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國之旅首站是曼徹斯特,在那里逗留至第三天的時候,我依稀記起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年輕時在曼徹斯特大學讀過書?;貒蟛殚啂妆娟P于維氏生平和思想的著作,發(fā)現(xiàn)事實確實如此。1908年,剛讀完高中的維特根斯坦來到英格蘭,在曼徹斯特大學讀航空工程專業(yè),并注冊為機械系研究生。在曼徹斯特大學的三年間,他的興趣從滑翔實驗轉到飛機發(fā)動機,又從飛機螺旋槳轉向數(shù)學,其中不排除工程專業(yè)需要的因素。然而,對數(shù)學的研究并沒有堅持多長時間,他的興趣很快轉移到這一學科的基礎性工作,即基礎數(shù)學,或數(shù)學哲學之上,并因此接近了邏輯學。此外,在這期間,他閱讀了羅素的《數(shù)學原理》,對數(shù)學哲學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這本書對維特根斯坦的思想發(fā)展和人生道路產(chǎn)生了轉折性的影響。通過羅素這本書,維特根斯坦知道了德國邏輯學家和哲學家弗雷格。1911年暑假,維特根斯坦猶豫不定,是繼續(xù)攻讀工程學還是轉攻哲學。而由于弗雷格著作的吸引,維特根斯坦決定去德國耶拿大學向弗雷格請教數(shù)理邏輯方面的問題,弗雷格建議維特根斯坦到劍橋跟隨羅素學習。維特根斯坦聽從了弗雷格的建議。關于維特根斯坦向哲學的轉變,他的姐姐赫爾米娜·維特根斯坦寫道:“這個時期,哲學突然俘虜了他……而反對這一愿望(的力量)是如此強烈和完全,以致他內(nèi)心的天職要承受雙倍的、相互沖突的沉重之苦,就好像發(fā)生了天崩地裂。這次轉變是他一生中還會多次經(jīng)受的、突如其來的、震撼了他全部本質(zhì)的轉變之一?!?/p>
在劍橋,這位從曼徹斯特來的年輕大學生第一次見到了比他大十七歲的邏輯學的明星、英國貴族出身的伯特蘭德·羅素。此時的劍橋大學是一座輝煌燦爛的智慧寶地。羅素的名望正如日中天,他剛在1910年出版了與懷特海合著的《數(shù)學原理》,成為邏輯學史上的里程碑。1912年秋季開學后兩個星期左右,維特根斯坦來到了羅素的辦公室,說他想上羅素的課。這次相遇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生命中的大事,也是哲學史上的大事。羅素剛完成他一生中理論上最困難的工作,正覺得需要一個好的徒弟來繼承他的衣缽。
在數(shù)學邏輯課堂上,維特根斯坦一開始就吸引了羅素的注意力,上完課還經(jīng)常跟著羅素回辦公室繼續(xù)辯論直到晚飯時間。這位著名的大學哲學教授和年輕的維特根斯坦之間很快就發(fā)展成為一種密切的關系。看起來,羅素非常理解維特根斯坦的性格特點,因為雙方都是由極其嚴厲的教育方式培養(yǎng)出來的,也有過不開心的童年。在學期末最后一天,維特根斯坦問了羅素一個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問題:“請告訴我,我是不是一個十足的白癡。如果是,我就去當飛行員;如果不是,我就去做一個哲學家?!绷_素說他還不知道,只是請維特根斯坦在寒假中寫一點關于任何一個哲學問題的東西給他看,然后才能作出回答。維特根斯坦在第二個學期開始時果然把自己寫的東西交給了羅素。羅素只讀了第一句就說:“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去當飛行員?!绷_素后來在《我的哲學發(fā)展》中回憶說:“我剛讀了第一句,就相信他是個天才?!庇谑?,維特根斯坦徹底告別了工程師生涯,走上了哲學的道路。羅素的欣賞與鼓勵成就了維特根斯坦。
1913年,維特根斯坦正式在劍橋大學三一學院注冊為研究生,跟隨羅素學習數(shù)學原理、邏輯學及哲學。由于彼此的興趣和相互的敬重,他們從師生很快變成了摯友。羅素認為維特根斯坦是一個最典型的天才:熱情、深刻、強烈且獨斷。當時維特根斯坦才二十四歲,而當時三位舉世聞名的大師(羅素、哲學家G.E.摩爾和經(jīng)濟學家凱恩斯)都把“哲學的下一個大進步”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維特根斯坦在羅素的指導下,系統(tǒng)地讀了不少哲學名著,但他發(fā)現(xiàn)以前的哲學家都犯了錯誤。
羅素是維特根斯坦早期的引路人。他們一起討論數(shù)學、邏輯學和哲學,有時廢寢忘食,工作到虛脫,然后互相哀嘆:“邏輯是地獄!”過了幾個學期,羅素與維特根斯坦的師生關系整個調(diào)轉了:在邏輯學上,維特根斯坦變成了羅素的老師了。維特根斯坦經(jīng)常批評羅素的觀點和著作,使羅素有段時間失去了對哲學的信心。五個學期之后,1914年,維特根斯坦覺得不能繼續(xù)在劍橋待下去了,他和羅素的感情也有了很多的隔閡。他決定離群索居,遷居挪威專心研究,羅素以各種方式挽留他都沒用。最后在維特根斯坦離開之前,羅素勉強說服他把自己的思想留下一個記錄。羅素請了一位秘書記錄下維特根斯坦口述的哲學思想,這就是維特根斯坦早期的經(jīng)典哲學著作《邏輯哲學論》的最初版本。
六年后,1920年9月,一個中國人放棄了在讀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jīng)濟博士學位,來到了英國倫敦,準備“從羅素”,他就是后來的著名詩人徐志摩。可是,他來得不巧,那時正是羅素動身去中國講學(1920.9—1921.7)的時候。而且,早在1916年,羅素就因為反對英國強制服兵役政策和反戰(zhàn)主張而被三一學院(被迫)解雇。1919年,三一學院恢復他的講席,羅素沒有拒絕,但他那時忙于學術旅行,并沒有到任。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1926)一文中說:“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羅素……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學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zhàn)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羅素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College(三一學院)的fellow(研究員),這來他的fellowship(研究員資格)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后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愿?!?/p>
徐志摩在倫敦聽說羅素被劍橋大學辭退并去了中國,無可奈何之下只好選擇師從曾經(jīng)聽過演講的政治學家拉斯基(HaroldLaski),入讀倫敦經(jīng)濟學院,攻讀博士學位。在經(jīng)濟學院待了半年后,徐志摩就對攻博失去了興趣,經(jīng)常逃課,接著就轉到劍橋大學。對此,他的解釋是在倫敦經(jīng)濟學院這半年時間是“混”的,令他“煩悶”,所以才轉學。徐志摩的“煩悶”是另有原因的:他在倫敦期間愛上了林徽因。林徽因當時隨其父親、前北洋政府司法總長林長民在倫敦居住,十七歲的她風華正茂,光彩照人,深深地打動了徐志摩的心。徐志摩想把林徽因追到手,把各方面關系擺平,有許多障礙需要克服,感到“煩悶”是情理中事。而且,他要跟妻子張幼儀離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與張幼儀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在這時,他認識的一位朋友、劍橋大學國王學院(King’sCollege)的研究員狄更生(GalsworthyLowesDickson)“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
來到劍橋大學國王學院(1921)后,他作為一個特別生,可以隨意選課聽講?!懊刻煲辉缥易周嚕ㄓ袝r自行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彼麑懙溃骸霸诳禈蛭颐Φ氖巧⒉剑瑒澊?,騎自行車,抽煙,閑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閑書?!薄罢幸粋€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地‘發(fā)現(xiàn)’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笨吹贸鰜?,徐志摩在劍橋大學的生活如魚得水。
雖然跟隨羅素學習的計劃落空,人也沒見著,但他“在康橋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蜜甜的機會了”。徐志摩與羅素的交往,開始于羅素1921年10月從中國返回英國后。羅素回到英國后,徐志摩曾致信七封,表達了自己的仰慕之情,內(nèi)容包括渴望見面、約定拜訪時間、推薦梁啟超作為撰稿人,以及將中國哲學輸出到西方思想界,以完成羅素出版《世界哲學叢書》的宏愿等,這七封信大致呈現(xiàn)了徐志摩和羅素夫婦從素昧平生到形同知己的交往軌跡。此外,1925年7月,徐志摩重游英國,去康沃爾(Cornwall)羅素夫婦家住了兩晚。徐志摩在英國讀了兩年書,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劍橋大學。從其回國后寫的關于羅素的回憶文章和為羅素的著作寫的書評,我們可以看出,羅素在徐志摩的康橋記憶里屬于深交。而徐志摩早在美國學習期間就讀過羅素的許多著作,為羅素的社會理想及追求真理不畏困境的精神所折服,這其實也是不同方式的“從羅素”。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愿望是實現(xiàn)了的。
徐志摩從美赴英“從羅素”是他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而為了擺脫“煩悶”從倫敦經(jīng)濟學院來到劍橋大學,是“詩人”橫空出世的關鍵性因素。如徐志摩所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我一輩子就只那一春。”正是劍橋大學文化的熏染,徹底改變了徐志摩的精神氣質(zhì),使徐志摩成為一代著名詩人。劍橋大學這塊智慧寶地,在二十世紀初制造了兩個傳奇: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和詩人徐志摩。
文章結束之前,不妨大膽地想象一下:如果在劍橋,徐志摩認識了維特根斯坦,情況會怎么樣?他們倆有不少共同點:都喜歡文學,都是富家子弟,出手闊綽,都視金錢為糞土。維特根斯坦成功師從羅素,成為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而徐志摩“從羅素”未遂,卻受劍橋大學文化的熏陶成為一代著名詩人。但可惜的是,1920年,維特根斯坦三十一歲,剛取得教師資格證書,在奧地利的幾所鄉(xiāng)村小學教書,直到1926年。1921年他的哲學著作《邏輯哲學論》出版,而徐志摩正好錯過了與維特根斯坦相識的機緣,實屬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