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將心事付瑤琴

一

十年前開始搜羅鄉(xiāng)賢胡大任與湘軍領(lǐng)袖之交往，書篋琴囊，怡然處之，偶有涓埃之功，必示于人，然未肯全襲舊說，間或稍出心裁，實非嘩眾取寵，乃誠心求證于同道也。

相比曾國藩、彭玉麟之聲名隆尊，胡大任很容易被學界忽略。然檢《曾國藩全集》，同治六年（1867）三月二十日，曾氏復陳湜函中有“新署藩司胡蓮舫，系鄙人鄉(xiāng)、會同年，亦嘗在敝處辦過捐項、報銷等事，曾經(jīng)會銜保一次，單銜保一次。朝廷令權(quán)晉藩，想專為其不掣閣下之肘”語?！对鴩獋鳌芬嘤泻谕纹吣辏?868）七月遷山西布政使，八年八月以廢弛因循被劾，勒令休致等記載，可見胡大任在曾氏心中是具備一席之地的。

胡大任（1804—1891），字榮綬，號子重、蓮舫，湖北監(jiān)利朱河鎮(zhèn)人。道光十八年（1838）進士。授禮部主客司主事，遷祠祭司。咸豐三年（1853）赴湘佐曾國藩彈壓太平軍。咸豐五年（1855），主持漢口捐輸轉(zhuǎn)運局。咸豐九年（1859），胡大任作潑墨《淪龍吟詩圖》以諷時政，并轉(zhuǎn)呈曾、彭二人，曾、彭同感，相繼賦詩以贈。咸豐十一年（1861），經(jīng)曾國藩、胡林翼保薦，升員外郎，四品京堂。同治二年（1863）赴廣東辦理厘局，主持稅收，卓有政績，獲同治帝嘉譽。同治五年（1866）授內(nèi)閣侍讀學士，旋升河南臬司。同治七年（1868）署山西承宣布政使，同治十二年（一說是同治八年）緣事休致，終老故里。

《湖湘文庫·彭玉麟集》收錄彭玉麟給胡大任四封書札，分別寫于咸豐十一年、同治七年、光緒四年（1878）和光緒五年（1879），前二札是寫在胡大任任上的，后二札是寫于胡退休之后。此四札不僅是研究彭、胡交往之重要史料，更是彭玉麟于國于己的微妙心跡之寫照。檢點二人之簡歷，在一起同事的日子并不多，且彭在前線，胡則是勸捐、征厘、課鹽之后勤主官，照理交往不會很多。胡大任比彭玉麟整整大了十二歲，赤膽報國、詩畫人生的共同志趣，促使二人成了知交。

第一封書札寫于咸豐十一年十月初一，照錄如下：

蓮舫老兄大人：

別久思深，覺有億萬千言欲吐胸次，乃一昨把晤，又如一部廿一史，茫茫無緒，欲說無從。原約送詠公歸來，邀我兄來舟小住一日，借傾積愫，不意今日返棹急赴育嬰堂，而公已渡江，殊為悵惘。擬即過訪館舍，又無如作別諸應(yīng)酬糾纏不了，更覺累人。自此別后，又不知聚晤何時。天下多故，憂心如何。茲有唐蔭翁托寄白金百兩，特遣張守備過江呈上，乞檢收。弟大約初三乃能開動，撥冗專請臺安，不盡欲言，諸祈心鑒。

如小弟玉麟頓首"初一日

這年發(fā)生了改變中國命運的“辛酉政變”。八月，咸豐帝病死熱河行宮。九月，慈禧太后聯(lián)合恭親王奕訢發(fā)動宮廷政變，打倒顧命八大臣，開始垂簾聽政，獨掌國家最高權(quán)力長達四十七年之久。咸豐在位期間，太平天國相繼攻克岳州、漢口、南京等重鎮(zhèn)，直接威脅到清廷腹地安全。與此同時，在安徽、河南、山東等地，還有一股名叫捻軍的起義勢力在暗中發(fā)育，捻軍起義前后歷經(jīng)十六年，最終對清朝統(tǒng)治造成的打擊并不遜色于太平天國。為了鎮(zhèn)壓各地起義勢力，咸豐帝只得選擇支持江南官紳大辦團練，任命曾國藩等人組建湘軍等地方武裝，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地方實力派的誕生，為后來中央與地方的分裂埋下了伏筆。除了內(nèi)憂，還有外患。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和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亦發(fā)生在咸豐年間。

這一年，彭玉麟抵達下巴河，調(diào)度水師，成功阻止太平天國陳玉成部渡江南下，一個多月后，被清廷補授廣東按察使。其后，彭玉麟、李續(xù)宜率部水陸齊進，攻克湖北孝感、天門、應(yīng)城、黃州和江西德安等地。清廷擢升彭為安徽巡撫，命其幫辦欽差大臣袁甲三軍務(wù)，“潁、壽各軍悉歸調(diào)遣”。但彭玉麟認為已習于軍營而疏于民政，請朝廷勿棄長用短，于是一連三次辭謝。朝廷改派水師提督。

十月，胡大任雖升京官，但未離鄉(xiāng)，而彭玉麟則可能在一水之隔的江南。彭氏雖有戰(zhàn)事勝利之喜悅，但仍對“天下多故”憂心忡忡，“億萬千言欲吐胸次”，又不知從何說起，“茫茫無緒，欲說無從”。二人本是知己，“借傾積愫”，但胡已過江離去，“殊為悵惘”，有些事不便在紙上明言，只能借助“心鑒”。此札可以看出彭玉麟憂國憂民的拳拳之心。

二

在湘軍水師基礎(chǔ)上，彭玉麟與曾國藩經(jīng)數(shù)年準備和籌劃，于同治七年創(chuàng)立長江水師，奠定了中國近代海軍的基礎(chǔ)。彭主麟因此獲得“中國海軍之父”的美譽。

彭玉麟是個不戀權(quán)勢的人，曾數(shù)次堅辭晉升高位，也多次以放不下國事的理由復出。當時朝廷里，“李鴻章拼命要官，彭玉麟拼命辭官”成為官場一大奇觀。在長江水師建制告竣后，彭玉麟乞病回鄉(xiāng)。這年七月廿八日，賦閑在家的彭玉麟，突然想起老友所托，竟起懷人之思，援管草箋：

再啟，蓮舫老兄大人閣下：

秋初曾肅蕪箋，并乞退之稿，諒邀尊覽。所專之折，尚未歸來，不卜即能奉旨允準否？流年似水，又屆中秋，碧月一江，懷人何限。遙想胸襟開爽，即事多欣，當如臆頌。捻事已平，東南肅靖，圣主之福，敷天之慶。吾輩從事戎行者，尤為歡忭。惟期天下多出賢牧令，以收拾人心而扶持中興國運，是則杞人旦夕一瓣香虔禱者也。

刻下以東南兵力、財力助西北獅子，以全力搏象，不慮不得一二年間當可天下澄清矣，即不才退處山林，養(yǎng)疴巖穴，寸心亦安。手此，再請臺安。暨薇署內(nèi)外均佳。

如弟麟頓首"廿八日

當時由于清朝統(tǒng)治者割讓領(lǐng)土，提供一系列特權(quán)，暫時滿足了外國侵略者的要求，因而暫時呈現(xiàn)出中外“和好”的局面。另一方面，曾國藩、左宗棠和李鴻章等統(tǒng)率的湘軍、淮軍積極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軍，太平天國于同治三年（1864年）覆滅。在這樣的背景下，朝中一些有識之士提倡效仿西方，興辦洋務(wù)，力求自強，因此出現(xiàn)了“同治中興”的局面。

同治四年（1865），李鴻章在上海建立了江南制造總局，拉開了興辦近代軍事工業(yè)的帷幕。在洋務(wù)派創(chuàng)辦的軍工企業(yè)中，江南制造總局的規(guī)模最大，主要產(chǎn)品是槍支、大炮、彈藥、鋼鐵和船艦。此外還附設(shè)譯書館，翻譯西方書籍。同年，李鴻章在南京設(shè)立金陵機器制造局。次年，左宗棠在福州設(shè)立福州船政局。崇厚也在天津籌建天津機器局。洋務(wù)運動后期，張之洞在漢陽創(chuàng)辦了湖北槍炮廠。

在興辦軍工企業(yè)的基礎(chǔ)上，洋務(wù)派又開始大量興辦民用工業(yè)企業(yè)。同治十一年（1872），李鴻章在上海創(chuàng)立了近代中國第一家輪船航運公司——上海輪船招商局，這也是洋務(wù)派興辦的第一個民用企業(yè)，是由官督商辦的。隨后，李鴻章分別在天津創(chuàng)設(shè)了開平礦務(wù)局、電報總局，在上?；I辦上海機器織布局。

同時，洋務(wù)派還籌建了海軍，并且加強了海防建設(shè)。光緒元年（1875），李鴻章等人上奏請求籌建北洋、南洋、粵洋三支海軍，光緒十年（1884）三支海軍初步建成，實力雄厚。光緒十三年（1887），北洋海軍正式建軍。

設(shè)立學館、派遣留學生也是學習西方的重要舉措。咸豐十一年（1862），京師同文館正式成立，以教授外文為主。同治十一年，中國第一批留學生赴美留學，到光緒元年，共派遣了一百二十名留學生。

“同治中興”使當時的北京內(nèi)城、外城都產(chǎn)生了畸形的繁榮，但終究不能改變帝國滅亡的命運。彭玉麟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在致胡大任書札中，不僅表示“捻事已平，東南肅靖”之“歡忭”，還表達了“天下多出賢牧令，以收拾人心而扶持中興國運”的美好愿望及“杞人”之憂，說明他對清廷的治國能力是有所懷疑的。最后，他還提出了“以東南兵力、財力助西北獅子，以全力搏象”的建議，但對于遠在山西且遠離國家決策層的胡大任來說，無疑是對牛彈琴?！拔鞅豹{子”即左宗棠。這封書札寫情描景，很有散文的味道。

三

光緒四年十二月初十，年關(guān)在即，彭玉麟致胡大任第三封書札：

蓮舫老兄大人閣下：

一違教益，兩易年華。春間道出珂鄉(xiāng)，未獲登堂親候起居，復蒙珍賜食物，尤滋顏赧，至今歉然。海角天涯，相思何限。嘉平十日，接到老嫂夫人訃音，驚悉之余，愴懷無盡。我兄伉儷情深，六十年唱隨，一朝萬古，追維淑德徽音，自難強抑悲傷。惟思嫂夫人一生孝慈攸昭，孫曾繞膝，壽近八旬，封崇極品，身后一切又得我兄親為料理，實屬全福全歸，毫無遺憾，含笑九泉。尚祈老兄善保頤躬，劈開達抱，是為禱。弟以差務(wù)遠羈，不克速謅致羹，須俟來年巡江上駛?cè)肭G河，躬詣靈幃拜奠。以此時道阻且長，難寄聯(lián)幛，薄其白金廿兩，由岳州鎮(zhèn)中軍田?；I游戎處交荊河汛，并轉(zhuǎn)致廡庭代辦，只雞絮酒，先表微忱，希即鑒諒收存為幸。

至弟近狀，不堪為外人道，老病日增，春夏血頻咯。往歲秋后肝平，不行氣逆，冬則無恙。今則心忡，喘急如春夏狀。只身海隅，年殘風雪，數(shù)千里外?；厥准覉@，自不孝兒亡后，內(nèi)無成童，外無至戚，病媳稚孫，不堪設(shè)想。心緒不能不惡劣，亦情使然也，奈何如之。草草勞人，乏善可告。手此數(shù)行，特請道安，諸惟心照，不盡馳思。

如弟期彭玉麟頓首

十二月初十燈下

彭玉麟寫這封書札時，胡大任已經(jīng)緣事休致，革職回鄉(xiāng)了。但胡大任是個豁達、淡泊的人，歸隱后遠離故土，結(jié)廬江濱，辟茆屋，種園蔬，過著遠離囂塵的日子。他喜歡熱鬧，壽筵上大宴名流，彭玉麟、李瀚章悉數(shù)光臨；他更喜歡寂寥，在那個叫作“唐家洲”的雁不生子的地方，偕老妻半隱，終其天年。

唐家洲，為長江邊的一個外洲。所謂外洲，就是漲水時沒，退水時現(xiàn)。直到1957年，人民政府才把它和其他兩個洲子連成一垸，即現(xiàn)在的監(jiān)利市三洲鎮(zhèn)。可以想象，百年前的唐家洲是怎樣的一個窮鄉(xiāng)僻壤，而胡大任卻視之為修身養(yǎng)性之佳所。其七旬大壽（1874年，同治十三年）之際，彭玉麟觀其“鶴步童顏，精神矍鑠，談笑有聲，步履猶健”，遂上前請教導引之法。胡得意洋洋地說，卜居唐家洲的日子里，茆屋數(shù)椽半畝園蔬，他鼓琴讀書其中，“暇則蒔花種藥，抑或垂綸江邊，曠覽風帆上下，鳥飛魚躍，俱是生趣”。出于敬佩之情，彭玉麟與李瀚章合撰《恭祝誥授資政大夫（從二品）蓮翁仁兄大人暨誥封夫人德配常太夫人七旬大慶》一文致賀。

四年之后的光緒四年（1878），常太夫人駕鶴西歸，彭玉麟不僅表達了追思，隨了禮，還承諾“俟來年巡江上駛?cè)肭G河，躬詣靈幃拜奠”，實乃有情有義之人。至于彭本人，“不堪為外人道”，不僅被病魔折磨，還被“自不孝兒亡后，內(nèi)無成童，外無至戚，病媳稚孫，不堪設(shè)想”的孤獨所淹沒，一代名帥到了這個地步，讀札至此，也真是讓人掩卷浩嘆！

早在同治七年，彭玉麟以墨绖從戎，上書《請開缺回籍補守制折》，請求開缺回籍。這道奏折情真意切，蕩氣回腸，堪比收入教科書的李密《陳情表》：

臣少孤苦零丁，傭書養(yǎng)母。咸豐三年丁母憂未終，適遭粵逆之亂，義憤所激，遂應(yīng)曾國藩之招墨绖從軍，創(chuàng)立水師。非敢云移孝作忠，良以先臣曾受朝廷一命之榮，臣母生前亦時以忠義相勖。當國家多難之日，義不得顧私情也。臣素無聲色之好、室家之樂，性尤不耽安逸。治軍十余年，未嘗營一瓦之覆、一畝之殖，以庇妻子。身受重傷，積勞多疾，未嘗請一日之假回籍調(diào)治。終年風濤矢石之中，雖甚病未嘗一日移居岸上，誠以親服未終而從戎，既難解免于不孝之罪，豈敢復為惜身家之圖。然先人祠廟未成，墳墓久缺祭掃，每一念及，哽咽于懷。今荷圣主如天之福，東南軍事業(yè)已肅清。臣嘗聞，士大夫出處進退，關(guān)系風俗之盛衰。臣母喪未終，出而從戎，專以滅賊為志。今賊已滅而不歸，近于貪位。長江既設(shè)水師提督，責有攸司。臣猶在此，似乎戀權(quán)。……

古來臣子，往往初年頗有建樹，而晚節(jié)末路，隕越貽譏，固由才庸，亦其精氣已竭也。臣每讀史至此，竊嘆其人不知善藏其短，又惜當日朝廷不能善全其長。是以知進而不知退，圣人于《易》深戒之也。伏維皇上以孝治天下，合無仰懇天恩，俯準開臣兵部侍郎本缺，回籍補行終制，借可修理祠墓，以贖十余年遠離先垅之愆，不致時抱終天之憾；靜養(yǎng)病軀，得以醫(yī)治。臣雖至愚，感且不朽。如果調(diào)治復元，則報國之日正長，斷不敢永圖安逸。

可見書札中“咯血、氣逆、喘急”，絕非一朝一夕，而是長期水上作戰(zhàn)“風濤矢石”導致的。

彭玉麟幼時喪父，受盡親族欺辱，在其為母傳狀中備述其要。中年情事受挫，老來喪子，每一件都是致命打擊。其中，他的兒子二品蔭生彭永釗離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讓彭公幾近崩潰?！霸跄軌蛱て铺扉T，直到三千界，請南斗星、北斗星，益壽延年將簿改；恨不得跑翻地獄，闖入十八重，向東岳廟、西岳廟，舍生拼死要兒回?！睘閮鹤炻?lián)，其慟其哀，令人動容。剩下“病媳稚孫”，這日子怎么過啊！但彭玉麟沒有被災難打倒，他在請旨回鄉(xiāng)后仍以六十高齡巡江，督辦水師軍務(wù)。光緒十年（1884）至十一年（1885），彭公快七十歲了，還去鎮(zhèn)南關(guān)抗法。光緒十四年（1888），彭公最后一次巡閱長江。巡到安慶時，安慶巡撫陳彝見他病勢沉重，將其病情奏報清廷。清廷這才允許他開缺回籍，但仍保留巡閱差使。觀其一生，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四

光緒五年六月十七日，應(yīng)該是個烈日炎炎、酷熱難耐的日子，但江上清風徐來，洗心拂面，倒不覺得多么難熬。這一天，船入荊河，看看離故人居也不算遠，彭玉麟特意起了個早，打算登岸拜訪老兄。卻不料逆風頓起，無奈改道。玉麟只得磨墨搦管，再給胡大任修書一封：

蓮舫兄大人閣下：

遠違教益，兩載于茲，海月江風，在處縈念。只以年來老病頹唐，遭家不造，奔波江湖，時事又復多故。心緒愈形惡劣，懶于搦管，致疏音問，負咎殊深，五中歉歉不可言。我兄高懷曠達，年來失卻閨幃老友，一切起居飲食能如恒否？孫曾繞膝，含飴弄之，尚覺頤養(yǎng)安和，康勝猶昔否？弟人遐心邇，念茲在茲。舊時知交，晨星落落，往事回首，感慨系之。近世人心不古，時事多艱，蒿目心傷，其奈之何！

賤恙咯血心忡，年年依舊，今春更添暈眩倒地之癥，受朝廷深恩，不敢告勞，惟擬盡殘喘以了。無如磨碣難星照命，苦未吃完，尚須留此殘喘，奈何！春間由浙出江，扶疾支持，沿途未敢遲滯，只以去春收拾亡兒葬后即行解纜東下，病媳時在床枕，內(nèi)無成童，外無至戚。去歲秋收又復歉薄，家政荒蕪，不堪言狀。實擬今歲差務(wù)早竣，秋時到舍料理一切。

滿擬入荊江，道出車河，謀晤大教，稍開鄙懷。不意水風皆逆，江漲未消，纖路湮沒。因改道岳州，渡西湖，出藕口，抵荊州。不入荊河則不能趨庭一快敘矣。悵悵實深，手此代面。諸求善保道躬，是為至要至禱者也。專請頤安，統(tǒng)祈心照，不盡依依。

弟麟頓首"六月十七荊河口泐

這一次，本想入荊江“趨庭”與老友“快敘”的彭玉麟，突遭逆風，只得撇開荊江，從洞庭湖西進至公安，抵達荊州，繞了個大彎?？赡茱L高浪急，橫渡也有風險，不然可從城陵磯直達鹽船套，或奔唐家洲，再到朱河（車河）也只有幾十里的路程。

除了咯血、氣逆和心悸等老毛病外，彭玉麟又添暈眩倒地之癥，很像低血糖的癥狀，一般為營養(yǎng)不良所致。札中也談到秋收歉薄、家政荒蕪的問題，其情可憫可哀。照理說，身為朝廷柱石股肱，又是一方封疆大吏，怎么也談不上缺錢。這一切，都源于他內(nèi)心深處堅持清廉自守，尚儉汰奢。

首先，他做官的目的不是為錢。早在新寧李洗發(fā)之亂時，他就剖明心跡：“臣本寒儒，傭書養(yǎng)母。咸豐三年，丁母憂，聞粵逆之亂，激于義憤，慷慨論兵。曾國藩謬采虛譽，屢次寓書，強令入營，臣勉其應(yīng)召，墨绖從戎，初次謁見，即自誓不求保舉，不受官職?！惫Τ伤纪?，他更是警醒自己，“賊已滅而不歸，近于貪位”。其次，他做官確實不撈錢，他曾在家書中說：“崇儉是我一生長處，非夸語；不貪亦是我一生長處，非夸語。……雖膺榮賞，自顧才穢，未嘗肯濫竽蒞任；應(yīng)領(lǐng)收之俸給及一切餉銀，未嘗侵蝕絲毫，未嘗置一新袍。敝衣草履，御之而心氣舒泰，中懷澄然無滓，可以明徹天地，俯仰無愧怍，是以歷勸家中，幸以余為法，以戒奢侈，崇儉實，戒貪欲，崇廉義為要義，不可妄制一衣，妄用一錢也?！?/p>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朝廷給付的養(yǎng)廉銀，他悉數(shù)充餉，計二萬五千余兩；捐俸銀一萬二千兩，建船山書院。晚清湘潭人易宗夔在其所著《新世說》一書中，專列一則論彭之清廉：“彭雪琴力崇儉樸，偶微服出，布衣草履狀如村夫子。巡閱長江時，每赴營官處，營官急將廳事陳設(shè)之古玩及華煥之鋪陳，一律撤去，始敢迎入。副將某以千金購玉鐘，聞公至，捧而趨，砰然墜地。公見之，微笑曰：‘惜哉！’副將悚服，不敢仰視。嘗飯友人處，見珍饌，輒蹙額，終席不下箸，惟嗜辣椒及豆醬。友人謁之于西湖退省庵，公衣繭綢袍，加羊毛外褂，已裂數(shù)處，冠纓作黃色。室中除筆硯外，惟竹簏二事。久之，命飯，園蔬數(shù)種，中置肉一盤而已?！?/p>

寫完四通書札，彭公再未寫信給胡大任，直至光緒十六年（1890），彭公卒于湘東故里，壽享七十五歲。翌年，年長他十二歲的胡大任，也在鄂南重鎮(zhèn)朱河追隨老友故去，壽享八十七歲。

但歷史是有記憶的。

號稱“衡陽頭碗菜”、曾收入湘菜菜譜的“玉麟香腰”及“西湖魚粉”，與衡陽人嗜辣食辣的重口味明顯有異，倒是很合乎江漢水鄉(xiāng)的大眾愛好，且與“沔陽三蒸”“鱔魚面”等高度相似。其淵源不得不讓人聯(lián)想追溯彭、胡二公之交往，畢竟世上除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之外，美食也是一個能讓人拉近距離的共同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