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那個小山?jīng)_,沖口寬,沖尾窄,中間長長的,從高處看,像極了道士手中的那一柄喇叭。我們那,稱嗩吶為喇叭。房子卻很少,隔一個小山頭就有一戶人家,孤零零地窩在山旮旯里。
那些房子都是沿著一條彎彎的山路、一脈淙淙的溪流來布局的,看似朝向差不多,其實都是風(fēng)水先生瞇縫著眼睛,對著羅盤瞄了又瞄,才定的向,差一根線也不行。說天干地支、陰陽八卦,山?jīng)_里的人不懂,但風(fēng)水先生只要閃爍其詞地說,偏左一根線家里就會死小孩,偏右一根線家里就會燒房子,山?jīng)_里的人立刻就會眉頭一緊,嚷嚷著“使不得,使不得”,忙替風(fēng)水先生的茶盅里添上一些開水,又偷偷在風(fēng)水先生的口袋里塞上一個紅包。山?jīng)_里上了一點年紀的當家人,都信這個。風(fēng)水先生一般都是老光棍,或是蘿卜花眼睛的半瞎子,與算命先生、守廟老倌等,都屬三教九流,家里有老婆孩子的都不敢去涉足。風(fēng)水先生選陰穴、陽宅時,一般都會留一手,覓得好龍脈,都會偏一偏,免得自己瞎眼睛落殘疾。
山?jīng)_里的人取名字時喜歡把數(shù)字嵌進去,這樣一來,山?jīng)_里的老人約摸就有三娭毑、五婆婆、五公公、六公公、七婆婆、熊七老倌、馮八爺、易九爺,我們這些小屁孩叫喚這些祖輩級別的老人時,故意將數(shù)字叫得很響亮,這樣,三娭毑就成了“三——娭毑”。三娭毑是吃五保的老人,老公死得早,兩個女兒出嫁了,她一個人住著半邊的瓦屋,瓦屋的另一邊是我家。五公公、五婆婆住我家對面。五公公年少時有些風(fēng)流,會吹拉彈唱,到過長沙等大地方。五婆婆為此就把五公公看得很死,但也看不住,就吵架,五公公懶得搭理,總是嬉皮笑臉。五婆婆有次用一只木腳盆盛了一盆泉水,坐在鴨婆凳子上,邊洗衣服邊與五公公拌嘴,突感臉頰有蟲蟻蠕行,忙喊:“老倌子快來,我臉上有什么蟲子在爬。”五公公跑過去,說,沒有呀,臉上什么蟲子也沒有呀。說時遲那時快,鴨婆凳子上的五婆婆身子一歪,就倒下了。原來五婆婆腦袋里的血管破了,去得急,一點痛苦都沒有。
六公公住在嶺背,要過一個狹長的山坳。印象中的六公公總是在腰間系著黑色的圍兜,厚厚的棉褲斜向一邊,頭上戴著一頂毛茸茸的棕色雪帽。那時候田里打農(nóng)藥,有一種非常嗆鼻子的劇毒農(nóng)藥“六六粉”,我們叫喚六公公時,就自然地想到“六六粉”,下意識地與六公公保持一段距離。喜婆婆名字中不帶數(shù)字,家境殷實,泥瓦屋是翻新過的,還有一個擱稻草、晾紅薯藤的木質(zhì)小閣樓。我們到喜婆婆家玩耍時,看到她家窗前的條桌上擱著帶水銀鏡子的化妝龕子,一邊還放著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不到一尺高的瓷娃娃。聽人講,這些東西,以前只有地主婆家里才有。貴老倌的名字中也沒有數(shù)字,說話聲音洪亮,人卻瘦得像根桿子,他最引以為傲的是打死過兩個抓壯丁的白兵良子,后來又說沒有打死,只是把白兵良子推到山崖下,他自己跑了。貴老倌有兩個寶貝,一個是黃銅的水煙筒,一個是喝水用的搪瓷缸子。黃銅熏得久了,像青銅,抽煙時吧嗒吧嗒,很享受的樣子。小伙伴中有一個最賤的小子,曾偷拿貴老倌的水煙筒試了一下,被一口麻辣苦澀的煙袋水嗆得眼淚都出來了。那個小子還喜歡搞最不靠譜的事兒,將屋前水溝里的螞蟥撈上來,在太陽下暴曬,用腳踩,但螞蟥偏偏不死。螞蟥被踩成了幾段,雨一淋,又活了過來,還變成了許多條小螞蟥。那個小子不死心,就用貴老倌的煙袋水澆在螞蟥身上,螞蟥扭了幾下,就死翹翹了。貴老倌的搪瓷缸子似乎從未洗過,被濃茶泡得黑乎乎的,掉了幾塊指甲大小的瓷,又用紅油漆補上了。
因為窮,山?jīng)_里的青皮后生要娶媳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山?jīng)_里的青皮后生都實誠,也就有姑娘不嫌棄,幾件花衣裳,就把自己給嫁了。祖上那一輩,有的是領(lǐng)回來童養(yǎng)媳,女孩兒長大了,就與家里的小子成親。也有一升黃豆、兩升大米,娶回一個媳婦的。父親那一輩,娶媳婦的行情見漲了,但聘禮也就是幾尺花布、幾雙襪子、幾條毛巾。五公公的兒子娶媳婦沒花什么錢,是自由戀愛,其對象是個孤兒,也沒辦酒就跟在他兒子的屁股后面來了,那個姑娘來時穿著一雙黑色的塑料涼鞋,肩上還扛著一把網(wǎng)魚的撈網(wǎng),連鞭炮也沒有響一掛。那雙黑色的塑料涼鞋是五公公兒子為她在供銷社排隊買的,算是聘禮。這事后來埋下了隱患,小兩口吵架時,五公公兒子就說姑娘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把姑娘氣得半死,就氣鼓鼓地跑到一處偏僻的池塘里要尋短見。她去尋短見時,恰好被我要到山上砍柴的父親撞見,父親認為她中了邪,揪著她的長頭發(fā)把她從池塘里拎了起來。我父親狠狠給了她幾巴掌,扇得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到山塘里尋短見,當?shù)亟小案Z塘”,死后要變落水鬼,地方上的小孩不清氣。我父親給她的幾巴掌很起作用,扇走了她身上的邪氣,也扇醒了她,她自此再沒有鬧過“竄塘”的事了。
蓮婆婆的名字不帶數(shù)字,膝下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兒子的腿有點瘸,小兒子淘氣,送去當兵。當了幾年兵又回了,娶了一個模樣俊俏的媳婦。辦酒那天,新娘子、高親、媒人等一行人穿紅著綠在鄉(xiāng)道上走,步子不緊不慢,過年走親戚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步子。我們一群小孩兒早早在路上候著,有個小子還搬來了鴨婆凳子,為的是討到幾顆喜糖。蓮婆婆的小兒子爽快了一回,給小孩兒每人分了兩顆喜糖。晚上還請草臺班子唱了花鼓戲,印象最深的是家公“扒灰”的小丑戲,又俗又痞又好笑。
有個大隊上的芝麻官,住在另一個山?jīng)_,霸道慣了。有次,撞見他小女兒與一個窮小子在牛欄棚子里牽了牽手,曾風(fēng)聞的“丑事”被坐實了,他火冒三丈,當場就給了小女兒幾巴掌,差點把牙齒打掉。他小女兒慪不過,當晚沒回家,跑到山上的一棵老油茶樹上吊了。這樣的事發(fā)生在山?jīng)_,就像一顆定時炸彈,霉氣、邪氣、煞氣,都有,壓抑窒息的氣氛立時籠罩在山?jīng)_。我母親臉色鐵青,不言不語,之后兩天的清晨,天剛蒙蒙亮,一具沒上漆的光板棺材被抬到了山?jīng)_里,鼓樂班子就是山?jīng)_里的村民臨時拼湊的,鞭炮聲稀稀拉拉。我母親嘶喊著:“憑什么……憑什么,那邪氣胡子要埋到我們山?jīng)_里來!”躺在光板棺材里的,是大隊干部的小女兒,被埋在沖尾,距我家直線距離一百米。此后,我們都不敢從那一塊經(jīng)過,因為沒人敢去那座新墳附近砍柴火,那一塊的茅草、灌木就格外茂盛,陰森森的。后來聽人講,死得不正路的,還沒有結(jié)婚就死了的,墳堆上都要倒扣一只篾織的撮箕。
外婆、母親嘴中的勵志故事中,總有一個主角——我的老舅舅。老舅舅不住在這個山?jīng)_,而是住在七八里之外的另一個山?jīng)_。老舅舅是以出逃者的形象出現(xiàn)的,或者換一個角度來看,是闖蕩者。老舅舅最成功的出逃,是逃出了村莊。那天他孑然一身,穿著疊滿了補丁的衣裳,手里揣著一只煨紅薯,頭發(fā)蓬亂,眼睛怯怯的,眼角還掛著昨日的淚痕。早春的風(fēng)還有幾分隆冬的凜冽,將老舅舅的衣角掀起。他要去遠方,去他從未去過的一座城市,那年他才十九歲。
晨曦中,一個少年消瘦的身影,就像村口不打眼的一株芨芨草。
老舅舅蹬著一雙黑色的圓口布鞋,腰肩上斜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褡褳。他的目光膽怯而又堅毅,踏著鄉(xiāng)道上淺淺的塵土孤獨前行。
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葉。
老舅舅的父親是地方上有名的道士,衣缽祖?zhèn)?。道士是中國鄉(xiāng)土中很獨特的存在,既有封建迷信的成分,也是民間戲曲的行家,還是“作法”“辟邪”“出煞”“請師”“送神”等民間法術(shù)的傳承者。隱秘、神秘、詭秘,師徒相授,口口相傳。裝神弄鬼,使他們成為另類。
道士也是人,也要結(jié)婚生子、養(yǎng)家糊口,那一門手藝便成了飯碗。老舅舅的父親帶了不少徒弟,有唱戲的,有玩樂器的。老舅舅是父親的滿崽,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其父老年得子,秋藤結(jié)瓜,將之奉若掌上明珠。老舅舅自小頑劣,但耳濡目染,對父親曾把弄過的樂器無師自通。老舅舅的父親過世后,其母也已風(fēng)燭殘年。時逢解放初期,百廢待興,各地政府都在組建劇團。老舅舅父親的徒弟紛紛投奔了地區(qū)花鼓戲劇團,唱戲的唱戲,玩樂器的玩樂器。旁人一蠱惑,年幼的老舅舅也就蠢蠢欲動了。但年邁的老母怎么忍心讓小小年紀的孩兒獨自遠行,以死相逼:“等我閉上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你就走,要走多遠,就走多遠!”
其母過世后的第七天,老舅舅在山后壘起的一座新墳前燒了些紙錢,磕了幾個響頭,就默默下山了。他用布褡褳揣上幾件換洗衣裳,把老宅的木門用掛鎖鎖好,手里拿著一只還帶著余溫的黑乎乎的煨紅薯,形單影只地走出了大山……老舅舅沒有成為戲角,卻成了地區(qū)花鼓戲劇團一名出色的鼓師。
后來,隔壁的三婆婆過世了,父親搞外調(diào)工,奶奶風(fēng)燭殘年,母親就在山?jīng)_里的單家獨屋拉扯著我們姊妹三個。
母親嫁到胡家時,剛剛十八歲,扎著一根長長的粗辮子,矮小瘦弱,還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小姑娘。十八歲的母親與年屆七旬的祖母,從年齡而言,已然祖孫了。母親老家是大屋場,熱鬧;父親住的是大山溝,冷清。嫁過來后,母親一到晚上就怕這怕那。怕黑漆漆的山,怕陰森森的樹林,怕貓頭鷹詭異的一聲尖叫,怕月光下自己身后亦步亦趨的影子,怕路旁冷不丁竄出來的一只黃鼠狼。鄉(xiāng)下勞作起早摸黑,向晚時分去摘菜、挑水、拴牛、關(guān)雞舍,纏過小腳的奶奶幫不上什么忙,就跟在我母親身后為其壯膽。
山里的月,大如磨盤白如雪。趁著月色去露天水井挑水時,一老一小,一婆一媳,走在月影朦朧的山道上。田壟中有一叢芭蕉、兩架絲瓜,還窩著一口老井。母親舀了滿滿一擔(dān)水往回走著,奶奶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后。
奶奶對我母親說,孩子,有我在,就不怕,什么都不怕。
我四五歲時,奶奶過世了,葬在屋舍右坡的山岡上。我母親卻仿佛一夜之間膽子變大了,晚上在屋前屋后獨來獨往、忙這忙那,也不再害怕什么了。三姊妹中,我為長。母親晚上去挑水時,我就跟在身后為其壯膽。月華如水,襯出母親一抹嬌小的剪影:傾斜的肩膀,拖到腰肢的辮子,一路小跑的細碎的步子,晃蕩的兩桶清泉……
母親的名字中,有一個“月”字,叫“月娥”。
姨外婆住在另一個山?jīng)_,隔著三四里地,承繼了一個兒子,得過腦膜炎,四十多了還未娶親。姨外婆到我家的次數(shù)多,基本上都是訴苦,然后唉聲嘆氣,捶著胸口悻悻而歸。我母親說,莫急,就把我當您女兒,壽衣、壽被我都會備好,您放心。姨外婆就默默點頭,又默默搖頭。有次,姨外婆到了我家,老是不提回家的事兒,太陽偏西了,也不提回家的事兒,眼睛有些發(fā)直。我母親說,我送您吧,要不就在這住幾天。姨外婆仿佛沒有聽見一般。姨外婆又說,要回去,要回去,這么近住什么。姨外婆回家時,走路有些飄,不時地回頭,瞅了又瞅。我母親心里猛一咯噔,知道姨外婆不久了。
沒想到姨外公走得更急,沒什么痛癢就去了。沒過半年,姨外婆一病不起,屎尿都在床上,我母親每天跑幾趟,為姨外婆端屎端尿。姨外婆默默地流著眼淚,有話哽在喉嚨里,呼嚕呼嚕的,就是說不出來。有次,姨外婆終于可以說出幾個清晰的音節(jié)了,把身子靠在架子床上,一雙瘦削的手顫顫巍巍地合在一起,合成一個圓形,圓形越合越小,盤子,飯碗,茶杯,橙子,繼而縮小到一個小小的圓,一盒清涼油大小,又伸出兩個指頭抖了抖,朝木窗前的屋角指了指,但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就被一口老痰堵住了。姨外婆是第二天下半夜去的,沒有親人在場。我母親后來猜想,姨外婆雙手合著的那一個“圓”,可能是老屋基里埋著的銀元“袁大頭”,兩塊,是姨外婆的“遺產(chǎn)”,留著給過繼的兒子娶媳婦用的。老一輩人都有將銀元藏起來,留著急用的習(xí)慣,但彼時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銀元這樣的老古董早已棄之不用了。只是姨外婆的那個手勢,已成一個永遠的啞謎。
山?jīng)_里沒有誰將接生婆視為手藝人的,他們認為手藝人是人,而接生婆是神。
這幾個山?jīng)_,有一個共同的接生婆——羽娭毑,也可能是雨娭毑,別人都這么叫,倒忘了她的真實姓名了。羽娭毑在村莊里的威望無人能及,這沒辦法,村莊里差不多一代人都是她從母體中拽出來的。那時候接生連乳膠手套都沒有一雙,靠的是經(jīng)驗、愛心和一雙巧手,還有神靈的庇佑。我出生在丑時,就是子夜的十一點到凌晨一點,冬日的十一月,天氣奇冷。我母親于夜半發(fā)作,捂著肚子哎呦叫喚,我父親叮囑了一聲,閃出屋檐,打著杉樹皮捆扎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夜色。一個小時后,羽娭毑跟在我父親的身后,風(fēng)急火燎地趕來了。進屋時,羽娭毑定了定神,干咳一聲,腳在門檻上用力蹬了一下,朗聲說,我來了。這是她的規(guī)矩。我母親在架子床上痛得打滾,額頭上的汗水汩汩沁出,雙手揪著發(fā)黑的苧麻蚊帳,一聲聲喊著“羽娭毑,羽娭毑”。羽娭毑說:“我在這里,我在呢,你放松,用力,我在呢?!蔽沂琼槷a(chǎn)的,產(chǎn)后不哭,羽娭毑將我倒著拎起,還不哭,就在我屁股上拍了幾下,還不哭。羽娭毑有些急,喊道:“拿老姜來!”我父親忙遞過去一坨老姜。羽娭毑掰了一丁點老姜,在嘴中嚼了嚼,吐出來,將老姜末子塞到我嘴里,我立時哇哇大哭。窗前的木桌上有一盞煤油燈,燈焰搖曳,羽娭毑掏出剪子,將剪子的鋒口在燈盞火苗上燙一燙,就為我剪了臍帶。
我奶奶在廚房里,早煮好了一碗荷包蛋,又塞給羽娭毑兩個雞蛋,那是接生的全部犒勞。山?jīng)_里的人說,窮人家的孩子,有老天爺照應(yīng)。這樣的接生,簡單粗暴,嬰兒卻賤得就像羊崽子、牛犢子。
有老天爺照應(yīng)的,還有七婆婆。七婆婆臉色醬紅,鼻子與上嘴唇之間缺了一道口子,背駝,像擱了一只筲箕在她的背上。窮人命賤。誰家老母雞淹死了,誰家豬仔死了丟在溝渠里,甚至別人扔掉的豬大腸,她都一一撿過來,煮一煮,放上一點油鹽,撒上一把辣椒粉,就開吃,也沒見她吃出什么毛病來。人們又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
時代在變,山?jīng)_里的女人也在變。當嬌妹子穿著那件時髦的短裙經(jīng)過田疇中的羊腸子小道時,一個村莊的男人都愣住了,他們直直的目光淌著血。許多男人成為對子眼,直到他們的女人忍無可忍地揪住他們的耳朵。而后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男人在享受她的饕餮盛宴之后,開始罵她狐貍精。罵詞很難聽,并捎帶上女人的生殖器官,罵時都淫邪地笑著。女人們稍微壓制了怒氣,平息著起伏的胸膛,瞪著他們不爭氣的男人。
嬌妹子款款而行,在豌豆苗、稻草和撮箕扁擔(dān)間繞來繞去,這更使她的步履像一只優(yōu)雅的貓。男人們哄堂大笑。有缺德鬼雙腳揩上濕濕的泥巴,特地跑到嬌妹子要經(jīng)過的路段前面,讓雙腳在茂盛的豌豆苗和稻草間摩挲,把濕濕的泥巴都揩在了豌豆苗和稻草上。那個缺德鬼要讓嬌妹子出出丑,讓她光潔挺秀的腿桿上也粘上濕濕的泥巴。男人們嘀咕著這是鄰村誰家誰家的女兒,就像剛剛解放那一陣子說起這是哪個地主家的小姐一樣。沒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堂屋朝東還是朝西,都叫她嬌妹子。誰叫她又嬌又俏呢?又嬌又俏就有罪。那些幸災(zāi)樂禍的人們要將她釘在“小姐”這根恥辱柱上,唯恐沒有吐上一口唾沫。
以后,嬌妹子就很少經(jīng)過那條羊腸子小道了,整個村莊里都很少看見她。她像謎一樣又去了城市,一去不返。她的短裙和光潔的腿桿,她高聳的胸脯和驕傲的肩胛,在鄉(xiāng)村是如此的不合時宜。
沒了狐貍精,并沒有一了百了,狐貍精依然陰魂不散。沒有狐貍精可以奚落,一個村莊的男人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他們開始后悔,背著他們的女人在漫長的暗夜里想嬌妹子,想那件短裙里面的內(nèi)容,想自己女人的腿桿與嬌妹子的腿桿到底有什么區(qū)別。我的一九八〇年代的遙遠落后的村莊,就是在嬌妹子那一條玉腿中開始燥熱起來的,山那邊成為一個比短裙還誘人的話題。
而后,同樣是因為一個女人,整個山?jīng)_都怒了。
事情是這樣的,鄰村一個女青年通過自由戀愛找了山?jīng)_里的一個小伙子。雙方父母首肯,現(xiàn)場踏看,訂婚,扯結(jié)婚證,置辦嫁妝。選定良辰吉日后,前一天抬嫁妝到男方家,只待第二天辦喜酒。男方請好了客,一個村莊的人都來了,歡天喜地。
漸近中午時,廚子在熱氣騰騰的灶屋里忙著,爐火熊熊,滿屋子的肉香。提調(diào)師傅都是地方上的士紳,嘴里叼著煙,在擠擠挨挨的客人中安排著坐席。一掛幾千響的鞭炮繞在屋場門口的桃樹上,迎接新娘的幾個幫忙師傅手里揣著點燃的檀香,隨時準備用檀香的火星子引燃那掛長長的鞭炮。怎奈遲遲未見新娘到來,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下午一點,還是沒見新娘到來??斓鹊絻牲c時,前往接親的小伙子和迎親隊伍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依然沒有新娘的影子。
原來,那個女人跑了,不知去向,沒給任何理由,仿佛人間蒸發(fā)。提調(diào)師傅臉色如土,把嘴里的煙支啐在地上,手一揮:“娘賣麻花,開席!”
肚子餓得咕咕叫的客人們大快朵頤,只有幾個細心的食客發(fā)現(xiàn)沒有了新娘子,在咬耳朵嘀嘀咕咕。堂屋兩側(cè)的對聯(lián)紅得凄艷,似在滴著血。那個女人的臨陣脫逃,把傷痛和尷尬留給了男方。憤怒使村人寡淡的談資增添了火藥味,男人們個個摩拳擦掌。直到三十多年后,仍有男人咬牙切齒地掄起拳頭。
……
時間就像山?jīng)_里的溪流,不緊不慢,但早已將許許多多的物事拋在了身后,也像一陣冒冒失失的風(fēng)經(jīng)過山?jīng)_,沒有留下纖毫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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