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癡至呆囫圇不解之語中。”脂批此“囫圇語”之說,雖起興于第十九回寶玉遭遇茗煙卍兒及襲人姨妹時的獨特言語,但其注目點則一直在寶黛之間:“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今古未見之文字?!币颉把浴倍臁靶摹睂彙耙狻?,體悟?qū)汍炱淙似淝榈摹敖窆盼从小碧卣鳎碎g的深細探究,應(yīng)是一個興味盎然的系統(tǒng)性工作。本文擬先拈取寶黛“斟情”過程中關(guān)鍵節(jié)點上的兩處“囫圇語”,來仔細辨析其間究竟蘊藏著怎樣的“至癡至呆”“至奇至妙”之意味。
寶黛情緣是《紅樓夢》的核心故事,而“木石”“金玉”之爭是這故事的核心矛盾?!岸嫉朗墙鹩窳家觯持荒钅臼懊??!薄敖鹩窳家觥狈鲜赖莱G?,符合家族期許,亦將為禮教所允;而“木石前盟”卻是心之所系,情之所鐘,是畢生執(zhí)念?!岸嫉朗恰敝巴饩场迸c“俺只念”之“內(nèi)心”的糾纏與博弈作為一對根源性、結(jié)構(gòu)性矛盾,交織滲透于《紅樓夢》整個“事體情理”之中,在推動寶黛情緣演進的同時,更賦予整體敘事情境一種持續(xù)不斷的糾纏撕扯、鮮活緊張、微妙豐厚的意義張力。這一意義張力域最精妙集中的體現(xiàn),就在寶黛間出人意料卻又合乎情理的、今古未見的囫圇情語之中。
“木石”“金玉”之爭首次明晰浮出水面,見于第二十八回元妃端午節(jié)賜禮,禮單上意味微妙的差等區(qū)分,使寶玉十分意外:“這是怎么個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黛玉敏銳意識到“金玉良姻”的暗示與威脅,隨即將心中的不安轉(zhuǎn)達給寶玉:“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心動疑猜,立時起誓:“除了別人說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寶玉以如此明確決絕的態(tài)度拒斥“金玉”之說,那么此后他能否如現(xiàn)代戀人一般,對黛玉直接告白“我只愛你”“我非你不娶”“你是我的唯一”?通觀整部《紅樓夢》,這是寶玉時刻存之于心,卻絕無可能宣之于口的禁忌之語。在婚姻大事必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宗法社會,如此直言屬于公然犯禁,等于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是出身于詩禮簪纓之族的貴公子寶玉無論如何“淘氣”也不可觸犯的雷區(qū)和邊界。于是這無法明言的心跡,便轉(zhuǎn)換生成為寶黛之間這一段聽來平常而意味微妙的“關(guān)系學(xué)”對話:
寶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绷主煊竦溃骸澳阋膊挥谜f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睂氂竦溃骸澳鞘悄愣嘈?,我再不的?!?/p>
囫圇一聽,寶黛整段對話不過說些“老太太、老爺、太太”及“妹妹”“姐姐”之類關(guān)系,妥妥的親情倫理表述,而寶玉如此排序,看起來也很自然正?!娝苤粤主煊襁M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探、惜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寶黛二人“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所以寶玉說除尊長外“第四個就是妹妹”,或可理解為寶玉視黛玉這個“妹妹”在所有“姊妹關(guān)系”中“最親近”,這符合事實,合情合理,似乎也再次呼應(yīng)了本回中寶玉早先對黛玉說過的“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人好”的加意親近之語;可寶玉此番表述,真的僅僅是在跟黛玉再次強調(diào)他倆因“自小親熱”而“姊妹關(guān)系最好”嗎?還應(yīng)更進一步追問:寶玉真是僅僅在談“姊妹關(guān)系”嗎?
這新奇別致的“第四個就是妹妹”之說,的確是充滿寶玉特色的囫圇語,細味其關(guān)系排序,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暗藏玄機:除“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位至親長輩外,“第四個”(也即平輩中“第一個”)就是妹妹,并發(fā)誓其后再無“第五個”(也即平輩中“唯一一個”),這分明是將黛玉視為“獨一無二”的平輩至親,不但排除表姐寶釵,越過親妹探春,也越過了“穿黃袍的”長姐元春……實已暗暗超越了所有姊妹親情關(guān)系;若再聯(lián)系寶玉此段話頭里飽含深意的“心事”與“日后”之語,則此“第四個”必與他不能出口的心事相關(guān),必與日后更長久更親密的關(guān)系相關(guān)。這特殊而唯一的“第四個”,正暗藏著寶玉企盼與黛玉由“兄妹”轉(zhuǎn)“夫妻”的癡妄“私心”,也正是他對前文“木石”“金玉”之爭委婉而明確的回應(yīng)。
不過,此時再回過頭來重新省思寶玉內(nèi)心排序中的“前三個”與“第四個”,又會發(fā)現(xiàn)其前后聯(lián)結(jié)貌似絲滑順暢,實際卻隱伏著話語次序、倫理次序、權(quán)力次序的結(jié)構(gòu)性對峙與沖突,這使得“第四個”之說的囫圇性中同時包含著可能性與不確定性。
為何第四個“才是”妹妹?因為“老太太、老爺、太太”這前三個至親長輩天經(jīng)地義、不可動搖的尊崇地位,在寶玉內(nèi)心已屬于“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潛意識深層積淀,長輩占位的深入心魂、根深蒂固,足見尊長孝親的禮教觀念對于大家公子寶玉而言,早已先入為主,內(nèi)化于心且溶于血脈。而為何第四個“就是”妹妹?寶玉在認同援引尊長的同時,特別將妹妹指定為緊隨其后的“第四個”,將“前三個”之尊崇與“第四個”之緊要相提并論,甚至是以前三個長輩毋庸置疑的優(yōu)勢地位作為鋪墊,來強調(diào)這“第四個”平輩的唯一與緊要,這便顯露出他癡妄而僭越的私心—因為這特殊而唯一的“第四個”是誰,雖目前尚可作為“最親的姊妹”由他自己囫圇著指定,而“日后”則終將取決于前三個長輩的意志?!扒叭齻€”是寶玉賴以生存的支柱,“第四個”卻是他不可磨滅的真心。若沒有世家的榮華,尊長的恩寵,寶玉將無緣與黛玉相識相知相愛;但也恰是尊長的意志與禮教的壓力,使得寶黛情緣幻滅,心事成空。
敏感而同頻的黛玉立時悟得寶玉所言“第四個”中暗喻的唯一性與排他性意味,她即刻精準回應(yīng)并提出質(zhì)疑:“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彪m然寶玉再次確認心意,黛玉卻仍然疑慮重重,這一方面關(guān)乎寶玉本人,因為姐姐寶釵本人有才有貌更有德,“人多謂黛玉所不及”,也許可能令寶玉移情動心?另一方面則關(guān)乎環(huán)境,“金玉良姻”的暗示攜帶著以元妃為代表的尊長的威壓,它猶如時刻高懸于寶黛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為寶玉私心認定的“第四個”投下?lián)]之不去的不確定性陰影,也就成為寶黛之間“斟情”的標尺—第二十九回“癡情女情重愈斟情”,細敘寶黛同具一種“癡病”,彼此間“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一旦語涉“姻緣”與“金玉”,憂疑、煩惱與誤解頓生,牽心扯肺的爭吵哭泣便集中爆發(fā),直至寶玉發(fā)狠砸玉,而黛玉大哭大吐,沖突不斷升級,彼此間的“心證意證”亦漸趨深入,真心日漸袒露,最后徹底打消黛玉對寶玉之疑慮的,是他說出的那句肺腑之言:“你放心。”
寶黛之間的“斟情”發(fā)展至第三十二回初,黛玉因事涉湘云、寶釵、襲人的“仕途經(jīng)濟”之辯,而終于確認寶玉果為彼此唯一的精神“知己”,她“又喜又驚”之余,更嘆“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待寶玉從后趕來,黛玉言語中不由得又提“金玉”,而這次與以往歷次的痛苦爭吵不同,寶玉終于以懇切透徹的肺腑之言,徹底說服了黛玉: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么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绷主煊竦溃骸肮晃也幻靼追判牟环判牡脑挕!睂氂顸c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绷主煊衤犃诉@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
寶黛之間“你證我證、心證意證”的坎坷斟情之路,至此終于來到定情的關(guān)鍵時刻。此際千言萬語不能出口的心事,最終凝結(jié)為整體而囫圇的“你放心”三個字—出語極日常、平淡、普通,而隨后的說明真摯懇切、深情體貼,黛玉聽來竟有轟雷掣電之力。細思這“你放心”三字囫圇情語,究竟指“放的什么心”,為何“可放心”,又因何“不放心”?整體來看,至少包含四個層面的意思:
“你放心”首在“知心”,是對彼此與眾不同的“固有癡心”—尚情不尚利的人生志趣的相知相惜,也是對彼此“素日相待之心意”全面細致的體貼與懂得,更是對黛玉既往心路歷程的通透理解與鄭重回應(yīng)—黛玉為“還淚”而生、因“淚盡”而逝,絳珠仙子一生血淚、滿心牽掛全系于寶玉,而今終于發(fā)現(xiàn)對方竟完全理解和懂得,真心并未錯付,這對黛玉而言何其有幸,更夫復(fù)何求呢。
“你放心”更是“交心”,是彼此同心同病、同呼吸共命運、愿同生死的確認、承諾與擔(dān)當(dāng)。自第二十回寶黛互訴“我為的是我的心”開始,二人間“三日好了、兩日惱了”(第三十回語)的各種拌嘴矛盾,其實是兩顆同樣孤標傲世、至性至情、至癡至呆的心靈在“你證我證、心證意證”中彼此摸索和不斷靠近;而今“放心”之說,體現(xiàn)的是兩顆沉甸甸的真心終于不復(fù)誤解猜疑而彼此相通交融。寶黛于此心心相印,已結(jié)為真正的靈魂伴侶。
“你放心”終是“定心”定情之語,是面對如泰山壓頂?shù)摹敖鹩窳家觥薄案改钢藉浴奔八羞`心禮教、世俗壓力而堅持不變不改的執(zhí)著,是知其“不可”而力為,知其“難定”而偏定的決心,其間蘊含著長久沉重的壓抑、隱秘委曲的苦痛與寧死不屈的勇氣:
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里,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
然而與此同時,“你放心”一語中所有知心、交心、定心的懇切心意,其心理基礎(chǔ)、前提和背景,皆反身直指時刻籠罩禁錮于頭頂、始終“不可放心”的冷酷現(xiàn)實處境。日常生活中的墨菲定律總是來得叵測而反諷,寶玉此番長期深隱秘藏、好容易鼓起全部勇氣“冒死”吐露的剖心之語,隨即就恰恰落入趕來送扇子的襲人耳中,被她視為“不才之事”,視為“可驚可畏”的“丑禍”之源。襲人之眼即“眾人”之眼,作者以“追蹤躡跡”的寫真筆力,客觀冷靜地和盤托出“你放心”背后的悖謬情境—寶黛雖可“放心”于彼此,卻始終未能“放心”于“禮教”與“世道”。第五回《枉凝眉》《終身誤》之曲,早已預(yù)示“心事終虛化”的無望前景。所以寶黛這寤寐思服的心事,始終屬于不可說也不敢說的“私心”。私心的情不自禁、不可遏止與不被允許持續(xù)相持并峙,便構(gòu)成長期盤踞于寶黛身心的、無奈且無解的“心病”。赤誠熱烈的“你放心”情語的另一面,是始終“不能放心”,充滿壓抑與苦痛、恐懼與顫栗的“心病”,這永遠的“意難平”,正凸顯著以寶黛為首的所有情癡情種、“異樣孩子”生存于封建末世的根本困境。
“囫圇語”乃出于“囫圇境”——由于紅麝串之賜,才逼出“第四個”之說;又由于以往歷次“金玉”“木石”之爭,加以“仕途經(jīng)濟”之辯,才終于使寶黛之斟情走向彼此“放心”“交心”之境?!都t樓夢》中真實恰切、鮮活幽微的“囫圇情語”總是具有自然渾成而又含蓄蘊藉之特點;只有充分聯(lián)系囫圇情語在上下文語境中豐富幽微的意義映射,再細致辨析囫圇情語之表層與深層、A 面與B 面隱伏的意義沖突,我們才能充分展開寶玉上述囫圇情語中“第四個”與“前三個”,“你放心”與“無法放心”之間相互依恃又彼此沖突的悖反性意義結(jié)構(gòu),才能全面體味其中“曲則全”“枉則直”的豐厚意義張力。
從寶玉對黛玉告白之初的“第四個”,到定情時刻的“你放心”,細味寶黛間囫圇情語中“心”與“禮”的相持博弈,“心”與“境”的反復(fù)旋磨,恰如“絳樹兩歌、黃華二牘”,其間情味的復(fù)調(diào)與意蘊的張力,豐富幽微而又深刻悖反,充滿個性與新意,兼具心性深度與情境廣度。細味這意義張力域中千頭萬緒、千絲萬縷的矛盾糾結(jié)、爭執(zhí)撕扯、掙扎與抉擇,足見寶黛斟情與證心道路之曲折艱難,足見《紅樓夢》人物心理描寫之“搜神奪魄”、心性刻畫之“至神至妙”皆“只在囫圇不解處得”。
更進一步來看,寶黛囫圇情語中不止不息的心/ 禮博弈與心/ 境旋磨,又與人類精神世界中感性與理性、理想與現(xiàn)實、個人與社會的根源性精神沖突深度同構(gòu),可謂“墨氣所射,四表無窮”,其中所包孕的情味與思致,是一個深廣、開放、鮮活的意義召喚框架,仍吸引著讀者不斷投入“解味”嘗試,常讀而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