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相

村里許多人經(jīng)常說我是個傻子，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親是誰。靠，我才不是傻子！我知道五十加五十等于一百，能背九九乘法口訣，能背許多唐詩，而且還知道我的父親叫趙有財，我與他生活快十二年了，不是他，還能是誰？

我懶得與那些人去辯駁，他們才是亂嚼舌頭的傻子。

那個空氣像著了火的暑假里的一天上午，我割牛草回來，汗水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身上爬來爬去，癢得非常難受。

我拿了根棒頭到小金鱗河去洗澡。這個時候水里的魚兒沉悶難耐，會跑到水面上來，瞅準(zhǔn)機(jī)會用棒頭一敲，就能將魚敲暈。今天興許我能捉到一條肥大的鯉魚，改善今晚的伙食。媽媽經(jīng)常說，我正處于長身體的階段，需要吃一些營養(yǎng)富足的東西，可家里窮，對不起我。她說這話時，眼睛像是涌進(jìn)了許多濕噠噠的雨霧，朦朦朧朧，卻像朝陽下閃爍晶瑩光芒的露珠。

村里小賣部門前那棵枝葉濃郁的香樟樹下，有三個老男人圍著一張破桌子在下一種叫“五子飛”的棋。

這三個男人是村里有名的老單身，享受低保后，更懶了，除了聚在一起吹牛、談女人、下棋外，他們什么事都不干。

這三個老單身簡直就像他媽的長舌婦，每次看見我，都要表情猥瑣地問我知不知道我真正的父親是誰。他們每次問，我都要朝他們翻白眼、吐口水。

我看見他們，正想掉頭從另一條路走，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一個叫富貴老爹的老單身像往常那樣喊，傻子！他的聲音很沙啞，像一只公鴨。

我沒理他，這個人沒什么好理的，懶得要死。他簡直是玷污了他的名字，整個村里最窮的人，非他莫屬了。祖?zhèn)鞯乃拈g大瓦房，到了他的手里，有三間頹圮，剩下的那間，有一半的瓦片掉落，一到下雨天，他的房間兼伙房就成了一片汪洋，能養(yǎng)半斤重的鯉魚。

趙宏基！在我轉(zhuǎn)過身走了兩步時，富貴老爹這次喊我的名字。

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傻子，但喜歡別人叫我的本名。雖然我爸媽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們卻給我起了一個很有開拓精神的名字。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問他，叫我有什么事嗎？

富貴老爹先是一臉的壞笑，然后指著不遠(yuǎn)處兩條撕打在一起，難分難舍一公一母的狗說，知道它們在干什么嗎？

我當(dāng)然知道那兩條狗在做什么了，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朝他啐了一口口水：老不死的，骨頭都快成鼓槌了，不知道自珍自愛，真齷齪！

那是你媽和她的野男人在偷情，之后呢，就生下你。富貴老爹咧開嘴巴，露出滿嘴惡心的大黃牙。

其余的兩個老單身跟著哈哈大笑。

我知道富貴老爹所指的媽媽的野男人是誰，他是劉波元叔叔。我受到莫大的恥辱，氣極了，罵了一聲，是你爸和你媽在偷情！然后撿了塊石頭用力朝他擲去。富貴老爹雖然年紀(jì)大，動作倒敏捷，身子一閃，就躲開了石頭。石頭砸在小賣部的大門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即使如此，富貴老爹嚇得不輕，捂住胸口說，你真敢用石頭砸？砸死我要你爸媽披麻戴孝叩頭作揖下跪做孝子。

我呸！死了扯三根狗毛丟在你身上，算是狗屌死，然后丟到野外去喂野狗。我狠狠罵道。

是誰在亂丟石頭？這時，小賣部的老板怒氣沖沖跑出來吼道。

小賣部的老板與我家有點(diǎn)遠(yuǎn)房親戚關(guān)系，他看看胸脯急驟起伏的我，又看看富貴老爹和其他兩個老單身，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說，宏基，幸虧沒砸中人，要不然你可闖大禍了！他又對富貴說，你也是，要是有老婆的話，早已經(jīng)做爺爺了，還在逗一個小孩玩！

富貴老爹站在濃蔭下，他的臉皮黝黑，我看到他的臉?biāo)查g就紅了起來。他訕笑著說，嘿嘿嘿，我一時鬼摸腦殼，蒙住了。

這么一鬧，我再也無心洗澡，扔掉棒頭轉(zhuǎn)身回家。

院子里拴著一匹汗淋淋正在吃草的高頭白馬，我從它的身邊走過，它抬起頭溫柔地看了我一眼，又繼續(xù)埋頭吃草。那草，正是我割回來喂家里那頭懷孕的母牛。

這匹馬是劉波元叔叔的。他住在我家背后，要翻過一座小山才能到達(dá)。翻越那座小山，差不多要一個鐘頭。那么遠(yuǎn)的距離，可劉波元叔叔卻經(jīng)常騎著這匹馬到我家來。

爸爸不在家。劉波元叔叔和媽媽有說有笑從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山似的山蒼子里挑選樹葉。我們這里主要的經(jīng)濟(jì)來源，除了山里的杉木，就是山蒼子了。

幾年前，我家走過野火的山地里長出不少山蒼子樹，比村里任何一戶人家的都要多。這些年，那些山蒼子樹長勢良好，今年應(yīng)當(dāng)結(jié)果實(shí)了。從媽媽臉上的笑容來看，今年的收成應(yīng)該很不錯。

看到他倆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我想起了一些事。在農(nóng)忙的時候，劉波元叔叔會丟下自家的農(nóng)活，幫我家來做事。他每次買肉時，都要分一點(diǎn)給我家。媽媽有時會去他家拆洗被褥，洗衣服，甚至還洗他的內(nèi)褲，一去就是一天。

于是，有人就說，我是劉波元的兒子。

我媽媽年輕的時候在我們村是一個大美人。有一次我找糖吃時，從她的箱底里翻出一張褪了色的照片。從模糊的照片上，依舊能辨認(rèn)出媽媽的模樣：鵝蛋臉，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有兩個甜美的酒窩，像……對，林心如你總該知道吧。

而我爸爸，長相就有點(diǎn)不敢恭維了。我媽媽為什么要嫁給他？后來我想，估計那時他在鄉(xiāng)林業(yè)站上班，是端鐵飯碗的。當(dāng)時村里的姑娘流行找端鐵飯碗的對象，不管對方丑也好，老也好，二手貨也好（離婚或是鰥夫）。其實(shí)，爸爸那時在鄉(xiāng)林業(yè)站只不過是一個臨時工，在他們結(jié)婚的當(dāng)年，就被辭退回家。

劉波元叔叔，像杉木一樣偉岸俊朗，但不是端鐵飯碗的，而且還坐過牢，所以很大年紀(jì)了才娶了一個長相平平，并且有病的女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媽媽才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人，然而他們卻偏偏不是。

現(xiàn)在爸爸不在家，而他倆又笑得那樣開心、親密，關(guān)于他們的流言蜚語，像潮水一樣向我襲來。

我在心里告訴自己，這可能是那些愛嚼舌頭的人的一種臆想，他們在茶余飯后無聊，編造出一些打發(fā)日子的花邊消息，不能相信，也不要亂想。但我又不能不有所懷疑，因?yàn)樵S多事不是空穴來風(fēng)的，總是有其根基的。

這個炎熱的上午，如同踩在臭不可聞的糞便上，一切美好都被骯臟了。媽媽在我心中美麗的形象像大山般轟然倒塌，覺得她不知羞恥。

我忽然可憐起爸爸來——可憐他一直蒙在鼓里。我得去找我那可憐的爸爸，我有義務(wù)把真相告訴他。

剛邁開腳步，我轉(zhuǎn)念一想，如果爸爸知道真相后，萬一怒火膨脹，一時忍耐不住，拿刀捅人怎么辦？膽小怕事的兔子發(fā)起怒來，也會傷人。

這樣的事在村子里不是沒有發(fā)生過。柳樹的爸爸就因?yàn)檫@種事拿刀捅了強(qiáng)冬的爸爸，結(jié)果兩個人都失去了爸爸。

我不想失去爸爸。

唯一的辦法，就是趕走像黃鼠狼一樣的劉波元，讓不知羞恥的媽媽回頭。

我想到了院子里的那匹白馬，立刻有了主意。

劉波元和媽媽說得那樣開心，沒有發(fā)現(xiàn)我回來。媽媽也想不到我會這么快回來，我去洗澡，一般沒有一個小時是不會出水的。

我解開韁繩，牽著白馬往屋外走。或許那匹馬經(jīng)常來我家，對我已經(jīng)非常熟悉，沒有一絲的反抗，像一條溫順的狗似的跟在我的后面。

我牽著它從木根老爹的門前走過，他不在家。估計，他和富貴老爹以及另一個老單身重新找了一個蔭涼的地方，繼續(xù)下他們的棋子，嚼他們的舌根。

這個木根老爹也不是個好東西，每次看見我都要喊我傻子，都要神神叨叨問我知不知道真正的父親是誰。

不過，他不像富貴老爹那樣懶，每次沒菜吃時，就去問人家討，或是去人家菜地里偷。他在門口開辟了一個菜園，里面種滿了綠油油的蔬菜。

看到綠油油的蔬菜，此時又冒出另外一個主意。我看看四周無人，打開菜園門，牽著白馬走進(jìn)去。

嫩綠的蔬菜汁多味美，絕對要比我割回來的草好吃得多。白馬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

宏基，你看到我的馬不？剛才我聽到它的叫聲，那叫聲不對勁。走到離家還有幾米遠(yuǎn)時，劉波元從我家里沖出來，看到我慌里慌張地問。

現(xiàn)在離秋收的日子不是很遠(yuǎn)，許多農(nóng)作物即將成熟。我們這里山窮水惡，種點(diǎn)農(nóng)作物很不容易，所以村里就規(guī)定，在秋收之前，所有的家畜都要圈養(yǎng)。誰的家畜糟蹋別人的農(nóng)作物，一旦查實(shí)，將以數(shù)倍來賠償。

劉波元的這匹馬高大，胃也大，我曾親眼看見它一頓吃了一大袋谷子，

我在河里洗澡能看到你的馬嗎？你到我家干什么？我的語氣完全沒有了以前那種客氣、禮貌，堅(jiān)硬，冰冷，像警察在審問強(qiáng)盜。

大約劉波元從來沒有見我用這種語氣與他說話，愣了一下說，我去找馬了。

宏基，你在路上看見劉叔叔的馬不？我剛走進(jìn)院子，媽媽迎頭就問。

我又不是弼馬溫！我冷著臉說。

奇怪，明明拴得牢牢實(shí)實(shí)的，怎么會跑掉呢？而且，還發(fā)出揪心的叫聲。媽媽望著外面喃喃地說。

我“咣當(dāng)”將院門關(guān)上，幾乎是朝媽媽在咆哮，他走了，沒什么好看的。

誰走了？

還能是誰？

媽媽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頭，一聲不吭。

不久，我就聽到劉波元和木根老爹打架的消息，正在村委會調(diào)解。

我跑到村委會去看熱鬧。

村委會門前圍滿了人，我擠了幾次才勉強(qiáng)擠進(jìn)去。

木根老爹坐在椅子上，衣服被撕破，滿嘴是血，還掉了一顆牙齒。

劉波元則兩手叉腰，氣勢洶洶。

村支書和主任坐在那兒，不發(fā)任何話，聽劉波元和木根老爹爭吵。

通過兩人的爭吵，我大致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劉波元聽到白馬的叫聲，循聲找去，走到木根老爹的家門口時，看到他拿著一把帶血的鐮刀發(fā)愣。

劉波元又看到有血跡從木根老爹的菜園里一路滴落出來，通過血跡，他最后找到被砍傷的白馬。

劉波元立刻意識到白馬掙脫韁繩后闖入木根老爹的菜園里偷菜吃，被木根老爹發(fā)現(xiàn)后，用鐮刀將白馬砍傷。

劉波元牽著受傷的白馬回來，把木根老爹狠揍了一頓。

我真的沒砍你的馬。木根老爹呲牙咧嘴反復(fù)辯解著這句話。

沒砍我的馬？你手里拿著的帶血鐮刀怎么解釋？事實(shí)和證據(jù)明擺著是你砍的。馬是不會說話的畜生，虧你下得了手！劉波元黑著臉說。

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回家時看到門口丟著一把帶血的鐮刀，覺得奇怪，便拿起來看，不巧你趕到了。木根老爹說。

我多么希望他倆再打一架，最后是劉波元一拳將木根老爹打死，然后他就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永遠(yuǎn)也不出來。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村支書和主任聽兩人吵得差不多，發(fā)話了，木根老爹你不該砍劉波元的馬，劉波元你不該打木根老爹，兩人都有錯，各打五十大板。經(jīng)過我們的商議，現(xiàn)在做如下判決：劉波元你自己花錢治療你的馬，木根老爹你自己花錢治療你的牙，這樣誰也不賠償誰，如有不服，請你們到鎮(zhèn)里去找司法解決。

劉波元表示同意。

木根老爹開始不同意，后來在大家的勸說下，勉強(qiáng)同意了。

看著木根老爹走出村委會時一瘸一拐佝僂的背影，很可憐，很孤獨(dú)、無助的樣子，我的心軟了下來，有些后悔。

媽媽當(dāng)然敏銳地意識到了我的變化，她不止一次憂心忡忡對爸爸趙有財說，這段時間咱們的宏基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板著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十把斧頭也砍不進(jìn)。我和他說話時，他的話像一根頂向大鐘的鐘杵，頂?shù)萌诵目谕础Ｒ郧八刹皇沁@樣的啊，很乖，很懂禮貌。

爸爸說，宏基的青春期可能提前來了，變得叛逆。

盡管這樣，媽媽還是像以前那樣無微不至地關(guān)心我。在我看來，她的這種接近討好的關(guān)心，反而暴露出她的心虛。

我多次當(dāng)著爸爸或者是客人的面頂撞媽媽，她都會吃驚地望著我，然后就垂下腦袋，用手去擦拭眼角，肩膀一聳一聳的。爸爸咆哮著說，宏基，你怎能這樣對待你的媽媽？

我對爸爸的呵斥充耳不聞，看到媽媽傷心哭泣的樣子，心里竟然產(chǎn)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意。

如我所料，劉波元有十來天沒來我家，這讓我心里好受了一些。

爸爸對山蒼子過敏，只要一接觸，渾身就會冒出許多大塊大塊的紅斑，奇癢無比。再說，他的身體羸弱，走不了那么遠(yuǎn)的山路，也上不了樹。我簡直就像一個家庭主婦，不僅要上山割草喂那頭挺著大肚子的母牛，還要照顧家里的兩頭豬、四只鴨、十只雞。所以，采摘山蒼子的擔(dān)子就落在媽媽的肩上。

每天她一早起來，招呼我們吃過早餐，挑著籮筐出門。為了節(jié)省時間，午飯她在山里用飯團(tuán)解決。

割牛草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已經(jīng)到秋天了，空氣干燥，草已停止生長，并慢慢走向死亡。村里好些人家都養(yǎng)牛，近一點(diǎn)的鮮嫩些的草已經(jīng)被割盡。而那些老了的草不但牛不愛吃，而且韌性強(qiáng)，往往割不了幾下，鐮刀的刃口就會卷起來，再也割不動。

為了割一擔(dān)鮮嫩的牛草，我要走很長一段路，找好幾個地方，花大半天的時間。

下午沒事時，我一般會到小金鱗河洗澡，然后去釣魚。

我表面是在釣魚，其實(shí)是在想著心思。一旦要我說清楚我在想什么心思，腦袋卻一片空白，似乎好像什么都不曾想過。這樣渾渾噩噩想著想著，我就會靠在石頭上睡著。

我仿佛與生俱來就有某種特異功能，每次我醒來時，太陽恰好掛在西邊的樹梢上，整個天空呈現(xiàn)出葡萄酒般的顏色。

收購山蒼子的那個胖胖的老板總會在我們晚飯后，我和媽媽在挑選山蒼子樹葉時如期而至。他捧起一把山蒼子放在鼻子邊聞了聞，然后張開手，山蒼子像珍珠一樣一顆顆掉落下來。

他告訴我們，盡快把山里的山蒼子采摘回來，過幾天他就不收購了。這些天來收購山蒼子的老板一天比一天少。實(shí)際上，大部分人家的都采摘得差不多了。

這天早上，我起床，卻發(fā)現(xiàn)媽媽還沒起來。我有點(diǎn)奇怪，她一向不是貪睡的人。或許，這段時間她太累了吧。

然而，當(dāng)我走到堂屋時，所看到的景象卻令我大吃一驚。一夜之間，半個堂屋都被山蒼子占據(jù)了。在之前，媽媽采摘回來累積起來的，僅是它的五分之一。

我再仔細(xì)一看，山蒼子堆光光潔潔的，沒有一片樹葉。

也許是我在學(xué)校時推理故事看多了，我感覺有好戲即將登場。許多推理故事告訴我，在沒有抓住犯罪嫌疑人的確切罪證前，切勿打草驚蛇。時間到了，狐貍的尾巴自然會露出來。

我像潛伏的獵人，耐心等待獵物進(jìn)入伏擊圈。

果然，三天后的傍晚，劉波元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他還是牽著那匹馬。

那匹馬變得有些瘦了，毛更長，后背那兒凸起的那塊骨頭，就像長了兩只角。它的左大腿上，有一道不是很長的傷痕，看來它的傷并不是很重。

這匹馬對于劉波元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耕田時需要它，秋收馱運(yùn)糧食需要它，幫別人馱運(yùn)水泥、杉木掙錢也需要它。如果它廢了，劉波元自然就無法在家待下去，最后不得不帶著他的病老婆背井離鄉(xiāng)外出務(wù)工。

我忽然惶恐不安、自責(zé)起來。

在我自責(zé)的時候，劉波元從馬背上取下一個袋子說，有財兄，好些天沒來了，非常惦記你。

我知道你忙。爸爸說，請到屋里坐。

哼，口是心非，是惦記著我的媽媽吧！我心里一陣?yán)湫Α?/p>

我朝著劉波元吼道，你在說謊，你分明在三天前的晚上就來過，而且不止一次來。

兔崽子，你在胡說什么？爸爸朝我瞪大眼睛，那眼睛大得嚇人。

我迎著那嚇人的眼睛，按照我的推理繼續(xù)說，如果你沒來，我家那些突然多出來的山蒼子難道自己會從樹上掉進(jìn)我家？

劉波元一時結(jié)舌……

給我閉上你的臭嘴！爸爸撿起一根木棍朝我打來。我一閃身，躲過木棍。

木棍打在地上，斷為兩截。要是砸在我的身上，我不死，也會去半條命。

我愣了一下，立刻憤怒起來：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對我下手居然這么狠心。

打啊，打死我??！我挺身而上，對著爸爸吼道。

你以為我不敢？爸爸舉起手中半截木棍冷笑著說。他的臉色鐵青，面目猙獰，變了個人似的。

有財兄，宏基還小不懂事。劉波元攔在爸爸的面前。

我就是要打死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爸爸掙扎著說。

你都一大把年紀(jì)了，怎么不聽勸呢？劉波元搶下爸爸手中的半截木棍。

我委屈極了，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經(jīng)我這樣一鬧，劉波元覺得再也沒有必要在我家待下去，他把袋子遞到爸爸的手中說，我去了趟黃牛鎮(zhèn)，順便給你撿副藥。聽說，這藥對你的病有奇效。

讓你費(fèi)心了。爸爸沒有推辭。

劉波元牽著白馬走出院門。

爸爸送到門口，說，有空多來走走。

嗯。劉波元和他的白馬走入暮色中，暮色將他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吞沒，直至完全消失。

我沖到門口，朝著劉波元的背影大聲吼道：滾，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永遠(yuǎn)別踏進(jìn)我家半步。

我希望，他就這樣永遠(yuǎn)消失掉，就像被外星人捉走。

可能是意識到我已經(jīng)洞察到他與媽媽之間那種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他不好意思再來，或者是由于我的種種敵意引起媽媽的警覺和恐慌，為了不給我在心靈上造成傷害，同時維護(hù)家庭的穩(wěn)定，她主動斷絕與劉波元的關(guān)系?？傊?，從這之后，劉波元再也沒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

我松了口氣。

雖然我恨爸爸的無情，但是，又為他憤憤不平。一個男人戴了頂綠色的帽子，對于這種人格上的奇恥大辱，居然毫無覺察，無動于衷。

我還想，是不是爸爸蒙在鼓里絲毫不知情，還是明明知道，由于某種難以言說的苦衷，只好裝聾賣啞，獨(dú)吞苦酒呢？

有那么幾次，我有一種沖動，想把真實(shí)的情況告訴爸爸。

每次話到嘴邊時，我就會想起語文老師給我們說的潘多拉魔盒的故事。爸爸內(nèi)心的那種壓抑與痛苦，是常人無法忍受的。那種壓抑和痛苦，就像地底下運(yùn)行的熾熱的熔漿，一旦找到突破口噴發(fā)出來，就會引起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而告訴他實(shí)情，不正像把潘多拉魔盒打開嗎？

想到這里，我就會慢慢地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后，我有了更深一層次的思考：要說劉波元與媽媽有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誰親眼看見了？至少對于我來說，我沒有親眼看見，沒有掌握確切的證據(jù)，在很大的程度上，我只是在聽來的流言蜚語的基礎(chǔ)上進(jìn)行一種猜測而已。

那么，這種的猜測會不會給媽媽造成傷害呢？我想會的。

所以我就常常告誡自己，不要去猜測，不要傷害媽媽。告誡的次數(shù)多了，加上劉波元再也沒有到我的家里來，或許是某個人說得對：時間是最好的稀釋劑，能稀釋一切。慢慢地，我又恢復(fù)了往日那種乖模樣。

時間真快，很快就開學(xué)了。

為了整合教育資源，提高辦學(xué)質(zhì)量，我們村的小學(xué)只有一到四年級，五、六級就要到鎮(zhèn)上的寄宿制小學(xué)去讀，禮拜五傍晚回家，在家住兩個晚上，禮拜天下午返校。

這個學(xué)期我讀六年級，還有一個月就是我十二歲的生日了。

阿鳳嬸嬸上前天過世了，昨天出的門。新學(xué)期第一周回家，爸爸這樣告訴我。

阿鳳嬸嬸就是劉波元的妻子，我見過她。她身材瘦小，背有點(diǎn)駝，左腳不太方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右臉有一塊嬰兒巴掌大的黑色胎記，那張臉總是蒼白沒有血色。

我懂事起第一次見到她，她右臉上的黑色胎記好像是張牙舞爪的妖魔，把我嚇得哇哇大哭，無論媽媽怎么哄我也不肯停歇。

后來，我每見她一次就要哭一次，有時哭過之后還要發(fā)高燒。就這樣，阿鳳嬸嬸不再到我家來，即使是在路上遇著，她總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生怕嚇著我。

我的年齡再大一點(diǎn)，才了解到，阿鳳嬸嬸其實(shí)是一個很可憐的女人。她因?yàn)闅埣?，臉上有胎記，而且身體有病，總是要吃藥，好一點(diǎn)的男人不愿娶她，差一點(diǎn)的男人她不愿嫁，最后嫁給家窮、大年齡坐過牢的劉波元。重點(diǎn)是，她小時候生過一場怪病，導(dǎo)致終生不育。她非?？释袀€自己的孩子，每次看到別人懷里抱著孩子，總要湊過去看一看，抱一抱，親一親。有時候，她會站在村里小學(xué)對面的斜坡上，癡癡地望著操場上嬉鬧的孩子們。

怎么過世的？我問。我在心里產(chǎn)生一種難以言說的疑問。

爸爸說，病死的。

真的？我問。

難道還有假？爸爸忽然暴怒起來。

有財，你不該這樣對待宏基，孩子嘛，好奇心總是很重的。媽媽說。

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又紅又腫，仿佛兩個熟透的水蜜桃。

后來我聽說，阿鳳嬸嬸出殯的那天，媽媽撲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哭得拽不起身。

我想，阿鳳嬸嬸的過世，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對于我家來說，也是一個福音。她過世后，劉波元孑然一生，他才四十多歲，正當(dāng)壯年，不可能做個鰥夫，他會再娶。而憑他現(xiàn)有的家庭條件，本地是沒有哪個女人會嫁給他的。因此，他必須外出，去娶外地女人。我們村有兩個像他這樣情況的男人，后來到鄰省某個比我們這里更貧窮的地方娶回妻子。

他走了，我家就會安穩(wěn)下來。

我發(fā)現(xiàn)今天傍晚的夕陽格外漂亮，一級一級梯田里那彎著腰、黃澄澄的稻谷特別迷人，甚至是從天空中飛過的那只烏鴉我也覺得很漂亮。

學(xué)校開始放“黃金節(jié)”假。我從學(xué)?；貋恚萏锢稂S澄澄的稻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直指藍(lán)天的禾茬，以及一座座寶塔似的草垛或谷垛。

我們這里收割稻谷時，先將稻稈割倒，放在稻田里暴曬，等稻谷曬干后，收攏來堆集成寶塔形狀的谷垛。有時間了，再將稻谷脫粒搬運(yùn)回家，剩下的稻草依舊在稻田里堆積成草垛。這樣的好處是不占據(jù)家里狹窄的空間，使農(nóng)忙時間變得充裕。

家里種有四畝田，只靠媽媽一個勞作，她累得又黑又瘦，看起來讓人心痛不已。

我說，媽媽，我和你一起去脫谷粒。

只剩兩個谷垛了，不用你幫忙，瞧你細(xì)皮嫩肉的，未必吃得了這種苦。媽媽攏了攏額前的亂發(fā)說，這段時間我打算好好休息一下，過段時間再說吧。

空曠的田野里，有許多大人和孩子拎著魚簍弓著腰在捉泥鰍。

宏基，去捉泥鰍呀。爸爸說，好久沒吃了，怪想吃的。

爸爸最喜歡吃水煮泥鰍，他是做這道菜的高手。他把泥鰍洗干凈晾干，在熱油里將姜蒜炒香，再添加豆瓣醬、米椒炒，然后加適量的水煮開，之后放適量的雞精、老抽、醬油，再放入泥鰍煮入味，最后加一些曬干的香芋梗，煮上一定的時間便可以開鍋了。

他做的這道菜不但色香味俱全，還有一股特別的香芋味。

我也饞死了。我吞咽著口水說。

稻田里有那么多人捉泥鰍，我去得遲，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面，即使有泥鰍洞，不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捉了去，就是被他們的腳印破壞掉，根本捉不了多少。

我只有另辟蹊徑，找一個遠(yuǎn)點(diǎn)、現(xiàn)在還沒人去的地方。

我向豬槽沖走去。

豬槽沖是一個地名，四周環(huán)山，中間是一個洼地，站在山頂向下望，洼地就像一個裝潲的豬槽。

在很久以前，豬槽沖是一片區(qū)域不大的沼澤，后來，在那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年代里，村里的人在沼澤中間挖出一條大深溝，將沼澤里的水排出，這片沼澤就變成了良田。

這兒土地肥沃，又比較濕潤，泥鰍、黃鱔肥而多。但由于離村莊比較遠(yuǎn)，左邊的斜坡上是一片亂葬崗，埋葬著村里許多非正常死亡的年輕人，因此顯得很陰森，平常沒事時，很少有人到這里來。

很快，我就捉了好幾斤泥鰍、黃鱔。

捉泥鰍、黃鱔是一件很費(fèi)力的體力活，頭頂上的太陽又那么大，我感覺到有些口干舌燥、頭昏腦漲。

喝了幾口泉水后，我決定先找個地方歇息一下再回家。

身邊有一個高高的草垛，稻草在陽光下散發(fā)出金色的光芒。

我想起小時候與小伙伴們在草垛里捉迷藏的事，那個時候，還有人與我玩。我們把自己埋在草垛的稻草里，等著人來尋找。

在草垛里歇息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我用稻草把自己埋起來，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我想象著有人繞著草垛轉(zhuǎn)圈，有人在用稻草匆匆將身體埋起來，卻有兩條腿露在外面，有人翹起屁股，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進(jìn)稻草……身上金黃的稻草深情地安慰著我，讓我回到了童年美好而又溫馨的時光。

漸漸地，我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吵醒，那兩人的聲音我熟悉得要命，就是來自地獄，我也能分辨得出來是誰和誰在說話！我預(yù)感一出精彩的好戲即將上演。如果上演了，正坐實(shí)了我之前的推測。

在憤怒之余，我竟然有一種悲哀，一個男人在自己的妻子尸骨未寒時，居然出來會情人。

我按耐住憤怒，在心里反復(fù)對自己說，別激動，別激動，在他們茍合時再抓把柄。

我把稻草稍稍扒開一點(diǎn)，讓眼睛能夠看清外面的情景。

我看見久未露面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我藏身的不遠(yuǎn)處一座草垛的陰影面坐著。

雖然他們坐得很近，但并沒有擁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們之前做了什么事，說了些什么話。

這時，男人點(diǎn)燃一支煙吸了一口說，你還記不記得十六年前我們在這里發(fā)生的故事嗎？

他說這句話時，朝我藏身的草垛瞟了幾眼，有那么一次，我和他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男人好像沒覺察到我的存在，把目光收回，然后左顧右盼，似乎在觀察周圍是否有人。

記得。女人說，你為什么要提往事呢？

男人說，人到了一定的年紀(jì)，就會沒來由的經(jīng)?；貞浲?，難道不是嗎？

是啊，這幾年，往事不斷地進(jìn)入夢境中。女人接過話題說，那年，我在這里堆積草垛，天忽然變黑，接著電閃雷鳴，而這旁邊又埋著許多短命鬼，嚇得我要死。只好躲在草垛里。不久，就下起大雨。誰知道，你找?；貋碛錾洗笥辏层@到這個草垛里來躲雨。

是呀，這也是一種機(jī)緣巧合吧。男人又吸了一口煙說，說實(shí)在的，我早就暗地里喜歡你。

可是，那天你發(fā)現(xiàn)我后，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把稻草在我身上蓋得厚厚的，然后牽著牛就走了，這是為什么呢？女人問。

我家里是那樣窮，我哪里敢對你表白？男人說。

其實(shí)，那時候我也喜歡你，你在我們村是最帥的，當(dāng)時只要你對我表白，我就會毫不猶豫跟你走。女人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樣害羞地低下頭。

唉。男人嘆了口氣。

然后是一段短暫的沉默。

那時趙有財正在追求你，而且你家里都同意了。男人打破沉默說，我與他又是玩得很好的兄弟，我豈能橫刀奪愛呢？

我再聽不下去了，悄悄捏了一個泥團(tuán)，朝那對狗男女?dāng)S去，不偏不倚，正砸在那個男人的身上。

男人和女人像兩只受到驚嚇的蒼蠅，站起來四下看了看，匆匆離開了。

我回到家里，媽媽正在剁煮潲的菜葉，不知為什么，剁著剁著，她大叫起來，手被剁去一塊肉，鮮血淋淋。

我假裝沒看見，直接回到房里。

很多天沒有看見劉波元了，我覺得很好奇。

十天過去，一個月過去，都沒見到他的影子。

一天，我特意跑到他家去看，卻發(fā)現(xiàn)他家“鐵將軍”把門。透過墻縫，看到屋里的東西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從此，劉波元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一滴掉入小金麟河中的雨點(diǎn)一樣沒了蹤影。

關(guān)于他的去向，有一段時間成了村里茶余飯后的談資，流傳出許多版本：有人說他去南方某座大城市打工；有人說他到某個偏僻山村的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家里入贅了；有人說他挖煤去了；還有人說他由于搶劫被人打死了……

在這些談資中，我聽到一件很有價值的事，是關(guān)于他坐牢。

那年爸爸和媽媽結(jié)婚時，爸爸拿不出過彩禮的錢，便利用他在林業(yè)站上班守卡的便利，與劉波元大肆偷盜杉木賣，后來東窗事發(fā)，劉波元將所有的罪責(zé)攬?jiān)谏砩?，為此坐了一年半的牢。爸爸本來有轉(zhuǎn)正的機(jī)會，因?yàn)槭殻晦o退了。

幾年后，爸爸的病越來越重，不得不經(jīng)常上醫(yī)院。

有一天，在一只破舊的木箱里，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張發(fā)黃、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病歷，但勉強(qiáng)還能看出幾個字：

睪丸損壞

我拿著病歷，像電擊一般，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