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應(yīng)驗
過年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盡管過年的日子,總是很冷。
冷也沒什么不好??梢源┖每吹囊乱\。因為那時候衣襖重要了起來,就得用心去縫制,用心去做好。所以過年的時候,大家都不同往常,都顯得很精神,很快樂。過年還可以吃上好看和好吃的東西。過年是一年的結(jié)束,一年的收獲都看清了,都得到了。所以應(yīng)該做好看和好吃的年夜飯,慰勞自己。
富貴人家,這年就更快樂了。因為富貴也是可以在過年的時候計算一下的,甚至還有名聲和官爵,在一年結(jié)束的時候,也可以打量,自己又到了哪個份兒上了。
人的壽命也是由年來計算的。一年過了,就說明又活了一年。當(dāng)然這是快樂的人的算法。人不快樂了,會感覺活了一年就少一年了。因為人的壽命,怎么也不能和年比。這年啊,不知它從哪兒來,也不知它往哪兒去,兩頭都望不到頭,都沒有著落。
更不快樂的人,甚至覺得這年沒意思。溫飽的快樂,快樂不到心里,富貴功名也一樣。這樣的話,就剩壽命這個沒有著落的東西了,這無趣的壽命就非得依戀嗎?
這個年關(guān),柳雪庵就是這個更不快樂的人。雪庵山莊這個年真過不了了。
雪庵山莊被火燒了。
這一場年關(guān)大火來得太快太猛,山莊里的三百多人,轉(zhuǎn)眼間都丟了性命。
柳家是名門望族,三百年了,一直很安寧。三百年里出過三個探花、八個進士,還出過十二個劍客。
柳雪庵是進士,又是一個劍客。這回也被燒死了。
除夕了,夜色還很淡。
大火燒了三天,滿地冰凍化了,露出了舊有的泥濘和土地。
雪庵山莊是一座真正的廢墟了。
這個已經(jīng)成了廢墟的山莊,仍然被一條河流圍繞著。
這條河名叫柳河。
柳河是一條數(shù)百里漫長的河流。當(dāng)初它向東奔流的時候,在這片土地上轉(zhuǎn)了一圈。這圈的中央方圓三十里地,后來成了雪庵山莊。因為柳家的歷史和名聲,人們覺得,當(dāng)年的柳河是特地圍繞雪庵山莊轉(zhuǎn)了一圈的。
大火開凍,柳河上的水流很混濁。
這一帶柳河有十丈多寬,一路環(huán)繞著雪庵山莊的東門、西門、南門和北門。進入這四個門,都要過河,也就有了東、西、南、北四座橋。
這些門和這些橋,三百年前就是這樣的規(guī)模和格局了。柳家人都知道祖上傳下來的話。那就是當(dāng)年造這門和橋的時候,依照的是四個字的守則:寬大,端正?,F(xiàn)在三個門和三座橋被燒毀了,剩下的就只有南門和南橋了。
只是南橋還是南橋,南門還是南門!
南橋橋面是楠木鋪成的。這楠木根根都有三丈長。歲月久了,這楠木黃澄澄的,像陳年的黃酒凍在那里了,美得純真和老練。楠木真是個好東西,歲月也真是個好東西。
橋?qū)捯彩侨?,四匹馬可以并排行走?!熬右谎?,駟馬難追”,這話造橋的時候一定有了,再說柳家老出探花進士什么的,這橋也就一定得寬寬大大了。
南門的門樓,也是楠木的。三丈高的門樓正好用上整條的楠木。
門樓兩邊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殘垣斷壁了。青灰斑駁,三百年老根不死的蒼苔、藤蔓,這下子都沒了蹤影。
南門右首的殘壁上,三天前劃出的字跡,一個個凜厲蒼茫,仍然入石三寸: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三天前那個黃昏,風(fēng)很冷,雨夾著雪,下得很凌亂。一頭驢從這里路過,驢背上坐著一個少年。這驢很大很黑,走起路來的樣子很像馬。大概因為走得慢,每一腳踏得很結(jié)實。驢背上的少年,臉沒人看清,他像是無意間跨過了南橋,有人是從他的背影,感覺到他是個少年。這個少年路過了之后,這殘壁上就有了這四行字。
柳雪庵聽說,特地來看了。他認為這字是用鈍器勒上去的。至于是什么樣的鈍器,他也不明白。當(dāng)時他說了兩個字:“奇怪?!?/p>
柳雪庵來看這字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
這雪后來越下越大,下得連天也沒了一點影子。
第二天清早,雪停了,地上的積雪有齊腰深了,冰封足足有尺把厚。
忽然響起一聲冬雷,過去的一年里最后的一聲雷。立雪軒前坐著吹簫的柳冰郎,竟被這聲雷給劈了。他是柳雪庵的獨生子,才十三歲。當(dāng)場死的,背脊上一團焦黑,上面好像有字。細細地看,一個字也分辨不出。
柳雪庵大哭,說:“‘雪翁滅絕’,今日應(yīng)驗!”
南門口四行字,每行最后一個字,連接起來就是“雪翁滅絕”。
柳雪庵,朝廷和江湖上,大家都尊他“雪翁”。
雪翁兩眼哭出血來,吩咐夫人拿出家用的銀兩和私房珠寶、首飾,分給底下人,讓他們各自逃生去。
不一會兒,起火了。山莊內(nèi)外哭聲動天。
過了三天,什么聲息都沒了,只有火還活著。
第二回"觀火
南門對岸是一條街。
這街一邊是柳河的河堤,一邊是朝北的街市。
街市是清一色的茅屋,屋頂也就一層茅草,墻面和街面一樣是泥的。區(qū)別是墻面是砌的,街面是鞋和腳板踩出來的。
隔河正對南門,是一爿酒店,店門口不高不低飄著一幡店招,上面寫著“酒不醉人”四個字,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的樣子。
店門終年大開。其實開和不開一個樣。原來兩扇的店門就剩了一扇,而且這一扇已經(jīng)爛了大半。
酒店店堂頂高也就六尺,大半的客人都是彎腰進店的。坐下來了,就可以直起腰來了,只是天下的酒徒,有幾個是坐直了腰喝酒的!當(dāng)然坐久了胸悶。可胸悶和酒店無關(guān)。不是來尋醉,或者是體質(zhì)不好的,來這兒有意義嗎?
店堂又出奇的大,看上去有五丈見方,像個習(xí)武的地方,可惜大半被酒壇占據(jù)了。
這酒店的主人,很可能和客人有仇。店里的方桌都少一條腿,不靠住客人的身體站不住。條凳也是天底下獨到的做法:長九尺,寬三寸,簡直就是一根棍子,人還可以坐在棍子上喝酒,這家酒店找到了喝酒的新方式,因此在這個地區(qū)很出名。
臨街三腿桌前,很端正地坐著一個少年。黑衣,雪白的臉,兩只眼睛含著光,像佛一樣。
紅杏杯中的一兩米酒,他已經(jīng)喝了三天。
紅杏杯,紅杏一樣大小。那醉人的屬于春天的只有杏子才有的紅,從青釉下殷殷地透出來。
“雪翁滅絕?!备裟杲度~,少年又寫上了一遍。
這個少年中指與無名指夾著半截筆,三寸長鋒紫毫,細如天竺。
他的右手邊是他不愿離身的青花布囊,滿囊是他喜歡到了心里的芭蕉老葉。
兩丈外,半躺著一個老頭?;野椎聂W發(fā)一根根自在地生長著,長短曲直都不一樣,說這老頭的鬢發(fā)像刺猬的刺,這刺猬可能也是個另類。他的身段也了得,出奇的細,像一束很精煉的柴。
“大年除夕,大俠別耽誤了寫春聯(lián)?!崩项^抱著酒壇,醉作一團。
紅杏小杯,少年又喝了一口,一笑:“還不到時候?!?/p>
夜色開始濃了,寒氣也重了起來。
火也快死了。
南門口,有了人氣。
一隊人一色的白衣裳,還有白帽白鞋白腰帶,對待自家父母的重孝打扮。
隔河看過去,頭都扁扁的,看不見他們的雙手,只看見慢慢移動的這隊人的整齊劃一的兩行白腿。
少年又喝一口,一笑:“一擔(dān)蟶子。”
老頭也笑:“柳雪庵門下仆人倒有良心,取了散福的銀兩,把主人當(dāng)父母來祭了。”
南門殘墻上掛起了兩行白布,足足有十丈長。仆人沒識幾個字,他們是不敢在白布上寫上字的。不過他們都早早就是俗世中的俗人了,俗世的禮儀是知道的。譬如白布就是祭奠的意思了,他們知道。
子正時分,也就是一天結(jié)束和開始的那一剎那,又一隊人到了。是一幫子女人,一色的胭脂紅,腰里是白的腰帶,腳下是白的布鞋,頭上插著白花。
少年又喝一口,一笑:“一串冰糖葫蘆?!?/p>
老頭這回是一臉壞笑:“這一茬兒女仆做了白事,回去可做紅事嘍?!?/p>
南門外又多了兩行白布,十丈長。她們的相好大概就是先到的那隊男仆了,自然也跟著掛白布。
三更模樣,一隊和尚來了,他們是三跪九叩,一個個叩得前額流血,跪得滿面流淚。手中的木魚被淚水和額頭上的血淋濕了。敲出來的木魚聲悶悶的,和平時不一樣。
少年問:“這是為何?”
紅杏杯里的米酒,還剩一半。
老頭沉甸甸地回答:“還是和尚有良心,知恩圖報?!?/p>
“你說誰沒良心?”
老頭有些感慨了:“可嘆柳雪庵滿座高朋都白交了!”
“朋友不如和尚?”
“當(dāng)然。和尚大慈大悲,‘恩怨’兩個字,在他們看來,沒什么兩樣。有恩報恩,以德報怨。人死了,為他超度,也是和尚一直在做的事。朋友就不同了,好到穿一條褲子,壞到分一雙筷子。好好壞壞都是為了名利。人死了,便是白搭,自然走人?!?/p>
少年沒說什么,只在蕉葉上寫了兩行字:乾坤由我靜,名利為誰忙。
青城山的一個廟宇里邊,就掛著這副聯(lián)。
“可惜柳家還有沒死的人。”老頭忽然說。
“哪個不死之人?”
“聽,他就來了?!?/p>
少年筆落蕉葉:“可惜江湖又多了一場腥風(fēng)血雨。”
紅杏杯中上好的米酒,喝到這會兒,差不多喝完了。
第三回"翠鐲現(xiàn)
夜色也快完了。
闖來一輛寶馬香車。
并排兩匹汗血馬,披著云錦雕鞍。
汗血馬上倒坐著一個紅襖女子,手里的一條鞭子,一丈多長。
紅襖女子揚起手來,在半空中很隨意地一揮,鞭子劃出的弧線,每一條都像這紅襖女子,都像所有的青春女子的身姿一樣美。
這就是名揚江湖的美人鞭。
這就是女俠紅襖的美人鞭。
老頭聽到的是美人鞭清脆的聲響。這車和這馬呢?老頭知道是永遠也不會感覺到它們在還是不在的。
奔馬收住了腳步,車也就停下了,停在了“酒不醉人”酒店的門口,也就是正對雪庵山莊南門的隔河大街的中央。
美人鞭仰面一揮,雪地上騰起一圈雪花。順著鞭的去向,這一圈雪花飛過柳河,涌上三丈高的南門門樓,憑空砌出了一個大大的雪花圈。
“拿酒來!”隨著這一聲黃鶯一樣好聽的聲音,紅襖手中的美人鞭,圈起了一長排酒壇,在空中劃過一條長虹,從香車的鏤花碧云頂上灌了下去。只聽見車中一聲長吁,一枚翠鐲應(yīng)聲飛翔,穩(wěn)穩(wěn)落在了紅杏杯前。
少年一笑,只管拈出青花布囊里的一張泛黃的蕉葉,在剛寫的“雪翁滅絕”的字邊,添上“公子歸來”四個字。
老頭刺猬一樣的老臉已經(jīng)被嚇得刷白,兩只手緊緊捂住嘴巴,生怕漏出聲音來。
“美人鞭,翠鐲現(xiàn)。無意死,莫語言?!?/p>
這歌謠說,看見美人鞭和翠鐲一塊兒出現(xiàn),如果你沒活夠,千萬不要出聲。
這歌謠在江湖上流傳有三年了。還真有人忍不住說話,結(jié)果都死了。人想找死,攔住也難。三年里,死了三茬兒找死的人。
先看見了美人鞭,這下翠鐲也出現(xiàn)了。
香車中一定躺著嘉平公子了。
嘉平公子,他的性命就是喝酒欠下的債,他的身子就是裝不滿的酒壇。不給他喝酒,他就醉了,而且爛醉如泥,不省人事。在他的嘴唇上滴上一滴酒,他就醒了。他是酒醒了,可以肯定不是睡醒了。他從不睡覺。只要有酒喝,他就醉不了,日日夜夜喝下去,他醉不了。十斗八斗灌下去,他醉不了。哪天不給他喝,他就立刻醉了,而且爛醉如泥,不省人事。
因為酒是水做的,所以他喜歡江湖。江湖都是水,可以做酒。他身在江湖,一直指望江湖載酒不載水。
他也有死穴。
每年十二月,他不能碰酒,一碰就醉,而且醒不了,什么辦法也沒用,就是醒不了。
嘉平公子不能無酒,所以他的十二月注定醒不了,注定不省人事。
一年里邊,除去十二月,酒喝得越多,越是精神抖擻,超越常人。
所以這十二月真是該死。
十二月,那時候稱呼為“嘉平月”。所以“嘉平”這該死的稱呼,成了公子的美名。江湖上的人都知道。
公子本名,江湖上反倒沒人知道。
有人問公子本人,公子也說,他“也不知道”。
大火燒了三天,都燒在了公子不省人事的嘉平月。
嘉平月剛過,數(shù)十壇好酒一并喝了下去,公子醒了。
“紅杏杯前,何人也?”
紅杏杯前,沒有答話。
“李小微也怕了童諺?”
李小微還是不說話。
“看來玩笑開大啦!”話音還沒落下,車中人已坐在了李小微對面。
翠鐲不見了。
這是一個很美的少年,面如冠玉,浮一片酡紅,左手腕一枚翠鐲,籠在了衣袖里。
怎么看也明白他就是嘉平公子。
“公子歸來何事?”
“跟你一樣,看火燒。”
“沒人喜歡看燒自己的家?!?/p>
“沒人不喜歡弄明白自己的家怎么就被燒了?!?/p>
“看來柳家人沒死完?!?/p>
“看來柳家人沒活夠。”
“可惜他死了?!?/p>
“可惜他留下了事,沒法死?!?/p>
“死不了,難免又生事?!?/p>
“所以你見了翠鐲也不說話?!?/p>
李小微笑了。
嘉平公子也想笑。
“當(dāng)今江湖兩位巔峰少年,在這里相見,好風(fēng)光啊,”看見翠鐲收了,老頭又多話了,“可惜一把火燒過,江湖上又多了一個騎驢子的少年?!?/p>
“老伯該是聶順風(fēng)了?!惫映欗橈L(fēng)拋下滿滿的一壇好酒。
聶順風(fēng)干笑一聲:“是啊?!?/p>
“愿聞其詳?!?/p>
“騎驢子的少年,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魚活我’的,別的就都不知道了?!?/p>
“謝了?!庇謷佅乱粔?/p>
紅襖叫嚷著進屋來了:“見得了驢蹄的印跡,是往東去了?!?/p>
冰天雪地,三天前的驢蹄印跡,硬是從冰雪上凹陷下去,碰到了泥土石塊,還是深深陷下去。
李小微微微揚起眉毛,瞥見嘉平公子不想笑了。
東方開始發(fā)白,火終于死了。
第四回"那些年
嘉平公子很準(zhǔn)時,他是在子夜醒過來的。
從子夜到他出現(xiàn)在大街上的那一刻,中間至少有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他的車馬停在了廢墟里。
嘉平公子才十七歲。屬于他的十七年,可以說就是在這里度過的。現(xiàn)在這個給了他所有往事的地方,突然間化為灰燼。他的心怎能承受?盡管是一顆英雄的心,還是不能承受。
他站在了廢墟里,一個剛剛成為廢墟的自己的家,怎能不悲,怎能不痛,又怎能不牽腸傷懷?
人都傷懷,英雄也傷懷。
常人傷懷往往很英雄,英雄傷懷卻往往很常人。
何況嘉平公子是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他才來到世上,就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和父母。十七年后,他沒有找回姓名,卻又一次失去了父母。
蜀道蒼蒼茫茫,蘊藏了太多的年月和人間往事。
蜀道很長,兩邊是綠得很高古很凄迷的大山和峭壁。每個進入蜀道的人,首先會感覺他的行走不會再有終點。
蜀道的蒼蒼茫茫是因為一路上都是樹。樹是世界上最像人的生命,而且是最像那些高貴的人的生命。樹站立著,成百上千年地站立著,成百上千地一起站立著。他們這么長久這么興旺地站立,只是因為神志和呼吸是和人一樣的神志和呼吸。
蜀道上有個很美的地方,它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劍閣。因為這地方美,有人就在這山坡邊上建了一個樓臺。登上樓臺可以看見白云從青山的深處飄出來。十七年前,兵荒馬亂,這樓臺還在??傻菢堑呐d致,旁人都很難有了。
可是雪翁還有。
他是巡撫了。再說不管他是不是巡撫,他一生的行走,也就是這蜀道上的來來去去。到了劍閣,他是一定會登樓看一個時辰的。
那年那天,他登樓了。云沒有改變,還是那樣清閑地飄過來。
這樓臺竟然很燦爛,出乎雪翁意料。樓臺的東坡上有一棵小樹,開滿了花,一朵朵大得出奇。因為花大,花瓣也大而且多,一片片飄落在地上,鋪成了一個蒲團。
蒲團上面竟然躺著一個熟睡的嬰兒。
這嬰兒紅紅的臉,像喝醉了酒,臉上的笑容,像十五的月亮。
嬰兒的一雙手,分別抓著一個美麗的鐲子。一個是緋紅的,一個是翠綠的。
雪翁常說:“色是艷福,酒是清福?!彼恰爸幌砬甯!?。這樣,也就只有酒是他的知己了。聽夫人說,在醉酒的時候,他也笑,他的笑容也像十五的月亮。
雪翁覺得這嬰兒和自己有緣,心中很是溫暖。
柳夫人還沒生孩子,這嬰兒莫非是上蒼恩賜?
有了這個念頭,他就把嬰兒帶回了雪庵山莊。
過了三年,小孩眼看會說話了,手牽著大人的衣角會走路了。
那天,雪翁回鄉(xiāng)探親,看見院子里,小孩和一個紅襖女娃在芭蕉樹下玩耍。
這就是童年時候的嘉平公子和紅襖。
紅襖很美。她的目光是含著的,從不張望和打量人和景致。她其實無須張望和打量,因為她的心就裝著一個人,她的心就是一個美麗絕倫的景致。她含目而立,在這蒼茫塵海,她就是一個菩薩,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何處可以歸去。
雪翁對夫人說:“紅襖生的是觀音相?!?/p>
紅襖那時不過三歲。
她住進了點紅閣,十步外就是小嘉平的拾得居。
也在那年,柳夫人生了個兒子,取名“冰郎”。
又過去了兩個三年,雪翁路過山莊,順便住了幾天。
他這回細看了小嘉平手里的那對鐲子。
這對翡翠鐲子,翡鐲溫潤,翠鐲卻是涼氣逼人。雪翁試了,他把翡鐲拿在手里,眼里莫名其妙跌出了淚花。翠鐲呢?就像一塊冰,一股丟魂的涼氣。拿在手里,感覺一陣陣的心悸。
小嘉平卻沒這感覺,可能因為這鐲子是他的,他把翡翠雙鐲擲來拋去的,看得出是得心應(yīng)手,心情特好。
只有冰郎,不喜歡這對鐲子。
紅襖也有了美人鞭。這美人鞭是由美人蕉經(jīng)歷風(fēng)雨擰就的。這么小的個頭兒,這一條美人鞭居然就聽她使喚。
這鞭太快,鞭光到達的地方,葉敗了,枝摧了,帛裂了,石碎了,半空里美人鞭的呼嘯聲才會到來。
不能說勝之不武,只因為這鞭實在太快。
人們常說的“先聲奪人”,如果意思是“在聲音的前面就把對手拿下”,紅襖是做到了。
也只有冰郎感覺不到這鞭子的美和靈性,嫌棄它干透枯竭,也就是一棵美人蕉罷了。
紅襖大了。一身紅衣,唇兒點上朱砂,正色、正氣,不喜歡說話。
那年冰郎也大了。他是讀書人的坯子,琴棋書畫,滿肚子的錦繡文章,沒等人教,竟也輕輕松松地有了。這天分很像小嘉平和紅襖。
又一年,雪翁告老回鄉(xiāng),不見了小嘉平和紅襖。
說是游歷去了。每年除夕,回來過年。只是年年子夜的時候才會到達。
直至這一天。
一片火海,什么都沒有了。點紅閣、拾得居,沒了半點影子,也沒有片瓦可以拾得了。
香車輕輕過了,不留車轍。
不忍呵,厚厚雪泥,濃濃劫灰,那嘆氣,那淚痕,那呼吸,總得完整地留下來。
第五回"魚活我
魚活我那天題了詩,喝完壺中酒,便回到山里了。他住山里,離雪庵山莊大抵百里。那里群山環(huán)繞,中間是東湖,他就住湖里的一條船上。
湖冰封著,船也冰封著。
當(dāng)晚明月初上,湖出奇的明亮,就像他的眼睛出奇的明亮,像魚的眼。
他在了。
他是騎馬回來的。是一匹黑馬,可這馬看上去也像驢。這馬踏著湖面把主人送上了船。自個兒站在了船尾。
船上躺下真好,在湖里。湖冰著,冰下有魚,游起來有聲響。
魚還會叫,很快活,有時還很親切。這叫聲別人聽不到,魚活我能聽到,隔著冰也能聽到,聽得入神,常常聽上一夜。
聽父親說,家里世代打魚,居然還真姓魚。原來在巴山蜀水那兒。到了父親一代,還在那兒。父親原也安心打魚,以為是命,也認命。還給魚活我取了“魚活我”的名字。
魚活我九歲那年,有人逃到了魚家。
那天大雪,魚活我在船篷里數(shù)著雪花。雪花一朵朵打在篷沿邊上,又一瓣瓣跌落在了船板。
河埠頭有外鄉(xiāng)人的話音。聽得父親搭話,一來一往,之后來人被讓進了船艙。
船頭煮著魚。刻把鐘前這魚還在河水里。鍋里有魚五六尾,兩尾鯉魚,一尾青魚,還有梭子魚。漁家煮法,新鮮便是口味。
來者都是客,有魚就有酒。自然是米酒,是魚換來的,自然是好酒。
父親看出客人是讀書人,讓上了鯉魚。
讀書人隨手用筷子挑了魚頰。父親笑了。他見出這讀書人一定是富家出身。
讀書人說:“百姓辛苦,打魚為甚?”父親不敢笑了,他應(yīng)該見出讀書人是做官人。
做官人苦笑,說:“亡命之身,還望收留。”
父親一定想起了自己漂泊江河,得過且過,與世隔絕,也就不打問,就應(yīng)允了。
滿艙談笑風(fēng)生。
做官人說他姓楊,就叫他楊公了。
楊公邊吃邊說起鯉魚來:“昔年過龍門,見河中鯉魚踴躍上溯,敗者無數(shù),竟有登頂者。天道如此,此等豪氣此等果決,自當(dāng)化而為龍!”說到這兒,楊公停了筷子,默然良久,舉杯又說:“魚者,人之前輩也,無人時,已有魚在。魚不可遑論,對魚當(dāng)肅然起敬?!?/p>
父親承家業(yè),打魚為生,原與魚恩情難舍。母親早亡,父子相依為命外,就和魚親了。時日久長,每回打上魚來,心里其實很難受。這晚聽了楊公的一番話,父親難免想到了什么。一是楊公沒打過魚,說起魚來竟然如數(shù)家珍,天高地厚。自家世代打魚,竟不知魚兒身世,不知魚兒喜怒哀樂。二是楊公這么好的學(xué)問,何不讓孩兒學(xué)學(xué),以后可以見世面,真過上心里快樂的日子。
也就再不問楊公從哪里來,犯什么事,把他留下了。
楊公有許多經(jīng)歷,有許多學(xué)識。他待在船上岸邊,一直有些黯然。
他教了魚活我許多,還教了詩。
尤其是那首《江雪》,魚活我記住了。因為在冬天,在船上,楊公會久久坐在船頭,握著漁竿,就像他在詩里,在《江雪》里。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p>
楊公背影蒼涼、孤單。這蒼涼和孤單,不堪禁受。以致每到雨雪霏霏,天寒地凍,魚活我就會想起他來。
黃昏時候,魚活我路過雪庵山莊,怎么就在土墻上勒出這些句子來?魚活我回想起來,不由失笑。
楊公一住三個月。
那天他說要走了。
臨別,魚活我問了句:“我活魚兒可否?”
楊公回答說:“可。”
父親在一邊流喜淚。
沒幾天,魚活我仗劍出游。那年他十二歲。那劍和人家的不同,是一根紫澤漁竿,放開來一丈,收起來三尺。因為從小刺魚,這漁竿就像利劍一樣了。
月上東湖。魚活我想起父親與楊公,內(nèi)心很快活。
他漸漸睡著了。
太陽出來之前,滿湖清涼。
魚活我被一只白鴉叫醒,不由得一陣心悸。
他有兩只信鳥,一是黑鵲,一是白鴉。黑鵲主吉,白鴉主兇。
白鴉回來,必然出了大事。白鴉口銜一截焦枝,放在魚活我手中。
魚活我定睛一看,是柳枝,頓時心動。十之八九雪庵山莊失火,柳枝焦灼如此,必是大火。
一個鯉魚打挺,將紫澤漁竿輕點湖面。只聽冰層輕唱沉吟,爛漫破碎開去。船頭周邊清波簇擁,一時間青魚涌出百余條,條條碗口大的嘴,開開合合,喃喃如語,明亮的魚目,含情脈脈,紛紛看定魚活我。魚活我也笑容可掬,望著魚兒出神,足足小半個時辰。
魚活我把手一揮,魚兒驀然退盡。
船動了。這是一條水楠木船。
太陽出來了,晨光照見船艙正面的一副木聯(lián)。這木聯(lián)也是水楠做的,句子是:
“魚皆有情難蓄淚,冰為何物不逢春?!?/p>
這字,筆畫很奇異,像被荊軻追殺的時候,秦王轉(zhuǎn)身拔劍的姿勢,又像敦煌壁畫里面,飛天反彈琵琶的神色。不知多少年后,這字被何紹基學(xué)去,而他因此成為一代書家。
紫澤漁竿慢慢點去,這船去了。
船尾,那匹馬站著。一湖水波搖動,馬在船上,似應(yīng)了一句成語:“走投無路”。
第六回"下帖
柳雪庵被葬在了高坡上。說是葬,其實不確。一場大火,燒得如此兇猛,血肉之軀,早已化為灰燼,無處尋覓。就是衣冠冢,也不可能,火過之處,哪來衣冠可存?這墓不失巍然,可內(nèi)里只是空空而已。
李小微來了。
嘉平公子來了。
這山坡向陽。冰融了,流淌著水珠,像淚?;┨鞖?,冰冷刺骨。
李小微,一身烏衣,手中三寸紫毫。一袋焦黃的蕉葉,寫滿了字,是祭文。鋪在地上,山高水長,哀思像一座叢林,頓時茫茫蒼蒼。
嘉平公子一身素縞。手里是酒。石凍春,曠世名酒。飲在肚里,和著淚。灑在地上,碎了心。
紅襖還是紅襖。淚流滿面,滴滴胭脂紅。
嘉平公子摘下翡翠雙鐲,供在墓前,閉目無語良久。
李小微亦含目不言。
香燭燒盡了,紙錢滿天飛起。
“兄將何往?”公子問,塵埃里收起雙鐲。
“公子何往?”
公子一笑,亮出籠在右袖里的翡鐲。
“見肝膽,現(xiàn)翡鐲。英雄帖,恩仇約?!?/p>
江湖哪個不曉這歌謠!
這是下帖了。
李小微也笑。三寸紫毫在空中寫了一個“川”字。
柳雪庵奇案只有入川才能破解。
李小微今日來會公子,就是等待這英雄帖,恩仇約。
香車寶馬,紅襖,美人鞭,公子轉(zhuǎn)眼已坐在車?yán)?,回馬緩行。
李小微慢慢上了烏騅馬,信馬由韁。
突然間,飛沙走石,風(fēng)煙蔽日。坡北密林中一陣開弓的響聲,箭像飛蝗一樣洶涌撲來。紅襖站在馬背上,美人鞭漫天飛舞,剎那間已卷去七批冷箭。李小微收韁佇立,竟無一箭射他。
三寸紫毫脫手,只聽一聲慘叫,夾雜刀弓相碰的聲音,箭一下子停了。
李小微飛馬過去,見倒地一人,喉頭插著紫毫,黑布蒙頭,錦衣銀靴,所佩弓刀都是精工打造,精當(dāng)異常。細觀弓背,銘有一個“來”字,筆畫精微。
“三寸紫毫殺雞了?!惫诱驹谄律闲Φ?。
李小微答:“蜀中來家,還不如雞耳?!?/p>
兩人揮手作別。
公子住在哪里,江湖無人知曉。人們見到他的時候,都是香車寶馬出現(xiàn)的時候,才知公子到來。其實公子江湖優(yōu)游,到處都有住的地方,而且都是清一色的景象。那就是,筑一長八尺的高墻,把一條深巷的底部封死。朱漆大門是開在背面的,開門的地方一定是山根。進出的山道只走公子的香車寶馬。山道逶迤曲折,有十里長。
寶馬香車入了山道,轉(zhuǎn)瞬就到門前。忽聽一聲口哨,如燕啼。銀杏老樹翻下一童子,腰上被圍了一匝美人鞭。
“七兒來了。”紅襖一笑。
“姐姐鞭兒好快?!逼邇貉廴σ患t。
大門洞開,七兒牽雙韁,引車入院。
“公子好??!”
“樹上好睡!”
“家沒了,哪里都得睡啊?!逼邇貉蹨I含在眼眶里。
“我是想睡也難?!惫酉萝?,滿面紅光,神采奕奕。
車中所剩十二個酒壇,壇壇空空。
山根邊的住宅,好處就是可以釀酒。沿山根開鑿一個深潭,儲蓄十年冰封積雪,經(jīng)歷十年肅殺溫婉,就可以釀出絕世的好酒石凍春。
公子坐在酒案的上座。石凍春齊齊排開數(shù)十壇,三進廳堂一時間鋪得滿滿。
酒案上依例是雨過天晴青瓷斗笠碗。
見公子連飲了三碗,七兒這才遠遠地站著說:“有慕容帖一封。一個時辰前,在街上,一個帶刀人讓送上的。說我認得公子家?!?/p>
紅襖接過慕容帖。慕容帖是江湖上有名的帖子。由四海聞名的錦心堂特制。三十年舊紙精印,底花是女畫家慕容蕙蘭白描手跡。
紅襖展開花箋,念道:“公子臺鑒,雪翁滅絕,甚為欣喜!山莊失火,至為美滿!料君必當(dāng)入川,正月初八寅時會獵于秦嶺峰巔如何?某恭候鈞駕,望毋辭也。慕容清風(fēng)頓首初六。”
紅襖念完,把這名貴一時的慕容帖撕了個粉碎,大叫一聲:“慕容蟊賊,你不得好死!”
公子雙目放光,淡淡說道:“可惜了這慕容帖。”
轉(zhuǎn)而問七兒:“七兒如何逃出火海?”
“失火前,老爺叫我先走,叫我一定找到公子,要公子記住八個字:‘百事看淡,莫尋恩仇?!逼邇毫鳒I了。
“怎么不隱了這帖?”
“大仇不報,公子不愿,七兒也不愿?!闭f到這里,七兒忍不住哭出聲來。
“仇人何在?”
“墻上劃字的,還有下帖的肯定都是?!逼邇貉首】蘼?,咬牙切齒,說出內(nèi)心仇敵。
又是三碗石凍春,公子不說了。
大仇不報,不合天理。雪翁對自己有養(yǎng)育深恩,無異重生父母!恩仇不報,嘉平公子如何站立江湖,如何在世為人?
約李小微一同入川,就是報恩尋仇??雌饋硎墙蠋p峰少年,聯(lián)袂出手,風(fēng)云際會,可以速戰(zhàn)速決。其實是李小微怎么看也和此案有關(guān)。一路同行,可以探個究竟。
七兒七歲到的雪庵山莊,到今年五年了。公子和紅襖在山莊的時候,七兒常伴在左右。不知他生來經(jīng)歷過什么,居然可以奔走百里,不用歇腳,快捷還不輸麋鹿。還身輕如燕,還會口技,一聲燕啼,聽到的人都會以為燕子飛來了。
第二天一早,七兒先上路了。一身小爺打扮,懷里還揣著一袋花生,一路吃去。
第七回"秦嶺
下半夜的山道寒氣更是凌厲,連整座山脈,還有天上的月牙也凍得沒了聲響。
紅襖坐在車上,聽任這馬這車緩緩上山。這車這馬悄無聲息,像游在水里一樣。公子醉了,像睡了一樣。
忽然一聲輕雷般的聲響,紅襖抬頭看去,見天上突然多了一輪圓月。這圓月中間透著寒氣,邊沿銀光锃亮。好一個美妙絕倫的滿月。
“滿月弓刀?!奔t襖叫出聲來。忙把一碗酒澆濕公子的雙唇。
“公子留下命來!”“滿月弓刀”下面出現(xiàn)四個人來,一色黑布蒙頭,錦衣銀靴。三人馬步張開彎弓,腰佩彎刀。
“來家兄弟和我有仇?”公子在車中緩緩答道。
“有殺兄之仇?!眻A月在空中只停留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墜落下來了。那人揚手接住,那圓月化為一張彎弓,還有一把彎刀。
“呵呵。那天送死的原來是來熊。那四位就是來虎來豹來豺來狼了?!?/p>
“還有殺父之仇?!?/p>
“怎講?”
“柳雪庵殺家父?!?/p>
“何故要殺?”
“家父醉酒誤卯?!?/p>
“領(lǐng)兵的三卯不到,自然該殺?!?/p>
“功臣不能枉死?!?/p>
“柳雪庵已經(jīng)死了,還有何仇可報?”
“父債子還。殺了公子,柳雪庵萬劫不復(fù)!”
“七十年滿月弓刀威名,竟有你等子孫,師出無名!”
“公子留下命來!”
“聽?wèi){來取。”公子翻身下車,離四人一箭之遙,在一坨石上坐下。
箭像蝗蟲般撲來。
“滿月弓刀”,江湖上出名的獨門箭。弓開九箭齊發(fā)。這發(fā)射差不多是一種藝術(shù)了。射出的九支箭,頭尾連接了起來,像一條銀蛇,在空中飛行,飛向一個預(yù)先確定的目標(biāo)。還可以讓九支箭,以疾、緩、飄、逸、詭、異、虛、實、隱的九種方式,去完成同一次奔赴。
可惜狹路相逢得不是時候。
趕了三百里山路,饑寒交加,而且內(nèi)心傷痛,哭過了頭。想發(fā)狠箭,最多也就是九分的力了。
第一批箭到,公子不由暗笑:“滿月弓刀,不過如此?!彼餍宰粍恿恕B?wèi){所有的箭射穿了自己的衣裳。
公子一剎那間成了刺猬。紅襖也驚呆了。
來家兄弟摔了弓箭,張臂跪地,大笑大哭。
只聽見刺猬一樣的人說話了:“你等不知‘強弩之末不穿魯縞’嗎!”
話音沒落,公子陡然站起,渾身的箭一下子都墜落到了地上。
看了第一批箭,公子就已算定了滿月弓刀可以發(fā)射的最遠的箭距。他的估算精準(zhǔn)到了箭頭剛剛咬住衣裳。
這懶散的人實在懶得主動出擊。
來家兄弟的八顆眼珠,一起停在了眼白的中央。
公子的翠鐲亮出來了,美人鞭脫手飛起,四顆頭顱被齊齊抽斷。
一切就這樣結(jié)束了。
公子換了一身新衣,還是冰雪的顏色,又在車中醉去。
紅襖也不言語,她喜歡公子的懶散,勝過了喜歡他的神武。
懶散是英雄最美的姿態(tài)。
正月初八丑時,慕容清風(fēng)和慕容青霜兄妹就已到達了秦嶺巔峰。
慕容兄妹是一對孿生兄妹,他們的姑母就是一代女畫家慕容蕙蘭。他們和柳雪庵有仇。因為柳雪庵和慕容蕙蘭原本是一對戀人??珊蘖┾纸^了情分,娶了別人。慕容蕙蘭終身不嫁,在雪庵山莊失火的前七天去世,終年才三十三歲。慕容蕙蘭長得很美。她永遠閉上眼睛的時候,依然很美。
慕容兄妹為姑母這輩子不值。這么美的人,還留下了這么美的畫,生前這么苦,這么心苦,不值。他們認定柳雪庵是仇家。姑母生前他們要報仇,姑母不允。姑母死了,可以報仇了,仇人卻也匆匆忙忙死了。
這回輪到慕容兄妹心苦了。
江湖上盛傳嘉平公子還要找柳雪庵的仇家。慕容兄妹以為無趣,甚至可惡。柳雪庵該死,誰殺了他都是應(yīng)該的。
所以他倆要在秦嶺攔住他,要他就此罷手,不得入川。
他倆坐在了秦嶺巔峰,看凌厲的風(fēng),在腳下空谷中鼓蕩。
秦嶺是偉大的山嶺,它在八百里秦川肆意盤桓,把天地寒熱劃分得清清楚楚。可人心的寒熱呢?慕容青霜在問,慕容清風(fēng)已經(jīng)看見有人從北坡上來了。
來的是七兒。
看見一把三尺清風(fēng)劍和一把九層塔劍,七兒就明白面前的兩人是慕容兄妹了。
沒等對方出聲,七兒就說了:“兩位英雄好。公子特地叫我先到,和兩位英雄聊聊?!蹦饺萸屣L(fēng)竟對不上話來。
“我家公子命我把話帶上。他說他‘重孝在身,無意殺生,請讓道’?!闭f完,七兒掏出袋里的花生。
“你是何人?”
“七兒?!逼邇航乐ㄉ?。
“這么點大的小兒,啰唆什么。”
“讓我送帖的時候,怎么不嫌我小?”
慕容清風(fēng)說不了了。
慕容青霜笑笑,問:“公子來了嗎?”
七兒見慕容青霜很美的笑容,回答說:“馬上就到了吧?!?/p>
第八回"慕容蕙蘭
兩匹汗血馬英武的頭顱在巔峰邊上出現(xiàn)的時候,慕容清風(fēng)的右手猛然攥緊了清風(fēng)劍。
一股殺氣。
正月初八寅時,一股殺氣準(zhǔn)時到達。
七兒蹲在地上吃他的花生。
美人鞭在半空劃過,紅襖發(fā)話了。
脆脆的嗓音,每個字都清清楚楚:“慕容蟊賊,還不讓道!”
“柳家死人,就得尋仇,哪來的規(guī)矩!”
“公子不想殺生,快閃開!”紅襖把美人鞭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寶馬香車沒聲沒息的,像水一樣在清涼的夜色里奔流過來。
慕容清風(fēng)感覺到了一種被蔑視的恥辱。他的人和清風(fēng)劍像被狂風(fēng)吹了起來,三尺劍峰閃耀著夜的光芒,把公子的香車照得透亮。在這透亮當(dāng)中,無數(shù)條劍的光刃,刺向了公子。
也就在同一時刻,光突然暗了。緊接著是“啊”的一聲,慕容清風(fēng)跌倒在地,手中的清風(fēng)劍已剩半截。
公子推開黃檀花窗,淡淡地說:“華山劍學(xué)到慕容老兄,也該完了?!?/p>
另半截殘劍從他食指和中指之間掉在了地上。
慕容兄妹,好聽點說,只能算是文俠。慕容清風(fēng)也就是上得華山,學(xué)了三年的華山清風(fēng)劍??上н@世上學(xué)什么都需要天賦。慕容兄妹只有文字的天賦。文字讓他們內(nèi)心善良,也讓他們不懂世故。什么都往光明里面想。三十年后也長不大,何況現(xiàn)在真還是個孩子,都只有十五歲。
九層塔劍閃電一般的樣子,也向公子刺來。
公子還是伸出兩指。
只剩毫厘的距離!
忽聽有人在一邊叫了一聲:“手下留劍!”
公子兩指往下一滑,想拿捏慕容青霜的手腕。
慕容青霜一出手就知道不妙。就趁這一剎那的機會,連人帶劍順勢飛了出去,在三丈地外勉強站住了。
李小微來了。
一身黑衣,臉更顯得慘白。一個青花布袋,鼓鼓囊囊,沒說的,又是芭蕉老葉,寫不完的字,寫不完的心思。這就是李小微了。
“李兄何意?那劍一定得留?”公子懶懶地問。
李小微答了:“九層塔劍是慕容蕙蘭前輩所創(chuàng),公子忍心毀她?”
公子不說了。公子平生沒感覺文墨有什么快活。只是和文墨有關(guān)的慕容蕙蘭前輩,他是另眼相看的。他也鬧不明白是因為什么。不過他明白,他的這種另眼相看,不是因為世界上有一種文人都贊不絕口的慕容帖。
慕容青霜在一邊窘住了。
她的九層塔劍這么不管用,而江湖上最傳奇的兩個少年竟都對它青眼有加。青春女子想到這兒,臉紅了起來。說是羞愧難當(dāng)吧,這羞是更難當(dāng)?shù)摹?/p>
慕容清風(fēng)卻是怒容滿面,他總覺得公子蠻橫和霸道。你柳家可以隨便傷人,不遭報應(yīng)。死了人還要到處尋仇,好像天下人都欠你們柳家的。
紅襖和七兒捧過幾壇好酒,李小微邀慕容兄妹在一坨圓石前坐下。
各人只顧喝酒,不說話,心里都明白,這一圈人之間的關(guān)系,千絲萬縷,說不清楚。
還是李小微說話了。
他先說了九層塔劍。慕容蕙蘭,天下聞名是大畫家??伤€是個劍客,江湖上知道的人卻極少。她創(chuàng)造了九層塔劍和九層塔劍劍法,是她從畫中的蕙草蘭花得到的啟發(fā)。蕙草的草莖上有九節(jié)草花,每節(jié)開三朵。細細看去,這蕙草就像是九層寶塔的景致,所以取名為“九層塔”。慕容蕙蘭創(chuàng)造的九層塔劍和九層塔劍法,在精氣神上都和蕙草相仿。
李小微說:“九塔生花,變化飄搖。這劍翻飛之際,蘭花繽紛,劍花琳瑯。蕙草蘭花為風(fēng)霜劍花,極盡女子靈性。不知這劍之由來,與之交戰(zhàn),自當(dāng)因這劍法之別致而失措,壞了性命?!?/p>
公子在車中照樣飲酒,懶得說話。
慕容青霜驚異李小微怎么知道那么多。她隨姑母學(xué)劍十年,九層塔劍使得千變?nèi)f化,卻不知這劍內(nèi)在的道理,到底到不了化境。
李小微好像要把三年的話一下子說完。
他說了一個秘密,慕容蕙蘭和柳雪庵的秘密。
“雪翁二十七歲第一次入川。在劍閣遇敗兵搶劫,險些被殺。就是慕容蕙蘭前輩出手相救。慕容前輩那年才十六歲。就憑一把九層塔劍,殺散官兵,救下了雪翁。”
慕容青霜聽呆了。
慕容清風(fēng)是愈發(fā)憤怒了:“這世上真有人恩將仇報!”
柳雪庵和慕容蕙蘭曾經(jīng)是戀人,這在江湖上不是秘密。慕容蕙蘭曾經(jīng)救過柳雪庵,真是沒人知道。后來柳雪庵撇下慕容蕙蘭,也不是秘密??蛇@所以撇下的原因,又真是沒人知道。
李小微說:“凡事自有道理。何況前輩之事,后輩不便多言?!?/p>
慕容青霜試探地說:“姑母寄過一封書信給柳翁的?!?/p>
李小微笑答:“慕容帖子,是個上聯(lián)?!?/p>
慕容青霜也不多疑了,吟道:“雪深可喚一聲蕙?”
“庵小難栽九節(jié)蘭!”李小微緊接著吟了下聯(lián),又說,“雪翁寫了,沒寄?!?/p>
慕容兄妹也不問李小微什么了。
公子還是飲酒。
公子他只上心慕容蕙蘭這個人。有關(guān)慕容蕙蘭的事,公子并不在意。
車中的石凍春又多了一排空壇。
秦嶺正月的清晨,冷得很爽朗。
第九回"錦灰
這會兒,柳雪庵早過了秦嶺,此時已登上太白鳥道了。
他沒死,還真沒死。
他是個明白人,至少對自己的身世,他不肯不明白。由此,他沒死。
很可悲,明白人,大抵是不明白的人,是最不明白的人。
明白人,總以為自己是棋手,其實是棋子。只是他出現(xiàn)在棋枰上的時候,更可能是妙棋。
他把夫人送上去關(guān)隴老家的車,只身入蜀。
他只帶一個馬夫,一輛極不起眼的兩轅馬車。他不想引人注目,讓人活見鬼。
十七年的事該了了,他要去見一見慕容蕙蘭。
十七年前,他帶著楊怙,還有三五隨從,騎馬入蜀。
如今一眼望去,這太白鳥道,一點也沒變,又一切都已改變。
十七年前,是個驚悚之夜,是巨變之夜,也是他命中的巔峰之夜。
他少年得志,中了進士。文韜武略,又入了老王彀中。站立朝堂不過百日,就接詔外放,領(lǐng)四川巡撫。
他風(fēng)光無限,意氣飛揚。往返長安,他每次都是輕裝策馬。年輕真好。
那晚,一行逼近太白鳥道,他自然快馬加鞭,想像鳥一般飛過去。
忽聽得兩側(cè)絕壁,人聲吶喊:“逆賊下馬!”
眨眼間,擁出無數(shù)精兵,絆馬索像天網(wǎng)一樣張開。
他緊抓馬鬃,奮力上提。汗血馬只一足點地,即沖天躍起,飛騰前去。
隨后的楊怙,坐騎翻倒,他雙手撐地,團身飛旋,像電光閃過,躥上絕壁高樹,沒了人影。
四川司馬魏赫,眼大如銅鈴。取出金葉一枚,努嘴吹去。只聽厲聲大作,玉振金聲,他身邊跳出條斑斕猛虎,直向柳雪庵撲去。
魏赫,本朝有名的虎賁將軍,他豢虎殺敵,戰(zhàn)功赫赫。
可憐汗血馬,再汗血,也只是一匹馬。馬見了虎,無異于鼠見了貓。
一陣虎風(fēng)掃過,這馬四腿發(fā)軟,口吐胃水,翻倒在地。柳雪庵倉皇起身,拔腿就跑,極其狼狽。
太白鳥道,此處是頂點。頂點處,一塊沖出的巨石,托出一高坡。坡上便是劍閣。
他繞坡而過。
坡上飛下一仙女。
多少年后,柳雪庵仍認定她是仙女。
她擋住了猛虎去路。雙手捧劍,站立不動。她身邊同時飛下的,還有個神仙妹妹。
女人和猛虎,就五十步之遙,對峙住了。
人說女人是老虎。一點沒說錯。紋絲不動的女人,虎哪里見過?
餓虎撲食。魏赫的虎,頓頓大口吃肉,絕無餓的時候。
虎最看不得流竄奔突,以為是擾了清靜,又以為是慌張之輩,沒有生的權(quán)力。魏赫的虎也這么以為。
這回是遇見女人。紋絲不動的女人。
它緩緩地大吼了三聲,地動山搖。女人雙眼放光,看定它,不理它。
它猛然感覺無趣,漸漸低下了頭顱。身子趴在了地上,回頭看著魏赫。
自打這女人出現(xiàn),魏赫也昏死了一般。他知道這女人是誰。但他真不知道,這女人狠過猛虎。
就等這一剎那,女人等到了。她蘭劍脫手,九塔生花。魏赫和他的虎,先后應(yīng)聲倒地,死了。
身邊那妹妹,厲聲說:“魏赫謀逆,從之者,死!”
將士驚愕。手中兵刃,跌落滿地,都降了。
這女人正是慕容蕙蘭。身邊是她的侍女鸞佩。
這晚,是她和柳雪庵初見。她和他注定有愛情,而且彼此難逃。
這晚,也就是李小微所說的,她救過柳雪庵。
柳雪庵是人中龍。她是天上人。她如此美麗地活在今世,她和他算是這塵世間最好的和合了。
她明白他。她還明白他未必明白,她和他的愛情,只是一場煙火,不會有太多下文。
狼狽和光彩,迷亂和絕戀,她和他初見,就在巔峰之上。她和他在各自最好的年華,怒放了畢生的愛情煙火。
只可惜,慕容蕙蘭也沒料到,這場煙火,很快化成了錦灰。
這晚,也是楊怙初見慕容蕙蘭,還有鸞佩之時。
柳雪庵入蜀之際,老王駕崩。太子元龍即位。雍王元熊不服,他矯詔叛亂,那一天殺得深宮血流成河。
魏赫正是附逆,受命在蜀道殺雪庵的。
七天后,雍王一個人,身背剛出世的兒子貞熙,翻秦嶺逃蜀,被雪庵捕獲。
雪庵上書:“元熊及子俱獲?!?/p>
新王降詔:“御酒賜死,葬青城山。”
雪庵命楊怙行刑。嘆了聲:“悲乎!斬草,除根?!?/p>
不料翌日,又一密詔至:“元熊子免罪?!?/p>
雪庵大驚。此生犯下大惡,追悔莫及,他伏地大慟。
他去慕容山室見蕙蘭。蕙蘭不見。他感覺孤單徹骨,如墜冰窟,呼吸、吞吐,也不再有往日人氣。
此時離太白鳥道初見,僅過十二日。
造化弄人,竟至于此。
不到半月,楊怙告病還鄉(xiāng)。
楊怙是配軍之子,無緣功名。他滿腹才能,在柳府謀個差事,也就是圖個溫飽。
見他去意已決,雪庵也不留,一起醉酒啼笑。楊怙隨手書一紙,留別: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p>
書畢涕零,雪庵也落淚如雨。
不到半年,他也無心為官。之后,無非事事而已。
收到慕容蕙蘭手札,即李小微所說的一個上聯(lián)。他讀不出何意,擬了個下聯(lián),到底不敢寄出。
現(xiàn)在看來,他真的是文不對題。遠在天上的那個女人,和他隔著的,不止是滄海桑田。
第十回"楊怙
星羅棋布,極其清朗的夜晚。在這樣的夜晚死去,無異于安然入眠。
人,都有離去的時刻。誰也不能例外。人,又都想活得長久。只是活得長短,也計較不來。想多了,就是怯懦、怕死,毫無美感可言。
試想后生之輩,談?wù)撉叭松硎?,不免滔滔不絕。而最不在意的,就是他享年多少了。
這晚,彗星墜地,雍王也要去了。
楊怙摒開左右,一個人來見雍王。
擺開長安十三花,扎實的陜菜。正中放上御酒。天牢昏暗,楊怙給點了高燭。
他和他,按理無話可講。雍王跟前,哪有他忝列的份?不過對雍王而言,什么人都是平庸之輩,他不計較這回站著的是誰。
雍王氣宇軒昂。他對楊怙說,也是對自己說,他爭過了,他是“敗得其所,死無所怨”。
楊怙接過話頭,慢慢道來,說歷來王多子息,也是有意為之。除個把不愛江山的,問鼎之心,都是有的。最后爭個你死我活,成王敗寇??此撇豢衫碛?,其實是天大的格局,保定最強者,承大統(tǒng)。
他嘆了口氣,接著說:“為江山天下計,殊不知,王子生來,就是死士。”
雍王聽了,大詫異。想不到跟前這個無名之輩,竟有這般誅心之論。他為他豎起了大拇指。
楊怙說:“詔書下,御酒賜死,葬青城山?!?/p>
雍王聽了,起身面壁,舉起酒杯。
楊怙接著輕聲說:“某將護小王爺性命,讓他改名換姓,永不知出生和今日事。”
雍王停杯聽完,也不回頭,一口喝完御酒。須臾間倒地,氣絕,面如生人。
楊怙來見貞熙。貞熙在柳家別院。丫鬟柳鶯帶著他。
楊怙進來,面如死灰。柳鶯感覺到一股殺氣,不由得渾身激靈。
“給換新衣?!?/p>
“是?!?/p>
檐外皓月當(dāng)空,星索闌珊。
楊怙轉(zhuǎn)身,懷中取出紫定小甌。一口蓮香春釀,灌入貞熙口中。只見他小臉泛紅。
柳鶯淚流滿面,掩口吞聲。
楊怙讓她抱著男嬰,出別院側(cè)門,上他來時的馬車,把男嬰入殮于檀香小棺。
之后柳鶯下車,楊怙揚長而去。
還是這句話。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明白人生,自己的,或是別人的人生。
蕓蕓眾生,才是和光同塵的人,活得像人的人生。痛苦和快樂,都是最直接的感覺。微言大義,大抵要死人,或者說,是活人活成沒法活的人。
柳鶯哭了一夜,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長大了。無可奈何,她覺得她只能這樣長大著。
子夜時分,江邊蘆葦叢中,悠出一扁舟。一個漁子,竹笠蓑衣,月光下神采奕奕。
磯頭,楊怙抱過男嬰,說:“今天起,這孩子別無來歷,就是兄的親生,無論山奔海立,沒有終期?!?/p>
漁子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無論天崩地裂,不舍不棄?!?/p>
楊怙說:“兄終身不宜娶了?!?/p>
漁子答:“大丈夫何患無妻?!?/p>
“兄是要娶的?”楊怙不知所措。
漁子大笑:“我是說,大丈夫無妻,沒什么不可以?!?/p>
楊怙失笑。忽然他哭了。他知道這個男嬰會活下去,可他的名字,貞熙這個名字,今夜真的死了。
雍王葬青城山。誰也不知道旁側(cè)的貞熙墓,是個衣冠冢。
那晚,墳塋上閃爍的不是鬼火,是螢火蟲。至暗的人心,很多時候,都沒有螢火蟲的光明心地。
楊怙和柳雪庵一場大酒,喝得酩酊三日。那日啟程出城,車被鸞佩攔住了。
“先生此去,山高水長,再要相見也難了。我家主人,請先生移步山室一敘?!?/p>
楊怙低頭一想,感覺躲不過,就說:“那就打擾了?!?/p>
他知道,事太順利了,這事就還沒完。特別是要命的事,做起來還真是要命。瞞天過海容易,天什么都知道,可天什么都不會說。掩人耳目就難了。特別是碰到冰雪聰明的,掩人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傳說中的慕容山室,到了一見,感覺是無以復(fù)減,恰到好處。
廳堂坐下,清茶一甌。這茶有蘭香,倒真是屬實。
堂上垂著珠簾,女主人隔簾勸茶。驀然說:“雍王遺孤,先生知道在哪兒?”
楊怙愕然。
女主人接著說:“先生性情疏闊,清風(fēng)霽月。這般人,遇大事,必有不凡應(yīng)對。不為什么江山社稷,只為不想饒過自己?!?/p>
楊怙被她說得傷心,側(cè)坐剔淚。
女主人還似漫不經(jīng)心,加了句:“日后如有急難,告訴我?!?/p>
楊怙哪敢接話,只是說:“今日看蘭花,飲蘭茶。幽蘭夢底,他日定不相忘?!?/p>
鸞佩在一邊添茶,來了句:“殺虎的女人,自然也是舍生飼虎的女菩薩?!毕袷侨粲兴迹窒袷遣恢?。
楊怙并不是不信這兩個人間仙姝。他是信秘密之事不可傳。
只是經(jīng)過了這個下午,秘密已不再是秘密。離開山室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失落的。他在想,事情壞在聰明人手里的概率,是不是比在笨人手里大?
他不敢想下去。
鸞佩還是沒放過他。在他上車的時候,她問他:“你知道金夔公主嗎?”
他大驚失色,好像明白了什么。
鸞佩已翩然而去。
第十一回"金夔公主
金夔公主,老王唯一的女兒。老王生十七子,女兒也就這一個。她母親是王后,還是哪位妃子?沒人知道。
老王怕她不快樂,比不上天下女孩,準(zhǔn)她從小不住王宮,住在姥姥家。
老王還真是個明白人,他明白帝王家風(fēng)險太大。特別對女人,付出和所得絕對劃不來。
她七歲那年,夔門出現(xiàn)古蜀金夔。老王改年號為金夔,賜她為金夔公主。
當(dāng)時是昭告天下的,國人才知道,有個金夔公主。
“原來是她!原來是她!”楊怙一個人坐在馬車上,雙手捧著頭,喃喃說。
慕容蕙蘭,她是畫家,又是劍客,這兩樣她都在千峰之上。即使是人中仙姝,也不過如此。誰還能想到,她不僅如此?
她是金夔公主。
在山室,她說的話,好沒來由。天大的罪名,她隨口說來,像談家常。
她是金夔公主,就說得通了。貞熙是她侄兒,她談的就是家常。
他和她并無私交,他只是柳雪庵手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柳雪庵殺貞熙,她和他恩斷義絕。而他這不附皮的毛,她待作上賓。
她不問貞熙身在何處,只說日后有急難,可以找她。
臨了,她還讓鸞佩說出她不為人知的身份。
她的器量,人世間怕無第二人。
四川慕容家族,已延續(xù)兩百年。老王有個錦妃,就出自慕容家。原以為慕容蕙蘭只是皇親?,F(xiàn)在想來,她就是錦妃之女。
楊怙一路想去,內(nèi)心漸漸平復(fù)。
他開始惋惜柳雪庵。這么個橫絕天下的豪士,須臾間跌落塵埃。
人可以犯錯,犯數(shù)不清的錯。只是有的錯,一次也不能犯。犯一次就失去了所有,包括失去他自己。
柳雪庵沒有算計,也沒揣摩上意。他少有重臣的城府,可他不假思索就殺剛出世的嬰兒,實在是冷血。
這一刻,天道人心,也殺了他。
楊怙說是還鄉(xiāng),其實是他孤身一人,從此江湖浪跡。
十七年后,慕容蕙蘭成了江湖傳說。都說她死了。
她收了劍,也不再作畫。做回她無人知曉的金夔公主了。
傳說她死之前,給柳雪庵寄過書札,一行字,也就一個上聯(lián):“雪深可喚一聲蕙?”她是想有機會告訴他,貞熙沒死,他的負罪感可以減輕些。畢竟是唯一喜歡過的男人。撒手塵寰之前,總得為他做點什么,也要交代些事。
誰知他是奔放、深情之人,忘不了今生苦戀,對了句:“庵小難栽九節(jié)蘭?!彼麤]寄,他覺得他猜不透她的心意,不想再讓她不開心。她是聽說了。覺得和他對話有些困難,也就作罷了。
十七年間,聽不見楊怙一點動靜。公主和鸞佩有時說起,她倆覺得沒動靜,應(yīng)該是貞熙安好無事。她倆信楊怙,一個不肯饒過自己的男人。
十七年就這樣過去了。這一日,公主收到楊怙的書札,楊怙說他不日到訪。
公主憂喜莫名,早晚候著。
楊怙來了,蒼蒼白頭,卻是氣色很好。一個男人,一生做一件感覺值得的事,即使人天都容不得,他都會做下去,直到他本人托體山阿。
他說:“公主念叨的那個人,十七歲了?!?/p>
公主大大松了口氣。
他說,十七年前,和雪庵分手,一場大酒,他寫過四句: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p>
“后來聽說了?!?/p>
“公主,這詩不是我作的,是有一天夢到的,在夢里記住了。感覺字字悲涼,就在酒席上寫了。那晚很悲涼?!?/p>
公主聽他說下去。
“公主啊,誰料到那個少年,也記得這詩。他說這詩我教他之前,他就已夢到了?!?/p>
“你確定他這么說過?”
“確定?!?/p>
他繼續(xù)說:“更離奇的是,今年年關(guān),雪庵獨子被雷劈的前一天,是他把這首詩,寫在了雪庵山莊南門上?!?/p>
他又說:“問他了,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這么做了?!?/p>
公主聽完,默然。低頭說了聲:“這是天譴啊?!?/p>
公主問:“他活得好不好?”
楊怙說:“他活在船上,和他父親相依為命?!?/p>
公主問:“他以打魚為生?”
沒等楊怙回答,她說:“記得李小微寫過一句‘魚活我可否’,看了我不知所云?!?/p>
楊怙也是一愣。接著說:“他父親為他終身不娶。我一年里也有很多時候和他倆在一起。水天之間,教他讀書?!?/p>
他說:“他不喜歡功名,但喜歡讀書,學(xué)問和眼界都是好的?!?/p>
鸞佩聽了有些難過。小王爺,成了江上漁子。
公主感覺不一樣。她感覺貞熙有福了,遇見的眼前這個瘦削精干的男人,是個真丈夫。
她沖口問了句:“先生諸事可安好?”
和十七年前不同,鸞佩沒垂珠簾。
楊怙看了看公主,說:“我很好。我已慣了淪落江湖。我也只能淪落江湖。和雪庵一樣,我在廟堂和市井,是卑下之惡人。我還記得柳鶯。當(dāng)時,我只能冷面殺氣,當(dāng)她面,讓她以為我殺了貞熙。我別無選擇,只能一個人頂去惡名,任憑這惡名伴我終生,我也要頂。”
他接著一句是:“但我心底很快樂?!?/p>
十七年來,他沒有講過這些話,十七年來,有誰能聽和想聽這些話?他滔滔不絕,淚如雨下。
第十二回"鮮花離索
慕容山室,今天注定不平靜。
柳雪庵下車叩門,說是“求見故人”。
門上人說:“主人換了,沒有故人?!?/p>
“新主人是誰?”
“金夔公主?!?/p>
“哦,那就求見公主?!?/p>
他知道,蕙蘭就是金夔公主。
十七年后,兩人重逢。
雪庵今非昔比,四十多歲盛年,深顯老態(tài),宛如病虎。
公主還是翩翩白衣,云鬟之上,古蜀金夔,金光燦爛。
初見那年,說是十六歲,其實她是十九歲。老王深宮,錦妃身邊,她生來住過三年。之后,她去了姥姥家。老王說前三歲就不算了。
如今,她已三十六歲。依然風(fēng)華絕代,美若天仙。
雪庵說:“那年見公主書札。也寫過一句??偢杏X文不對題,所以沒回。”他看著公主,怯怯地說,“庵小難栽九節(jié)蘭?!?/p>
公主應(yīng)聲改了:“庵冷曾栽幾日蘭?!?/p>
他聽了,大傷心。
沒有人能留住流水,沒有人能養(yǎng)活落花。情分把心殺了,因緣把謎底都揭開了。沒什么可能過不去,也沒什么可以重來。山盟海誓,只是感覺很驚慌。??菔癄€,又哪里等得到?
他說:“家里出事,想不明白,特來請公主指點。”
鸞佩給雪庵沏上新茶。
公主定了定神,緩緩說:“我給你書札,是想約你說些話。你沒回我,就作罷了。”
她說:“塵謗天譴,不必明白,也弄不明白。和光同塵,不求究竟,可能是最好的?!?/p>
她說:“你不是常人,有時就會不如常人。時過境遷,萬念更替,待在過去的時日里,就會傷了你自己?!?/p>
雪庵聽著,緩緩低下頭來。
公主輕聲說:“貞熙沒死?!?/p>
雪庵大驚:“你是說那男嬰沒死?”
“是?!?/p>
他臉色大變。右手撫著胸口。雙淚崩流。
十七年來,這事壓得他喘不過氣。還好這男嬰活著,他良心好過許多。
公主說:“這事不能聲張。你的名聲也不會改變。我告訴你,是不想你為這事,內(nèi)心很痛苦。”
雪庵說:“我知道,謝謝你!謝謝你!”
公主也突然傷感起來,她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其實一直在她心里。
“雪庵啊,落子難悔。一步錯,滿盤輸。這事,你還真不只是棋子。”她黯然拭淚。
雪庵大哭。
鸞佩在一邊說:“他們來了。”
雪庵回頭一看,嘉平公子、紅襖與三個少年一起進來。
見過公主,也見過了雪庵。
嘉平才知道,金夔公主,就是慕容蕙蘭。他心中的女神沒死。
鸞佩讓他們坐了,說:“公主知道你們來意,你們靜聽就是?!?/p>
公主對雪庵說:“李小微是我侄兒。清風(fēng)、青霜,是我慕容家小輩,他倆一直怨你。”說著笑了。
她喚過嘉平,說:“你知道我?”
他蹲在公主身邊,望著公主,說:“天底下有誰不知道您?”
公主看著他,久久不說話。
他也不說。
公主突然說:“我是你母親?!?/p>
滿堂寂然,聽得見他人的呼吸。
“我是你母親?!惫饔终f了一遍。
李小微不知何時,在一邊鋪開了蕉葉,緩緩寫了兩個字:母親。
滿堂人中,除了公主,也就鸞佩和他,是知情人。
這次是嘉平?jīng)]喝酒,也沒醉。他哪里敢醉?他很清醒,原來眼前這個初見的,卻一直在他夢中心頭的人,是他母親。
不等他發(fā)問,公主接著說:“我沒留你在身邊,是要你去你父親那里。”
這話一出口,好像誰都明白些什么了。
雪庵急問:“他父親是……”
公主哽咽,吐出一字:“你?!?/p>
滿堂失聲。
至此,十七年前,十二天的愛情,一場燦爛到憂傷的煙火,她和盤托出。
今天在場的人,一個個淚流滿面。
她對嘉平說:“今天,我只是告訴你你的來處。認不認我,認不認你父親,你是自由的。你活得很天然。我已無憾?!?/p>
雪庵凄然,捶胸叫道:“我是惡人,不敢想讓你蒙羞?!?/p>
嘉平公子大叫:“母親!父親!無論尊貴,無論卑賤,父母總是父母!”
他轉(zhuǎn)身對紅襖說:“公子有母!公子有父!”
隨即又撲到母親膝前,說:“母親,今天大喜,開席喝酒吧?!?/p>
自然是瓊瑤之席。
席上,公主說了貞熙和楊怙。她說:“楊公是大義之人,他救了貞熙,也救了雪庵。以后如遇見楊公,要以恩公待他。他如有急難,一定要盡力相助?!?/p>
她說:“小微和嘉平,你倆是貞熙的兄弟,還是同齡。貞熙的事,我不知怎么辦為好,以后就由貞熙本人,還有你們看怎么辦吧?!?/p>
滿堂稱“是”。
看了一場大戲,慕容兄妹總算有了出聲的空隙。妹妹青霜看著姑姑,說了句:“金夔灼灼?!毙珠L清風(fēng)立刻接上:“白日遲遲?!?/p>
李小微不慌不忙,取出一張邊沿?zé)o損的焦黃蕉葉,三寸紫毫,舔得墨飽,靜悠悠寫出四字:鮮花離索。
眾人看了,百感交集,皆茫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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