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仙臺,我所知甚少。小時候讀過魯迅的《藤野先生》,再就是從學(xué)后所知的青木正兒教授,他是大民俗學(xué)家,對中國影響很深。
藤野先生的形象和故事,留在魯迅的字里行間,那是人過中年的文字,記憶里的痕跡最鑿實:師生之間,仿佛分不清彼此,魯迅的身上似乎總有藤野先生的影子,他回憶自己的先生,即是對自己的認知。不知怎的,每讀此篇,不只為人間的故事感動,也覺得魯迅筆下的風物有趣。比如,他作為清國留學(xué)生初到仙臺,就有這樣的體會:
大概是物以稀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
記得有人說,魯迅的此番比喻,講的是弱國國民的心酸心理,他得到藤野先生的同情和幫助,卻似乎有一種被施舍的感覺,還有人解釋說,由此,他又再生出了自我戲謔或自我嘲弄的情緒。人的感情有多復(fù)雜,人的感情可以被解釋得多復(fù)雜,我猜不透。不過我們可以知道的是,人和物一樣,原本很日常、不顯眼,可換了地方,則會或貶低或夸大,或干脆變了模樣。換言之,人與物都很具體,生在哪里,長在哪里,就有哪里的味道;無一時一地的人情風土,又哪來世間的風景和故事呢?由此看來,要認識“膠菜”,還得回到白菜的故鄉(xiāng),體會藤野先生和魯迅的動人故事,一定要到仙臺。
有此新知,需要機緣。正逢北京大學(xué)和東京大學(xué)通識教育交流項目,題為“文明與風土”,邀請我來,我確實有些迫不及待。于是,兩校師生從東京羽田機場下了飛機,就坐上新干線,直奔仙臺。能來仙臺,有賴于東京大學(xué)張政遠教授的起意,他雖是香港人,卻留學(xué)于此地,戀愛于此地。他的妻子就是宮城縣山里的人,他愛得深,便講得勤,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火車還沒到目的地,那里的山川和田園、人口和物產(chǎn)、風俗與景致,已宛在眼前了。
像北京和東京這些大城市里的人,既不知“風”,也不知“土”。風是氣息,土是基質(zhì);風是流變的,土是穩(wěn)固的;風是文明的動力,土是文化的根據(jù)。今天的社會,無論城市鄉(xiāng)村,都是大都市現(xiàn)代文明養(yǎng)育成的,高樓阻擋了風,水泥遮蓋了土,所謂知識,也純是一般的、抽象的甚至教條的,所謂學(xué)問,亦脫不下這層堅固的外套,教育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常常是閉門造車、紙上談兵罷了。沒有“風”的感染和激情,沒有“土”的堅忍和耐心,只能落得個“有知無識”“有學(xué)無問”“有教無育”的結(jié)果。
仙臺城不大不小,行人可走遍每個街道,戀人可駐足每個角落。在這里,歷史的層累很鮮明,還有少許的戰(zhàn)爭留痕。城市的街巷河渠,與寺廟、神社以及公園綠地均交相穿插著,很散淡,不擁擠,處處是可讓人熟絡(luò)的空間。我們下榻的賓館,出門就是朝市街,所以每天早上,我都去看賣魚,各色各樣的魚,即便好些不認識,也能聞到大海的氣味;每天傍晚,也都去商店里逛,不看國際大牌,只鉆特色小店;再晚些,便受日本朋友的邀約,小飯館“搓”一頓,再往小酒館小酌幾杯,家長里短、奇聞軼事“哐”地一下都擺上了桌面。
和辻哲郎曾將風土(fudo)作“存在論”解,受海德格爾的影響很深。風土與他關(guān)心的人倫世界一樣,亦是存在的“家”。他說:“我們是在風土中發(fā)現(xiàn)我們自身,在自我了解中完成自己的自由形成。而且,寒暑、暴風、洪水,不單是我們要共同防御的,我們的祖先亙古以來為之積累的智慧,也化作我們的力量?!保ê娃y哲郎:《風土》)這也是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所說的要從“活現(xiàn)的自然”中見人,即一門“人類精神的風土學(xué)”(Klimatologie aller menschlichen Denk-undEmpfindungskr?te)。在和辻哲郎看來,赫爾德和黑格爾之所以別出德國的先驗論,強調(diào)風土的精神性,是因為世界的規(guī)定本來就不是純一的,也不是現(xiàn)成的,需要在一時一地具體的歷史層累中釋放出人的活力,所以說,“世界史必須給不同風土的各國人民留出他們各自的位置”(同上)。
不管理論家們怎么說,概念總是灰色的,不如先談?wù)勏膳_的吃食。這里的第一“名吃”,是牛舌。仙臺地處日本東北,跟歷史上中國的東北一樣,是個開化不足的地方,與京都、奈良和東京相比,吃的喝的都不講究,很淳樸,甚至有些粗陋。抵達仙臺當晚,張教授就領(lǐng)著我們?nèi)ヒ患野倌昀系?。我們在大都會常見的百年老店,如今都是金字招牌,門口高懸金匾,裝修富麗堂皇??蛇@里的百年老店,是一百年沒變過的又舊又小的店,張教授指指這兒,指指那兒,說小店的門臉、桌椅、灶臺、掛畫,甚至價簽,幾乎從未變過。師傅還是三十年前的師傅,他光著頭,站立在柜臺后面,雙手攏著,氣定神閑,伙計們都是新面孔,可忙來忙去的樣子一如從前。
不一會兒的工夫,一盤盤的烤牛舌上桌了,厚厚的切片,整齊地碼著,一時間讓我想起了魯迅戲說的“膠菜”。隨后,一碗碗米飯也端了上來,這飯與日本人常吃的不同,頗像中國東北的二米飯,白米和糙米混雜一起,黃白相間。最后的搭配,便是牛尾湯了,一塊牛尾骨煮得很爛,唯一的配菜,竟然是中國膠東的那種大蔥,厚實地切了一坨,蓋在上面。這套組合不禁讓我想起了重慶挑夫的火鍋、北京車夫的鹵煮,還有每個東北人都愛吃的殺豬菜。這些底層勞動人民的最愛,中國與日本沒什么兩樣。
飯菜看著粗陋,可吃起來卻和諧??九I嘟估锿赶?,越嚼越有滋味,本沒什么佐料,可靠著人舌攪拌,牛舌的香氣就越發(fā)綿長。粗米飯也配合得好,谷粒的立體感與牛舌的筋道充分融合,會讓觸覺緊跟著味覺爆發(fā)出來。牛尾大蔥湯本身也是一種搭配,牛舌與牛尾,這牛身上的一前一后、一頭一尾,焦香與軟香對比強烈,而蔥絲隨著湯汁送下,那特別的辛味強行平衡著肉味,讓一切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這餐飯菜可算是一種風土的教育:牛舌和牛尾,本是上等人剩下的殘食,就連糙米和大蔥,怕也是最低賤的食物,在本鄉(xiāng)本土,卻配合得這樣好。這些物產(chǎn),從沒有外來的金貴,與文雅也沾不上邊,卻生出了一種地方小調(diào)般的韻味,天作之合,成就了大俗之美。
在仙臺,烤牛舌只是一道開胃菜,真正的大美在大海。松島之游,我期盼已久。位于仙臺海灣的眾多列島,據(jù)稱是日本三景之一,星羅棋布,有“八百零八島”之說。中國的黃山,有奇松、云海和怪石,日本的松島,則有青松、碧海和白浪。有傳聞?wù)f,松尾芭蕉云行各地后來到松島,為這里的奇美景色所俘獲,竟吟不出一句俳文來。所謂“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便是這心境的寫照吧。
我們的船暢行在大海上,夏日陽光熱烈,海水泛著光,耀眼灼人,船頭激起的水浪瞬間化成咸濕的水汽,浸潤了我們?nèi)恚S即又結(jié)成鹽晶,讓人覺得興奮。不一會兒,眼前一座座的島嶼撲面壓來,又匆匆劃過,宛若密匝匝的軍陣,列隊相迎,又如天上的舞女,翩然消逝。松島之所以稱為松島,是因在這些散落于大海的列島上,唯有松樹肆意生長。水中的礁巖,被海水風化、侵蝕、分割,如隨形的雕塑,偃蹇多姿,錯落成一首曲子。巖上的松樹,在踔厲挺拔的同時,則依著海風的方向,伸展著枝干,交相掩映,化作條條綠舟,在碧海與白浪之間穿行。
的確,在海與天、水與石、松與浪之中,我們分不清是島在穿行,浪在穿行,還是船在穿行。于是,我不免又想起了和辻哲郎的說法:東洋的季風型風土與西洋的牧場型風土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季風帶來的濕氣與日光的作用關(guān)系,形成了霧靄和煙霞中的獨特風物,濕潤的大氣給日光帶來的豐富變化,造就了亞洲人更微妙的情感、心理和文化底蘊。不過,季風并不總是細膩、溫潤的,它也會帶來暴風驟雨、洪水和干旱。在盎然的生機中,自然時刻蘊含著“死”的威脅。
是的,透過礁石和勁松,我們很容易辨析出自然強力的痕跡。松島的群松,不僅與歐陸不同,亦與中國的泰山松和黃山松不同。中國大陸雖有季風影響,卻不像日本這樣直接而猛烈。泰山地處北方,那里生長的松樹如泰山般雄渾凝重,剛健蒼勁;而南方的黃山,則由水汽浸潤,霧靄重重,端莊不失嫵媚,搖曳而生俊美。而仙臺的松則不同,不管是紅松還是黑松,樹干都折曲遒勁,拼命地攀長,松枝則四面展放,自由舒張,松針是密密匝匝的翠綠色,仿佛吸透了海風的營養(yǎng)。在中國山水的煙霧迷蒙中,松是暈染成的筆墨形象,黑白轉(zhuǎn)化的虛實之間,世間的生滅造化其中;而在日本的海上,松是明朗的、鮮亮的,在薄霧的襯托下,一道道風景如一幀幀畫面,層疊地展現(xiàn),松是色彩的形狀,與浮世繪的套色圖景完全一樣。中國的松,有君子之風,而日本的松,則裝載了武士的精神。
我們的船繞行海上,靠了岸,就是著名的日本臨濟宗瑞巖禪寺了。山門外,海岸邊,跨過虹橋,便是一座木制的佛堂—五大堂。小小的堂門緊閉,據(jù)說佛堂每三十三年才會開放一次,可幾百年海風的刮蝕,木制建筑留下的蒼老面容,迎面即可感知:是木紋還是皺紋,一時讓人難以辨認,還有上面那些斑駁的鹽晶,如古老的包漿,將所有的自然與歷史融為一體。據(jù)石井剛教授說,這座佛堂之所以歷經(jīng)無數(shù)地震海嘯而屹立不倒,不僅因為建筑的結(jié)構(gòu)靈巧穩(wěn)定,更因為有上百個島嶼的攔截和守護,即便是狂暴的海嘯,到此也成了強弩之末,浪濤一波了。
由此,我不禁想起了拜倫在《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中的一句:
插翅雄獅國的許多大理石的樓堡,
威尼斯,
就在那兒莊嚴地坐鎮(zhèn)著一百個海島!
雖然歷史的情勢、境況和涵義都不盡相同,但這足足的上百個海島,就可以引起東西文明的共鳴吧??蛇@次仙臺之行,留給我強烈震撼的,是二〇一一年日本大海嘯災(zāi)區(qū)遺址的考察。那里的海、那里的風、那里的松,始終逼近在我眼前:在烏云的籠罩下,海是深灰色的,風也是深灰色的,巨浪翻卷,岸邊遍處是斷了脊、剝了皮的大樹枝干,橫臥沙灘。高高的松樹散落在堤岸上,長長的樹干孤懸天邊,只有頂部的幾叢針葉,透露出頑強的生的氣息,而十米之下,皆為死的痕跡。
無法想象,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那天,十米高的巨浪瞬間傾滅一切,人的生命、松的生命、建筑的生命、文明的生命,沿東海岸線的大片區(qū)域,混著海水而驟然消失。死亡突然降臨,沒有喘息,沒有閃念,和辻哲郎這樣說過:“潮濕意味著自然的淫威?!瓌莶豢蓳醯匾u向人們,其威力之大足以使人們放棄與之抗衡的念頭。”是的,東亞的季風型風土,同時孕育著生與死,生是綿長的,死是短暫的;生是濕潤的,是綠色的,是美;死是暴烈的,是灰色的,是不破的真理。如今,我們在災(zāi)后紀念碑上,可以辨認出一家一家人的離世,從特意留存的廢墟上,可以辨認出建筑內(nèi)飾華麗的瓷磚,甚至孩童的玩具,如花之飄零,一切皆成瞬間。
然而,和辻哲郎卻接著講道:
而潮濕的自然威力卻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威脅,不是自然中所存在的“死”的威脅。死存在于人的一方,盎然的生機欲將人們內(nèi)心潛在的死神趕走。人不可能憑借自身生存之
力來對抗生命的源泉之力,在這里,忍受就是對生命的服從。因此,這里的文明,不是由“死亡”構(gòu)建而成的文明,而是在生與死的無限轉(zhuǎn)化之中所形成的順應(yīng)自然的生命。服從死亡,事死如事生,從生命的代際延續(xù)中看待生死的傳遞和輪轉(zhuǎn),才是這種文明的真正生命所在。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看到,一切災(zāi)后重建的工作都在平靜地進行,鮮有恐懼,沒有怨憤,只有服從,服從自然周期性的暴行,及其無盡的孕育和滋生。
由此,大海堤岸上的那幾棵孤零的長松,再次浮現(xiàn)在我眼前,身邊的親人和友伴早已被巨浪吞噬,但它們既然活了下來,就干脆成了活著的象征,讓幸存或新生的人們?nèi)タ?,去發(fā)現(xiàn),去繼續(xù)迎接死的挑戰(zhàn),去繼續(xù)保存生的平靜。由此,我也猛地想起,我們曾拜訪過的那間坐落于湯殿山的浪分神社。就是這間小小的神社,千年以來的歷次海嘯洪水,皆到此終止。它似乎告訴人們,人類雖無力抵抗自然,卻要依托神的護佑,去發(fā)現(xiàn)自然的界線。這神圣的區(qū)域,就是陰陽兩隔、生死相遇的水線,是惡魔施虐的臨界,也是重獲生命的起點。
我記得,王汎森講劉咸炘的時候,曾引用龔自珍的《釋風》一文:“萬狀而無狀,萬形而無形?!眲⑾虨宰约阂舱f:“觀事實之始末,入也;察風勢之變遷,出也。”若論上下之縱觀,要重“時風”,若論左右之橫觀,要重“土風”。其實,法國啟蒙家們,伏爾泰、狄德羅和孟德斯鳩等所講的moeurs,即風俗或風尚,或譯為民風與民情,亦多有此義于其中。照此來說,風與土如何可分呢?風為“氣”,“土”為“質(zhì)”,風有“氣息”,土有“質(zhì)量”,分析性或指標性的學(xué)問發(fā)展到今天,又如何能夠理解寫在一個民族,或一種文明,或一段歷史身上的這種“氣質(zhì)”呢?風與土,才真正構(gòu)造了海德格爾所說的那種存在之世界,不為形而上學(xué)的普遍預(yù)設(shè)所侵染,也不會將人與自然析分成無數(shù)細小的顆粒,而被降解。
于是,我坐在魯迅先生曾經(jīng)的教室里,講臺和桌椅滿是一百多年前的氣息,那位叫作藤野嚴九郎的先生仿佛就站在黑板前面。我們知道,就在這里,年輕的魯迅改寫了自己的人生。但那時候,魯迅畢竟年輕,雖有改變自己的勇氣,卻還沒有改變世界的勇氣。民族的悲劇讓他情傷而落魄,無力承受,他說:“我離開仙臺之后,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彪S著時間慢慢消逝,先生也“杳無消息了”??墒?,先生的影子卻有如仙臺的風土,刻在他心里。
我想,魯迅由他的新生,直至他的生命熄滅之時,藤野先生都給出了一種原力:
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xù)寫些為“ 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重讀魯迅先生的這些句子,仙臺海岸上的長松便會現(xiàn)在眼前:它虬曲地掙脫著,任憑風吹雨打,海嘯吞蝕,仍會像一道閃電,發(fā)出光亮。風是有傳播性的,土是扎根的地方,藤野先生如此,魯迅先生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