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的生日快到了,賈母“喜她穩(wěn)重和平”,念及是她來這里的第一個生日,“巴巴地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讓鳳姐置辦酒戲給寶釵慶生。鳳姐問賈璉的意思,賈璉說就按往年給林妹妹過生日的例去辦,鳳姐說如今是老太太要替寶釵做生日,自然與林妹妹的不同。賈璉說那你就斟酌著增添些,這有什么沒主意的?!都t樓夢》里重筆寫過鳳姐、寶玉和賈母的生日,唯獨沒正面寫過黛玉的,此處借賈璉之口點出,可知她往年的生日從未被忽視。黛玉進賈府已七八年,從小與寶玉“一桌吃,一床睡”,年齡日大,情愫日生。盡管兩人“不是冤家不聚頭”,常變著花樣鬧些別扭,但每鬧一次,感情反增一分。誰知天上又掉下個寶姐姐,“比我又會念,又會做,又會寫,又會說笑”,“怕你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自然對寶釵有些醋意。黛玉是個“小性兒”“要尖兒”的,此刻聽說要隆重地給寶釵過生日,心里不免微有妒意。
那天一早,寶玉沒見到黛玉,來到她房里,見她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哪一出?我好點?!摈煊窭湫Φ溃骸澳慵冗@樣說,你就特叫一班戲來,撿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著跐著人借光兒問我?!睂氂裥Φ溃骸斑@有什么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崩索煊衿饋?,攜了她的手,一起去吃飯看戲了。
賈母讓寶釵先點戲,寶釵知道賈母年老,喜歡熱鬧戲文,點了一出《西游記》,賈母自然歡悅。后來再讓寶釵點,她又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微微反感,說“只好點這些戲”“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說他“白聽了這幾年的戲”,不知道這一出韻律、辭藻之美。寶玉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給他念了那首《寄生草》,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云云。寶玉聽了,喜得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狀瘋》了?!闭f得湘云也笑了。
不才讀書至此,批道:“此處必提一下此卿,下文方不突然。”湘云是幾天前來的,本來要走,賈母說等過了寶姐姐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她來的那天,寶玉正在寶釵處,聽說湘云來了,便一起來到賈母這里。黛玉問寶玉“在哪里的”,寶玉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睂氂裥χ亓怂齼删?,黛玉便惱了,又是賭氣又是哭,寶玉“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好不容易才反轉過來。黛玉笑湘云“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湘云道:“她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犯不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我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她,我就服你?!摈煊衩柺钦l,湘云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湘云又說“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說完轉身就跑。黛玉要趕上去抓她,被寶玉攔住,隨后寶釵來了也勸。黛玉說:“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道:“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她,她焉敢說你!”
玉兄“情不情”,是個“泛愛主義”者,當然他與“見一個愛一個”“眼饞肚飽”的賈璉輩皮肉濫淫完全不同。他對“神仙似的妹妹”黛玉一往情深,但也希望那眾多“水做骨肉”、天真爛漫的姐姐妹妹們都環(huán)繞在自己身邊,讓她們每天都快快樂樂的,不受一丁點兒的委屈。當她們之間有了矛盾爭執(zhí)時,他總是忙于兩邊抹、兩頭堵,以求息事寧人、一團和氣,但卻往往弄巧成拙,結果是兩邊不討好,兩頭受閑氣。這一次也不例外。
大家看了戲,賈母喜歡一個作小旦的,鳳姐笑道:“這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睂氣O、寶玉都看出來了,但都不說。唯有湘云是個直性子,大大咧咧,接著笑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樣兒?!薄恫塘x江新評紅樓夢》注:“諸本都作‘林妹妹’,但湘云比黛玉小,應稱‘姐姐’,與下文對寶玉說‘你林妹妹’情況不同,故據情理校改。”其實這完全不必。這里的關鍵問題是:鳳姐、湘云的話是當著黛玉的面說的嗎?那個時代,演藝人員地位卑賤,可不像如今,說哪個女孩子像女明星算是大大的恭維了。那時若說一個大家閨秀長得像戲子,幾乎算是侮辱了。雖然這些只是在富貴人家內闈唱戲的小孩子,并非“外頭去唱”的“娼婦、粉頭之流”,但冰雪聰明的鳳姐最多也只會背后這樣笑說一句,絕不會當面說;而湘云的那句雖有些冒失,也因不是當面說的,都還算不得太過分。所以,湘云的話必是對著寶玉說的,“林妹妹”正是“你林妹妹”也。但寶玉卻深知這林妹妹是個多心的,唯恐她聽見了要惱,這才忙瞅了湘云一眼,又使了個眼色??上Ш萌穗y做,他的兩頭受氣開始了。
第一個惱了的是湘云,理由有二:一則,嬌女娃兒即便偶爾冒失說錯話,也是不允許別人當面指出的,使眼色暗示也不行;二則,你那林妹妹便如此嬌貴,一句也說不得?她那日笑我咬舌子,怎不見你“愛哥哥”沖她“殺雞抹脖使眼色兒”呢?大家散了之后,湘云便說:“明兒一早就走,在這里做什么,看人家鼻子眼睛的,什么意思!”寶玉上前說自己本是好意,林妹妹是多心的人,別人都看出來了而不說,偏你就說了出來,豈不要得罪了她,自己若有別的意思,立刻化成灰,叫萬人踐踹。結果遭了湘云一通搶白:“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里間,憤憤地躺著去了。
第二個惱了的是黛玉。黛玉惱的理由有很多,這里還是先說回剛才的那個問題:鳳姐、湘云說話和寶玉使眼色時,黛玉必不在跟前,但又必定離得不遠。寶玉到了黛玉那里,被拒之門外,任憑怎么叫“好妹妹”也無濟于事。過一會兒,黛玉以為他走了,開門見他還在那里,不好再關門,抽身上床躺下。寶玉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了,終究是為什么起?”可見,寶玉以為鳳、云的話黛玉未曾聽見,否則怎會說她“好好的就惱了”呢?玉兄或許不知,多心的人,視聽之器官必極發(fā)達。待聽了黛玉的一大番數落,方知剛才的情形,包括自己使的眼色及與湘云的對話,都已完全落入顰卿耳中、眼中。至于黛玉數落他的那番話,似有理而實極無理,似無情而實極有情,諸君還是看原著自己體會。不才于此批了一句:“非心有八竅,絕不至此。”——“心較比干多一竅”,比干有七巧玲瓏心,顰卿則心有八竅矣。
此一回脂、蔡加評頗密,惜有二字主旨未見揭出,那便是“無趣”二字。黛玉首先覺得無趣。她當時生氣許是真的,但看寶玉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回思起來,必然覺得甚是無趣:故以尋襲人為由,來寶玉處察看動靜。那時寶玉已幾乎把人生看透,想自己在這幾個姐妹面前尚且不能和諧,將來不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大哭一場,寫了三句偈語,填了一首《寄生草》,感覺道、禪雙悟,了無掛礙,上床睡了。襲人把寶玉寫的字帖給黛玉看,黛玉覺得可笑可嘆,便拿回房里與湘云同看——可見湘云也覺得無趣。先前她氣憤憤地進到賈母里間躺下,看到寶玉被自己說得垂頭喪氣而去,回思起來,必也甚感無趣,于是又回到黛玉這里。她本一來就和黛玉同榻共住的,此時二人必已冰釋前嫌、和好如初了。至于寶玉覺得無趣,是明寫的。聽了湘云一通搶白,“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挨了黛玉一番數落,想自己生怕她二人生出隙惱,方在中間調和,不想并未調和成功,反落了兩處貶謗,“因此越想越無趣”。他的那首《寄生草》,最后一句便是“回頭試想真無趣”。次日,黛玉把那偈語和詞給寶釵看,三人一起來到寶玉房里,黛玉問難,寶玉無對,三人笑他“這樣鈍愚,還參禪呢”,寶玉方知原來是自尋煩惱?!白詫馈币痪洌私Y了這一段鬧劇,又正合了“無趣”二字。
一切繁華熱鬧、恩恩怨怨,大抵都是“回頭試想真無趣”的,所以寶玉最后看破紅塵、“懸崖撒手”,這是曹雪芹悲劇人生觀的中心思想,是這部大書的宏觀著眼處。讓小兒女們一次次經歷繁華熱鬧、恩恩怨怨,再讓他們在繁華熱鬧、恩恩怨怨之后一次次體會虛妄、無趣之感,這是曹雪芹藝術構思的核心脈絡,是這部大書的微觀著眼處。而要將這二者完美地結合起來、表現(xiàn)出來,則非如椽巨筆不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