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的“西班牙鋼琴詩人”

弗德里科·蒙波（FedericoMompou）是一位生活在二十世紀的西班牙作曲家，他的大部分作品并不為我們所熟知，主要集中在鋼琴上。然而西班牙當代作曲家、評論家托馬斯·馬可（TomásMarco）所著的《二十世紀西班牙音樂》一書卻對這位作曲家有著極高的評價，特別用了一個章節(jié)來介紹他，將標題定為“一個獨立的、兩代人之間的大師”，稱“他是一位值得單獨探討的杰出作曲家，是一位無法簡單地進行定義或分類的真正的大師，這位作曲家就是弗德里科·蒙波，二十世紀西班牙（古典）音樂中最杰出、最獨特的作曲家”。

1893年4月16日，弗德里科·蒙波出生在西班牙加泰羅尼亞自治省的巴塞羅那市。他的父親是巴塞羅那人，母親是法國人，因此他受到了法國和加泰羅尼亞兩種文化的熏陶。蒙波的家庭教育十分重視培養(yǎng)他在音樂、舞蹈、文學、詩歌方面的修養(yǎng)。蒙波母親的家族長期經營鈴鐺制作，十五世紀時在法國塔布開創(chuàng)了第一家鈴鐺廠，家庭背景對蒙波之后音樂風格及美學觀念的形成及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影響。

蒙波的曾外公在法國成功地經營著鈴鐺廠。為了擴展事業(yè)，他讓兒子們去西班牙開設分工廠。十九世紀下半葉，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巴塞羅那經營著新廠并且在西班牙結婚生子，其中一個兒子就是蒙波的外公，后來生下了蒙波的母親約瑟芬。蒙波的父親來自加泰羅尼亞的村莊，當時家人想讓他成為一名醫(yī)生，但是他卻想成為一名軍人，于是逐漸疏遠自己的家人。蒙波的父母在巴塞羅那相遇，1864年結婚，定居巴塞羅那并生下了三個孩子，蒙波是最小的孩子。加泰羅尼亞文化和法國文化同時在蒙波的成長中占有重要位置。蒙波家會在周末唱一些加泰羅尼亞傳統(tǒng)歌謠，還會花很多時間閱讀詩歌，訴說他們家庭中的故事。

在聽古典音樂的同時，蒙波常常去鈴鐺廠聽那些鈴鐺碰撞時發(fā)出的聲音，這些聲音令他著迷。下面的一段關于蒙波的敘述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確認這一點：

在每周日，朋友們會聚在一起演奏音樂，唱歌跳舞。男孩喜歡肖邦和舒曼，但最喜歡的是鈴聲。他會去鈴廠聽那些金屬聲響，他甚至能從鈴聲中聽出一些制作有問題的鈴，讓它們返廠修理。在他的音樂中，我們能夠聽出許多模仿金屬鈴聲的獨特和弦。

九歲時，蒙波聽了法國作曲家福雷的音樂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早年的經歷是促使他渴望成為一名鋼琴家和作曲家的最初且持久的動力來源。不久，他就開始在巴塞羅那音樂學院學習鋼琴。七年之后，蒙波由于一直想與他的偶像福雷見面并且去巴黎音樂學院深造，于是通過格拉納多斯的推薦信，終于在1911年來到巴黎音樂學院，并且學習了兩年。由于他的羞怯與內向，他最終沒有見到福雷。在校期間，蒙波學習了鋼琴、和聲與作曲。在作曲老師的鼓勵下，蒙波將注意力轉向了作曲?！抖兰o西班牙音樂》中對于蒙波在求學時有這樣一段描述：

盡管蒙波很渴望作曲，但最初他被傳統(tǒng)的作曲規(guī)則約束著，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總是與傳統(tǒng)的作曲規(guī)則產生矛盾。他喜歡鈴聲，喜歡純八、純四、純五度這些純凈的音響，卻遭到了學院的排斥。他與他的作曲老師在作曲方式上產生了分歧，他們對作曲技術持不同的觀點。然而，蒙波堅持著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繼續(xù)他最初對聲音的態(tài)度，他決定跟隨自己的直覺與想象來作曲。

在兩年的學習結束后，蒙波繼續(xù)在巴黎找私人老師求學。在這期間，他結識了鋼琴家費爾迪南德·莫蒂-拉克洛瓦（FerdinandMotte-Lacroix）并與其成為好友。也是這位鋼琴家朋友最初發(fā)現了蒙波的作曲天賦，十分賞識他的才華，并且為他出版了第一部作品。一戰(zhàn)阻止了蒙波在回到加泰羅尼亞度過暑假后返回巴黎的行程，在巴塞羅那的這些年對于蒙波來說十分重要。美國學者林內爾·喬伊·庫克伯格（LynellJoyKruckeberg）的博士論文對蒙波當時的創(chuàng)作理念進行了以下描述：

在這些年里，蒙波對作曲進行了深入的思考，他覺得比起接受現代音樂的創(chuàng)作理念，作曲應該尋找過去而不是現在。他希望找回原始的音樂形式，找到“純凈”的音樂。他相信音樂反映人的靈魂，直覺上的訴求要高于知識性與理論上的合理性。

直到1920年，蒙波再次來到巴黎。他的鋼琴家好友費爾迪南德為他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內心印象》得到了巴黎樂評界的好評，很快蒙波的音樂就成為當時巴黎音樂界的一部分，蒙波也成為那個時代西班牙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之后，他放棄了職業(yè)鋼琴家的生涯，把精力集中在作曲上，除了暑假時期回到巴塞羅那自己的家中以外，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巴黎。1935年，他回到了巴塞羅那，但在西班牙內戰(zhàn)時期，他再次來到巴黎。隨后，他于1941年重返故鄉(xiāng)巴塞羅那，自此就再也沒有離開那里了。他于1957年結婚，那時的他已經是西班牙的一位重要音樂家了。1958年，蒙波成為西班牙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大學（USC）的作曲教授。他很少出國，除了去紐約的三次旅行。他在紐約舉辦音樂會，親自演奏自己的鋼琴作品，《紐約時報》的記者在采訪蒙波時對他進行了以下的評價：

蒙波用精致嚴謹的方式成功演奏了他所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他的作品同時包含了溫柔與強烈的情緒，在演奏時表現出了音樂的自由、流暢及優(yōu)雅。在演奏每一首作品之前，他都會思考一會兒，然后再進入到音樂中。他可能在回憶自己在六十年間的某個時間點寫下這些作品時的場景。

在1978年的紐約巡演之后，蒙波中風了，行動能力受到了限制。他的一生獲得過西班牙政府以及音樂學院授予他的許多榮譽與獎項。他在1979年獲得西班牙每年頒發(fā)給在音樂領域具有革新性以及有卓越貢獻的作曲家的“國家音樂獎”，并且長期在西班牙國際現代音樂協會擔任執(zhí)行委員。1987年6月30日，蒙波在巴塞羅那去世，享年九十四歲。

對于蒙波的音樂創(chuàng)作，學者的評價似乎不太一致，側重點也有所差異。但它們的相同之處是都提到了法國作曲家對蒙波音樂創(chuàng)作的影響，如薩蒂、德彪西以及“法國六人團”是經常被學者拿來與蒙波做比較的。下面先引用一段托馬斯·馬可在《二十世紀西班牙音樂》中對蒙波的評價：

（對蒙波音樂的評價）大多比較片面。法國音樂對蒙波創(chuàng)作的影響，主要是德彪西和薩蒂，還有一些來自“法國六人團”的影響。但是這些影響只是表面上的、比較淺層的，主要來自蒙波在法國學習到的一些作曲方法。雖然他偶爾在創(chuàng)作上用了一些類似薩蒂的技術，比如拋棄小節(jié)線等，但不能用這些法國因素來深入地理解他創(chuàng)作的根源。盡管他的作品中對加泰羅尼亞元素的運用是無法否認的，但這也不足以將他視為一位民族主義或者地方主義的作曲家。他有時會在旋律中加入許多民間曲調或者傳統(tǒng)舞蹈，但他更感興趣的是通過這些來喚起一種流行于城市或郊區(qū)的氣氛。他的音樂也帶有某種潛在的神秘主義，源于他所喜歡的哲學思想，以及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他的所有音樂都源于他對聲響的深入研究，更確切地說是鋼琴的聲響。他的所有作品都可以作為他對鋼琴聲響可能性的探索結果，這些可以從他的和聲語匯與音色方面去分析，這也回應了蒙波自己所說的他在創(chuàng)作時對聲音的某種敏感的直覺。

由于蒙波對于鋼琴聲音效果的偏愛，他的主要創(chuàng)作集中在鋼琴上，他對二十世紀西班牙古典音樂最重要的貢獻也集中在他的鋼琴作品上。事實上，他的鋼琴作品在當時歐洲地區(qū)的影響是比較顯著并具有重要價值的。他的鋼琴作品《內心印象》（Impresionesintimas）創(chuàng)作于1911年至1914年間，是他較早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作品?！痘秸Q生景象》（Pessebres，1917）也是出自這一時期?！督纪狻罚⊿uburbis，1917）是創(chuàng)作早期的一部杰作，靈感來源于二十世紀初巴塞羅那的郊外景象?！哆b遠的祭典》（Fêteslointaines）和《魔術之歌》（CantsMàgics）也源于同樣的靈感。《魔力》（Charms，1921）是蒙波最深刻、最有內涵的作品之一，它標志著蒙波對鋼琴音響的一種革新?！缎ぐ钪黝}變奏曲》（VariationssurunthemedeChopin）創(chuàng)作于1938年至1957年間，是他最為杰出和正式的作品之一，包含許多傳統(tǒng)的主題，即使如此他的創(chuàng)作仍然是獨特和自由的。蒙波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是《歌與舞》（CancionyDanza），包含了為鋼琴所作的十二首小品和一首為吉他而作的小曲，創(chuàng)作時期從1927年至1962年。蒙波的晚期鋼琴套曲《寂靜的音樂》（MusicaCallada）帶有親密與神秘之感，蒙波用個性化的和聲語匯營造出一種詩意化的氛圍。

蒙波在創(chuàng)作時有著鮮明的個人特色，在和聲的運用上有自己的獨特方式。他的一些具有革新意義的做法是傳統(tǒng)和聲以及大小調體系的變體。他不完全排除調性，而是采取換掉一些音或者加入附加音的手法，比如對于四五度、二度七度音程的偏愛，以四度疊置為主的各種高度疊置的和弦以及從加泰羅尼亞傳統(tǒng)音樂曲調而來的調式音階的變體，人工調式的運用等，這些都形成了他自身在加泰羅尼亞文化影響下的獨特音樂美學觀。然而，蒙波的法國情結在他的作品中確實是能夠體現的，他在創(chuàng)作時常用的純四、純五度音程，故意避開三度音程，全音階的運用等都讓他的作品帶有印象派作曲家的風格。這無疑讓人聯想到了德彪西，但蒙波在創(chuàng)作時比德彪西更加簡練，和聲上也不及德彪西考慮得那樣周密。他的很多和聲都好像未經過理性的思考，更像是一種直覺的體現，這是他在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習慣。在曲式上，他喜歡采取極端簡化的方式，單三部曲式是他最常使用的。他不喜歡中間部分被過多展開，許多作品在譜面上看十分簡潔，但這種簡潔背后是一種當代風格的體現。

蒙波對聲音效果的嘗試從來沒有停止過。他是一個特別關注音響效果與聲音本身的作曲家，這可能和他小時候迷戀鈴聲有直接的關系。他這么做是為了找到他想要的音響效果，達到他內心對于聲音的期待。他與鋼琴的關系是私密的，他的那些神秘而朦朧的鋼琴作品充滿了許多隱喻，與詩歌是那樣的相似。他的作品用詩意化的語言將他自己腦海中那些偶然閃現出的靈感用鋼琴表達出來，為我們留下了這些獨特而富有價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