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伯·基恩的《獸、機、神—道德想象領(lǐng)域的冒險》(Animal s ,Robots and God :Adventures in theMoral Imagination )是一部探討人與非人關(guān)系的著作。
作者將非人的存在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他認(rèn)為是“類人”的動物,它們被人當(dāng)作獵物、祭品、同事和伙伴;第二類是“準(zhǔn)人類”,亦即機器人、化身、仆人和物神;第三類是“超人類”,包括人工智能、幽靈和薩滿。動物、機器和神靈,這看來是一個非人的世界,但還是以人為中心觀察的一個世界。
基恩認(rèn)為:人類與非人類事物之間在道德上有著悠久的歷史聯(lián)系。他希望將讀者帶入人類與其他事物之間的毗鄰地帶,通過探究人類在各種情況下的局限性來拓展和加深人們對道德生活及其潛在變化的理解。在他看來,新發(fā)現(xiàn)的道德問題會揭示出人們對“人到底是什么?”這一問題的各種回答方式。人應(yīng)當(dāng)如何對待機器,包括對待它們的“對錯”乃至是否懲罰它們,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弄清究竟“什么是人”,“人與非人”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基恩引用了大量的人類學(xué)材料,尤其是來自社會文化人類學(xué)家和語言人類學(xué)家的材料。他認(rèn)為人與動物之間強烈的認(rèn)同感是毫無疑問的。而且,像對牛的同情可以瓦解掉人類之間的隔閡。但同情的對象也不必是活生生的生物,比如機器狗也能喚起同情乃至愛的感情,更不必說“植物人”了。他懷疑“道德只是一個相對的東西”的觀點,傾向于認(rèn)為人們從上述人類千萬年來與其他存在打交道的歷史,總能找到某種道德的普遍性?;蛉缢约涸凇敖Y(jié)語”所言:“這里也有著某種相似的東西。為什么?因為人類一直與具有道德意義的他者生活在一起。我們總能找到與類人、準(zhǔn)人類、超人類對話的方法,哪怕我們必須自己創(chuàng)造它們,并賦予它們生命。縱觀古往今來的歷史,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一種完全漠視道德的生活方式。”
基恩顯然不太同意一些后人類思想家的觀點。這些樂觀或達(dá)觀的思想家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完全拋棄‘人類’這個范疇。我們不應(yīng)該以自我為中心,而應(yīng)該聚焦于物種間的關(guān)系,或者全球生態(tài)系統(tǒng)、根莖、上帝?!钡窃诨骺磥恚骸凹词故悄切┓侨祟愔行闹髁x者,也通常從人類出發(fā),并且大多數(shù)時候,面向其他人類發(fā)言。沒有不從人類出發(fā)的視角,而成為‘人’是一種界定我們自身的方式(如果不是唯一方式的話)。我們可以把人看作一個啟發(fā),一個幫助我們探索的有用起點,而不用因此堅持認(rèn)為,人類是所有價值和事實的中心,或者某種等級制度的頂點,或者相反的,世界上一切罪惡的來源。”
既然人是一種獨特的,具有欲望、情感、理性、直覺、意志、信仰和美感的存在,在認(rèn)識論的意義上,人就不可能不是人類中心主義的,甚至在價值觀、倫理學(xué)的意義上也是如此。但人其實還是處在世界的邊緣。人很孤獨。一方面,我們以自己為中心,只能通過我們的眼睛、我們的揣度觀察這世界,也只能通過我們的手足和工具,通過我們的智能思考改造這世界。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那江河峻嶺的美感,能夠欣賞那許多動物的可愛(當(dāng)然,也有人在看見動物的時候, 馬上會想象它們在餐桌上的樣子)。另一方面,無論好感還是惡感,我們對非人事物的絕大部分情感投射都是單向的,得不到反饋、得不到回聲。人與非人事物之間的相互影響很容易,相互溝通卻很不容易。甚至在人的內(nèi)部,在人與人之間也是如此。人的共在可以構(gòu)成一種協(xié)作,但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客觀上的阻礙,甚至?xí)幸庀嗷?。每個人都不可能完全達(dá)到自己的目的,也很難不妨礙別人的目的。魯迅曾經(jīng)感嘆道:“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保ā抖鸭ば‰s感》)但在他病逝前一個多月,他又溫情地想到“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且介亭雜文末編·“這也是生活”》)。
人的內(nèi)部如此,在人與非人之間溝通就更困難了。人和周圍的非人世界共享著一些東西,比如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人和動物可能還是最親密的。他們共同享有生命、欲望乃至情感。人與動物是可以有某種相互交流的。尤其在感受性方面,從它們也有痛苦的感受,可以引申出許多東西。動物沒有人的語言,但人可以通過它們的肢體動作和發(fā)聲感覺到它們的一些情感和要求的反饋。即便如此,它們也都各有自己的感受和活動方式,人與它們的共享和溝通是很有限的。
智能機器似乎離人最近,卻離人最遠(yuǎn)。它是人制造來為自己服務(wù)的,但它沒有人和動物共有的碳基生命。智能機器在缺乏感受性的意義上, 甚至不如動物,在有機生命方面也不如植物。它就像“石頭”一樣,無感受、無生命,但這又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它擁有與人類似甚至可能超越人的智能,它具有行動的能力—雖然還需要指令或最初的編程, 在對付異己的物體方面,卻甚至可以無堅不摧、無往不勝。
人們還在費盡心機地考慮將“有愛心的機器人”的設(shè)計列入討論議程,我卻不知道這從何下手:我們?nèi)绾巍盀闄C器立心”,讓其善解人意?我們與動物還有一種共同的感受性,與智能機器卻沒有這種感受性。我們與動物之間還可以有一種情感上的互動,人對“機器寵物”的感情卻實際只是單方面的。我們與智能機器也許只能勉為其難地設(shè)規(guī)則,但這規(guī)則在它如果獲得一種我們也不知曉的“自主意識”之后也將遭到無視。
我們似乎還是能夠與動物和機器有一些交流的,甚至因此還能改變一些自己,也改變我們對它們的一些態(tài)度。但這更多還是人自己對非人事物的想象,它是屬于人的,單方面的,這還不是人與非人事物的真正的思想和情感交流。作者似乎相信,哪怕我們是單方面地對熊、牛、寵物、機器人和神靈說話,我們也能在相互之間建立一種道德關(guān)系,甚至也可以引申出一種不是“獨白”,而是“對話”的關(guān)系。我相信這里有一點是對的:我們的道德想象即便影響不到它們,也可以通過一種道德想象而影響到我們自己、影響到我們對它們的看法乃至整個人生觀和價值觀。對方不是這種道德想象的充分條件,卻是必要的條件。只是說進(jìn)入真正的對話,似乎還不得其門而入。
我最近一直在尋找人與非人事物的情感上和思想上的溝通途徑,對人和非人事物的交往關(guān)系和互動方式深感興趣,為此讀了一些書, 看了像《荒野機器人》這樣的電影,還為一本《智能新物種》的中譯本寫了序。我在序言中提出了“行動者的三個世界”。這“三個世界”即動物、人和智能機器。他們一個個都是從前面的世界出來的,但在控物能力上也都是“后來居上”。但關(guān)鍵的是我們在這互動的三者之間看不到他們?nèi)绾文軌颉盎フ劇薄H藗儗⑷伺c人之間的圍棋博弈也稱作“手談”,一個圍棋國手可以與異域的對手結(jié)成一種特別的友誼,但如何能夠與戰(zhàn)勝他的機器“阿爾法”進(jìn)行思想與感情上的對談呢?
值得指出的是,是否將單一的“神”或復(fù)數(shù)的“神靈”列在“非人事物”中也是一個問題?!吧瘛笨赡苁橇硗庖粋€維度。那可能也是一個想象,是人類的一個精神想象,也是一個偉大的想象;是一個在人類歷史中根深蒂固的想象,也是一個對人的境況及其未來能夠發(fā)生巨大影響的想象。當(dāng)然,信仰者不會認(rèn)為這僅僅是想象。不信者不信而信者恒信。人是渺小的,但又正因為能夠自覺到渺小而偉大。人能夠?qū)λ車乃蟹侨说拇嬖诎l(fā)問。面對浩瀚的星空,康德、愛因斯坦感到了一種崇高感和神圣感,但還有無邊的黑暗。帕斯卡爾說:“這些無限空間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懼?!本S特根斯坦問:“我們是孤獨地待在這黑暗中嗎?”只要人還存在,這樣的發(fā)問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
(《獸、機、神—道德想象領(lǐng)域的冒險》,[美]韋伯·基恩著,馬燦林譯,中信出版集團二〇二五年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