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此文標題時,我得承認多少有點炫耀之嫌。不止一次,有人對我說,原來陳漱渝是你表哥啊。這話聽了叫人舒服。而且一般情況下,我還會小有得意地補充,陳漱渝不但是我的表哥,而且是血緣很近的表哥。即我的祖父是他的外公,我喊他母親作姑媽,他喊我父親作舅舅。
有件軼事可以一提。多年以前,有一回陳漱渝從北京至長沙出差,抽空去倒脫靴巷看望我的父親。其時,父親正獨處一隅,兀自舉杯澆愁。陳漱渝卻明知故問,用長沙話說:“舅舅,你喝酒噠!”父親聞言,正色道:“我哪里活久噠?”陳漱渝反應過來,只好一笑。此乃因長沙話“喝”“活”同音,而說一個人“活久噠”,有詛咒之意。在那個艱難的歲月里,舅舅與外甥無意之間的幽默,給家里帶來了一絲難得的愉快,所以我一直記得。
陳漱渝從事魯迅以及中國近現(xiàn)代文史研究數(shù)十年,已蔚然而成大家,但個中艱辛難以盡述。我的姑爹是黃埔軍校九期畢業(yè)生,后在國民黨炮兵部隊任職。雙方長輩出于親上加親之想法,撮合姑爹姑媽這對表兄妹結(jié)婚,但兩人并無感情基礎(chǔ)。姑爹偏又風流成性,在陳漱渝出生僅滿兩月之時,竟拋妻棄子,另覓新歡。姑媽得知,不與姑爹做任何糾纏,毅然與他斷絕了所有關(guān)系,從此含辛茹苦,獨自將陳漱渝撫養(yǎng)成人。但我們從未聽姑媽說過姑爹半句壞話。她說,君子絕交不出惡言。直到1989年,已近知命之年的陳漱渝不計前嫌,赴臺灣踏上了尋父之旅。
在一篇回憶文章中,陳漱渝動情地寫道:
莎拉臺風席卷臺灣寶島。豆大的雨點密密匝匝,在水泥地面濺起一朵朵小水花。半身不遂的父親不顧年邁體弱,雙手強撐著半月形的鋁合金扶手,一大早就站在狹窄的門楣下。妹妹打著傘一次次上前勸說:“哥哥乘坐的航班中午才能抵達桃園機場,您先回屋里去歇息吧。”父親毫無反響,木然不動,任風撩起他那稀疏的白發(fā),任雨濺濕他的衣衫。他就這樣站著,站著,奇跡般地站了三個多小時,隔絕四十多年的父子終于團聚了。當我從計程車中鉆出身子,向熟悉而又陌生的父親深鞠一躬時,老人的聲音和軀體都顫抖著,他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說了兩句話,一句是:“漱渝,我不配做你的父親!”
我讀至此處,又聯(lián)想到姑媽大半輩子的困厄際遇,不禁潸然。其實姑媽的命運曾有過短暫的轉(zhuǎn)機。1952年,她經(jīng)考試被中南礦冶學院錄用為衛(wèi)生科藥劑員。姑媽帶著對生活的熱情與喜悅,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料后來遭小人構(gòu)陷,以“盜竊一瓶鏈霉素”的罪名被開除公職,直到古稀之年方得以平反,復查結(jié)論為“僅僅是懷疑,根本不能作為處分依據(jù)”。藥房遺失一瓶鏈霉素而責任不明,卻讓無辜者蒙受不白之冤,幾乎一輩子不得翻身,在現(xiàn)今看來如聽“天方夜譚”,但于姑媽卻是活生生的殘酷現(xiàn)實。
姑媽的書其實讀得也不錯,還會背不少古詩詞。記得表哥曾回憶過,姑媽最愛吟誦的是唐代詩人元稹的《遣悲懷》,每每讀到“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時,眼淚便奪眶而出,感傷自己所遇非人。
唯一值得姑媽欣慰的是,表哥陳漱渝讀書雖然嚴重偏科,但語文成績特別好。四歲發(fā)蒙,十六歲便考進天津的南開大學,就讀于中文系。陳漱渝長我整整十歲,與我同住倒脫靴巷恐怕也有七八年吧,但印象已然淡薄。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小時候我長得還算胖,臉圓圓的,他特喜歡捏,這我更不記得。倒是后來對陳漱渝的小兒子放放,我還留有較深的印象?!拔母铩逼陂g,陳漱渝在北京女八中教書,因下放的原因,不得已將未及兩歲的放放送回長沙,請姑媽暫時撫養(yǎng),這可給她帶來了難得的歡喜。
姑媽喜歡教孫兒背唐詩。背了“朝辭白帝彩云間”和“兩個黃鸝鳴翠柳”之后,放放竟表現(xiàn)出一種非凡的才能,只要姑媽背上句,他必定能接下句。姑媽喜出望外,認定其孫出口不凡,將來必成大器。我卻將信將疑,于是親自驗證,信口道:“紅軍不怕遠征難?!狈欧烹S口便接:“旦擋當當擋當當。”我又道:“颯爽英姿五尺槍。”他再接:“擋當當?shù)醍敭敗!边@才曉得放放背詩的秘訣乃以不變應萬變,不禁噴飯,弄得姑媽好幾天不跟我說話。
但放放長大后終究還是成了大器,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后來是北京電視臺連續(xù)十年的春晚總導演,并且對祖母及父母非常孝順,這當然也讓陳漱渝兩口子頗為欣慰。
我從來不認為年輕時的陳漱渝長得帥,他既瘦且高,像根竹竿,何況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呢。但他偏偏惹女孩子喜歡。我認識他的初戀女友,叫程茹(化名),長得非常漂亮,說話的聲音尤其好聽,且居然會吹口哨。我聽她吹過俄羅斯民歌《三套車》,尤其是半音部分,真是令人陶醉。其時,陳漱渝剛從南開畢業(yè),分配至北京女八中教書,有次回長沙探親,通過我姐姐認識了程茹。剛開始兩人在姑媽屋里一本正經(jīng)談文學,托爾斯泰、普希金、屠格涅夫什么的。那時候我十二三歲,也喜歡湊過去聽,且聽得津津有味。如果說我是在那段時日里,不經(jīng)意完成了我的文學啟蒙,也未可知。但他們兩人由談文學變成了談戀愛,我卻懵然不知。
后來我知道了他們最終分手的大致原因。一是雙方出身都不好,加之姑媽懷疑程茹身體不好,便堅決反對。陳漱渝是個大孝子,對母親從來百依百順。此外,陳漱渝的事業(yè)剛剛起步,不可能調(diào)回長沙,程茹更無可能去北京工作。陳漱渝曾經(jīng)回憶過他與程茹在長沙火車東站分手時的情景。在候車室里,大庭廣眾之下,兩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卻被一位巡警發(fā)現(xiàn),大喝一聲:“你們在干什么?”他們嚇得趕緊松開雙手,哪里敢申辯半句。
陳漱渝從小做事笨手笨腳,用長沙話講叫“圞手板”,除非不得已,姑媽不會讓他做家務(wù),尤其是洗碗。此乃天生的毛病,一輩子改不掉的。直到如今,陳漱渝連換個電燈泡都要喊人。我讀過他的自傳性作品《沙灘上的足跡》,其中有處寫到他給恩師李何林沏茶,卻因緊張被開水燙傷了手背,差點將茶盞摔破。他又想替李師母提放在網(wǎng)兜里的一缽茉莉花,不料又將花苞掛掉了好幾朵,弄得李何林先生連連跺腳:“你別提了,你別提了!”
陳漱渝此生最大的成就在于對魯迅的研究,我雖屬外行(當然不能說完全不懂),但也于此有幾分興趣。我與他雖然從事不同領(lǐng)域里的文字工作,但彼此應該說得上惺惺相惜。固然,表哥成就之高,我難以望其項背。我個人特別應該感謝他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參與創(chuàng)辦《書屋》雜志時,他給予我極大幫助。創(chuàng)刊伊始,我建議將《書屋》定位為“讀書人的心靈家園,思索者的精神領(lǐng)地”,并提出《書屋》應與一般文學創(chuàng)作或文化理論類刊物有別,其主要作者對象應以“作家型的學者,學者型的作家”為上佳。最初去北京組稿時,對國內(nèi)優(yōu)秀的學者、文化人知之甚少,但我還是頗有信心。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即知道可以通過陳漱渝廣泛的人際關(guān)系,順藤摸瓜,得以結(jié)識一大批水平甚高的作者,其中當然不乏魯迅研究領(lǐng)域的佼佼者,此行果然收獲頗豐。乃至再去上海組稿,我依葫蘆畫瓢,找到其時復旦大學的青年才俊張業(yè)松,借勢又網(wǎng)羅了一批質(zhì)量不亞于首都的上海作者。后來又到南京、廣州等地,我自詡采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之法,找到一個,便可找到一群,《書屋》雜志的作者隊伍就此基本建立了。
陳漱渝是我表哥,我必得從他身上揩更多的油。說來慚愧,那時去北京出差,必住陳漱渝家。原因有二:其一,可以更方便地跟他到處跑。既組了稿,一路上又好玩。每天早上,表嫂給我與表哥每人烤兩片面包,加上白煮雞蛋一個、牛奶一杯。這是我在長沙從未吃過的“西式早餐”。吃罷便出門。我跟他拜訪過多位德高望重且成就斐然的老前輩,恕不一一舉例。其二,還可以省錢。住在表哥家,住宿費及伙食費一塊,省下了一大筆開銷。
當然,晚上躺在表哥書房里臨時搭就的行軍床上,幾乎徹夜翻看未曾刪節(jié)的全本《金瓶梅》,惡補先前潔本里的□□□□,以及“此處刪去×××字”之巨大遺憾,至今仍為我最難忘懷的美好回憶。
我與陳漱渝合作出版過不少關(guān)于魯迅的書。陳漱渝對魯迅史料的研究深入且透徹,且擅長融入自己的獨特見解。尤為重要的是,他基本上是在盡量可靠的史料基礎(chǔ)上做文章。陳漱渝又說過,所有的史料都是死的,只有當它們被研究者賦予思考且利用后,才會活過來。誠哉斯言。二十多年前,我與他合作出版的《一個都不寬?。呼斞负退恼摂场芬粫幢容^完整地體現(xiàn)了這一認識。此書系我與友人王巍策劃,請陳漱渝主編。但選題最初在某家出版社未獲通過,理由是“幾十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沒有什么意思,也免得惹是生非”,我頗感失望。最后書在北京的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印了兩萬冊,居然還被數(shù)度盜版,以其受歡迎度而言,尚可聊以自慰。陳漱渝在此書序言中寫道:
魯迅雖然出身于紳士階層,卻從中國勞苦大眾的母體上吮取著精神養(yǎng)分。他滌除了幾千年封建專制制度給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鑄就的奴才式的家畜性,而具備了反叛一切邪惡勢力的野獸性,最終成為了沒有絲毫奴顏媚骨、從頭到腳都是純鋼打成的民族英雄。
此段話中“家畜性”與“野獸性”的鮮明對比,迄今仍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且具有直擊人心的巨大沖擊力。
說起來,我還喜歡陳漱渝編的《一對小兔子:胡適夫婦兩地書》。此書由湖南出版集團下屬的兄弟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我負責組稿,并為編輯之一。說實話,與魯迅、許廣平夫婦的《兩地書》相比,我更喜歡讀胡適夫婦的“兩地書”,盡管前者的影響力遠遠大于后者,不可以道里計。
胡適晚年時曾以“過來人”的心情,總結(jié)過他跟江冬秀結(jié)合四十余年而不離不棄的經(jīng)驗。他說:“我認為愛情是流動的液體,有充分的可塑性,要看人有沒有建造和建設(shè)的才能。人家是把愛情談到非常徹底而后結(jié)婚,但過于徹底,就一覽無余,沒有文章可做了。很可能由于枯燥無味,而有陷于破裂的危險。我則是結(jié)婚之后,才開始談戀愛,我和太太都時時刻刻在愛的嘗試里,所以能保持家庭的和樂?!贝苏f固然有些許自我解嘲的成分,但說得很實在,亦可明顯看出胡適一生一以貫之的稟性,即胡適從來就是個溫和的建設(shè)者。這一點魯迅與他相比,可說恰恰相反。并且作為一個普通讀者,若拿許廣平與江冬秀相比,我覺得江冬秀活得更加自在,更加真實。這應該也是我不太喜歡晚年許廣平與周海嬰的原因吧。
陳漱渝亦說過,他是在“文革”后期,“為了挺直精神脊梁”,才開始系統(tǒng)研究魯迅的。四十多年過去,表哥應該在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做了很多他所想做的事情。因系兩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陳漱渝至六十七歲方才正式退休。但他“人退心不退”,筆耕不輟,文章一篇接一篇,出書一本接一本,“尚未有窮期”。陳漱渝如今已年逾八十,近年在《隨筆》上發(fā)表了一篇談生死的文章,尤其令我感佩。在此文中,他深情地寫道:
我祖籍是湖南長沙,但卻在戰(zhàn)亂年代出生于重慶。八十年中真正生活在湖南至多不過十六七年。我應該懷念天津,因為我在南開大學求學五年。我更應該懷念北京,它為我提供了許多事業(yè)機遇和施展才智的舞臺。除老家之外,我在北京還建立了一個新家。我在北京生活了六十年,確實是“從故鄉(xiāng)到異鄉(xiāng),從少年到白頭”。但不知為什么,故鄉(xiāng)總是我一個解不開的情結(jié)。我明明在故鄉(xiāng)經(jīng)歷了很多苦難,但卻一直以身為湖南人而自豪。我永遠不會忘記晚清楊度在《湖南少年歌》中寫的那句話:“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睂τ趪?、民族,湖南人是有擔當?shù)?。我是一個無黨派人士,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愛國主義者。雖然故鄉(xiāng)安置不了我的肉身,但他鄉(xiāng)依然容不下我的靈魂。所以,我百年之后,無論如何還是要魂歸故里。
除開湖南人的愛國救亡意識,故鄉(xiāng)讓我割舍不了的還有長沙米粉,無論是肉絲粉、牛肉粉,還是酸菜粉、寒菌粉,一想起就讓我饞涎欲滴。我家窮困時,母親只買了一碗米粉給我解饞,而她坐在旁邊看著、笑著……那癡癡的憐愛之情至今仍灼熱著我的心。
我期待表哥陳漱渝有機會多回長沙。若再回來,頭一件事情還是請他去八一橋下的原味粉店吃米粉。記得上次回來,他吃完一碗雙油雙碼的肉絲粉后仍意猶未盡,居然又叫了一碗,且再度吃個精光。表哥曾說他是個好吃的大胃王,此言確實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