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也并不是說,他非得走這條路過去,但這條路無疑離家最近,當然也最冒險。
有幾條路崎嶇難行,比他現(xiàn)在走的這條更難,甚至有的山根本沒有路,只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走。
方圓數(shù)百里的山中,長了些什么草、開什么花,他清清楚楚。
他是偷牛賊。
但他不認為自己的行當有多缺德。世界上缺德的事兒多啦,要是大大小小的仔細拎出來說,他想了想,偷牛這件事,只能算一件小事。
他不能與人群居。他的職業(yè)習慣不允許有鄰居。以前他試過,到一個村子里居住,不到半年,他就輪番把他們的牛偷了一遍。雖然沒有被人抓住把柄,使用排除法,也大概知道他就是那個賊。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兒了。那個時候他只有二十二歲,是個年輕的偷牛賊,膽子比現(xiàn)在大很多,四十年一晃過去,現(xiàn)在六十二歲,他是一個偷牛的老賊。那時候他是真心想要過一種正常的日子,就像那些本分的老農(nóng)民一樣,長年累月堅守在耕種的土地上,他想成為他們當中最勤勞刻苦、最善良、最受歡迎的那一個,就像那些苦了一輩子的莊稼漢,最后坐在他們村口的道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就有一種德高望重的味道,人人都會為這個人早前對生活的付出感動并尊敬他,他想過,要成為這樣一個人。他不是不知道如何做人,做什么樣的人。他知道好壞。可是后來的事情,那就說不清楚了,他是如何愛上偷牛這個事兒,只能說,是老天爺要他成為一個偷牛的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個人要成為什么樣的人,非凡的人或墮落的人,知識淵博的人或粗鄙不堪的人,樸素的人或奸詐的人,有時候就是隨機性,由不得他過于理性,如果按照他的思路,那他就該是他想要成為的那種德高望重的老農(nóng)民。他相信,憑著自己讀過的那些書,憑著自己的三分口才和見識,當一個德高望重外加幾分儒雅的人,他會比任何人都表現(xiàn)得更加德高望重。偏偏他就不是這樣的人了。如果沒有“命中注定”這種解釋,那又如何解釋呢?不然怎么理解那個時期的選擇呢?在某年夏天的夜晚,他看見一頭長得十分漂亮的花牛,在他眼前晃過去,正趕上那時候他的口袋里一毛錢也沒有,再趕上當時的牛價非??捎^,他看到那頭牛過去,就像看到一大扎鈔票晃過去,可比看到他親爹晃過去還叫人高興,他就是在那個情景下動了偷牛的心思。晚上他便潛入那戶人家,順順利利地把漂亮花牛牽走了。那個晚上,月光亮得像專門為他照明,這樣明亮的夜晚不適合出來偷牛,即便偷了,也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和抓住,偏偏那個晚上,他順利得手了,就像他的前途亮堂堂,預(yù)示著將來的路也如此明朗。他當時就感覺到,這是一條他能走的路,也是命中注定要他走的路。他覺得自己被命運之神選中,要他成為一個悲劇人物,或者一個幸運人物,他說不清自己是高興還是心酸,畢竟是一條別人都不太愿意去走的路,一條離群索居又時刻回旋在人群中的路,遭人記恨和詛咒的路。又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他的命??偟恼f來,應(yīng)該是高興,然后高興之中有種心酸的悲壯意味。
那就是他過去的生活和選擇。
現(xiàn)在他還延續(xù)著過去的選擇繼續(xù)生活。他在偷牛這條道路上,也算得上是本本分分,算得上兢兢業(yè)業(yè)、刻苦勤勞,往大了說,他在他這個行業(yè)中,可以自稱為“德高望重”。他并不像別的人那樣,什么牛都要,他偷的牛,一定是他瞧得上的,無論瘦弱、傷病,只要他看見的牛符合他的心意,就把它們帶走。他從來不會牽走一條不愿意跟他走的牛。所以這就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他一次也沒有失手,他偷的牛就像他自己喂養(yǎng)的,不用催趕,牛自己跟著,一個響聲也不出。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這個地區(qū)最懂牛的人,他是牛的知己,知道牛的痛苦和疲累,要說他偷牛,不如說,他在為牛服務(wù)。他懂得哪些牛在向他求助。牛也是會求助的,這個事兒無法跟人說得清楚。牛和人一樣,也有諸多心思,有時候它們的情感也很脆弱,在牛的世界上就有牛的煩心事,就有它們的悲傷和痛苦,一些牛時刻想著離開它們所生存的環(huán)境,一些牛嘗試成為野牛,一些牛選擇失足墜崖,一些牛死在浩蕩的山水中,一些牛仰天長嘆后吃了毒草,一些牛莫名其妙暴死在夜晚的星空下,一些牛累死在耕地上,就是這樣,在牛的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死法,因此,他這樣一個人的出現(xiàn),有時候就是會給一些正在“走投無路”的牛一種希望,它們會向他求助,牛和人一樣,在關(guān)鍵時刻,即便一心尋死,卻沒有勇氣自我裁決,就指望著被幫助,對那樣的一頭想死又沒有勇氣自己去死的牛來說,被偷走轉(zhuǎn)賣后哪怕被宰殺,也是它的出路和希望。牛和人一樣,時間長了,會厭倦一直生存的那個環(huán)境。它們也想換一種地方生活,或者如果死,就換個地方去死。這是牛給他的信號。這些信號一般人難以察覺,就算是跟他年紀相仿的老偷牛人,也不能察覺。他們?nèi)狈σ环N與牛溝通的天賦。所以他為什么能自稱“德高望重”,就是這么個意思。這輩子如果他有什么朋友,那一定就是那些他偷過的牛。他的職業(yè)不允許有人類朋友。
他和妻子后來隱居在獨角嶺。這個名字像一味中草藥,是他妻子命名的。他們有一天趕著牛經(jīng)過那個地方,看到那兒非常適合隱居,便在那里安了家。那是個險地,除了飛禽走獸在那兒拉屎,就算是鬼,都不會光顧。因此那兒沒有外人正在使用的任何現(xiàn)代設(shè)備,他們夫妻二人,過著最簡單的古人般的生活。也許是偷牛太忙,或者他們夫妻都沒有生育能力,結(jié)婚二十多年來,一個孩子都沒有生出來,不過這樣也好,這樣更簡單了,像他們這樣的行當,也不需要有什么繼承者。二人世界有二人世界的好。兩個人現(xiàn)在都老了,起碼他老了,妻子比他小許多歲,現(xiàn)在還不到五十歲呢。說起來,他這輩子也值得了,有個這么死心塌地的女人愿意跟他生活,尤其是,她格外支持他的“事業(yè)”,對他的這份工作沒有半分嫌棄,他出門偷牛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居住在獨角嶺。他和妻子堅信,那就是他們后半生該住的地兒,只有在那里,他覺得她是個快樂的女人,他是個快樂的丈夫,他們活得無拘無束,像一對尋常夫妻,不用與人群居,就不用時刻覺得別人在用道德審判的雙目盯著。妻子在獨角嶺山腳下種了許多小菜,養(yǎng)了一只小黑豬,一些雞,一只山羊。她是個勤勞吃苦的女人,算得上是他的賢內(nèi)助。
現(xiàn)在他想起來這些,想到可愛的女人,覺得這輩子他除了偷牛這件事可能不受人敬重,他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的決心,應(yīng)該是受人敬重的。臉上的疲憊感消失,嘴角露出笑意。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時間是上午十點三十分鐘。
他拍了拍牛的肚子,讓它稍微走快些。又怕它走太快,伸手擋了擋。掏出腰間的水壺,灑了一些在牛鼻子上,自己喝了幾口。
前方是密林,這個地方有許多雜樹,其中最糟糕的是長著許多倒鉤刺的野花椒樹。比起紅花椒樹,它們的刺已經(jīng)算少的了,可是它們的刺更粗大尖利,尤其有一人多高的野草摻雜,小一些的野花椒樹被包裹其中,讓人防不勝防。這個地方的人稱它們?yōu)椤肮肥航贰?。他又不能把它們都放倒。沒有這個必要。他不能為了偷牛而特意開出一條道路,這樣只會讓他的行蹤暴露給別人,越是往深山老林里鉆,人們越摸不清方向找不著他,不僅不能砍倒它們,還得感謝它們。除了賊,正常人誰會往有刺的地方去。
進入刺林中,他提前給牛肚子的兩邊綁了些爽滑的牛皮,用死了的牛皮保護活牛的皮,??偛恢劣谡f他殘忍吧。什么東西不殘忍呢?世上的事兒,殘忍的多了去。他給自己穿了件牛皮大衣,套上妻子給他準備的特制鞋底的藍色鞋子,走這樣有刺的道路,就不怕了。
這時候是上午十一點二十分鐘。他和牛在密林中穿行,牛身上的牛皮和他自己身上的皮衣,被野花椒樹刮出許多印子,刷刷響,皮膚絲毫未傷。
這次偷的是一頭老牛??瓷先e說賣錢,白養(yǎng)著,都嫌它糟蹋草料。但他必須將它偷出來,能不能賣掉,賣什么價錢,都是以后再考慮的事情。先把它弄出來,這是道義,是他給自己這個行當立的只有他一個人會遵守的規(guī)矩。關(guān)于這條規(guī)矩,其他的同行是非常不屑的,覺得十分可笑,甚至覺得他根本不適合干這一行,做了賊的人,就不要有菩薩心腸,即使你有菩薩心腸,牛不會對你說一聲好,牛的主人更不會說你一聲好,一條道走到黑了就是黑了。但他無所謂黑還是白,一個人在世界上生存,必然有他自己生存的法則和道理。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這么做,并且這么做不會錯,一個人做壞事的時候,順便把好事也做了,難道不行么?好和壞,有時候是可以并行的。這種賠錢買賣,他這些年干得也不少了,不差這一樁。
十天前他在耕地上遇見牛的主人,那是個非常年輕的小伙子,長得很壯實,比這頭牛還壯實,用他有力的胳膊拿著鞭子使勁抽它。那時候它就用求助的眼神望著他。他明白那種訊息,可當時的情況下,他總不能當即把牛牽走,為了緩解牛的痛苦,他試探性地對那個小伙子說,你不要打它了,它都這么老了,你不要不相信,它都想死了。小伙子對他的話滿不在乎,抬頭看了看老天爺,又低頭看了看他這個外鄉(xiāng)人,咧了咧嘴說,我爹更老,還照樣干活呢,當牛作馬的貨,不干活要干什么?當我的牛就要干我的活兒,要它去做官,它有那個本事么?年輕人說話直爽,一點兒也不拐彎。他暗中尾隨,跟蹤了幾天,看他什么時間睡覺,什么時間出門,好瞅準空當偷牛。今天凌晨一點半,小伙子睡得很沉,他抓緊時機潛入了院子,把牛牽了出來。院子相當潔凈,造了小橋、流水和假山,要不是急著偷牛,他就多逗留一會兒了,看得出來,這是個生活很講究的年輕人,除了心腸硬點兒,沒什么缺點了。
牛鼻子上還穿著一條繩。剛偷牛出門那會兒,他都不敢伸手扯這條線,總覺得這個東西比什么看著都難受,就像是從自己的鼻孔里穿過去。殘酷啊,可什么東西不殘酷、不可憐呢?他能有什么辦法——作為一個賊,如果對小伙子說,你應(yīng)該怎么善待它。他會如何反駁呢?作為一個賊,呵呵,沒有替牛說道的權(quán)利。
現(xiàn)在,牛到了他的手中。
到了他的手中又能如何?牛鼻子上還是必須穿著繩。在這種險要的道路上,它如果沒有牛鼻繩,也很不安全。不好引導它走路。山林中的路不是隨便能走的,不熟悉路況,失足掉下懸崖或跌入某個野豬坑(以前這里沒有禁止捕獵時,獵人設(shè)了許多陷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關(guān)鍵時刻,他還得牽著牛的鼻子走,把它始終帶在正路上。他現(xiàn)在要是被人抓住,指不定也給他的鼻子上來這么一條鼻繩。
摸了摸鼻子,摸到一把冰涼的空氣。
這是秋天了。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他像是趕著一塊會走動的田地,走在屬于自己的道路上。
牛的腿上還有傷,傷口粗糙,雖然頑強地結(jié)痂了,可也看得出來,還在發(fā)炎。牛時不時地,想要用尾巴撓癢癢。十天前,它一定是老得缺鈣,一下子就失了前蹄,跪在它拉犁的土地上,剮蹭在一面鋒利的石塊上。年輕的小伙子顯然沒有對它的傷口進行任何處理。
他現(xiàn)在把這頭牛帶出來,不是為牛服務(wù)又是為什么?他和別的偷牛賊是不一樣的,他是理想主義的偷牛賊。他給牛腿包扎,用他日常戴著睡覺的眼罩套在牛腿上,眼罩套在那個位置,看上去像一只護膝。
走了許久,還在刺中。額頭上被刺抓出了血。這次出門唯一忘記帶的就是頭盔。早知道走這條路,就把頭盔帶出來了。他的裝備多著呢,都是以前在一些村莊里花錢跟人買的。他不會專門為了買個什么東西到集市上散逛,他需要什么,哪兒遇見就在哪兒買,哪怕花的錢其實可以買個質(zhì)量更好的了。他不在乎錢。他也可以順手偷走,比如說頭盔,各種款式的頭盔多著呢,很多頭盔都掛在摩托車上沒有人管,既然能偷牛,這些小東西,也不是不能偷。但他有自己的原則,除了偷牛,其它東西,都不值得讓他成為一個賊。
他對牛的愛是可以讓他淪落為賊的,就像一些人對書的愛,對酒的愛,對金錢和權(quán)力的愛,以及對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的愛。這些人的心思,差不多也有幾分賊式的悲壯。這個東西理解起來,也很容易的。但必須是他這樣的心境才會體驗這個世界上與他共同命運的人多不勝數(shù)。只不過像他這樣心性的同道之人,隱秘在世道的暗中,他們不會這么明朗地出來表達自己全部的真實心思,他們只表達克制險惡,表達美和良善,表達謙讓和成全,不像他這么趕著偷來的牛,明晃晃地穿梭在蒼茫的山林中。
他想想,一些人負責偷牛,一些人負責譴責偷牛,是平衡的。要發(fā)生點兒什么,才會形成什么,這是平衡的。
一些人在大路上走,一些人就會在小路上走。他在白天和黑夜中的路上走。這都是老天爺選中的。不然如何說得通,他會這么愛偷牛,愿意為了這些活物,孤單地走在山路上。
午睡的時間要到了。開始想要打瞌睡。在這之前,他必須找個地方先解決午飯。他的生活也和那個年輕小伙子一樣講究,哪怕吃得不好,一日三餐,必須按時吃。
抬起手腕上的表,確認時間:十二點十分鐘。這是他往日的午飯時間。正好也走出了刺林,到了一塊長滿嫩草的地上。
吃吧,他揮了揮手,讓這頭倒霉牛趕緊去解決它的溫飽。
如果他估摸得不錯,追趕他的人早就已經(jīng)累熄火了。他們一開始騎著車子在大路上亂轉(zhuǎn),鬧出嗚嗚的響聲,想用那種氣勢洶洶把他嚇出來,一些人扛著東西朝與他相反的那座山上追去,他們都發(fā)誓要將他碎尸萬段。這些話,他聽了幾十年了。雖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老了,可他有豐富的偷牛經(jīng)驗和逃走的經(jīng)驗。在這片區(qū)域,他要什么樣的牛,就能偷走什么樣的牛。他的牛也只在晚上去賣,在那個專門銷贓的窩點,買牛的和賣牛的形成一種默契,買定離手,后果自負,都遮著面孔,誰也看不清誰。憑感覺,把牛賣給自認為最可靠的人。
牛在吃草,看它費勁地咀嚼,這點兒草料不多,但對它來說足夠了。它老得開始厭食。
烏鴉在頭上飛過去。叫聲難聽極了。它們象征著死亡。
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不能再偷牛了。
他啃著妻子十天前給他準備的干糧。一些牛肉干,一些魚干,一些蒸熟的臘肉干,一些炒熟的大麥粉,還有蒸透了曬干的蔬菜碎,用水一攪和,也就對付一頓。
吃完飯開始睡覺。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這個行業(yè)中最危險的一個習慣。一些人當了偷牛賊以后,一輩子沒有睡過午覺。
拴住牛,然后找個隱蔽的地方。他必須半睡半醒。這是做賊做出來的本事。許多同行就是在午睡的時候被人抓個現(xiàn)行。人們會把抓到的偷牛賊毆打一番,然后再交給官家。有個人活活地被打斷了一條腿,嘴里還被塞了些牛糞,真是狼狽啊,他做夢能想到,這輩子因為偷牛而被人逼著吃了牛屎。有個人被綁起來掛在樹上,掛了整整一個晚上,號叫了一晚上,尿了一褲子。這些事兒他聽聞得也多了,讓人毛骨悚然的酷刑比比皆是,要知道,一些人一旦將另一些人定罪,他們整人的手段就會沒有下限。但他從未想過改行。人是很難改行的。上了賊船的人很難洗手不干,就像人的性格一旦形成,也是很難改變的。人會遵循某種模式,在他能掌握的熟悉的環(huán)境里周旋到底。他從來沒有被抓住的原因就在于他睜只眼閉只眼睡覺。他的耳朵非常靈敏,在睡眠中,也能分辨得出風吹草動,或是人的腳步聲。
他始終相信第一次做賊的晚上,那種吉祥的預(yù)兆。那是非常幸運的一個晚上。所以往后的這條道路,能發(fā)生什么倒霉事兒呢?根本不可能。到此時此刻,這不,一切順利,他的牛在吃草,他半睡半醒。一只眼睛在夢里看到了一片山川,他半個身體在夢里飛行。
下午
豹子溝村的人們,把摩托車停在周圍所有村莊的每一個的入口處,自從昨天晚上那頭瘦牛被偷,整個村子的老少全部聚集起來,會開車的開車,不會開車的走路,總之,四散開去,像一張大網(wǎng),發(fā)誓要將可恨的偷牛賊抓出來。他們要叫他好看。
黃有才提著一把殺豬刀進了山。他就是那頭瘦牛的年輕主人。雖然那頭牛什么活兒也干不好了,可它好歹是老父親傳給他的財產(chǎn)。當然啦,他也不是真的為了那頭牛進山,他只是想趁此機會找個人出一出閑氣。他這幾年日子過得差,憋著一肚子火。要說那頭牛,要死不活的,多它不富,少它不窮,偷不偷走,他的日子都一樣憋屈。
不過,現(xiàn)在,他得找出那個偷牛賊。村里所有的人都出動了,哪怕是為了感謝大家的好心,他也必須作出氣勢洶洶的樣子進山。大家的日子過得肯定都不怎么樣吧,所以這一次,他們得到了一個宣泄的機會。他們比他這個真正丟了牛的人更熱鬧地沖出門去,要找那個偷牛賊報仇雪恨。報什么仇,雪什么恨,只有他們知道。
他們在各個村口堵截,到處打聽有沒有人看見一個人牽著一頭瘦牛經(jīng)過。那些人統(tǒng)統(tǒng)搖頭表示不知道。他們知道路人不知道。要的是一種緊張、威嚴和張揚的味道,要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在干一件大事,在尋找那個令人唾棄的偷牛賊的下落。他們要讓偷牛賊知道,他干的是一件墮落的可恥可恨的事兒,而他們,一群光明正義的使者,要將他包圍起來,重重包圍,無路可逃。
現(xiàn)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他們必須知道,由不得他們不知道,黃有才扛著他祖?zhèn)鞯哪前寻朊锥嚅L的殺豬刀進山了。
山里到處都是雜木,擋來擋去。走一步退半步。這種速度,偷牛賊早就去很遠了??伤荒芑仡^。他用殺豬刀開路,一路砍呀切呀戳呀,時間長了,感覺自己不是來追賊,而是上山開路干活的。毫無意義的宣泄?;仡^一看,自己走的路,才這么短一條。偷牛賊是不需要路的,路就長在他們的身體和靈魂上,眨一眨眼都能眨出一條路來。他們那樣的人,專門走那種別人都不知道怎么能走通的路。
有一陣兒他覺得好像快要趕上了,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牛的氣味。他堅信自己進山的這條路就是那個偷牛賊走的路。
很快有人跟了上來,十來個人,他數(shù)了數(shù),十一個,全是年輕人。黃有才本來想回家去了,不找了,這下可好,走不了了。大家比他這個丟牛的主人更積極地抓賊呢。
他們帶著干糧,帶著開路的鐮刀,好像這輩子不找到偷牛賊,就永遠不回家了。
一群人開始忙活起來,向著深山老林里鉆。他們相信這條路是對的,偷牛賊走的肯定就是這條路。年輕人的直覺向來比老年人的判斷更準確。黃有才的父親走的則是另一邊山林的路。那條路誰會去走呢?說起來,那座山就根本沒有路,就算是做賊,也不可能選一座完全無路可走的高山逃跑。那座山全是長刺的樹,各種各樣的刺,其中最多的刺就是野花椒樹的刺,沒有人會笨到把偷來的牛帶入一片刺林。更何況那座山,他們都稱之為“死山”。偷牛賊都很迷信,光聽那座山的名字,他們就不可能去??墒屈S有才的父親,黃二老爺子就不顧眾人的勸阻,一大把年紀了,還堅決地要去那座山上看一看。他能去看到什么呢?等著瞧吧,他只會看到自己怎么走也走不到那座山里去。他們對黃有才說,你爹能看到什么呢?
黃有才非常了解自己的父親,那是個沒什么耐心的老人家。稍晚些時候,他們家的廚房就會冒炊煙,老爺子會一個人走一走,走不動了回家去,在家里殺雞煮肉吃。他愛吃肉。
想到吃的,黃有才肚子更餓了。帶來的那些干糧,還不夠塞牙縫??墒撬麄兒孟穸疾火I,都在拼命地拿著刀具在那兒開路。要把偷牛賊隱藏在山中的暗路明白地開出來。抽絲剝繭,讓路展現(xiàn)在陽光下。大家忘了一個重要的事兒,誰又會牽著牛走這條特意開出來的路呢。
黃有才走最后面,隨時都想打道回府。世界上丟失的東西多了去,一頭瘦牛,丟了就丟了,不要也罷??伤麄儾桓?。他們像被什么東西下了咒,砍呀切呀戳呀,像他剛才發(fā)瘋的樣子。
他們都沒有水喝了,平白地流著汗水,十一個人,汗流浹背,漸漸地,汗水都快流不出來了。
這有什么意義?為了一頭牛,大家都在瞎忙,都不去收割地里的莊稼。這可是收獲的季節(jié)呀。雖然今年遭了天災(zāi),所有人的地里都沒有幾粒飽滿的糧食??捎袔琢K銕琢Q?。他們都不要了,好像打算放棄收割,反正已經(jīng)夠慘淡了,要讓它更加慘淡。他們現(xiàn)在就是這樣的心態(tài)了,他十分確定。黃有才試著喊他們,讓他們停下來歇一歇。他們不停。
他忽然覺得這條路可能是錯的。這么大的動靜,如果偷牛賊一開始的確走的這條路,那么這會兒,他聽到動靜,早已經(jīng)改變了方向。也許他父親去的那座山才是偷牛賊輾轉(zhuǎn)逃跑的方向。也許他應(yīng)該轉(zhuǎn)到那座山去尋找。如果他必須要這么做,要讓眾人的好心得到“回報”,那他就應(yīng)該馬上動員大家改變方向,去父親尋找的那座山上看一看。那座山?jīng)]有路,但他們難道不是專門走那種看起來沒有路的路么?
黃有才緊了緊手里的殺豬刀。他在思考,要不要喊他們。
這么多人,如果找到那個偷牛賊,會怎么樣處理他?這么多的怒氣,這么多不如意的生活面孔,這么多的怨恨是否真的應(yīng)該讓那個偷牛賊來背負?但他確實偷了牛。但他偷的是牛啊,他沒有偷別的。
想來想去,他剛才進山的時候,難道不也是來宣泄的嗎?他砍斷的那些雜木印證著之前的怒火。他的生活正處于寒風口,地里沒有幾粒飽滿的糧食,家里娶不起妻子,他的老母親早已去世,他的父母很晚才將他生下來,他們一個老了,一個死了。現(xiàn)在家里只有他和老父親兩個男人。他的父親早些年一直熱衷于到處求親,遇到年紀大的,他就替自己求,遇到年紀小的,就替兒子求,沒有人愿意嫁到他們家里,老的少的都不愿意嫁進門。這兒太窮了。這兒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好過,山太高,土地太高,路總是環(huán)繞在山尖,這兒一切都太高了,女人們說,她們個子太矮了,夠不到她們想要的生活。那些話說得很漂亮,含蓄又絕情。
他跺了跺腳,抖抖腿,掩飾情緒。他發(fā)現(xiàn)他們停下來看他。為什么不去幫忙,在這里瞎耽誤時間?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馬上就入黃昏。
黃有才實在是不想繼續(xù)在這兒開路。為什么要在這里做這些毫無意義的活兒?只是一頭快要老死的瘦牛,那個賊把它偷走,沒準兒是在做好事。那樣一頭瘦牛,如果留在家里,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對待,殺了吃肉嫌它肉少,養(yǎng)著吧,也不能白養(yǎng)著,總是要干活的,干到死。沒準兒那個偷牛賊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他和別的賊不一樣,別的賊只偷肥壯的牛。如果不是大發(fā)善心,為什么要偷這樣一頭不值錢的老瘦牛呢?他要它解脫,說不準就是這種心思。也許偷牛賊已經(jīng)把牛殺了,做好事嘛,有時候就得快刀斬亂麻,手不能抖,心不能軟,心軟就是殘忍,并不是像他這樣把這頭牛養(yǎng)著,養(yǎng)到老,一直干活一直干活,干到死為止,才算是一件功德。并不是這樣的。他偷去一刀殺了煮肉吃,也是利索的事兒。難道不是這樣么?所以這頭牛,還找它做什么,找它回來反而干了一件缺德事兒。他想到這里,拿著殺豬刀的手越發(fā)沒有勁兒了。
回去吧,他終于跟他們說。
可是沒有人聽從召喚。現(xiàn)在這個事情,已經(jīng)不是他黃有才一個人的事兒。他做不了主。
為什么要急著回去?他們說。
他們一滴水都沒有喝,干糧也吃完了。一群狼狽的年輕人,像一群難民。如果不快些找到水源,是要渴死人的。
有人割開了樹皮,舔著樹干上的水分。這倒是個好辦法。有人開始吃野菜根,從中汲取水分。
忽然他們像是集體想到了什么,站起來走到黃有才跟前,對他說:走,我們馬上轉(zhuǎn)方向,去那座“死山”。
他們終于意識到了他剛才想到的事情。
傍晚
上午的時候,大霧罩著山頭,那座被她命名為獨角嶺的山尖尖,完全被霧氣蓋住了。山腳下種著蔬菜,蔬菜邊上圍著一圈柵欄,中間是一個簡易的棚子,棚子一邊遮擋著雨水,一邊敞開,其中養(yǎng)著一只山羊和一群雞。這會兒無論是蔬菜還是那些活物,都還在早上的露水里。
她一早挎著籃子出門摘菜,天色清亮,在山腳下別的地方逛了逛,才慢吞吞走向菜地。一路想象丈夫這會兒到了哪里,在跟什么人接觸——不,應(yīng)該說,他選中了什么樣的牛。這些年他偷回來的牛,一頭比一頭瘦丑,幾乎賣不出好價錢,一個偷牛賊正在淪落,那些牛兒,像他的晚年一樣落寞和慘淡。也許他自己挺高興的,他也不會覺得那是落寞和慘淡,一個人的一生,具體過得如何,得依據(jù)他內(nèi)心感受,而不是外人如何看待。以她對他的了解,他肯定樂在其中。
剛洗臉出門那會兒她還在猜測,丈夫這趟出門,有沒有收獲,如果沒有什么收獲,是不是已經(jīng)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她直覺他今天會回來。昨天晚上她夢見她少年時候的親朋好友們聚在一塊寬大的稻田里打谷子,他們忙碌著,谷子嘩啦嘩啦落在拌桶里。今天早上,她的左眼皮跳得飛快,心里更加高興,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夢和現(xiàn)實都預(yù)示著吉兆,那說明她的丈夫這次出門肯定不會空手而歸。說不定他醒悟了,會牽回來一頭肥牛??墒撬麄円逝W鍪裁茨??他們不需要那么多錢,不需要一頭能賣高價的牛。這個夢不預(yù)示錢財,那就預(yù)示著她的丈夫也在想念她,心意相通的兩個人,會讓另一個人做夢都是甜蜜的。她想來想去,便挎著籃子在草地上走來走去,好一會兒工夫也沒有走到菜地。她得為他準備一些他愛吃的菜。這個時節(jié)能吃的蔬菜還挺多,她選了一些青色辣椒和紅色辣椒,這兩種顏色的新鮮辣椒用清水洗凈,讓山風吹干,火炭烤焦外皮,剝掉表皮之后裝入碓窩,隨便攪壓幾下?lián)瞥鰜戆枭隙刽?、醬油、鹽巴和香油,就再不用放其它佐料,就很美味了。
她咧嘴笑了笑,想起他貪吃的樣子。他是個愛吃的男人,對吃的要求并不復(fù)雜,但對食材的要求萬分講究,要新鮮的蔬果,最好它們都被晚上的露水和月光清洗,葷菜和素菜絕不能混雜放在一塊菜板上切,也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先后清洗??墒撬睦飼溃谒床灰姷哪切r候,葷菜和素菜永遠都在一塊菜板上斬切。她可不會完全按照他的意思來,他也沒有工夫成天在廚房里監(jiān)督,廚房那點兒事,多半必須由她說了算。男人有男人的毛病,女人也得有女人的毛病,世界是公平的,萬物都有它們存在的道理。做菜和做人一樣,是不能過于清白的,清白而寡淡,渾濁而厚實,自然中有自然的味道。果然他以為她是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在做菜,她不說穿,他就吃得津津有味、格外香甜。那樣的時刻,她會莫名地覺得自己是個女將軍,而他是個聰明的笨蛋,她為他準備的糧草,怎么準備,他還不是這么吃下去了。瞧他這么多年來,吃得多滿意,說她具備了大廚的天賦。她沒有什么做菜的天賦,全憑直覺。當然,也許直覺就是一種天賦。那他說得就不錯。
當然他們也愛吵架斗嘴,有一次她幾乎要離家出走了,可是走到獨角嶺那兒,吹了吹風,看了看遙遠的山林和天空,又收拾心情回到家里,給他做了頓好吃的。他總是這樣,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多說,拿起筷子吃她做的菜。他們彼此有很深的依賴,也習慣了對方的存在,但肯定不是依賴和習慣這么簡單,這兩樣東西狠一狠心就不存在了,并不能真正拴住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那具體依靠的是什么呢?一定有什么,一定有別的什么重要的元素使得他們在接近分離的時刻突然又將彼此扯回到一起,后來她想了想,是愛情。這個東西早就在外面的世界上泛濫到不值一文了,很多人不再說起它,很多人只說錢、物質(zhì)和權(quán)力,說起它的人輕視或無奈、奢求或淡漠,認為只要擁有錢和權(quán)力,愛情是可以等同到物質(zhì)層面的,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們可以得到,年輕漂亮的男人她們也可以得到,但他們不知道那不是愛情,愛情是干干凈凈、自由自在的精神世界的月光,它是不能用錢和權(quán)力弄到手的,享受的美女或帥氣的男人,只是一頓渾濁的晚餐。就是這樣。她知道外面的人在如何看待愛情,有時候她會為人類感到悲傷,但如果她去跟他們辯論,又會因為說不清自己的想法而被人稱為“腦殘”。她堅信自己和丈夫之間一定有愛情的元素,只有這個東西的存在,才會在最緊要的時刻,把他們始終連在一起。要不然呢,她為什么要看上一個偷牛賊,偷牛賊又為什么到現(xiàn)在,也還在為了保證她基本的生活質(zhì)量出去做賊?
她在籃子里放了一把野花,很早那會兒放的。
中午的時候,她摘了菜回家(時間耗得有點兒久)。門口的水井上那根用來接水的竹筒,涮了涮,灌滿水,把鮮花暫時放進去醒著。擺放在水井邊的石頭上。辣椒洗了晾在竹片上。天不晴,早上的霧色到午時還沒有散盡,獨角嶺山尖上還飄著薄霧,看這個樣子,一整天都不會出太陽了。
她換了雙結(jié)實一點的鞋子,去后山弄柴禾。趕在冬天來臨之前,必須準備充足。這些活兒其實用不著她做。丈夫回來總會首先給她安排好一切必需的東西。
她拿起大彎刀,砍了些新柴放在后山上,一塊一塊地碼著,碼了一長條,看起來像一垛圍墻,這樣,等到丈夫回來幫她弄柴的時候,就不需要再多花一些時間,能節(jié)省出讓他休息的空閑。他是個勞碌的老男人,就像她一樣,也是個閑不住的老女人。他們都樂意替對方操勞。這種像真正的老農(nóng)民一樣的簡樸生活,他們只有在獨角嶺能自在地過,不被人干擾,不被說一些陰陽怪氣的閑話。在外面的世界上,他們只是一對偷牛嫌疑犯。丈夫總是從外面牽牛回來,這個事兒早晚引起人們的疑慮,人多嘴雜,他們會打聽出,丈夫并不是做牲口買賣的人。人們雖然拿不出他偷牛的證據(jù),可閑言碎語,早已傳播出去。他們認為一個偷牛賊的老婆一定也是賊,丈夫偷牛,妻子就一定會跟著偷一些東西,隨便偷什么,肯定會偷,哪怕是偷人呢。一些年紀和她差不多的男人或者比她大了許多、可以當她爹的男人,會趁著丈夫不在家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調(diào)戲她,用言語,用一些曖昧的小動作。每到這樣的時刻,她就覺得和這樣一些人成為同類,是一件非常令人傷心的事。他們試圖住到人群中去,丈夫很早的時候試探性地一個人住在人群里,他也想要有幾個談得來的鄰居,過一種普通人家的日子,可惜失敗了。他一個人到處漂泊,四海為家,直到跟她結(jié)婚,結(jié)婚之后,有幾年,她對四處游走的日子感到疲憊,晝夜勸說丈夫找個村子定居,她的理由是,一次住到人群中去是不夠的,要再一次住到人群中去,不管是為了擁有樸素的鄰里之情還是別的,都應(yīng)該嘗試和大家生活在一起。他們便住到人群中。住在人群中那段時間,她要求丈夫不能偷鄰居家的牛,兔子不吃窩邊草,丈夫做到了。然而人們最終就是那樣的表現(xiàn),事實總這么殘酷。賊,好像是被老天爺注定了不能擁有親近的朋友和鄰居。
然后就住到這兒來了。住在這兒正好呢,要不然,她此生此世,哪里會有給一座山命名的機會。
可她還是會受到一些騷擾。這個事情丈夫并不知道。她也不愿意說出來,如果說出來,他會要求重新搬家到別的什么地方。她不愿意離開獨角嶺。走了這么多路,過了這么多日子,好不容易在這個地方落腳,她敢肯定,這是世界上最適合他們居住的地方。
他不在家的時候,她只能自己出山去買一些日常用品。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大街上,她會遇到從前那些鄰居。糟糕的男人們,不管他們以前是老還是不老,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的全部又老又丑——啊,這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他們看待她,還是和以前沒有區(qū)別,說的話,更比從前對她說的那些還要骯臟。他們的那種表現(xiàn)好像是,人老了,就可以不要臉了。幸好沒有人知道她隱居在這里。幸好他們現(xiàn)在又老又丑又笨,又沒有追人的力氣。她只需要動一動腦子,就可以將他們甩得遠遠的。
她安靜地碼著柴塊,一塊一塊地拋到高處。柴垛已經(jīng)比她高很多了。丟了一陣子柴塊,覺得手酸,眼睛昏花。體力確實大不如前,而她現(xiàn)在,都還不到五十歲。也快了,再過一年半,她就五十歲了。年輕的時候他們不需要互相幫助就可以獨自完成活兒,別說碼柴,就是讓她背一頭牛,沒準兒都能扛起來。年紀上去了就是上去了,人是會老會死的,什么樣的人都不例外,做賊的,做官的,做農(nóng)民的,在這個事情上,大家都是不分身份的,一模一樣的,在這個事情上,老天爺是公平公正的。
她背了一些柴回到家里。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離晚飯時間還有些早。她插好了鮮花,收起辣椒,進廚房轉(zhuǎn)了一圈,清查一遍晚餐所需要的食材。隨后到書房里坐了一會兒,發(fā)呆,看了幾頁閑書,抓了一支筆,胡亂地畫了一幅山景。她喜歡伺弄筆墨,并不精通,但她愛這些不能填飽肚子的玩意兒。誰能想象到,他們夫妻兩個,都喜歡伺弄這些玩意兒,卻一個是賊,一個是賊的妻,每次他們回憶起自己為什么是這樣一種奇怪的身份,兩個人就會發(fā)笑,最后看著老天爺。只能說明,一些志向是不能顯明的,就像兩只腳走路,越想正正規(guī)規(guī)地走,就越是亂七八糟地走了過去。他們本來可以去寫書或者賣畫,曾經(jīng)他們嘗試過,在群居生活那段時期,他們一個寫書一個畫畫,對天發(fā)誓,如果寫書和畫畫可以成事,在這條路上可以養(yǎng)活自己,從此以后就不偷牛了。他們沒有成功。當他拿著自己寫的東西讀給鄰居們(暫且就說讀者們)聽,聽完他們就昂著腦袋,茫茫然,苦思了一會兒,問他寫的到底是什么?寫這些東西的意義是什么?寫這些東西能不能當飯吃?他們聽完了之后,統(tǒng)統(tǒng)表示,不要說寫書沒有用,就是聽書也沒有用,因為如果聽書可以讓肚子不餓,能讓他們的莊稼長得好,那聽書才是有用的,如果聽完還要干活還要吃飯,那聽書就是沒有用的,純粹就是瞎耽誤時間,所以他們聽完拍拍腦袋,一哄而散,第二天就不來聽了。他只能放棄愿望。輪到她去實驗。兩個人有一個能成功也行。她畫了很多畫,花鳥魚蟲,掛在集市上最顯眼的位置售賣。結(jié)果她往那兒一坐,別人只當她是新型乞丐,就像網(wǎng)上的某些主播,進行各種直播表演賺取網(wǎng)民的打賞,以此為生。她被當成了那樣的人。他們免費觀賞她的畫,滔滔不絕地詢問,然后是各種感受和評價,而要他們掏錢買畫是不可能的,要他們的錢如同要他們的命。他們給她指了一條明路,讓她去更遠更大更熱鬧的地方售賣,那些地方或許才有閑人和閑錢。她沒有勇氣走那么遠的路去賣這幾幅也許真的一文不值的玩意兒。暫且就只能說它們是“玩意兒”。他們就是這么說的,你那“玩意兒”。兩個人從此在這條新路上,算是走到盡頭了。他們只能轉(zhuǎn)身干老本行?,F(xiàn)實似乎就是這樣了,只要偷了一頭牛,以后就只能偷牛,一頭又一頭,永遠回不了頭。想要走賣書賣畫這條道路,比偷牛還要難。很多人就和他們一樣,是這樣草率而迷糊地過了一生。誰叫他們沒有堅持寫書作畫呢?一開始如果沒有偷牛,沒有被現(xiàn)實擊垮,能忍住第一次席卷全身的饑餓,那么后來所有的饑餓和貧窮,就都能忍受。忍受寒冷要一開始就受冷,就能成為習慣,就無所畏懼。她在書房里想來想去,一會兒翻書,一會兒作畫,后來覺得實在累,看不動書了,也畫不動了,發(fā)呆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到院子里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
睡著了。
醒來已經(jīng)傍晚。險些著涼,摸了摸鼻尖,冷颼颼的。該吃晚飯的時間。幸好丈夫還沒有回來,做飯來得及??纯椽毥菐X山邊那條路上,還沒有他回來的身影。按他的說法,今天是必然到家的了。
她拿出碓窩,洗了洗。
燒了一堆炭火,辣椒擺放在炭火上慢慢烘烤。
突然,右眼皮跳。這可不妙。她向來有些迷信思想。這次眼皮跳和往常不一樣,往常右眼跳,不會跟著心慌,今天右眼剛跳幾下就心慌意亂。辣椒也烤過頭了。胡亂地把烤焦的辣椒取出來,匆匆滅了火炭,煙灰在廚房里亂竄,用扇子擋了擋,壓下一部分灰塵。站在熄火的炭盆前,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
心里有個聲音不停地攛掇她出門去。去哪里呢?當然是去找她的丈夫。無論丈夫走哪條路回來,最后都要經(jīng)過獨角嶺山尖那條路回家。她只需要去那里等他就行了。
換了件衣服,換了輕便的鞋子,都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又突然想起來,應(yīng)該先洗個澡,這樣臭烘烘去迎接丈夫,是不是不好?他們已經(jīng)十天沒有見面了。他們的生活向來喜歡給對方制造小驚喜,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又手忙腳亂地洗澡。女人就是這樣麻煩。她打開水龍頭,抖散了頭發(fā),抹香皂的時候想到,也許丈夫根本也不在乎她穿什么或身上清不清爽。沒準兒他這會兒正累得像狗,或者,假設(shè)他被人發(fā)現(xiàn)了,被一群人追著屁股逃跑,那他哪里還有閑工夫管她這些事兒。她想到剛剛想的事情不吉利。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還是第一次對丈夫的出行牽腸掛肚。他從事這個行當,就沒有失手過。今天是怎么了?她更心慌,拍了拍嘴巴,朝地上吐口水,接了一捧水漱口,對著吐出去的那些水花說:壞的不靈好的靈。
等她洗完澡摸出門,天已經(jīng)擦黑。天依然陰著,厚重的灰云,像要下雨。她拿了一把電筒,一把雨傘,一件雨衣,裝在一個背包里,拿了兩個煮熟的土豆,急慌慌朝著獨角嶺去。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她一路走一路想。深一腳淺一腳。
晚上
午覺醒來,他就知道自己被人跟蹤了。不過還好,來得及逃走。他立刻改變了方向。順著這條路往左邊轉(zhuǎn)個彎,穿過去,就到了那座外人覺得無路可走的山。并非那兒無路可走,只是那里的刺更多,更不容易穿行。但是他有牛皮遮擋,要走通那條路,也不算多大的困難。只不過回家的時間恐怕要耗到深更半夜。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座山上竟然有人早已經(jīng)等著他。那個人就是丟失瘦牛的老主人。是對方告訴他的,自己就是這頭瘦牛的主人。是個真正的老家伙了,他一個同伴都沒有帶,獨自蹲在他必須穿過去的那兩棵樹背面。一塊石頭掩藏了他的身體,趕著牛走過去,正好走到他眼皮跟前。
他沒有想到這輩子做賊,會栽到一個比他更老的男人手里。但是轉(zhuǎn)念一想,這也不壞,他只要丟下這頭牛,逃走就行了。一個老男人和一個更老的男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為了一頭瘦牛特意打一架。
那么,他試探著問,你會放我走么?
老男人指了指他后面,說,恐怕來不及了。
他轉(zhuǎn)身一看,看見了一群正在朝他們這邊走來的年輕人。
他不想就這樣被抓個現(xiàn)行。無論如何,總得嘗試逃跑。總不能逃都不逃就讓人抓住吧,這不符合他的性格。
于是他丟下了牛。索性加快腳步朝家的方向走??墒亲吡藥撞剑植蝗绦乃频幕仡^看了看那頭牛。那頭牛也在看他。這可不是他能接受的牛的眼神,過于悲涼的眼神啊,領(lǐng)著它走了這么久,這會兒突然將它丟在這里,即便是丟給它的主人,可這位主人,又能幫它些什么呢?他腳一頓,又走了回來,試圖讓老男人放他和這頭牛一條生路。
老男人聽完他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笑,非常吃驚他說出這種話。作為一個賊,居然要失主心甘情愿讓他把牛牽走,然后還說,放他和牛一條生路。這是什么道理?
他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給這個失主下跪求情,于是單膝跪了下去??磳Ψ綗o動于衷,又雙膝都跪了下去。他只對失主說了一句話:你的牛又瘦又老,它在求死。
老男人什么都沒有說,眼睛深深地看著瘦牛,看它的背,它負傷的腳,它身上披著的防刺的牛皮。他好像默認了偷牛賊的話,準備放他們走。
他趕緊牽著牛,急慌慌地朝著刺林里鉆。沒時間仔細思考,為什么人家這么容易就讓他把牛牽走。也許是一種同情吧。他草率地想了想。老人家心軟,別說一頭瘦牛,他們有時候會糊里糊涂把自己的積蓄送給他認為對他很好的年輕人。上了年歲的人,總是憑某種感動的情緒活著,他們每天陷入一些空幻的回憶,假設(shè)正好踩在感動的那個時間點,那么,要他們什么,他們就會奉獻出什么。
感謝老天爺吧。他牽著牛鼻繩,一只手立在胸前,對著老天爺行了行禮。
剛才那個老者身上,好像有神明的影子。他是這么想象的,并且油然地生出一股敬意,又冒出一個念頭,決定以后再也不偷那個村子的牛了。
他這么草草一推敲,覺得老者是可以信任的,便放心大膽朝家走。按照他從前的經(jīng)驗,哪怕只是懷疑自己暴露了行蹤,他都會東走西繞一番,直到把追他的人甩掉,確認安全之后,才回家。他得保證自己和妻子的生活不被任何人任何事干擾。
但是他今天沒有這樣做。無來由地特別相信那個老得不行的老者。他覺得老者那個樣子,頂多也就還能活半年吧。如果不是這頭牛過于可憐,它十分著急離開主人,他都不太愿意將它偷走。
牛走得很順當,有著過硬的裝備,越走越快了。回頭看了后方,的確沒有人追蹤。只有風在背后刷拉刷拉響。
天還未黑,他和牛已經(jīng)走向了獨角嶺。打算在獨角嶺山包上休息一會兒,整頓好精神,再高高興興回家。
可他還沒有完全走到獨角嶺,差那么十來米距離,就被后面一個熟悉的蒼老聲音逮住了。
是那個老男人。不僅有他,還有十二個年輕人。
他們冷冰冰的眼睛,死死鎖著他。
隨后,一起將他拿下,把他和牛押送到了獨角嶺山包上。三兩下就把他捆住了。
捆他的是一根牛繩子,彌漫著一股牛屎的味道。
他暗中祈禱,不要被他們掛在樹上。他這個年歲不適合那種姿勢了。要是被掛起來,他肯定也會像那個倒霉的同行,也拉一褲兜。
幸好,他們并不打算把他掛起來。只是將他綁在了樹干上,立正正地,像要用他祭天。
他們盤腿坐在地上,開始商量怎么處理。還沒商議出結(jié)果,來了一群女人,老少都有。一些女人來自那個丟失瘦牛的村子,一些來自那個村隔壁的村子,她們聞風而來,必須來似的,好像這樣的場合缺她們不可。足足有十七個女人。這下子可就熱鬧了。男男女女加起來一大幫。她們之中有些人對他還挺熟悉,都自信地表示,早就猜測他是個不正經(jīng)不干凈的男人。
這可就麻煩了,他想,女人是最麻煩的。
又開始祈禱。
在他們還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之前,他希望盡快被帶出獨角嶺,否則,他們發(fā)現(xiàn)山腳對面的小房子,那就徹底完蛋了。那可是他的避風港。他只害怕妻子在這個時候突然點燈。按往常的習慣,這個時辰她應(yīng)該點亮了燈火,尤其是一個人在家。至于雞叫聲,他倒是不擔心,他的女人非常聰明,早有防備,從來不喂養(yǎng)公雞,所有的雞仔都是去集市上買回來的小母雞,有時候也直接購買幾只正在下蛋的母雞(這樣就可以有雞蛋吃)。至于那只羊,它獨自一個,基本上懶得發(fā)出聲音。所以他們不會被家畜的聲音吸引。女人今天好像并沒有著手準備晚餐,或者早已經(jīng)準備完了,或者累睡著了,她勤快而操勞。他們的房子修得隱蔽,在獨角嶺對直了看過去,被房子旁邊的半個小山坡遮擋,外人并不知道在那個地方隱藏著一個住所。只有他和女人知道在房子的廚房那個角度,可以伸頭看到獨角嶺,走到院子里的水井邊,就能完全看到。感謝天色擦黑,也祈禱房子里今天晚上他沒離開獨角嶺之前,都不要點燃燈火,這樣黑漆漆的,就比什么都安全。他一肚子祈禱,一個接著一個。這輩子的祈禱機會恐怕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用完了。
人們坐在那兒,鬧鬧嚷嚷商量事情,并不關(guān)注別的。他們偶爾轉(zhuǎn)身看他。后來變得有些安靜了,大伙兒都折騰累了,跟著他跑了那么遠的路,又是打又是罵,又是動腦筋想主意。他猜測,興許要不了多大一會兒,他們會呼呼大睡過去。女人們早就哈欠連天。不過她們喜歡這種熱鬧,所以哈欠連天地在一旁煽風點火,鼓勵男人們開動腦筋,拿出精神,早點想出辦法來對付這個老賊??偛荒芤恢弊屗自谀抢锇?。總得給出一些厲害的懲罰。
山下突然亮了一下,他心里咯噔一聲,沒有猜錯的話,他的女人正拿著電筒朝著獨角嶺走來??蓙聿坏醚剑男拟疋裉?,要跳出嗓子眼兒了。他想張嘴喊話,但是喊什么呢?
他還沒有喊出什么,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就朝著他走來了。她那一股子壞相,讓人猜測她年輕時候也沒多干什么好事。
她沒有一點兒羞臊感,湊近了對著他的臉瞧了又瞧,突然問他,聽說你寫書?
他點了點頭,覺得即將受到極大的侮辱。
她也點了點頭,大失所望,說道:我以為寫書的都長什么樣子呢,是你這樣的啊,你老得不行了嘛。
她說完嘆氣,就走開了。
他們好像終于商量出了對策。對于賊,首先要做的,當然是逮住了揍他一頓。這個儀式先前人多嘴雜,烏七八糟地一頓亂忙,竟然忘記了,只顧著把他拿住捆起來。
現(xiàn)在他們把他放下來,進行該有的儀式。
他們果然把這個事情搞得像是祭天。
他們一排站在那兒,一開始愁眉苦臉,接著又表現(xiàn)嚴肅,又是看鬧熱的那種嬉皮相,后來他們有點兒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情緒了,一陣激動,一陣又淡然,也許他們都是第一次拿著像他這么老的賊,并且這個賊有點兒超出了他們的想象,這么老還在偷牛,尤其是,竟然會偷跟他一樣老的牛,笨得讓人想要同情他,單從這些方面來考慮,也的確讓人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真擔心,其中有人會突然給他鞠躬。這個場景讓他一下子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差點兒笑出來。他們給他的感受就是這么可笑,像是拿他祭天,又像給他開追悼會。他不由得笑了笑,笑意掛在嘴角,讓其中一個女人看了個清楚。
對一個賊最大的羞辱當然是讓他吃一吃女人的拳頭。
經(jīng)過謙讓和推選,最后他們選了那個剛才看見他笑的女人上來打他??傄_個頭嘛。
女人走了上來,什么話都沒有說,避開他的目光,卻很準地一拳就打在了他的鼻子上。她打完轉(zhuǎn)身之際,低聲說了句:有臉笑。
后來的拳腳就多起來了,亂七八糟。都是讓那群女人先上來打他。把他推倒在地,慢慢打,像在打一團牛肉丸子。他努力朝她們看,想要記住打他的都是些什么面孔??戳艘谎郏奸L得一樣,看不明白。
再換成男人們上來對他拳打腳踢,果然一頓暴揍之后,他確實有點兒賊相了,不像之前那樣,看上去完全不能拿他跟賊聯(lián)系起來,顯出來的是一種常年讀書的儒雅,老是老,但總是有點兒文質(zhì)彬彬。暴打之后,他開始露出狼狽樣,凄慘,哀嚎,在地上打滾,也就只差痛哭流涕了。他們聽得很舒服。雖然他沒有痛哭流涕,但也讓這些人聽得很舒服了。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但失敗了,只能彎曲著側(cè)躺在地上。鼻子被打出血,臉頰也被女人的指甲抓出血??傊瑵M臉是血。
一個女人把他揪起來坐在那里。她態(tài)度惡狠狠的。但是無所謂,起碼她干了一件讓他這個時候稍微舒服的事兒。坐著總比側(cè)躺在那兒看著像樣。即使到了這種地步,他也還想維護一下自己的尊嚴。總不能說,偷牛的人就完全不需要尊嚴了吧。
他擺了擺腦殼兒,測試一下腦袋有沒有被打壞。顯然沒有。除了身上很痛,腦殼絲毫未損。他知道他們并沒有下狠手,不管有多少理由,最大的原因肯定在于他的年齡。他直了直腰桿,像個被潑了紅油漆的雕塑,眼睜睜地望著他面前的眾人。
帶我去見官吧,他說。說得視死如歸的樣子。說得好像他才是被人偷牛的人。一種受害者的語氣。
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補充道。這句話說得更有骨氣的樣子。
他們一起看著他。他們開始盤算周圍丟失的牛的數(shù)量,多少頭牛,公的母的,多少價值,等等。
他聽著他們的盤算,從嘴里吐出一口血水。隨后也跟著算了一下,這么多年了,他偷了多少牛,公的母的,胖的瘦的,多少價值,以及賣給了什么人。他還回憶了一下,這些路,他來來回回走了多少次。還沒有搬到獨角嶺居住的時候,山外邊那些路,他又走了多少次。一個人走了那么多的路,總難免要失足一回。現(xiàn)在就是他失足的時候。他們圍在一起聲討他,羅列出偷牛引起的各種罪惡。他們把各自生活的不如意,全部籠統(tǒng)起來,歸罪于他。如果他不偷牛,他們的生活就如何如何順當和平靜,等等。
他集中注意力聽,聽得有點兒焦躁。
我什么罪惡都認了,趕緊把我?guī)ヒ姽侔?,他又催促他們。這回他盡量挑高了聲音。他希望這個聲音可以被自己的女人聽見??筛呗曊f完他馬上就后悔了。她聽到他的話,不僅不會獨自逃跑,只會更快地、更義無反顧地前來幫忙。她明知道什么忙也幫不上,也會沖出來擋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共患難。他知道她會那么做。
事情的確如他所料。她聽到了。不僅聽到他的聲音,也早就聽到了那群人的聲音。
那會兒她只差三個彎道,就走上了獨角嶺。
現(xiàn)在她完全走上了獨角嶺。
黑漆漆的一個小影子,她聽到聲音那會兒就熄了電筒,輕手輕腳走到獨角嶺路邊,站在離人群遠些的地方,那兒有一叢深草和滾圓的雜樹林,她隱蔽著站在黑色的風中。只有他看見她在那里站著。她默不作聲地,像只迷路了并攏翅膀不會起飛的鳥兒。他想喊她快跑,但是,這是沒有用的,也不合適。這樣等于將她直接扯入了麻煩之中。她肯定在思考,如何走到這個局面中來,如何幫他脫離險境。
這樣的局面,老天爺也幫不上忙了。沒有一個賊能逃脫審判者的眼睛。
他只好也默不作聲地端坐在地上,靜靜地等待,看她將如何處理眼前這個事情。
她悄悄輕輕地放下一個什么東西,可能是背包,每次來這兒的時候,她總會給他帶些吃的,一小個燒熟的土豆或一小袋餅干,讓他先墊一墊肚子……放下東西后,她先蹲下來,蹲著慢慢挪動,直到身影消失在路盡頭。
他尋思著,她有可能去干什么。去哪兒搬救兵么?他們這樣的行業(yè),哪里有什么救兵?事情敗露了,同行們各自撇清關(guān)系還來不及呢。誰會前來幫助?但她肯定有了什么主意。
人群里已經(jīng)有些人熬不住疲憊,躺下來說話。
黃有才走到他身邊,這個手里本來拿著殺豬刀的年輕人,早已經(jīng)把刀子砍壞了,丟在了路上。
他看了看黃有才。隨著黃有才向他走近,那些人打開了手電筒。趁此,他看見十天前熟悉的年輕面孔。
年輕人抖了抖手指頭,一路砍著那些樹枝,手累得不行了。走到他跟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作為失主,這個時候他的確應(yīng)該上來表態(tài)。如何處置,總得有個說法。
他問他為什么要偷牛。這個問題非常無聊。
他說,為了錢。
他又問他,既然為了錢,為什么要偷這樣一頭瘦牛,這頭牛不值錢。
他笑了笑說,能賣兩三個錢就行了,日子過得去就行。
年輕人搖了搖頭,表示費解。一個人連名聲都不要了,去做賊,當然是為了盡早發(fā)財,沒聽說做了賊,只是為了可以維持簡單的生活。
黃有才走回人群中。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妻子回來了。她這次回來,就不像上次那樣躲躲藏藏。當然只有他知道,她是去而復(fù)返。她背著一只大背簍,里面裝著雜七雜八的不知道什么東西。
她突然出現(xiàn),讓一群人吃了一驚。他們沒有想到,她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但他們當中的人,很快就有人認出來,這就是偷牛賊的妻子。這才恍然大悟,竟然走到他的家門口來了。他們哈哈大笑,慶祝似的,指著女人問,是不是來接應(yīng)偷牛賊,或者拿什么東西贖人,或者是來自投羅網(wǎng)?
女人什么都沒有回答。
她對直了走到丈夫跟前,放下背簍,立直了站在他身邊。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女人這么嚴肅,面對這種場面,臉上毫無懼色,不知道的人哪會想到,她只不過是一個偷牛賊的女人。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跟她說些什么好。于是干脆不說話,也跟她一樣,鎮(zhèn)定心神,眼睛望向了眾人。
眾人也直勾勾盯著他們,主要是盯著剛剛來到的女人。他們在等著這個女人像他們想象的那樣,突然跪下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替她丈夫求情。
可是她沒有這樣做。
她等著他們打破沉靜。
這時候,獨角嶺上山風呼呼吹來,吹得所有人的頭發(fā)都亂了,每個人都像頂著一個邋遢鳥窩。
總算有人熬不住了,一個年紀比她稍微大幾歲的女人,走到人群前面,聲色嚴厲地問她,為什么還不跪下來說些軟話,作為一個女人,這個時候,難道她來這里,背著這么多東西來,不是來贖罪和替她丈夫求情的么?難道偷牛的人,還有道理了,還要他們來照顧她的心情?
女人說完,退回到人群中。由于她被她自己說的話刺激得有點兒感動,委屈地落起了眼淚。
人群里一些人也開始騷動起來,他們都想站起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但是礙于剛剛那個女人說完話還在抹眼淚,他們就不再吭聲,眼睛一齊看到偷牛夫妻的身上,等著他們回答剛才的話。
女人這時候笑了笑。就像是被人撓了胳肢窩。她也擰開手電筒,讓所有的光都幾乎照在了她和丈夫的身上,索性讓他們夫妻二人,一對賊公賊婆,完全暴露在了燈光和眾人的目光之中。
夫妻兩人并肩而坐。她先前還站著,這會兒與丈夫坐在了一起。沒有人捆綁,但她自己把兩只手反剪起來。電筒丟在地上。
然后她說道:
這是我們這些年來,攢下的所有財物。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我的畫作,一些他閑時愛看的書。帶這些東西來給你們看,就是想要告訴你們,我們并不是真心想做壞事,我和我的男人,曾經(jīng),到現(xiàn)在,也還深愛著一些高尚的東西,我們企圖過一種豐沛的精神生活,并渴望以此在現(xiàn)實社會上立足。正是因為他還抱持著某些理想,所以他即便做了賊,也不是個合格的賊,他內(nèi)心荒涼,過得很痛苦,他偷牛偷得比誰都難過,偷得像贖罪,這么說,你們會說我們無恥狡辯,可事實就是這樣,你們看看,他偷的什么樣子的牛就知道他內(nèi)心是什么樣子了,他總是還抱著一絲仁慈和底線。人活在世上,很多事情說不清楚,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就跟謎語一樣,令人想不通。要是按照我們的意思,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當賊。眼下說這些,你們也不會同情我們。事實也就是這樣了,我男人偷牛了,相當于我也跟著偷牛了。無論我們多么熱衷于書畫,最后的現(xiàn)實也令我們淪落為賊,活得非常諷刺,毫無尊嚴和底氣。之所以我們還有這些認知,只能說明,我們還有已經(jīng)作為賊之后不該再有的良知。今天這個事情,你們抓住我們了,并非一件壞事,這件事暴露了,對我們來說就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我們接受所有該我們承擔的罪責。作為妻子,或者說,作為貧賤的我們,現(xiàn)在只抱著最后一點掙扎的心思(也許你們比我們更愿意看到這樣,看到我們掙扎,你們會舒服一點,我們也必須掙扎一下,你們來都來了,總要給你們擺出一個誠誠懇懇的態(tài)度),所以我?guī)砹诉@些錢,我知道在你們看來,這就是贓款,說得也對,也不對,這些錢里的一大部分,都是我養(yǎng)雞喂羊,賣了積攢起來的干干凈凈的錢。我丈夫在他那個行當里,尤其最近這些年月,偷的牛一頭比一頭難賣,都是老弱病殘,都不值錢。你們可能不相信,有些牛,他根本沒有拿出去賣,而是放生了。你們說他愚蠢也好,怎么說都行,總之他確實就是那么干的。這些錢你們可以數(shù)一數(shù)、算一算,買這樣的瘦牛,別說一頭,就是買十頭都足夠了,你們可以全部拿走。如果愿意放過我們,那么從今往后,我和丈夫在此發(fā)誓,我們再也不偷牛,就隱居此地,過一種自給自足的日子。偷牛的日子我們早就想結(jié)束了,本來他這次出門,也相當于最后一次出門。誰能料到做了一輩子賊,平安無事,最后做一次打算收手,就被逮住了。這是命中注定,毫無怨言。
我知道你們對我現(xiàn)在說的話不感興趣,認為賊的嘴里不會有什么真話。你們可以不信。如果這樣的話,你們就把我也綁起來,帶我們兩口子一起見官吧。
現(xiàn)在,我們等著你們做決定。
黃有才聽進去了她全部的話。他感同身受。因為這些年,很多時候,生活不如意的時候,他也無數(shù)次冒出來要做某種壞事的念頭,只不過最后關(guān)頭,他的理智戰(zhàn)勝了自己。只能說,某些人想做壞事而沒有做成,這是因為他沒有剛巧撞上這件壞事讓他有機會做。而眼前這個人,為什么成為偷牛賊,還不是在他生活萬分不如意的時刻,眼前剛好來了一頭讓他想偷的牛,最后偷成了,他就成了偷牛賊。
黃有才站了起來,吞吞吐吐地說了他的想法,最后還給偷牛賊求情似的說道:總要給人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人們不干。他們覺得黃有才腦殼有問題了,有可能就是下一個偷牛賊,他的這種思想非常危險。賊就是賊,為什么要找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生活稍微不如意就去做賊,那世界上還有好人嗎?他爹沒有老糊涂,他先糊涂了,正常人誰會為賊鳴不平。如果殺了人,改過自新就可以不負責任了么?這是不行的。
黃有才又說:偷牛不能等同于殺人。
人們就更加不答應(yīng)了。拿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怎么不是殺人?偷牛就等同于殺人。
他們把矛頭指向了黃有才,問他是不是想當偷牛賊的徒弟。
他們夫妻二人并肩坐著,等待他們的審判,誰知道他們在審判丟牛的人。
她伸手給他擦干凈臉上的血跡,喂給他一口土豆,一點水。
黃有才的老父親突然從人群中站起來了,責備他們自亂陣腳。大家的目的是來討賊,怎么自己人先干了起來?
人們立刻醒悟,轉(zhuǎn)向目標,又盯著他們兩個了。他們還在擦臉,女的還在給男的喂吃喝,在眾人跟前一副恩恩愛愛的樣子。這讓人如何受得了,一對賊,怎么配有這樣的感情?他們應(yīng)該過得雞飛狗跳,互相爭吵,詆毀,甚至動手打架,吃了上頓沒下頓,生活朝不保夕才對。
他們越想越恨。
女人們越想越恨。
這樣的兩個人還想改過自新,還想隱居?做錯事的人有什么資格給人提要求?對他們的懲罰還沒有真正開始呢。
她們開始仇恨她,作為一個賊的妻子,憑什么過得幸福,憑什么得到她丈夫的愛?
他們開始仇恨他,作為一個偷牛賊,憑什么過得幸福,憑什么得到她妻子的愛?
一群人哄上來,擠到他們兩個跟前。
女人平靜地抬起臉,看著這群男人和女人,氣勢洶洶,想要吃了他們似的。
他們這才看清楚,偷牛賊的女人長得還挺端莊,到了這種年紀,身段和臉龐都還保持得不錯。
他們忽然想到一個辦法,不送去見官了,帶來賠給他們的錢,一分不落地全部收走,而他們兩個必須接受懲罰,做了壞事的人,最后不可能一點兒苦頭都不吃。
兩口子洗耳恭聽,如何懲罰。得到的答案讓人想笑出來。他們決定輪流來罵,這里加起來一共三十個人,大家各憑本事,開動腦筋來罵,這樣的話,能罵到天亮去了。只要罵夠了,錢拿走,以后他和她改過自新還是繼續(xù)偷牛,與他們無關(guān),只要不去他們村里搞破壞就行。
兩個人對了一眼,點了點頭。走上偷牛道路的那天開始,他就幻想過自己被逮住后會受些什么折磨。現(xiàn)在看來,挨罵是最輕的懲罰了。
于是,接下來,他們就排隊來罵了??墒沁@樣隨便讓人罵,反而不知道如何罵,大家都沒有這種經(jīng)驗,而且當著眾人罵,反而不好開口,罵臟了自己先臟,罵干凈了跟沒罵一樣,哪怕面對一個賊,罵來罵去無非那樣幾句,什么傷天害理,什么偷牛的男人偷牛,不偷牛的女人偷人,生兒子沒屁眼兒等等,就再找不著話了。一開始大家還按照規(guī)則,輪流罵,后來一個人罵著沒勁,膽小詞窮,主要是人困馬乏,搞到現(xiàn)在,只想趕緊弄清楚了走人。于是,又想出新辦法,讓幾個人組團來罵。再后來,組團也罵不出新花樣,就干脆你一言我一語,大家一起罵。罵聲終于浩蕩起來了,罵得總算有點兒懲罰的味道,聲音震天響。直到一場大雨被罵了下來,淋得人抱頭鼠竄。
只有他們夫妻二人還蹲在地上。大半夜了,他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難怪他們罵不動了。罵人也是需要天賦的。顯然大家的天賦是種地,而不是罵人。他們抱頭躲雨,淋得十分狼狽。
女人站起身,她把丈夫也拉起來。她覺得人們的火氣已經(jīng)消得差不多了,應(yīng)該要散場了。
可是她還沒說話,腳下一滑,摔了下去。后面就是獨角嶺。獨角嶺可是個不低的山尖,人摔下去,重則死,輕則傷,她這樣倒下去,兇多吉少。
大家都看見她摔下去了。一群人從樹下躲雨的地方跳出來,走到獨角嶺山包上,爬在山邊往下看。他們也不想鬧出人命。
剛才那會兒,他本來想伸手抓住妻子,但他手被捆著,伸不出手。這個仇恨在此刻冒出來,他瘋了一樣,用身體撞向他們。就在他失魂落魄想跟著跳下去的時候,聽到山坡下面女人在喊他。我沒有摔死,她說。
眾人七手八腳把她弄上來,發(fā)現(xiàn)她的一只手脫臼了,臉已經(jīng)摔出血??礃幼樱葡嗔?。
女人們開始惋惜,然后又說,哎,也不能怪我們呀。
凌晨四點鐘,他們已經(jīng)聚集在偷牛賊的家里了。這會兒大家都忘記了他們兩個是賊。像遠來做客的,鄰居似的。他們也確實沒有再罵人的心思,走進這個房子的那一瞬間,他們所看見的,全是這個家溫馨整潔的一面,一間書房里,墻壁上掛著她的畫,書柜里裝著他的書籍。房屋周圍擺著柴禾,還有農(nóng)具,完全是熱愛生活、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家該有的樣貌。
女人的手被現(xiàn)場接好了?,F(xiàn)在能活動自如,稍有疼痛,但對于一個經(jīng)常做飯的人,一只手也可以做很多事。她點燃了灶火,給客人做飯。她洗了洗臉,露出摔傷的痕跡,不算嚴重,養(yǎng)幾天就能恢復(fù)如初。
他們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愜意。尤其是他萬分有禮地將他們請到家里做客,那時候,相當于是一種深刻的致歉。
按照妻子的吩咐,他到山腳下牽了那只羊,把唯一的山羊殺了給他們吃。
女人重新清洗了辣椒,因為人多,必須重新添加食材。她帶領(lǐng)著她們十來個婦女,到菜地擇菜,一起清洗,炒菜,各自都拿出了自己的廚藝。她們居然相處得像一群老朋友。
飯桌上,他和她一起給人敬酒,表示歉意,表達了他們早就想要改過自新的決心。
有時候并非不能改過自新,而是需要一種轉(zhuǎn)機。現(xiàn)在就是轉(zhuǎn)機。被人拿住,但也相當于被人見證。一個人可以把日子往壞里過,也可以把日子往好里過。過壞日子,有時候比過好日子還容易,因為墮落是一瞬間的,始終不讓自己墮落,才是持之以恒地需要嚴酷的素養(yǎng)。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把年紀了,終于看明白了許多事。今天晚上這個事兒,他覺得,是非常幸運的,但愿天下間所有想要改過自新的賊,都能像他這樣,還有改過自新的轉(zhuǎn)機,也希望所有的人都像今天晚上他遇見的這伙人一樣,他們的懲罰像一場玩笑,充滿了仁慈。
他們一群人,喝得恣意,醉醺醺地開始在房間里唱歌,都是一些干活的時候所唱的山歌。
后來,有人想到了田地里歉收的莊稼,于是開始哭;有人想到自己一輩子壯志難酬,于是開始哭;有人想到自己不堪的過往,險些丟失的清白,于是開始哭;有人想到自己性情寡淡的男人,自己苦悶的生活,于是開始哭;有人想到自己一轉(zhuǎn)眼就這么老了,兩手空空一事無成,于是開始哭。
這個房子里,一下充滿了哭聲。可是過了一會兒,哭完之后,他們就不哭了,就開始笑。這個房子又充滿了笑聲。就像世界上所有普通的房子那樣,一會兒充滿了哭聲,一會兒充滿了笑聲。
女人走到院子里,作為女主人,尤其是這么痛快的夜晚,她剛才還差點兒摔死,總要做點兒什么來慶祝自己的重生,以及增添現(xiàn)場的氣氛。呼吸幾口清新的晚風,想到過了今天晚上,她就不再是偷牛賊的妻子了,她是個正兒八經(jīng)莊稼漢的妻子了,往后的日子,就跟這兒所有的人一樣,普通而潔凈,情不自禁露出笑臉。笑的時候扯著了剛才的傷,有點兒疼。反正,這是個重要的晚上,應(yīng)該想盡一切辦法增添氣氛。
這個晚上已經(jīng)不缺少復(fù)雜的情緒,只缺燒一堆火了。在她還沒有結(jié)婚的時候,在她的村莊里,人們時刻會在某個悲傷或快樂的晚上點燃篝火,讓所有人都釋放他們的情緒,只有這樣,他們的心情才能在第二天早上太陽一出來,就被照得煥然一新。
她到院子里點了一堆火,燒得很亮。男人們追著火光走到院中,像趨光蟲那樣圍聚起來。這時候雨水早就停止了。沒有那么多凳子,他們就坐在一塊一塊的柴上,圍坐在火堆旁。夫妻兩個很高興,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不再是偷牛賊了,這么多人,也不再是仇人。
剛才那些罵人的話,不作數(shù)了,男人們搖著酒瓶子說。
我們的也不作數(shù),她們說。
人就是如此善變,如此感性,明明是來聲討,最后卻不知不覺被偷牛的人感動得一塌糊涂,導致自己像牛一樣,被整個兒偷走了。但他們樂意這樣,因為他們此時覺得快樂。
黃有才翻著書柜里的書,他很想跟書的主人討一本,但是他知道對方不會答應(yīng)。愛書的人最不愛借書。他能容許別人把書偷走,也不能容許別人把書借走。這是肯定的,他對讀書人的了解就是這樣。讀書人有這樣那樣的怪癖。其實他也一樣。他也讀書。問題可能就是出在了讀書上,少讀一本,眼前這個賊,他當賊就當成功了。他也一樣,少讀一本,他當農(nóng)民就當?shù)米栽?,就不會想著還要實現(xiàn)什么理想和價值,就不會去評斷和爭論一些事件,就不會得罪人,就不會讓那些人家的姑娘們的父母覺得他黃有才是個腦殼有包的人,像個棒槌,認死理,就像剛才,他們看他不愿意盡心罵賊的時候,就懷疑他有做賊的潛質(zhì)。興許他們說得也沒錯,現(xiàn)在,他一門心思想干的事兒,就是如何不知不覺地,把這本書藏在身上,一溜煙跑出門去。但是歸根結(jié)底,讀書總比不讀書好,讀書總不能是一種錯誤的選擇。總不能說,不讀書去當賊,當?shù)梅浅3晒?,就是一件大好事。?yīng)該說,讀書才是一個人最后的退路,才能讓一個偷牛賊變成一個有良知和底線、想要改過自新的人。他相信總有一天,他也會遇上偷牛人那樣的妻子,總會有個女人這么欣賞他??倳摹?/p>
他知道黃有才想要某本書。他光是看著那些書的封面就兩眼放光了。那么多人都喝酒、吃肉、唱歌,只有他黃有才,只喝酒不唱歌,也不怎么吃肉,只盯著他的書看,看這本、那本,偶爾忍不住起身,到書柜前翻來翻去,愛不釋手。
他想出言制止,已經(jīng)準備說話了,妻子及時阻攔。她也看出來黃有才的想法。她是個非常沉得住氣的女人,扯了扯他的衣袖,要他不出聲,并輕聲與他說,算了吧,公平一點,你偷了他的牛,就讓他偷一本你的書,更何況,他未必真的下得了手。
他想了想,道理是對的,就當是贖罪。人生在世,偷了人家的牛,總要拿自己最上心的東西去彌補,才算是誠意。便把黃有才一個人丟在了書房的柜子跟前,讓他隨意翻動。他早早地,在妻子點燃篝火那會兒,就順著她的意思,來到院子里,跟眾人一起把酒言歡。
他喝多了,開始給他們講述他過去那些偷牛的手段,全是趣聞,如何挑牛,如何逃跑,最危險的幾個瞬間等等。他們聽得津津有味,都喊他不要停,多講一些。
之后,他回到房間,拿出畫板,遞給她。她知道他想要她做什么。這是個重要的時刻,這樣的晚上,確實應(yīng)該畫下來,作為他們今后生活的一個念想和全新的起點。
她開始繪畫。先涂底色,漆黑一片,然后畫火苗,顯出微弱光亮,再畫人群的每一張臉。
時間向著早晨而去,天空只會越來越有光線,越來越亮。黃有才從房間里出來,順著屋檐墻根處悄悄走到了黑夜里。
她把黃有才的背影畫了下來,在篝火對面的黑夜中,若隱若現(xiàn)。他或許偷走了那本書,或許沒有。
阿微木依蘿,作家,現(xiàn)居湖南常德。主要著作有《太陽降落的地方》《檐上的月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