸到我的頭上，說我沒盡到父親的責任，在父愛缺失的環(huán)境下長大使她對男性的身體充滿古怪的好奇，性別意識扭曲！在當時，我竟然相信了她的鬼話，以為梅蘭妮已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在強烈的自責中，稀里糊涂地就答應出這筆手術費用。梅蘭妮做手術那天，我是唯一到場的人。我坐在醫(yī)院旁邊的咖啡館里等待她手術的消息，兩三個小時吧，我心里只想著一件事：我失去了一個女兒！

惠娜此刻也熱淚盈眶，文森特獨坐咖啡館的身影讓她想起自己的父親，她和許明去民政局登記那天，程百侖在語文老師辦公室里獨坐到午夜?；菽入x婚之后數年才知道此事。

她進手術室之前，跟我說，爸爸我永遠愛你。我沒有回應，而是漠然地看著她被推進手術室，然后我就去了附近的咖啡館，打算接到醫(yī)生報平安的電話后，直接去火車站。說不清為什么我又返回了醫(yī)院，她還沒從麻藥中醒來，我趴在她耳邊說爸爸永遠愛你！是的，從她出生起，這話就掛在我的嘴邊。永遠是什么？就是無論發(fā)生什么都無法改變的堅持。同時，我也很悲傷，因為我永遠不再會去關心她愛上了誰，更不會去參加她的婚禮。

這個心路歷程，文森特第一次袒露?；菽扔眉埥頌檎煞蚝妥约翰寥ツ樕系臏I水。以前，每談起梅蘭妮，文森特都是“由她去吧”的語氣，無奈略有，更多是不在乎，惠娜以為這或許是英國人的政治正確，也或許是父女長期分離而導致的不夠愛。現在她才知道，文森特的云淡風輕是為了預防聽者大驚小怪。

在我已經趕到火車站準備離開倫敦的時候，維多利亞才打來電話，問我手術的情況，當時，我想殺了這個女人。那是我們之間最后一次對話。維多利亞天生喜歡政治，表演型人格，沒一句實話，她的所言所行都是為自己的政治主張服務的，比×××和××××（兩個英國政客的名字）還令人惡心，梅蘭妮只是她籠絡部分選民的工具！

惠娜心里對維多利亞的評價遠遠高于珀琳。文森特很少談及維多利亞，惠娜隱隱感覺到他對前女友充滿厭惡，但以前不明白為什么。

雖然我很討厭珀琳，但如果跟維多利亞相比，她的粗魯反而有點可愛了。意識到自己說了錯話，他補充道，我是說只有在跟維多利亞比較時，她才會顯得不那么煩人了。傷害通常分為兩種，一種是外傷，另一種是內傷，外傷當時很疼，愈后便忘。內傷看不見，但傷害性持久。

看來，跟前女友，文森特受的是內傷，跟前妻，受的是外傷。他一直百分百認定海莉是別人的孩子，這都能“愈后便忘”，不由得讓人感嘆格局夠大。

惠娜在睡夢中被手機的振動吵醒了，看到文森特那一側的床頭柜上，手機屏幕閃著十萬火急的光亮?；菽燃泵⑽纳赝菩?。

阿曼達的聲音非常急切，她說上班要遲到了，請父親將她送到布里斯托。上周阿曼達收到布里斯托一家面包店的入職通知。今天是她上班的第一天。

小鎮(zhèn)離布里斯托大概三十分鐘的車程，早上七點之后才有火車。文森特火速穿好衣服，跑向車庫。

慢點開，惠娜叮囑道。

文森特一回來便開始抱怨，這個孩子真不懂事，她已經二十六歲了，卻連自己的事情都無法安排明白。她工作時間從早上六點到下午兩點，她應該在昨晚預約個出租車，而不是這么早把我叫起來送她。

叫出租車那得多貴，她又沒掙錢！惠娜心想珀琳為什么不能送女兒。

估計得幾十英鎊吧，反正偶爾一次。她在鎮(zhèn)里也可以找到工作，步行十幾分鐘就到，不知為什么她非要去布里斯托！

阿曼達應聘的那家面包店，位于布里斯托富人區(qū)，房租價格非常高，她每周三個工作日，全部薪水租個最小的單間都困難，又沒駕照，準備暫時住朋友家里。

出去工作賺得再少也比待在家里強，我們應該多支持。不過，住朋友家總不是辦法，你付給珀琳的贍養(yǎng)費里不是有阿曼達一份嘛，可以作為她的租房補貼?；菽冉ㄗh道。

怎么可能，那是珀琳的錢！

可其中有給阿曼達的八百英鎊。

那也是珀琳的錢！只要經她手的錢，都是她的！每個月要還四百多英鎊的房貸，孩子們想額外要一英鎊都困難。

惠娜暗自算了算，即使按五百英鎊的房貸算，加上英國政府給單親家庭的補貼，珀琳每個月超兩千英鎊的稅后收入，這在英國可以生活得相當舒服。

我猜阿曼達應該不知道你支付的撫養(yǎng)費里仍有她的一份兒。

我也是這么猜想的。

惠娜惴惴不安地想：如果阿曼達對這筆撫養(yǎng)費一無所知的話，她會不會求父親給掏一部分房租？文森特向來愛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慷慨又有求必應的父親人設，如果阿曼達不明就里求他幫忙，他大概率會掏點錢。除去這個擔心，惠娜認為阿曼達在布里斯托找工作是正確的選擇，她還沒有男朋友，走出小鎮(zhèn)見識一個更廣闊世界利大于弊。

無論誰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惠娜都羨慕無比，雖然文森特能給她一些零花錢，可作為一個有三十多年工齡的職業(yè)女性，總覺得靠自己勞動賺錢更有安全感。隨著英國疫情管控的全部放開，加上父母的催促，她的就業(yè)焦慮越來越強烈。小鎮(zhèn)的就業(yè)機會少，體力活兒居多，不是她放不下架子，是人家連面試的機會都很少給。對此局面，經常在領英上充當就業(yè)導師的文森特也并未有多大的助力，在某些時候反而成為她求職路上的絆腳石。那天，一個物業(yè)管理公司通知她去面試，工作內容主要是接聽電話，公司離她家步行不到四十分鐘?；菽群芘d奮，這是第一份給予她面試機會的文職工作，文森特卻迎頭一盆冷水，親愛的，這個工作你目前根本無法勝任，因為客戶的問題千奇百怪，比如水管爆裂、屋檐下發(fā)現馬蜂窩、電路故障等，你的英語應付不來這些復雜的問題，如果遇到緊急事情，你聽不懂他們說了什么，甚至弄錯了意思，會給客戶和公司帶來損失。惠娜一聽也認為此崗位責任重大，馬上便知難而退了。

小鎮(zhèn)里的Waitrose超市終于招人了！文森特非常興奮，哈哈，每個超市都會給員工打折卡，如果你能成為他們的員工，我們或許會以TESCO（超市名）的價格買到Waitrose的東西！

惠娜簡直能看見丈夫的眼睛里算盤珠子亂閃。英國人也是很要面子的，疫情之前，文森特幾乎沒在TESCO買過東西，疫情之后，他不得不放下Waitrose或Sainsbury’s的架子，現在離不開TESCO了，而且后者給了他好心態(tài)，東西滿意，他覺得占了便宜，不滿意，他也馬上能平衡，畢竟錢花得少。

工作時間是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一點半，文森特為了妻子能獲得高端超市的工作也是拼了，他說會接她下班。

如果真能得到這份工作，我會每個月拿出兩百英鎊請你吃飯或買食品。

那就太好了！文森特甚至都沒推讓一下。

做應聘測試題的時候他們爭吵了起來。問：如果你自己的分內工作還沒有做完，此時有顧客需要你的幫助，這本來應該是你同事的工作，但他恰好不在，你是堅持做完自己的工作再去幫顧客，還是放下手里的工作立即去幫忙？惠娜選擇立即去幫助顧客，顧客就是上帝這句話給她打下深刻烙印。文森特則持相反觀點：因為可能會有更多顧客在等著你的工作結果，你不能為了一個顧客而耽誤他們的時間，何況也不是你分內的事。沒有哪個老板會喜歡自己本職工作一塌糊涂的員工！

本職工作做得好不好是由個人能力和品性決定的，不是偶爾地為幫助顧客而造成的。惠娜指出丈夫的曲解。如果顧客求助時受到員工的冷遇，超市可能會失去一個消費者，這等于損害了公司的利益，老板不會高興。

那是因為你出生在一個集體主義至上的國家！這里的職業(yè)倫理跟你的理解不一樣，我比你更了解這個國家。文森特辯論不過或不屑辯論時，會以土著身份壓人。這句話，在惠娜聽來充滿傲慢，也透露出自私。

我對英國不夠了解，但我了解人性。我不相信在工作中斤斤計較的人會得到老板賞識和同事的喜歡，恐怕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例外！

惠娜曾私下猜測文森特在單位里人緣不咋好，他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提到這個，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惠娜對此挺介意，她的前夫許明就是眾叛親離的典型。這種人多少存在性格缺陷。后來在中英家庭群里，看好多中國媳婦吐槽丈夫一個朋友都沒有，她才放松下來。

這是你的事情，當然得你自己做主，我的建議僅供參考！見惠娜在猶豫，他又補充道，這是難得的機會，鎮(zhèn)里的Waitrose規(guī)模小，很少招聘員工，你找工作這么長時間應該知道的！領英上，我不知道給多少人提過就業(yè)方面的建議，都收到了極好的效果！

當惠娜給出自己的答案后，文森特沒說什么，一臉故作的淡然分明在掩飾顏面被掃的惱火。每次他的權威性遭到妻子無視，他都很受傷，會記仇超過二十四小時。晚上，他們照常坐在沙發(fā)上看喜歡的真人秀，各倚兩邊的扶手，偶爾尬笑也避免對視?；菽茸笸蜗乱粋€凸起物逐漸強壯起來，不用看就知道，又一根彈簧罷工了。

Waitrose很快來了郵件，要惠娜周四的下午去面試。周四是文森特的生日，海莉和阿曼達要過來給父親過生日。

真不好意思！

哦，親愛的，周四下午你盡管去面試好了，晚點回來沒關系，我們終于有借口去吃意大利菜了，好久沒吃，我特別想。兩個孩子也喜歡吃。

惠娜提出面試前先去Waitrose走走，臨時抱佛腳，充實一下相關商品詞匯。文森特大贊是個好主意。

親愛的，事實證明，你的答案是正確的，我差點毀了這次面試機會，幸好你堅持了自己的觀點。去超市的路上，文森特說。

算下來他們有一年多沒來Waitrose了。超市仿佛一個巨大的氟利昂容器，寒氣逼人，穿著裙裝的惠娜一進來就開始打哆嗦，以前來這里似乎沒這么冷過，是因為當時穿得多？一向愛裝火力旺的文森特嘴上說不冷，但幾滴清涕已經沖出鼻孔。一個高挑的女孩正往貨架上擺商品，惠娜小聲對丈夫說，我就干這活兒。想著有可能是以后的同事，她和女孩笑著打了個招呼。因為冷，惠娜根本沒心情去記那些商品單詞，正好文森特接到快遞公司的電話，要送家具過來，問家里有沒有人。應該是圍花園的木柵欄到了。他們趕緊出了超市。

我下訂單還不到一周，真想不到英國的快遞也有創(chuàng)造奇跡的時候！文森特調侃道。

當兩個送貨工人從車上抬下一個龐然大物時，惠娜意識到這絕不可能是木柵欄。

應該是你們弄錯了，盡管我非常想把它留下！文森特說。

送貨人又報了一遍收貨地址，收貨人姓名，沒錯。

應該是我們的！一聽是沙發(fā)，惠娜已猜出幾分。

這時，文森特的手機響了，是梅蘭妮的電話，文森特語氣激動，無數個“感謝”。這是梅蘭妮送給我們的，她祝我生日快樂！文森特眼眶濕潤地對妻子說。

深咖色的四人位船形軟牛皮沙發(fā)，看似樸實無華實則用心縝密，細節(jié)處棒極了。

這個牌子在英國很有名，文森特再次強調。他的后背和沙發(fā)背留著一段距離，姿態(tài)有些緊張，好像舍不得坐似的。我不是個稱職的父親，在她未成年時，陪伴得太少太少了！

你是個不壞的父親，陪伴少也有距離上的原因，梅蘭妮做的這一切，至少表明她能夠理解你。惠娜安慰道。

文森特又哽咽了。

惠娜有些心疼丈夫，他雖然陪伴孩子們的時間少，但一直在盡最大可能滿足他們每個人的愿望。

梅蘭妮雖然跟我在一起的時間非常短暫，可是她像我的地方很多，性格慷慨又溫暖。

知道丈夫是借基因問題而自吹自擂，但惠娜承認他說得對，許紫悅一直在跟沒法逃避的父親基因做斗爭。

周四上午，文森特在樓上開視頻會議，惠娜格外忙碌，做曲奇、擺鮮花、吹氣球，往墻上貼彩色的“Happy"Birthday”……雖然是成年人過生日，但儀式感總要有點?；菽仍蛩愦┘鸾q背心去面試，看天氣預報，有27℃，這溫度穿羽絨有點夸張，有年老體弱之嫌。英國人全年亂穿衣，在±23℃之間，街上穿羽絨服和短T恤衫短褲的人同框的情況并不鮮見?？山裉飚吘?7℃。她放棄羽絨背心，在長T恤衫里加了一件薄薄的保暖內衣。

文森特穿上了他最愛的高幫馬丁靴。室外氣溫已達28℃?；菽茸⒁獾剿雅Ｗ醒澣M了鞋里，很拉風的樣子。第一次穿上這雙鞋時，他征求妻子意見，惠娜認為褲腳放在鞋外面好看，與年齡相稱。文森特當時聽從了妻子的建議，然后去了前妻家送東西，回來的時候，褲腳已經掖進了鞋里。孩子們說這樣更好看。他解釋道?；蛟S也是珀琳的意見吧，惠娜想。

文森特把惠娜送到Waitrose門口，順便去珀琳家接孩子。

別忘了取生日蛋糕！惠娜叮囑道。

人事經理是位中年帥哥，他一見到惠娜就樂了，哦，薇諾娜，實在對不起，你可能不適合這個職位，我們需要更強壯一些的。為了更有說服力，帥哥把惠娜帶到倉庫門口，只見一個細瘦的金發(fā)男孩正吃力地把一個大紙箱子拖到貨架旁。

你瞧，這些箱子太重了，幾十公斤。

惠娜試著推了下貨車，使出全身之力，貨車總算給面子，移動了半尺。她把理貨員這個職位想得簡單了，以為只是往貨架及時補充商品而已，沒想到這是個重體力活兒。已經習慣了求職被拒，她心情并無變壞，順便在超市里逛一圈，為孩子們買了幾樣小零食。她沒打電話讓文森特來接，難得好天氣，適合慢慢溜達著回家。

文森特父女三人已經到家，和預想中的一樣，惠娜一進門便遭到兩個女孩的盤問，她笑著告訴他們結果。

文森特笑嘻嘻地說，聽阿曼達一說，我就知道結果了。

阿曼達帶著疼惜的表情接過父親的話，薇諾娜，我要知道你應聘的是理貨員，我不會讓你去面試的，這個活兒不適合女人干，胳膊會斷掉！我的朋友干這活兒不到一周就辭職了。

海莉將拳頭揮在半空，薇諾娜，你一定會找到更好的工作，加油！

三個女人邊吃零食邊嘰嘰喳喳地閑聊起來，文森特坐在一旁看著，表情美滋滋的。

晚餐雖然花去了兩百四十多英鎊，但惠娜不心疼，這一餐無論味道還是氣氛都配得上這個價格。送兩個孩子到家已經晚上十點了，小鎮(zhèn)歸于寧靜。

親愛的，這是我今生最棒的生日，我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好事，才讓上帝把你送進我的生活！以前我不快樂，覺得孩子們也都不愛我，但是你到來之后，我發(fā)現不是這樣的，世界開始愛我，而我也愛這個世界！

惠娜又暖流上心頭。文森特干了近三十年的銷售，一張嘴便能打動人心。雖然惠娜總懷疑那些甜言蜜語的飽和度有限，但每次聽到照樣有心弦被撥動的幸福感。

回到家中，雖然兩人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早已結束，但他們還是在沙發(fā)上繾綣了一會兒。依偎在丈夫懷中，惠娜打開茶幾上的大信封，里面是珀琳和孩子們送給文森特的生日賀卡。珀琳的留言占C位：Lots"of"Love。不得不承認她的簽名很漂亮，領頭的“P”像一把直戳在地上的花劍。

文森特去德文郡見客戶，惠娜沒去過德文郡，順便跟著一起去了。到家第二天，雙雙病倒，低燒、鼻塞，嗓子如被刀片切割，喝水都成了酷刑。家里沒有測試盒，憑癥狀百分百可以斷定陽了。雖然難受得要命，但惠娜為了不讓父母擔心，每天會和他倆通幾分鐘視頻，基本不用她說話，主要聽程百侖和那玉梅輪番痛罵英國政府的躺平政策。

過了整整一周，文森特基本康復，惠娜還有些咳嗽，身體發(fā)虛。冰箱上下皆空，兩人不得不戴上N95口罩去超市買食品?；菽葎偘褨|西放進冰箱，許明要求通話。自從有了微信，他們之間的聯系只限于發(fā)文字和語音，直接要求通話還是第一次，何況現在是中國的深夜，這讓惠娜緊張。

是紫悅爸爸。她對旁邊的文森特解釋了一句便接起電話。

許紫悅要辭職的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小×崽子，窮作！

哦。

你怎么這么平靜？你早知道了吧？

她沒跟我說過。

惠娜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她之所以還能保持平靜是因為不想和前夫同頻共振。

要跟對象開房車周游世界！

唔。

她跟你一樣，是個戀愛腦！

惠娜想跟一句，你說對了，我要不是戀愛腦能跟你結婚嗎？但她還是保持了沉默。

怎么的，說話不方便？你家老文在旁邊呢？

沒事，你說。

這大半夜的，不會讓他誤會吧？許明突然大講禮數。

我這兒是大白天。

那我看你不愿意接茬兒??！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像你說的，她既然是戀愛腦，那就不會聽勸的，我們說有用嗎？她都那么大了，后果自負是懂的，自己做決定吧！

許明激動起來，現在疫情這么嚴重，多少人失業(yè)！銀行好歹也算鐵飯碗，只要自己不出幺蛾子單位就不敢開除你！春夏秋冬恒溫環(huán)境，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才二十多歲收入比我還高，還有什么不知足的？那男的靠譜嗎？說有多少多少粉絲，那就是見異思遷的土壤！萬一混幾年，人家把她甩了，三十多歲，工作工作沒了，對象對象沒了，以后還怎么混？志豪那孩子多好，處這么長時間，她說甩就甩，不然的話他倆現在已經結婚了！

其實，這些惠娜都認同。

那個季安書，那是個什么玩意兒？夸夸其談，還牛氣烘烘的樣子，好像啥都懂似的，三十七八歲了，說是單身，能信嗎？網上找的，是不是真名都不知道！有沒有婚史？有沒有私生子？有沒有債務？是不是騙子？這些疑問堵得我吃不下飯！我發(fā)現，跟季安書以后，她那一出一出的都不正常了，好像中國裝不下了，我×！

惠娜嘆口氣，她不聽也沒招兒！

不聽就不管？你這一天天的，還能有點正事嗎？你就管她天天吃什么體重是多少這些雞毛蒜皮，然后在天大的事情上，你放任自流？

我管不了，你愿意管就去管！

能管我還跟你廢話啊！那個小×崽子把我給拉黑了！

父女倆相互拉黑數次了。

惠娜故意問，為啥呢？

我就說了她幾句，她就把我拉黑了！那個小×崽子才狠呢，不知脾氣像誰，上來那勁兒六親不認！這還沒指著她養(yǎng)老呢！這孩子沒教育好！像你，任性、心野，好像這么大個中國裝不下似的！

像我那就對了！既然是我教育的，我能讓她像你嗎？你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張嘴閉嘴小×崽子小×崽子的，罵誰呢，?。?/p>

掛斷電話，惠娜立馬又將前夫拉黑了。她剛懷孕，許明就停薪留職下海，頭兩年還掙了點錢，但花在家里的沒多少，或輸在麻將桌上或買了彩票。幾年之后，生意干黃了，又回到單位上班。作為一個場面人兒，他泡在酒桌和麻將桌上的時間遠比在家的時間多。長期的“懷才不遇”讓他情緒不穩(wěn)定，雖然沒有家暴行為，可脾氣說來就來。離婚之后，他幾乎沒付過孩子撫養(yǎng)費，偶爾牌運好贏錢或彩票中獎便給一大筆錢，但慢慢地會零敲碎打再把錢“借”回去。許明身為公務員，還有三年退休，依然是科員，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信用卡刷到爆，銀行追債追到單位，每到月底就要靠借錢度日。光是向前妻前岳父母前連襟兒借的錢，累積起來就有一萬多尚未還清。因為這個前夫，惠娜覺得特別對不起父母，當年，全家人都不看好許明，苦勸惠娜分手，但顏值至上的她已經被許明迷得昏了頭，恐生變數，竟偷出戶口簿和許明領了證。紫悅沒出生她就有離婚的念頭，但為孩子硬是又湊合了四年。惠娜提出離婚時，許明死活不肯，他很委屈，“沒出過軌，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這樣的好男人怎么竟被拋棄了？為了徹底擺脫他的死纏爛打，月薪七百多的惠娜不得不賠償他六千元的“青春損失費”。即使這樣，他現在仍認為自己是這場婚姻的受害者。

親愛的，出了什么事情？文森特從他們對話的語氣里聽出不對頭。

惠娜把和前夫的談話內容簡單復述了一遍。文森特給了她一個擁抱，孩子跟父母的想法很難一致，這是遺憾，但更是進步。

是的，我知道。

突然，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文森特端來一杯水，她喝下去，咳嗽稍微平息了。文森特把她抱到懷里安撫，惠娜一下子崩潰了，哭得嗚嗚的。

紫悅只是換個工作而已，我相信她會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工作。

惠娜搖搖頭，不是因為那個！文森特，我只是想家了，想我爸爸媽媽。兩年半沒見面了，有病的時候，我特別想他們，特別害怕，萬一他們染上病毒，快八十歲的人，萬一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嗚，我心里的黑洞再用多少幸福都無法填平！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在我最艱難的時刻給了我最大支持……嗚！我不是一個好女兒，總讓他們失望。我的第一次婚姻很糟糕，留給他們的只有不安和心碎?，F在，我又離他們這么遙遠……我在這里有你，可是，我又能為父母做些什么？他們快八十歲了，我知道我離失去他們的那一天已經越來越近了，可我離他們這么遠！啊、啊、嗚！

文森特安慰泣不成聲的妻子，疫情結束后，我們就一起回中國看他們。

又開始了嚴重的鼻塞，惠娜開始整理情緒，在丈夫的撫摸下等待鼻息通暢。

文森特，有件事，我都怕你笑話我。

我不會。

惠娜鼓足勇氣，我還從來沒跟自己的爸爸媽媽當面說過“我愛你”，我和紫悅也從來沒有。以前在中國的時候，沒覺得這是個缺憾，可是每當海莉摟著我說“我愛你”的時候，我既幸福又慚愧，因為我從來沒跟父母和女兒這樣表達過。說不出口??！

文森特現出吃驚的表情，為什么說不出口？

東方文化吧，我們表達愛的方式喜歡含蓄一些，怕……惠娜不會說“肉麻”一詞，只好省略了半句。

不、不，親愛的！我、愛、你，這是人生里最重要的一句話，無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

我現在也是這么認為的。

那現在就跟你的爸爸媽媽和紫悅表達。

惠娜笑了，還是先用書面過渡一下吧。

文森特做了個鬼臉，很難嗎？可你時常跟我說??！

惠娜嘆了口氣，說習慣了，不說會覺得有問題。我們習慣不說，突然說了，也會覺得有問題。

文森特無奈地攤開手，他肯定無法理解為什么說這樣一句話會有心理障礙。

紫悅，你爸來電話談了你要辭職的事情，不知是真是假。你從小就缺乏安全感，喜歡確定的穩(wěn)妥的生活，現在你主動去選擇一種有風險但更靈動的生活方式，這一定是愛情力量使然，對此我喜憂參半。如果你現在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工作，我替你感到高興；如果暫時沒找到，只是對目前的工作感到厭惡，我希望你還是忍到疫情放開之后再說。當然，并非強迫，僅供參考。我想講一下個人的經驗。正是在你這個年紀，我成為一個單親媽媽，沒房子，女兒不到四歲，還有幾千塊錢的債務。我自己也知道今后的日子會很難，但我不恐慌，更多是解脫的釋然。感謝上天，我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可以保證我和你今后不會過得很狼狽；我還有全力支持我的娘家，你姥爺和姥姥那時也算壯年又有閑暇，能夠全方位照顧你，為我免除后顧之憂。你大姨和姨父源源不斷地送來米面油肉和你的玩具、衣物。別人看到的都是我為母則剛：買了房子，小房子換大房子，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職業(yè)上不斷進步，而我知道，穩(wěn)定的工作和強大的親友團才是成全我的最寶貴資本。一個普通人，改變世界和環(huán)境的力量極其有限，生存之道就是留后路，不莽撞，避免人生坐過山車。要記住，不是所有人都有絕處逢生的能力或運氣，到頭來，我們終會知道，井然有序的幸福才彌足珍貴。盡管寫了這么多，我還是尊重你的選擇。我愛你，寶貝兒。

惠娜在中國的早晨將這條微信發(fā)給了女兒。

紫悅很快回復了：放心吧媽媽，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F在是英國的半夜了，先好好睡覺，等早晨起來再呼我，到時詳談。我愛你，媽媽＼[鮮花＼]＼[擁抱＼]＼[親吻＼]。

惠娜剛吃過早飯后，紫悅要求視頻。這會兒本該是她上班的時間。

昨天有個顧客是密接，今天我們都不用上班了。紫悅主動解釋。

還是想辭職嗎？

嗯。我會等到疫情結束之后，季安書也這么勸我的，這段時間，他也會留在哈爾濱。

以前，我勸你去南方生活你都不愿意，怕工作不穩(wěn)定，不想租房住，說沒有歸屬感，當數字游民不是更得吃苦嗎？

媽媽，在柜臺工作這六年，我才明白，其實，長年累月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才叫吃苦。

你要有心理準備，不能把一切事情想得太順利。

我知道，季安書也這么說。

好吧，你自己決定。孩子跟父母的想法總是難以一致，這是遺憾也是進步。我也做過無數違逆父母意愿的事情，所以，能理解。

謝謝媽媽。

也別跟你爸弄太僵了，他也是好意。

我真希望他只是我生活中的路人甲。紫悅狠狠地搖頭，巴巴拉拉講起自己和父親的沖突始末。

離婚后，許明一直沒租房子，堅持住小旅館，因為有人聊天，也不用自己做清潔，一日三餐靠單位食堂和外賣解決。疫情暴發(fā)后，他過得比較艱難，經常遇到食堂和餐廳不開門的情況，他只好靠罐頭和方便面填飽肚子。程百侖和那玉梅住隔離賓館期間，紫悅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條用無人機為他們送茶葉和老花鏡的視頻，把許明激怒了，他認為女兒一點也不關心他這個老爸，平時連個問候都沒有，在微信上抱委屈，紫悅趕緊在網上購買了一大堆自嗨鍋一類的速食給他，才算平息了他的怒氣。前幾天，許明住的小旅館因疫情突然暫停營業(yè)，許明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住，他給女兒打電話，請求借住一段時間，紫悅想都沒想便拒絕了，這是我媽的房子，不是我的，你住在這里，萬一讓文森特知道了，會引起誤會。許明又提出借錢，紫悅說自己沒錢，而且馬上要辭去工作了，以后需要錢的地方會很多。許明罵她狼心狗肺，一點親情沒有，白養(yǎng)了。紫悅質問道，你養(yǎng)我什么了？你帶我看過病嗎？你給我開過家長會嗎？你帶我旅游過嗎？你身為公職人員，按時足額付過撫養(yǎng)費嗎？你什么都沒給過我，憑什么向我索要親情？許明聲嘶力竭地喊道，就憑我是你爸，給了你一條命！

媽媽，我掛斷他電話后，哭了一個多小時……紫悅淚流滿面。

對不起，給你找了這樣一個爸爸……

紫悅狠狠地搖頭，媽媽，我不是因為被他罵哭的，是當時特別想你，媽媽，我心里充滿感激……嗚，我就想，媽媽，你都已經知道他多么不堪，還堅持把他的孩子生下來，讓我來到這個世界，這太偉大了！謝謝媽媽！

寶貝兒，因為你，我覺得在這個婚姻里我的收獲大于失去，所以不后悔。我愛你！

我也愛你，媽媽。

惠娜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不知是覺得女兒終于長大了，還是為做了二十多年母女之后，她們終于能夠毫不羞赧地表達“我愛你”。

很慚愧，我欠媽媽的太多，以前還總惹你生氣。

償還我的最好辦法就是多去姥姥家，幫他們干點什么。

程百侖和那玉梅已經搬到了盈娜家的小區(qū)住，最初有點不適應，老嫌房小，過了一些日子，真香定律開始發(fā)生效應。整個白天，室內陽光燦爛，在陽臺上可以補充紫外線。房子面積小有小的好處，打掃省力，他倆的午晚餐基本去盈娜家吃，沒有獨立廚房和天然氣灶就不成為缺點了。小區(qū)環(huán)境好，周邊有公園和商圈，保安嚴密。最讓他倆歡喜的是在陽臺上能望見盈娜家的生活陽臺。樓間距寬，他們根本無法從密密麻麻外觀一致的窗玻璃中分辨出哪個是女兒的家，但只要盈娜的身影在窗邊閃現，他們立刻能從小到失真的窗格子里認出那是自己的大女兒。盡管天天見面，而且不止見一次，但這樣的時刻仍然讓他倆雀躍不已，拼命揮動蒲扇或報紙，而盈娜也會就近取材，用圍裙或毛巾回應。

你沒看他倆那樣呢，就跟小孩兒似的，中午和晚上到我家吃飯都一本正經的，但在陽臺上見到，就像粉絲見到偶像似的，激動得恨不得蹦起來！我現在兩三天跟他倆藏一次貓貓兒，假裝偶然出現，嘿嘿嘿，逗著玩唄！聽得出，盈娜沉浸在父母的熱忱里，十分享受這種儀式感，惠娜嘴上笑著，心中悵然，在父母返老還童的旅途中，何處尋找自己的身影！

姐，有你真好，我愛你。

盈娜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你跟老文還好嗎？

放心吧，我倆挺好的。

你感染新冠后留沒留什么后遺癥？

沒留后遺癥。

你也沒個鋪墊，突然來一句“我愛你”，怪怪的，說得我心咯噔一下。真的沒什么事？

真的沒有！

那怎么突然要說這個？

快三年沒回家了，想你們。一想老文整天氣我，我還要不斷地跟他“我愛你”，卻從沒對你們表達過。心里不平衡。

我長這么大，就跟嘟嘟說過我愛你，跟你姐夫結婚這么多年，互相誰都沒說過這句話，我活得多虧！

嘟嘟是盈娜的孫子。

視頻里傳來開門的聲音，是盈娜的丈夫陳志從外面回來了。

陳志，我愛你！盈娜突然用深情的語調說，然后將鏡頭轉向丈夫。惠娜能聽見姐姐強憋住的笑。

咋了？出什么事了？陳志一怔，有些發(fā)蒙。

不出事就不能說我愛你？人家老文天天掛在嘴邊上！你就不能偶爾說一次讓我樂和一下？

英國人沒學會叫媽就會說“I"love"you”了，我是被叫著“癟犢子”長大的，能一樣嘛！我要是突然對我老爸老媽說“我愛你”，他們肯定得懷疑自己或者我得絕癥了！按習慣來吧，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剛才突然來一句，就把我驚嚇到了，以為是生意賠錢，你想不開是怎么的！

我是想不開，所以，你就說一句“我愛你”，安慰安慰我！

我的愛全在行動里了！

哪些行動里？你數數，我聽聽！

你這輩子吃過多少粒五常大米數過嗎？我的愛就像大米，沒有花里胡哨的包裝，但能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

我現在就要聽一句花里胡哨的！

哎喲喲，我得上廁所了！

說完再上！

陳志手捂左胸，假裝莊嚴地說，我愛程胖兒！

聽姐姐和姐夫斗嘴，惠娜差點笑癱了。

程百侖老兩口到盈娜家來吃晚飯，飯后和惠娜視頻通話，三個人東聊一句西聊一句，在鏡頭范圍外忙活的盈娜不時插嘴，惠娜見火候到了，突然說了一句，爸，媽，我愛你們。盈娜也同樣跟了一句。這也是姐兒倆商量好整蠱老爹老媽，想看他倆的第一反應。

我也愛你們！程百侖和那玉梅幾乎同時說。他倆情緒淡定，用微笑表達喜悅。

整蠱似乎沒收到什么預期效果，盈娜笑，你倆挺淡定??！要是對我公公婆婆說這句話，他們準以為自己得了絕癥。

那玉梅靦腆地說，我跟你爸每天睡覺之前和醒來之后都要說一遍。

姐妹倆驚呆了，?。坷系蠇屧瓉磉@么浪漫！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程百侖淡定地說，差不多三十年啦！

哇，三十年的隱私，深藏不露啊，你倆真乃高手！惠娜幾乎難以置信。

水深流淺，美酒不烈。程百侖繼續(xù)淡定。

那玉梅瞥了一眼鏡頭對面的二女兒，羞澀地垂下頭，笑了。

文森特兌現了諾言，帶惠娜開啟了熱氣球之旅。從千米高空俯瞰大地，赫里福德鎮(zhèn)小得像一枚郵票，被封印在壯闊的綠色之中。

生活里的任何升華都是極為短暫的，回到大地上，一切柴米油鹽的煩惱重又撲面而來。他們的熱氣球之旅透支超出想象，文森特拿計算器算了好幾遍，說至少需要四個月嚴苛地節(jié)衣縮食才能把家庭財政窟窿填平。

不經意間，惠娜發(fā)現自己在一個手工網上的賬號有了交易信息，她的一幅耗時半年的玫瑰花十字繡賣出了三十七英鎊！當這個消息一宣布，文森特發(fā)出興奮的嘶吼，就像看到他支持的球隊獲勝一樣。

他們去超市，惠娜終于買了心心念念的扇貝。兩只冷凍的扇貝八英鎊，好在個頭夠大。惠娜將它們一只蒜蓉一只豉汁，加了好多粉絲，配菜為蔬果沙拉，主食煎餃子。為了增加氣氛，關掉了客廳的主燈，只留餐廳壁燈，他們各小酌了一罐哈爾濱啤酒。

哈啤，happy！文森特示意碰杯。

盤子全部精光，兩人意猶未盡，借著手機里播放的音樂，腆著小肚子，亂踩舞步。小小的奢侈或小小的浪漫是艱難歲月里的細軟，偶爾拿出來變賣，窮日子才不會變成苦日子。

盈娜來了電話，你現在缺不缺錢??？我先給你轉五千塊，你有錢了再還我。

惠娜一看五千塊錢已轉到微信上，急忙拒收。怎么突然給我轉錢了？我錢夠用！

你先拿著吧！

姐，現在生意這么難，我一點沒幫上忙已經夠不好意思了！

我不缺錢，以前攢了些老底兒，去年我心態(tài)有點崩，一宿一宿睡不著覺?，F在想開了，做生意總是有賠有賺，保住個好身體比啥都強。你沒工資還得還房貸，老文天天摳摳搜搜的，你身上得備點錢啊！

還行還行，你們不用惦記！惠娜用笑容抵擋淚水。

能不惦記嘛！那天咱爸把咱媽支開了，憂心忡忡地問我，惠娜現在是不是生活很困難……

他從哪兒看出我生活很困難了？惠娜跟娘家人向來是報喜不報憂。

這老頭才精呢！你曬美食的圖片，他總研究，那天一下發(fā)現毛病了，他說惠娜嘴饞，愛吃海鮮，可是她做的菜里沒有海鮮，好不容易做了一次扇貝，怎么只有兩個？他要不說，我真沒覺出有什么不對的。

惠娜咯咯笑，這老頭不當偵探屈才了！

盈娜再次將錢轉了過來，你快收著，一個人在國外，又是疫情，手里一定得有點錢！

惠娜一想姐姐誠心誠意，也就別硬撐了，先拿著解燃眉之急。她的電動牙刷壞了，最近一直手動刷牙。家里的車尾燈壞了，需要換。

在吸塵器的轟鳴聲中，她隱隱聽到文森特在樓上說什么，怎么了？她關掉戴森，走上樓去。

文森特在打電話，明顯有些生氣。手機里傳來的是個女人的聲音，正在說阿曼達的事，惠娜斷定對方是珀琳。她顧不得禮貌，洗洗手便坐到了床邊。

是珀琳，文森特放下手機說，她說阿曼達現在每周要工作五天，也無法長期住在朋友家，應該買輛車，哪怕二手的。

惠娜盯著文森特沒吱聲。

我拒絕了，阿曼達要么自己貸款買車，要么她回到小鎮(zhèn)工作。

她不知道我們缺錢到什么程度嗎？

怎么不知道！去年，她讓我給海莉買貓時，我就跟她講過我們的情況。去年第二季度開始，業(yè)績完成不了，根本拿不到傭金，房貸都是用年金繳的。買只貓幾百英鎊，那時還能應付，買輛車，即使再破，完稅后也得上萬英鎊了，她不能這么逼我！

文森特這也是被氣得說漏了嘴，以前他從沒說過在用年金還房貸，更不承認貓錢是他出的。

我不明白珀琳為什么總是打我們的主意，孩子們的任何困難，她都要推到這邊來？連海莉買件羽絨服她都要推到這邊來，難道她不知道我們也需要生活？她自己不會去做個兼職嗎！

我也提過，她說海莉需要照顧，不能獨自留在家里，必須有她陪伴。

難怪她非得逼迫海莉坐輪椅呢！否則，孩子過了十四周歲就無須成人陪伴了……她努力沒讓“邪惡”一詞出口。

現在我也這么認為了。

文森特，那個家庭的事情我不想參與，但因為喜歡海莉，想說說我的看法。

文森特點點頭，我明白。

她在我們家住了一個月，和其他同齡孩子比，她的身體的確有點弱，應該是長期缺少運動導致的，我認為沒有必要使用輪椅，更不至于休學。海莉聰明，愛看書，而且很想念學校生活。為什么不找醫(yī)生評估一下，僅憑著家長的想法就剝奪她受教育的權利？不上學，也沒有同齡的朋友，這是不健康的，你們畢竟不能陪她一輩子。

我也認為不妥當，但是，你知道，珀琳絕對不會聽我的！文森特眼睛極緩慢地眨動，一副瞌睡狀態(tài)。

啥啥不是！惠娜在心里罵道。文森特缺少擔當，貌似對孩子有求必應，舍得花錢，但在孩子們的大事上，他一定是把決定權讓給珀琳或維多利亞，他只有服從的份兒，連個真實想法都不敢說出口。

早上，惠娜醒來，打開手機，看見父親發(fā)來的一條微信：北京時間下午三點半，我們四人開個會。惠娜感到神經繃緊。平常和父母視頻或通話向來比較隨機，有空就聊兩句，父親這么鄭重其事地預約讓她有點不安。身處異鄉(xiāng)后，年邁的父母成為她的軟肋，尤其疫情防控期間，她敏感到杯弓蛇影的地步，凡事愛往悲觀處想，克制不了。

鏡頭里最先出現的是惠娜熟悉的吸頂燈。看到父親、母親和姐姐的笑臉，惠娜放下心來。

我們回老房子取點東西，本想回家以后再聯系你。吃飯了嗎？

沒呢，我們這兒才早上六點。

盈娜的畫外音，我就說嘛，你非得搞個“開會”，好像出什么大事似的！

程百侖打趣道，英國人做什么事都要預約的呀！

惠娜有點生氣了，爸，我是中國人！

那玉梅笑，老頭子，快點說事吧，別把二姑娘嚇著！

鏡頭交還給主講人程百侖。

我跟你媽經常說，我們的人生是幸福的，也是幸運的，我們到這個年紀還基本健康，能夠相伴在一起。我們有兩個孝順的女兒和不錯的退休金，衣食無憂和天倫之樂，晚年最需要的東西，我們一樣不缺。我跟你媽倆，這輩子最不擅長的就是理財，失去了很多投資機會，所以積蓄不多，而且去年出了基因蛋白酶那個事情……

都過去了，不提了！那玉梅和盈娜急忙制止。

不過也好，算是起到警示作用，老年人不能盲從輕信，要遠離那些吹得天花亂墜的東西。我們有八萬塊錢的五年期國債昨天到期了，我跟你媽商量一下，這八萬塊呢，我們自己留三萬塊應個急，你們姐兒倆各分兩萬，再多給盈娜一萬當作房費和餐費，雖然少點，但也算是心意。

你們自己留著吧。還給我房費餐費？埋汰我呢！盈娜已經喊了起來。

爸，媽，這錢，我不能要，你們都快八十了，該是我們給你們……她既難過又感激。

你們聽我說！這個疫情，不管中國還是英國，上班族和做生意的都不好過。你們兩個家庭都受到不小的沖擊，盈娜的餐廳多長時間不開張了，惠娜自己沒工作，老文做銷售的，業(yè)務怎么樣，不用想都知道。日子最好過的就是我和你媽了，感謝政府，我們的退休金一點沒減，每年還能漲點?；菽?，現在英國也躺平了，我希望你繼續(xù)去移民英語班學習，你上次說中級班不給免費，這錢就給你當學費！你今后要長期在英國生活，語言不過關，別說是找工作，就是看個病都困難。

在英國這個陰郁的早晨，惠娜默默地重溫整個聊天過程，她注意到父親說“你今后要長期在英國生活”，言外之意，他倆已經放棄讓她回國生活的打算。想到這個，情緒瞬間被洞穿，尤其當她發(fā)現自己又忘了說“我愛你們”時，淚雨傾盆而下。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爸媽，她想。

阿曼達和海莉有一個月沒來爸爸家了，文森特心情低落，他認為是阿曼達和珀琳生氣了，海莉不得不服從她們。

阿曼達和她媽媽一樣，只拿我當提款機。珀琳簡直就是個惡魔，只要不高興就把孩子當人質，阻止我去看她們或不讓她們來看我！

你要不要主動給阿曼達或海莉打個電話，邀請她們來做客，看她們什么態(tài)度？

算了，我不想自討沒趣，我并沒有做錯什么，我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

看著眼前這個又硬又■的老家伙，惠娜心中涌起一陣憐憫，他六十五歲了，仍然是支撐兩個家庭的頂梁柱。只有她知道他是多么難。

過了幾天，文森特在樓上接了幾分鐘電話后，興奮地下樓來跟惠娜嘚啵嘚，是我誤會了，阿曼達并沒有生我的氣！豹子改變不了它的斑點，這孩子占我的基因更多，懂得理解別人，她永遠不會成為珀琳那樣的人！墜入愛河的年輕人沒空來看望老爹地不是很正常嘛！跟她約會的小伙子是我們鎮(zhèn)里的警察，所以，她正準備辭去布里斯托的工作，在家附近找個面包店上班！你瞧，什么也比不上愛情的力量！

惠娜由衷地高興，哦耶，太好了！歡迎她帶著男朋友來做客，我做中國火鍋。

哦，太好了，我想他們一定非常高興！謝謝你總是讓我的孩子們感到被珍視，自從你來到英國后，他們來看望我的次數越來越多。

你對紫悅也同樣好，你們每一次見面，都讓她很快樂。

互捧已成為他們生活中的習慣。剛戀愛時，每當文森特發(fā)“彩虹屁”，惠娜都覺得這是英國人的客套，暗笑他能忽悠，回應得也很敷衍。時間長了，“真香定律”開始起作用，尤其疫情這兩年，文森特收入大幅減少又在家里辦公，他們在心情壓抑的狀態(tài)下朝夕相處，如果沒有這些彩虹屁做潤滑劑，摩擦肯定少不了。彩虹屁不是忽悠，而是告訴對方，你身上每一分光華我都有小心地撿拾起來，并且感恩。所以，她現在回應得也很認真。

文森特的心情不僅被兩個女兒左右著，更被珀琳左右著。這兩個人的關系真是個謎。文森特在背地里罵珀琳，能讓人聽到牙齒咬合的咯咯聲，可拿熱臉貼冷屁股的永遠是文森特。后者若是晾他一段時間，裝高冷，他必定方寸大亂，“小心心”要瑟縮上一陣子，直到某次通話，珀琳恢復親切，他便像獲得一紙?zhí)厣饬?，歡脫、放松、妙語連珠起來。

文森特正在樓上打電話，眉飛色舞的，肯定是跟前妻通話。果然，他顛著小步下了樓，是珀琳的電話！嘻嘻，她說話很客氣，請求我陪海莉去上繪畫課。

文森特的喜悅掛在臉上“blingbling”發(fā)光，應該是盼望這個差事好久了。

鎮(zhèn)里為孩子們辦了個免費的興趣班，每周一次。

文森特從洗手間出來時挾帶著一股強勁的工業(yè)香氣，差點讓惠娜窒息。只見文森特的灰發(fā)根根分明，亮而挺拔，身高也比進洗手間之前猛然增高一厘米。發(fā)膠和香水足斤足兩才能達到這般氣勢。由于水質太硬，英國的中老年男人大部分禿頂，文森特的發(fā)量和發(fā)際線在同齡人中算是相當優(yōu)秀了，但發(fā)絲已變軟變細了，平?？偸潜”〉剞抢陬^皮上。他剛刮了胡須，面孔略顯“娘”。上了歲數的男人還是留點胡子好看，惠娜在心里建議道。突然，她發(fā)現丈夫有點酒糟鼻。

文森特向妻子拋了個媚眼兒，她直接閃避開這妖嬈怪物，冷臉而過。

文森特穿上黑呢子西裝，又加了條綠色羊絨圍巾，在穿衣鏡前打量再三才出門。真嘚瑟！惠娜用中文罵道。

兩個多小時后，文森特的車開進院子。

他拎著兩只高腳杯走了進來，發(fā)膠已經變成薄膜，讓頭發(fā)顯得有點臟。當騷氣不再躁動，他又蒼老回海莉的“爺爺”。

這是什么？

珀琳送的，她說她現在戒酒了，用不上這些杯子了，所以送給我們。

惠娜以前就聽文森特講過，珀琳是個酒鬼，晚上若不去酒吧的話就會在家里喝點酒。

這是兩只形狀不同的高腳杯，紅酒杯特別大，另外那只是香檳杯。

惠娜怕自己聽錯了，于是循循善誘地說，這是珀琳以前用的酒杯，她現在戒酒了，送給你了？

嗯哼，文森特點點頭，她說扔掉可惜了。

惠娜不由自主地想，你是在上一次婚姻里造過什么孽吧？

你想用它喝酒？她問。

你都知道我只是偶爾喝一點啤酒。

那你把它們拿回家干嗎呢？紀念你前妻的口臭？我真被你惡心到了！

文森特被妻子的反應嚇了一跳，如果不喜歡就扔掉吧！海莉當時還說你不要給薇諾娜，我沒想那么多。文森特拎起兩只高腳杯扔進垃圾桶里，對不起，親愛的，這的確怪我，根本沒經過大腦……我錯了！

文森特，海莉才十五歲，她都知道你這么做會傷害我，而你不知道，甚至提示你了，你都沒過一下大腦，你該有多么忽視我！

對不起！我向你誠懇地道歉，冒犯到你，我很不安，但我的確不是有意的！

無意的就更可怕，說明已經成為習慣！

文森特大叫冤枉。

你去接海莉上課，噴那么多發(fā)膠和香水要去勾引誰？

不不，絕對絕對不是！我對別的女人不感興趣！我只是想在海莉的同學和他們的家長面前顯得更年輕帥氣一點，畢竟，像我這個年紀更適合當她的爺爺。

你有和珀琳復婚的想法嗎？

我瘋了嗎？為了擺脫她，我把那么好的房子給了她。寶寶，你生氣的樣子讓我心疼，請原諒我這個老傻子吧！

可我不是傻子！除了嘴上之外，你的一切行為都表明你還愛她。

花式“P”簽名、“Lots"of"Love”、在海水一角游弋的“Winona”、不知形狀的尿罐子在她的腦海里掀起風浪。

寶寶，不要試圖將毫無關聯的事情扯在一起！我不愛她，我愛你。你懷疑我的說法，是因為你從沒體驗過她是多么難纏，我可不想我的余生在無限的斗爭中結束。

惠娜對珀琳的厭惡遠遠超過嫉妒。與文森特認識時，海莉只有五歲，惠娜清楚，為了孩子，他跟前任至少還有十年名正言順的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她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沒當成風險來評估。前夫妻因為孩子的牽扯必然會有來往，這都是正常的。直到前年年初，文森特告訴她，珀琳對離婚這事感到后悔，她才產生危機感。她也曾懷疑這消息是丈夫編出來的，自戀點想是他想讓她盡快返回英國，也許是他想炫耀一下自己的魅力；后來，從“Lots"of"Love”等事情看，極有可能珀琳真的說過這話。畢竟海莉快十六歲了，再有兩年多，文森特有權不再支付任何撫養(yǎng)費，英國政府對單親家庭的補貼也會停掉，而珀琳多年不工作，到時養(yǎng)活自己都困難，若沒有“接盤俠”，只能指望文森特這臺老舊提款機了。

惠娜靜默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能聽見心臟大聲地跳動。這不是正常的跳動，更年期來臨后，失眠時，她都能聽見心臟的吶喊。此時，若沒有疫情，她一定會買張回國的機票，哪怕迎接自己的是哈爾濱凜冽的西北風。她這個年齡，懂得分寸，不至于為夫妻間的某個爭執(zhí)而說走就走。她只是太想家了。

晚上，惠娜堅持搬到客房里睡，獨立的空間更方便她吐槽丈夫。

你和老文吵架了？紫悅口齒含混地問。

現在是北京時間早上五點多。

你怎么猜得那么準？

你這么早來電話還能因為別的事嗎？

惠娜將高腳杯事件始末敘述了一遍。

紫悅咯咯樂了，你說怎么這些人中的奇葩都讓你遇上了？

哎呀，你還笑，我都氣得跟他分居了。

你有離婚打算？

那倒不能。這事吧，傷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極強，今后想起來都有陰影！

你要是沒離婚打算，就別分居，夫妻最怕的就是冷戰(zhàn)。劈頭蓋臉罵他一頓此事就翻篇兒！

紫悅說這話的語氣好像已經五十多歲了。

你說得容易，用中文我都不知道怎么劈頭蓋臉罵人，何況英文了，詞到用時方恨少，話趕不上趟兒！突然，她情緒崩潰，媽媽真想你，媽媽愛你！

我也想你，媽媽。

疫情這么嚴重，你姥姥和你姥爺都快八十了，我一點照顧不上……昨天，群里一個人說她媽去世了，一接到病危通知，她就買了機票，四千三百英鎊，等隔離完到家，連葬禮都結束了！只看到了一個骨灰盒，嗚嗚！

媽媽你別擔心，我經常去看姥姥和姥爺，他們都很好！

想想真委屈，我和我的親人遠隔千山萬水沒法相見，他跟他前妻勾打連環(huán)氣我，×××！她罵了句臟話。

冷靜點，媽媽。你和親人無法相見是疫情造成的，別算到老文頭上，一碼歸一碼。這事吧，我覺得就是英國人的腦回路和我們的不……

沒什么不同！他姐夫去世，寫家庭問候卡，愣讓他前妻的簽名加進來了，我們群里的人一問她們英國老公，人家都說不妥當！

但是英國人會買舊服裝穿，也會買舊物品用，他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你不是也買過一套梅森舊瓷器給我大姨嘛！我大姨還用杯子喝過咖啡呢！紫悅笑。

那能一樣嘛！送你大姨的也有可能是簡·奧斯汀用過的呢！可老文拿回來的注定是他前妻用過的！

我感覺老文在前妻跟前天生氣場不足，前妻給個好臉兒，他就不加分析地照辦？

他就是這樣的呀！惠娜提高了聲音來強調這是她早已認證過的觀點。可為什么會這樣？我就懷疑他造過孽！不管怎么著他也是利茲大學畢業(yè)，一直負責賺錢養(yǎng)家，珀琳高中都沒讀完，不學無術，還打死不工作，他怎么就能被這么個女人PUA了？

在職場上打拼多年，惠娜終是免不了中國職業(yè)婦女的思維，總覺得不工作矮人一等。

媽媽，要說這也真不算太大的事，你要不想就這么忍了，可以寫個郵件發(fā)給他，就事論事，不要上綱上線，更別說狠話。

站在旁觀者立場時，她那么通情達理，為什么在自己的事上經常犯渾？放下電話，惠娜想。

也不知道姐姐此時有沒有起床，惠娜給盈娜發(fā)了文字信息。盈娜馬上打進電話來，你家老文有病?。克捌尢焯焯虻耐嬉鈨核依锬?？真惡心！這是沒把前妻當外人??！

沒錯沒錯，就是沒拿著前妻當外人，當內人！要是別的東西，哪怕是只盤子我都忍受了……

別的東西也不行，自己用個“臭六兒夠”的，給別人？還是給前夫！英國人處事真各路！你把那兩個破杯子給那娘兒們送回去！

唉，氣頭上，我也想過這么干，可冷靜下來想，只能怨自家爺們兒不著調！那位敢給，這位敢收！而且還敢告訴我那是誰用過的！

這要不是疫情，我立馬買張票讓你回來！跟他們遭那罪呢！

他連修車的錢都沒有了，我給掏了兩百英鎊，他倒是能還我，咱就說困難到什么份兒上了！

那你覺得能不能跟他過下去?。縿e太委屈自己。

惠娜笑了，那倒不會，老文這人還是有優(yōu)點的，勤快，嘴好，惹我生氣會馬上哄，還算是一個暖男吧！跟他在一起要說多么快樂那是撒謊，但是我很放松、舒服，他要不是跟前妻嘚瑟，甘當人家的地下錢莊，我基本上沒什么煩惱，缺錢也是暫時的。

那求啥??！后到一起的能感覺舒服不容易！像我跟你姐夫，磨合好幾十年，到最后也就是圖個在一起舒服。今天這事，就當吃了個蒼蠅。盈娜安慰道。

結束視頻前，惠娜對姐姐再三叮囑千萬不要讓他倆知道。

“十姐妹”群在英國的后半夜炸鍋了，五百多條“未讀”?；菽仁堑谝粫r間把高腳杯事件始末發(fā)到群里，然后才開始和紫悅盈娜通話的。十個人是在幾百人的中英家庭群里認識的，年紀相差八歲左右，彼此感覺不錯，便拉了個小群?；菽戎桓渲袃扇艘娺^面。入這個群之前，她是個特別注重保護隱私的人，和許明離婚兩年多后，辦公室的同事們才知道她早已單身了。進入“中英家庭”大群里，她看見很多人在幾百人群里曬隱私，很吃驚，保護隱私這根弦兒開始松動，在陌生人群里釋放自己比找心理醫(yī)生療效更好?！笆忝谩苯ㄈ汉?，惠娜完全放飛自我，以前屬于高度隱私的事情都及時抖摟到群里，做到心理垃圾一鍵清除。人放松下來，看問題的視角自然發(fā)生變化，以前小心翼翼地保護隱私，并非隱私多重要或多怕別人知道，更多是不想給別人占據心理優(yōu)勢的機會，到頭來弄得自己很累。對付八卦的最好辦法就是不在乎，別人的品評再刻薄，也終會如塵埃般散去。

姐妹們參與吐槽的熱情頗高，有滅火的，也有添油加醋的，她們輪番鄙視完老文及其前妻，開始舉一反三控訴自己的英國老公。在這個群里，誰的心理優(yōu)勢都是暫時的，風水輪流轉，主要圖個娛樂。惠娜腦海里仿佛跳出一個小對話框：成功清除垃圾N。文森特指責得對，這個群一個主要功能就是說英國丈夫的壞話。但這些壞話通常起到正能量作用，因為它提供了一個宏觀的角度，讓你知道原來自己的老公并非奇葩中的戰(zhàn)斗機，大家的婚姻都是一地雞毛、狗血涂地。然后，心理就平衡了。開窗通風，吹吹更健康。

第二天一早，文森特要去公司開會。臨出門，他過來擁抱妻子，惠娜敷衍地和他碰了一下。

我愛你，寶寶。他用中文說。

她硬擠出點笑容，拜拜！

惠娜發(fā)現自己已經有一陣子沒和伊蓮娜聯系了，她倆必須說英語，文森特在家時，有些話不敢說得太明白，打誑語似的，往往無關緊要的說一堆，最想吐槽的都變成了潛臺詞。難得丈夫不在家，這是跟伊蓮娜聯系的最好時機。

用WhatsApp給伊蓮娜留了言，問是否有時間聊天，等了一陣子，伊蓮娜沒有回復。

2019年夏季，惠娜在移民英語班學習期間，結識了幾位好朋友，大家經常聚會。其中，來自波蘭的美女伊蓮娜和惠娜關系最好，兩人同為知識女性，在國內都曾有不錯的工作。伊蓮娜比惠娜小四歲，她生孩子比較晚，女兒當時只有十四歲。今年春天，英國放開疫情管控，幾個同學在布里斯托聚會，惠娜下火車時遇到了伊蓮娜。一年多沒見，她面容極其憔悴，惠娜為她的健康感到擔心，但又不好意思問得太深。伊蓮娜和老公在波蘭都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來到英國后，全家只能靠老公當卡車司機的工資維持生活。

她們冒著微微細雨去尋找聚會的咖啡館。

伊蓮娜，你還好嗎？她終于試探地問了一句。

我？不好！我現在是個孤兒！

不久前，伊蓮娜九十六歲的父親因新冠在波蘭的養(yǎng)老院去世，她沒能參加葬禮。伊蓮娜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父親對她視若珍寶，惠娜知道，未能參加父親的葬禮，對伊蓮娜來說是多么殘酷。她眼神里的悲戚劃傷了惠娜，一下子想到自己遠在幾千里外的父母，她也幾乎崩潰了，胸口處的巨大嗚咽聲靜靜地融入四散的雨霧中。

我想念波蘭，一切！伊蓮娜悲傷地說?？墒?，我回不去！回去又能怎樣？只能見到我爸爸媽媽的墓碑！

我也想念中國！

她們停下腳步片刻，默然對望，面頰上星星點點的亮光不知是淚還是落在臉上的細雨。惠娜上前擁抱她，雖然在大街上，這個舉動容易被人誤解，但除此之外，她們還能用什么抵御鄉(xiāng)愁的撕咬呢！

到了晚上，惠娜也沒接到伊蓮娜的回復，這根本不是她的風格，惠娜不禁擔心起來。或許回波蘭了，換了手機卡？她給伊琳娜留了言。

文森特自己的小公司總算有一個訂單落實了：兩臺工業(yè)計算機。因為利潤不高，文森特決定不請外人來幫忙，由自己親自組裝，惠娜幫打下手。她是理工科畢業(yè)，雖然專業(yè)跟計算機不搭邊，但入門快，來英國以后一直給丈夫當助手，現在已經比較熟練了。正當兩人忙得冒煙時，手機響了，是伊蓮娜在呼叫。

我住院了，伊蓮娜的聲音很小。

哦，天哪，operation（手術）？那一定很嚴重吧？哪個醫(yī)院？我想去看你！

這時，文森特推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apparition”，惠娜不懂這個單詞是什么意思，但明白是對“operation”的更正。

伊蓮娜很快答應，好的，你什么時候過來？

想到明天下午，家里的工作就肯定能夠結束了，惠娜便將時間定在后天下午。

伊蓮娜很快發(fā)來醫(yī)院的定位。

文森特最反感惠娜用翻譯軟件，每次遇到生詞，他都花些時間旁征博引地為妻子解釋大概意思。其實，她過后總是要偷偷用翻譯軟件再譯一遍。

腦子里有很多鬼！

見妻子露出驚愕的表情，他點點頭，雙手環(huán)繞腦袋盤旋，鬼、嗡嗡嗡喳喳喳講話或者感覺有人在追殺自己！

在文森特手腳并用的解釋下，幻聽、幻覺，惠娜明白了apparition的意思，一下子被難過的情緒席卷了。

谷歌了伊蓮娜發(fā)來的定位，那是一家治療精神疾病的醫(yī)院。

第二天，他們本該收尾的組裝工作出了點差錯，弄到半夜還沒結束，惠娜困得恨不能原地就寢，文森特讓她先去睡覺，自己把剩下的工作做完?；菽纫幌胱约涸賵猿窒氯ヒ彩菬o效勞動，不如小睡一會兒再過來幫忙。等她一早醒來時，文森特剛上床。

你太累了，我還是自己坐火車去吧。

文森特很堅決地說，不行，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那樣的地方。

要不然，我跟伊蓮娜溝通一下，可以明天再去。

文森特搖搖頭，我還可以睡四個小時，完全能夠恢復體力。

家里只剩下一小塊黃油，做出十一塊曲奇。想到伊蓮娜愛吃餃子，她又將冰箱里的牛肉餡餃子全拿出來煎了。一半留給丈夫。

他們到了中午才出發(fā)。好在天空只是陰沉，并沒有下雨。按照導航，車子行駛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臨下車拎起紙袋子時，惠娜說了一句，我準備把這套帽子和圍巾送給伊蓮娜，她戴上一定會很好看。

這套紫絨原色山羊絨圍巾帽子是惠娜為自己過生日時買的，前些日子才從國內寄過來，郵費不菲。無論品質、顏色、樣式還是針法，惠娜都非常喜歡。

文森特考慮一下說，給個帽子就可以了。

他曾說這個圍巾和自己的一件呢子大衣很搭，到時可以借用一下。所以，惠娜以為丈夫摳門，便將圍巾扔在車座上說，那就給你留著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伊蓮娜對圍巾的使用不當。

惠娜愣了一下，她真還沒往這方面想。

他們在接待室的沙發(fā)上坐了差不多十分鐘，伊蓮娜才出來。久久擁抱后，惠娜才來得及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的狀態(tài)令她大吃一驚。伊蓮娜臉色暗灰，即使涂了唇膏，都掩飾不了泛出的青紫色，兩個眼圈是鮮紅的，仿佛稍稍一碰就會滴出血來，眼睛看著他們時卻像看著遠方。

一時間，不僅是惠娜，連“社?！蔽纳囟疾恢f什么才好。

伊蓮娜，我真想你！她終于想出了這一句。

你真是太好了，薇諾娜！我現在這個樣子，沒人愿意來看我，而你能來……

別這么說，伊蓮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突然，伊蓮娜緊緊盯著她，眼神從驚愕到憤怒，仿佛在質問，你怎么這么虛偽？

惠娜也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尷尬得不知該說什么。

文森特笑著對妻子說，你不是給伊蓮娜帶了禮物嗎，為什么不拿出來？

惠娜趕緊將帶來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放到伊蓮娜面前。

我可以吃一個嗎？伊蓮娜指著餃子說。

惠娜剛要建議去微波一下，伊蓮娜已經吃掉了一個餃子。真沒想到我在這里還能吃到波蘭的餃子！她閉上眼睛咀嚼第二個，仿佛陶醉在食物的香氣里不能自拔。

為了迎合文森特的口味，惠娜在餃子餡里放了洋蔥、番茄醬和奶酪，個頭也比較大，更接近波蘭風味。

哦，薇諾娜，這太貴重了！她輕輕撫摸著帽子說。眼里開始有光。

惠娜陪她去前廳的鏡子前看效果，伊蓮娜開心地笑了，謝謝薇諾娜，我非常喜歡這個帽子。

如果不看臉，情緒好起來之后的伊蓮娜聊天和正常人一樣。

伊蓮娜二十一歲就嫁給了青梅竹馬的丈夫，兩人在同一個街區(qū)長大?；楹笫嗄辏麄儾庞瓉砦ㄒ坏暮⒆?。移民之前，伊蓮娜一家曾來過英國旅游，都非常喜歡這里，尤其是女兒，對這個國家充滿熱望。2017年，伊蓮娜的丈夫終于在英國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將母女倆接了過來。旅游者和移民，心境是完全不同的，后者面臨諸多生存問題，人長期被焦慮感糾纏著。來到英國后，他們生活雖然還算穩(wěn)定，但過得捉襟見肘，房租錢就要占去收入的一大半。伊蓮娜懷念在波蘭的一切，放不下九十多歲的老父親，重回波蘭的想法一直都在內心中掙扎。而她老公態(tài)度極為堅決，認為所有的困難都是暫時的，所有的鄉(xiāng)愁都可以用時間治愈，但移民迫在眉睫，如果拖到英國脫歐后，移民政策恐生重大變數，他們的英國夢將破滅。伊蓮娜只能妥協，也因此郁郁寡歡，尤其是父親去世后，她性情大變。而女兒也到了叛逆年齡，和母親的矛盾日漸加深，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丈夫站在女兒一邊，伊蓮娜感到自己被孤立了。

她住在這里已經快兩個月了，丈夫帶著女兒來看過她一次，待了半個小時便匆匆離開。后來就都是電話聯系。伊蓮娜本想出院，但丈夫認為她仍然需要繼續(xù)留院治療，至少到圣誕節(jié)以后。伊蓮娜擔心自己余生會在醫(yī)院里度過，本已緩和的病情一下子又加重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個孤兒！最愛我的人已經去了天堂。而他們討厭我，因為我總想回波蘭……

惠娜知道“他們”是指她的丈夫和女兒。

返程時又遇到雨，車速不得不放得很慢?；菽饶X海里的畫面，一直在伊蓮娜的紅眼圈和跌落在自家后花園地上的受傷番茄之間來回切換。

我沒想到伊蓮娜會成這個樣子！唉，看來，每個家庭都有一個任性的孩子，我也是個任性的女兒……惠娜有些難過。

文森特拍拍她的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取悅父母，而是為奔赴自己的使命。人類因為任性才會突破前輩的經驗，逐漸進化。成年人要學會適應變化。培根說過：“一切幸福都并非沒有煩惱，而一切逆境也絕非沒有希望?！?/p>

惠娜看透，文森特就是個理論的巨人，分析情感的時候，他用理論；該用行動較真兒時，他用理論。雖然沒看到伊蓮娜生活的全部，但惠娜覺得，父親的離世給伊蓮娜精神防線以最重的一擊。在移民英語班里，伊蓮娜是最出眾的一個，她優(yōu)雅美麗，臉上永遠掛著微笑。而今年春天在布里斯托聚會時，惠娜發(fā)現她的笑容不見了，滿眼悲傷，言語遲緩，她跟同學說自己整夜睡不著?；菽纫膊恢绾伟参克?，對于一個正在經歷喪父之痛的人來說，任何語言都是浮淺的。但她會有強烈代入感，想到如果自己的父親或母親生命進入倒計時時，自己沒有陪伴在他們身邊，那么，她一定會把來到英國看作人生里最糟糕的決定。馬上，她又覺得這么想對不起文森特。

謝謝你，文森特，昨晚你都沒睡覺，還開這么長時間的車。不過，幸好有你陪我，要不然醫(yī)院里的氣氛，我真是有點害怕。

別客氣，親愛的，很慶幸你允許我陪著你。不然，我作為一個英國人，怎么都無法更深刻地體會你們所處的困境，像你和伊蓮娜，在自己的國家本來都有很好的生活，來到這里后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遠離親人，精神上的壓抑可想而知。親愛的，我無法表達對你的感激和愧疚，曾經允諾過給你更好的生活，可是我沒做到，讓你過了這么長時間苦日子，我想，在一個人的時候，你一定流過不少眼淚，但從來沒向我抱怨過，你為一個丈夫保全了足夠的尊嚴！我愛你！希望你原諒我的愚蠢。

惠娜輕輕地撫摸丈夫的手，這是自高腳杯事件以來，她第一次帶著情感去觸碰他。無論有多少氣惱和失望，她都不能否認自己已經離不開文森特所提供的情緒價值了?；橐隼锏钠D難莫不跟匱乏有關：經濟上的、精神上的、情感上的匱乏。雖然話語是可以無限輸出的能源，但面臨匱乏時，話語既可以一劍致命也可以成全余生里的一往情深。她感激文森特從來沒有漠然地看著她的心變冷。

也不知道伊蓮娜的窗戶朝向哪邊？她自言自語道。

文森特很納悶兒，為什么想到這個？

惠娜指向正前方的英格蘭原野，一道彩虹凝結在寒冷的寂靜里。

英格蘭的天空里總是戲精般出沒，從傷感凄厲轉換到鼓樂喧天不需要過渡。雨后彩虹出現是常有的事，而惠娜寧愿相信，此刻的彩虹是獻給伊蓮娜的一個儀式。

責任編輯"劉升盈"張凡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