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朱洪武聞聲,將刀尖向外一偏,讓過對方胸部,倭刀滑過對方的右臂,甘鳳明慘叫一聲,右臂被斜割下來,頓時鮮血淋漓。甘鳳秀、甘鳳枝二人剛好落到近前,朱洪武就勢起腳,踢向甘鳳枝的腹部。
甘鳳秀身高腿長,最擅腿功,他一腳踢起,速度更快,后發(fā)先至。朱洪武躲閃稍遲,被踢在膝彎處,痛得他一個趔趄倒地。甘鳳枝見狀,“刷”的一聲抽出腰間的軟劍,抖直如矢,直扎對方后心。朱洪武大意失荊州,被對方踢中倒地后,立即一式“盤龍旋”,倭刀回旋舞出護體刀花。
甘鳳枝真氣不足,軟劍一觸刀花便被彈開。二人不敢再進逼,急忙扶起倒在地上的甘鳳明退歸陣中。
甘鳳明斷臂處血如泉涌,劇烈的疼痛已使他面如金紙。殿后的甘鳳亭將他攙扶回陣內(nèi),又搶身站位,三人成“品”字形敵住朱洪武。
甘鳳枝在手中的這把軟劍上下了十幾年的苦功,這一刻方才顯出威力,纏、掃、絞、掠,使得寒光閃閃,攝人心神。
朱洪武不敢大意,足踏中宮,雙手合攥刀把,使出東瀛流派的倭刀劈刺術(shù),忽進忽退,忽開忽合,漸漸將對方的軟劍威勢鎮(zhèn)壓下去。虧得兩側(cè)甘鳳亭、甘鳳秀不時遞出一掌,踢上一腳,處處掣肘,朱洪武雖占盡上風(fēng),卻不能馬上得手。
此刻,正北側(cè)的關(guān)山、關(guān)月、關(guān)星兄弟仨卻是大馬金刀,砍殺得天昏地暗。只因褚人獲擔(dān)心過分得罪甘鳳池恐怕出不了陜南地界,所以事先囑咐眾人不到萬不得已切不可斃傷人命,這樣才使關(guān)家三兄弟有所顧忌。即便如此,三把長柄闊斧潑風(fēng)般砍來,正面相抗的甘鳳春、甘鳳竹、甘鳳雨三人手無寸鐵,又拘于陣法不能隨意騰挪,只能極力躲閃,防守反擊。
關(guān)家兄弟仨得勢不饒人,恃強凌弱,以長攻短,眨眼的工夫便將三人逼退,直闖中宮。
殿后的甘鳳時身形瘦小,動作捷如靈猿,眼見對方兩人并排沖入,他不顧性命,突然躍起,身形從并排齊劈的巨斧中鉆出,在險中之險間,空中回身,兩臂張開,將兩根斧柄夾入腋下。
關(guān)山、關(guān)月在年羹堯帳下經(jīng)歷惡戰(zhàn)百場,殺人無數(shù),卻從未見到如此險中出奇的打法。二人一愣怔的當口兒,甘鳳時雙腳已兜頭蹬在二人的面門上,鞋跟鐵刺正扎入二人左右眼眶。關(guān)山、關(guān)月齊聲慘叫,向兩旁歪倒。
此刻,甘鳳時仍然身在半空,兩臂攀住斧柄,后面的關(guān)星原本向外戒備被逼迫到外圍的甘家兄弟,猛聽到二人慘叫,急轉(zhuǎn)身時,恰看見甘鳳時腳跟的鐵刺上鮮血淋漓,還掛著一顆眼球,他怒吼一聲,巨斧自上而下猛劈。甘鳳時身在半空,又背對著關(guān)星,無從閃避,被一斧劈了個正著,從頭至胯,中分為二,連一聲慘叫還未發(fā)出,兩片殘軀便落到地面。
外圍的甘鳳春、甘鳳竹、甘鳳雨三人見甘鳳時慘死,齊聲悲呼,拼了性命撲了上來。
關(guān)星已大開殺戒,也顧不得褚人獲囑咐,狂吼一聲:“殺!”轉(zhuǎn)身掄斧橫掃。
最近前的甘鳳春急向前撲倒,巨斧緊擦他的頭皮掠過,削去薄薄的一層頭皮,他就地蹲踞,左足撐地,右腿貼地橫掃,只聽悶響一聲,“掃堂腿”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踢到關(guān)星的小腿上,腿骨立斷。
關(guān)星負痛,悶哼一聲,巨斧閃電般反轉(zhuǎn),回劈甘鳳春的后背。甘鳳竹、甘鳳雨見狀,為救甘鳳春一命,四只肉掌迎著巨斧約猛推過去。巨斧來勢兇猛,二人掌上雖有鐵砂掌硬功,也只擋了一擋,巨斧斷手而過,還是劈到甘鳳春的后背,入肉數(shù)寸。關(guān)星那柄巨斧三十斤重,勢大力沉,只因被甘鳳竹、甘鳳雨四只肉掌擋了一擋,才沒有從甘鳳春的后背透胸而出。三人齊聲慘呼,甘鳳春立斃當場。
事變于猝然,褚人獲哪里還來得及阻止?
陣內(nèi)甘家男女老幼看見甘鳳時、甘鳳春慘死,個個心痛欲絕,卻無一人懼怕,不愧是武林世家人物。
余老太太端坐陣中,被一群丫環(huán)、孫女包圍著,雖看不清整個情形,但慘叫聲聽得清清楚楚,她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只盼甘鳳池速歸。
也是天有神靈,就在關(guān)龍逢等人自以為得計時,甘家堡外黃土大道上有數(shù)騎飛馳而來。領(lǐng)頭的一匹黑色駿馬上正是神愁鬼泣的甘鳳池,他身披黑絨大氅,旋風(fēng)般當先沖入堡中,眨眼便到了“望鳳臺”下,向上猛沖。
外圍巡哨的褚人獲望見,心臟仿佛被鐵鏈勒緊,幾乎要迸出血來?!懊剖帧笔氟t望見,居高臨下,雙手齊揚,十把飛刀電射而出,甘鳳池在馬背上脫鞍躥起,用黑絨大氅一卷,將飛刀盡數(shù)抄入,飛騰之勢絲毫不減,繼續(xù)上沖。
史鷗飛刀剛出,收臂時用力一夾,腋下兩蓬藍翎袖箭隨即發(fā)出,射向甘鳳池。甘鳳池身軀正待落地借力,袖箭已射及面門,他猛提一口真氣,舌綻春雷,一聲水喝,吹散袖箭,隨即雙腳蹬地一縱,躍上丈余。
史鷗見狀,更不敢遲延,原地一轉(zhuǎn)身,脫手甩出兩片雪亮鋼輪,輪緣處刃口鋒利,輪身旋轉(zhuǎn),一上一下,直射甘鳳池腰間、脖頸。
甘鳳池心內(nèi)焦急,兩番受阻后大怒,看見鋼輪飛旋而來,也不閃避,雙掌上下分開對擊,一式“天地交泰”,金鐵齊鳴聲中,兩片鋼輪被拍合到一起,隨即他雙臂向外一崩,兩片鋼輪合二為一,勢如雷霆直撞史鷗前胸。
史鷗身處臺頂,居高臨下看得明白,知道硬接不得,急撤下背負的藤盾擋在胸前。只聽“嗤”的一聲,鋼輪切開盾面四寸長一道口子,截斷了史鷗持盾的左手四指,深嵌入盾。
史鷗被這股大力所撞,仰面倒地,痛呼起來。
前后只在一瞬之間,甘家眾男女突見甘鳳池回堡,頓時群情振奮。
關(guān)龍逢、朱洪武、孫秀等人心中焦急,已顧不得褚人獲事前的叮囑,招式中猛下死手。奈何甘家眾人見強援已至,這時都拼出命來,傷殘之人,亦如同瘋虎。
余老太太伏身人叢深處,猛聽見兒子震天動地的一聲喊,心中驚喜若狂,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她猛地推開身邊環(huán)護的眾人,從太師椅上站起來高呼一聲:“鳳池我兒!”
這一聲喊,卻壞了大事!
褚人獲游走圈外,時時刻刻等待時機尋隙而入,他之所以不敢進擊“四象陣”中樞,是害怕“四象陣”最厲害的一招“四象歸元”,如果一擊不中,自己必死。沒料到,獵鹿不得,肥鹿自投羅網(wǎng)——余老太太竟突然間探出大半個身軀。
褚人獲大喜過望,不等眾人將她拉下去,縱身彈起,一式“靈狐撲兔”,身如閃電飛撲過去,左臂一環(huán),輕箍住余老太太的脖子,右手七寸短匕緊抵住她的后心。
褚人獲站穩(wěn)身軀,厲聲喝道:“誰敢再反抗,先斃了老太太!”
甘鳳池身在半空,已高過臺頂,眼見褚人獲直撲母親,不暇細想,他雙掌齊揚,將兩柄疾射而至的飛叉從鋒利的叉尖上倒拍回去,反射褚人獲,只可惜慢了毫厘,飛叉柄前頭后,擦著褚人獲腳底飛過,遠遠落入臺下。
緊隨其后,甘鳳池飄落在臺頂。
褚人獲這一聲厲喝,聲音雖不大,甘家眾人頓時住手。
關(guān)龍逢、朱洪武、孫秀等人趁機推擠開甘家眾人,擁入中央,把褚人獲、余老太太二人團團圍在正中。
甘家眾男女立刻被驅(qū)散到臺頂四周。
眾人心有余悸,回頭望向距臺頂中央僅三丈之遙的甘鳳池。余老太太剛要出聲,褚人獲左手食、中二指點中她的穴位,她當即癱軟成一團。
甘鳳池見狀,腳步微微挪動。
褚人獲當即喝道:“甘大俠,兄弟敬你三分,但不要逼我等魚死網(wǎng)破!”
甘鳳池聞言不動,雙眸默默地打量敵方和四周,當他看到甘鳳時、甘鳳春二人被巨斧劈裂的尸體時,面部肌肉突突地跳動了兩下,隨即深深地盯了手持帶血巨斧的關(guān)家三兄弟一眼,目光如冰。
關(guān)家三兄弟不知死活,三人四眼竟充斥著殺氣與甘鳳池對視,妄想在精神上摧垮對方。
甘鳳池目注關(guān)家三兄弟片刻,坦然收回目光,保持沉默。
褚人獲見對方沉默不語,陰惻惻地道:“甘大俠,兄弟們明人不做暗事,各為其主。八阿哥那里,你做得太過分了,逼得兄弟們只好打老太太的主意,請你就此洗手,別再蹚這渾水。得罪之處,還請甘大俠多包涵!”
褚人獲話落,眾人都盯住甘鳳池。
甘鳳池聞言,沉聲道:“你們是招賢館的人?”
最靠前的關(guān)龍逢點了點頭,殺氣騰騰的臉上擠出一絲冷笑,道:“久仰甘大俠大名,幸會,幸會!”
甘鳳池聽對方的聲音嘶啞中透出雄渾,已知其不是凡輩,他微哼一聲,逐一打量其他人。那孫秀看上去氣定神閑,唯目光中略顯陰沉,看他剛才行動時行云流水般的身法,似乎是道家武學(xué);朱洪武則是另一番表現(xiàn),目中殺機浮沉,手持倭刀狹長,顯然是東瀛流派的劈刺高手。
甘鳳池看畢,心中暗驚:怪不得任中鳳行刺胤禛會被生擒,即便自己親往,也不見得能輕易得手。
旁側(cè)還有“摸云手”史鷗,他左手已殘,護身藤盾被甘鳳池回擊的鋼輪割破,丟棄一旁。他向臺頂中央回躥時,后發(fā)而先至。甘鳳池見他腳步敏捷,遠勝常人,已知是輕功高手,又思及對方先前阻攔自己連施暗器只在轉(zhuǎn)眼之間,心下倒也佩服其高超的手段。褚人獲被眾人環(huán)圍正中,只聞其聲未見全貌,必是心機狡詐之輩,而且輕功提縱術(shù)極佳,先前趁亂偷襲母親之舉便是明證。
看罷,甘鳳池暗吁一口氣,他不敢看被敵人挾持的母親,唯恐自己心神被擾亂,一旦如此,面對強敵環(huán)伺,怕是連一線生機也難把握。
關(guān)龍逢、孫秀、朱洪武等人也在默默地打量甘鳳池,見對方面對危機與要挾顯露出殺伐無驚的氣度,也暗自佩服。又想到對方進攻臺頂時卷飛刀、吹袖箭、回鋼輪、拍飛叉的超凡身手,心中懼意暗生。
褚人獲深知己方生死全系于余老太太一線,余老太太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設(shè)想——以甘鳳池絕高的武學(xué)修為和他在江南武林的巨大勢力,己方的八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雙方各懷心事,默默對峙。
片刻,甘鳳池打破沉默道:“幾位為難老母,意欲何為?”
褚人獲干咳一聲,道:“我等當差身不由己,雍王爺差遣弟兄們來,本欲禮請甘大俠棄愚投賢,另擇明主,如今看來……”話到此處,他故意停頓,“嘿嘿”干笑了兩聲,顯然是指已殺死甘鳳春、甘鳳時兩條人命的事。
見甘鳳池?zé)o反應(yīng),褚人獲接著又道:“兄弟們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甘大俠也看見了,我們兄弟被廢了兩只眼睛?!?/p>
甘鳳池聽到這里,冷哼一聲,暗生怒意。
褚人獲急忙轉(zhuǎn)口道:“當然,兄弟們是做得過分了點兒,兵刃無眼嘛,還望甘大俠見諒。”
一旁的關(guān)家三兄弟卻不以為然,關(guān)星最狂暴,竟然猛啐一口,雙眼上翻,故意把血淋淋的巨斧翻轉(zhuǎn)過來,在甘鳳池眼前抖動幾下以示挑釁。
甘家眾人見狀,頓時怒炸胸肺,群情洶涌,就要撲上前拼命。
甘鳳池冷哼一聲,制止住眾人,雙眼盯緊褚人獲道:“請這位兄弟把話說明白些,雍王爺要甘某怎樣?”
褚人獲打了個哈哈道:“甘大俠果然是明白人!很簡單,雍王爺要甘大俠離開八阿哥,抽回集賢館中的甘家弟子,連同在大內(nèi)供職的七名帶刀侍衛(wèi),全部離開京城!”
甘鳳池聞言,微微冷笑道:“想不到雍王爺消息如此靈通!只是大內(nèi)供職的帶刀侍衛(wèi),乃當今圣上欽點,甘某之令,怎敢同圣上相比?”
朱洪武聞言,知其功名之心不死,仍然心向老八胤禩,企圖留下七人相助,便接口道:“甘爺如此眷顧圣上,忠心可嘉。只是圣上已近古稀之年,怕未必得知甘大俠的耿耿忠心了。再說,恐怕甘爺鯤鵬之心,也志不在此吧?”
甘鳳池被點破心思,也不辯解,又沉默不語。
褚人獲不想把話說僵,擔(dān)心夜長夢多,將語氣放緩道:“甘大俠,雍王爺心意已定,能與不能,請一言而決!甘大俠該明白,兄弟們都是刀尖上舔血吃飯的,既然敢來寶地,就抱了死志,無所畏懼。做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還請甘爺不要為難兄弟們!”
褚人獲這番話,已把要挾逼迫說得明明白白。
甘鳳池聞言,暗忖良久,冷冷應(yīng)道:“雍王爺手下,果然有些能人,算是甘某看走了眼。只是他也別逼人太甚,否則,甘某必取他項上人頭!”
這幾句話說得金石鏗鏘,朱、關(guān)、孫等人雖是海盜出身,殺人如麻,也聽得凜然生懼。
褚人獲聽甘鳳池如此說,心中暗喜,道:“雍王爺對甘大俠絕無趕盡殺絕之意,實際上,雍王爺對甘大俠還是極仰慕的,只是無緣結(jié)交而已,甘爺不必過慮。但能否請甘爺把話說得明白一些,兄弟們回去,也好對雍王爺作個交代?!?/p>
褚人獲這番話說得綿密油滑,滴水不漏。
甘鳳池涵養(yǎng)極深,一字一頓地道:“甘鳳池從此退出京城,永不插手八阿哥爭位之事!”
他話語剛落,褚人獲隨即接道:“甘爺一言九鼎,果然爽快!只是單憑甘爺一句話,兄弟們也沒法回京向雍王爺交代呀!”
甘鳳池聞言,頓時目射威芒,厲聲道:“鼠輩膽敢挾持老母入京?”
褚人獲見甘鳳池動怒,放緩語氣道:“不敢,不敢,借兄弟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甘大俠在江湖上一言九鼎,一諾千金,兄弟是知道的。但兄弟們千里而來,不小心得罪甘爺,擔(dān)心也是自然,還望甘爺體諒我等苦衷!”
甘鳳池不欲聽他啰唆,沉聲喝問:“你意欲如何?”
褚人獲等的正是這句話,便道:“兄弟有一個計較在此,不知甘爺肯不肯允諾?”話落,他努了努嘴,向朱洪武示意。
朱洪武會意,從懷中取出素帛一卷,墨筆一支,揚手拋到甘鳳池腳下。
甘鳳池不解其意,冷冷道:“此是何意?”
褚人獲“嘿嘿”一笑,道:“空口無憑,立字為據(jù)。甘爺只須在此帛上書寫‘反清復(fù)明’四字,交兄弟們帶回京城,雍王爺就放心了?!闭f罷,他又“嘿嘿”干笑了兩聲。
周圍甘家眾人聞言,皆大驚失色。反清復(fù)明,乃大逆重罪,按大清律是要誅滅九族的,顯然,胤禛欲以此要挾甘鳳池,讓他徹底斷絕功名之心。
甘鳳池略怔了怔,忽然一咬牙,毅然道:“雍王爺既然如此瞧得起甘某,我這就寫!”說罷,彎腰拾起素帛、墨筆,轉(zhuǎn)頭對人群中的甘鳳林道,“鳳林,搬八仙桌來!”同時,向他暗使眼色。
甘鳳林在甘家眾弟兄中體魄最雄,極具蠻力,此刻聽甘鳳池叫他,又瞥見對方眼中光芒一閃,兄弟二人心意相通,他轉(zhuǎn)身走到臺頂西側(cè),一張生鐵鑄就的八仙桌放置在那里,鐵桌表面涂了黑漆,看上去與平常大桌一般無二。甘鳳林走到桌前,暗吸一口氣,雙臂展開,一雙大手卡緊鐵桌邊沿,輕喊一聲,千斤鐵桌被他輕輕搬起,舉到甘鳳池面前穩(wěn)穩(wěn)地放下。
甘鳳池將素帛一抖,平鋪桌面,右手提筆,暗動真氣,緩緩大書“反清復(fù)明”四字。寫罷,他正待擱筆,只聽褚人獲道:“甘爺大名,如雷貫耳,莫非連名字也不敢寫嗎?”
甘鳳池心中暗恨,隨即筆走龍蛇,寫下“甘鳳池書”四字,擱筆于案,左手輕提起素帛抖了抖,只見“反清復(fù)明”四個大字鐵畫銀鉤,個個遒勁有力。
褚人獲看得清清楚楚,贊一聲:“甘爺好字!”隨即示意朱洪武上前收起。
不待朱洪武移動,甘鳳池已輕輕將素帛卷成一軸,揚手拋過。朱洪武伸手接住,就要掖入懷中。
這時,一旁冷眼旁觀的“寒山風(fēng)”孫秀忽然冷笑數(shù)聲,道:“甘爺墨寶,得來不易,朱兄何不再打開看看,讓弟兄們好好欣賞一番?”
甘鳳池聞言,臉色微變,雙眸深深地盯視孫秀。
聞言,朱洪武情知有詐,急將手一抖,素帛隨即展開,只見方才落筆之處皆成黑色粉末,簌簌落下,哪里還看得見半個字的蹤影!
褚人獲等人見狀,當即愣怔在當場。
甘鳳池見陰謀被識破,目注“寒山風(fēng)”孫秀,冷冷道:“這位仁兄好眼力!”
原來,甘鳳池故意讓甘鳳林搬來鐵桌,寫字時暗注真氣擠壓,雄渾的真氣和堅實的鑄鐵桌面碰合,將書定之處軋為藕斷絲連的粉末。甘鳳池將素帛提起時,運用真氣環(huán)繞護持,看不出任何異狀,然后卷成一軸拋向朱洪武。他本欲瞞過這批窮兇極惡之徒,再施展緩兵之計,不料竟被修習(xí)道家功夫的內(nèi)功高手孫秀看破,當面拆穿。
褚人獲立即醒過神來,暗道一聲“好險”,口中卻道:“想不到甘爺手勁如此之大,真正是力透紙背。甘爺?shù)哪珜氄滟F,只得煩勞甘爺再寫一張了,只是這一回,甘爺千萬別再寫砸了?!痹捖洌室飧煽攘藘陕?。
甘鳳池毫不在意,又提筆在手。
朱洪武已沒有了素帛,看見甘鳳池內(nèi)穿的純白大衫,靈機一動,道:“甘爺何不寫在自己的大衫上,兄弟們帶回京中,睹物思人,也好有個念想!”
那純白大衫是余老太太揀選上好的蠶繭精心織成,飽含她一片愛子之心,甘鳳池才上身不久,此時無法,只得脫下來鋪到鐵桌上,隨即龍飛鳳舞,一揮而就。
褚人獲看甘鳳池寫完,陰沉沉道:“朱兄,這回可看好了,甘爺?shù)南梢隆⒛珜?,半點兒馬虎不得!”
褚人獲話語中暗含諷刺,甘鳳池豈能聽不出,他只能壓住心中的怒火,面不改色。
朱洪武向前邁了兩步,倭刀前探,用刀尖挑起大衫。關(guān)龍逢與孫秀細細盯視后,沒有說話。朱洪武見狀放下心來,三兩下將大衫卷成一團塞入懷中,又用腰帶緊緊束住。
甘鳳池見他用刀挑衣時,刀身殷紅,刀尖正指向自己,心中暗怒,可母親受制于人,縱有沖天怒火,也無可奈何。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褚人獲見事已完畢,皮笑肉不笑道:“甘爺不知記不記得,中秋節(jié)前夜,雍王府后花園中抓獲一名刺客。雍王爺禮請甘大俠不得,卻有如此豪杰自投門下。雍王爺欲收用此人,甘爺能將他從閩粵僻遠之地請入集賢館中,何不轉(zhuǎn)送一個人情給雍王爺呢?如若不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刺客那具‘化血罩’,就只能套到自己腦袋上了?!?/p>
甘鳳池心中暗罵:胤禛如此陰毒,竟然動起獨行殺手任中鳳的主意來!自己制人不成,反被人制。轉(zhuǎn)念一想,任中鳳也是條鐵錚錚好漢,自己不能因為幫助八阿哥爭位而斷送了他的性命。
想到這里,甘鳳池點了點頭,答應(yīng)道:“既然雍王爺如此看重此人,甘某就送他一個人情!”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個金元寶,卡到右手虎口處,運用真氣一箍一擠,留下指痕一圈,隨手拋向關(guān)龍逢,道一聲,“此乃甘某信物!”
關(guān)龍逢初看不以為然,伸手接住細瞧,見指痕下凹處,細微的指紋清清楚楚,如鏤似刻般溝谷縱橫。看罷,他暗暗咋舌,方知對方功力高出自己許多。
褚人獲知道這是甘家堡絕學(xué)“金剛乾坤指”,無人能夠假冒,便道:“甘爺信物,兄弟們愧領(lǐng)了,日后容觀,睹物思人,倍加想念?!?/p>
甘鳳池此刻空有屠龍斃虎之技,也只得忍氣吞聲,任對方油嘴滑舌。褚人獲心中雪亮,只要余老太太被控制在手,便可制甘鳳池于股掌之間。但他亦有后顧之憂:從陜南回轉(zhuǎn)京城,數(shù)千里之遙,自己挾持人質(zhì),一旦有失,必死無葬身之地。當前的燃眉之急,是如何脫離甘鳳池控制的方圓數(shù)百里勢力范圍。
褚人獲思前慮后,唯恐出半點兒紕漏,功虧一簣。
雙方沉默半晌,甘鳳池心知已到徹底攤牌之時,沉聲道:“事已至此,甘某仁至義盡,這位兄弟請說句明白話!”
人質(zhì),是事關(guān)己方生死的籌碼。褚人獲知他心憂老母,語氣和緩道:“甘大俠,兄弟們敢虎口弄險,該怎樣做,甘爺心知肚明。不是兄弟們欺人,實在是騎虎難下,還須……”
他話音未落,甘鳳池二目火出,怒吼道:“鼠輩焉敢?”掌隨聲落,拍到面前的八仙桌上,悶響一聲,兩寸厚的生鐵桌面應(yīng)聲碎裂,塌落成一堆。
周圍觀者盡皆變色。關(guān)龍逢、朱洪武、孫秀等睹此神功,心膽亦寒。
褚人獲深知,此刻絕不能被對方的氣勢壓倒,冷冷道:“甘爺英雄,兄弟們早有耳聞,否則也不敢唐突造訪。富貴險中求,弟兄們各為其主,玉石俱焚,死生無謂,甘爺乃武林領(lǐng)袖,請三思!”
甘鳳池聞言,強壓沖天怒氣,道:“請說句明白話!”
褚人獲道:“弟兄們跋涉數(shù)千里入陜,不意與甘大俠邂逅,同歸故里,一路上有失親近。只是歸途難測,弟兄們不愿再走舊路,想借甘爺一艘快船,順長江水道出海。還須老太太相送一程,不知甘爺意下如何?”
甘鳳池一時語塞,心中暗道:好狡猾的巨匪!他本以為對方必沿原路返京,自己可從容調(diào)動人馬圍追堵截,令對方插翅難飛,不料這伙巨匪竟想出繞道海上奇招。駕快船沿長江水域東下,順風(fēng)順水,五個日夜便可出???,入東海,到那時,對方長鯨歸海,甘鳳池縱有通天的本領(lǐng),也鞭長莫及了。
甘鳳池正要找借口拒絕,褚人獲不待他出聲,又道:“尊舅余入海大掌柜,在流水店清河灣中泊著十幾艘快船,甘爺莫非連這點兒面子也不給嗎?”
甘鳳池心中暗罵對方竟將己方底細摸得如此清楚,恨恨地道:“悉聽尊便!”
褚人獲聞言,油滑之態(tài)頓斂,肅容道:“多謝甘爺成全,請讓路!”說罷,身子一挺,就要行動。
甘鳳池屹立不動,雙目中突現(xiàn)殺機。
褚人獲見狀以為生變,臂上一緊,短匕抵住余老太太的后心。
甘鳳池沉聲喝道:“不許妄動!”
褚人獲見對方既不讓路,也不進逼,不明何意,狐疑問道:“甘爺何意?”
甘鳳池一字一頓道:“我兩位兄弟白死了不成?”
褚人獲聞言,知道甘鳳池對關(guān)家三兄弟動了殺機。此時,他也深感棘手,自己步步緊逼,迫使甘鳳池讓步,關(guān)家三兄弟殺死甘家兩條人命,又瘋狂挑釁,令局面難以收場。
關(guān)家兄弟仨在酷殺的戰(zhàn)陣中狂暴慣了,聞言大大咧咧上前。
關(guān)星傲然道:“甘鳳池,老子劈得痛快!”
甘鳳池心中怒恨到極點,虎軀一挺,前踏兩步,距三人僅一丈遠近。
關(guān)家三兄弟本是殺戮煞星,殺人如砍瓜切菜,此時見甘鳳池進入最佳攻擊距離,三人心念相通,悶雷般一聲暴喝,搶前兩步,一式“三星交匯”,揮起三柄巨斧向甘鳳池的腦袋、雙肩猛劈。
甘家眾人見狀,齊聲驚呼。
甘鳳池怒氣幾欲沖破天靈,不閃不躲,正對巨斧來勢迎頭撞擊,兩條鐵臂使一式“雙龍出?!?,齊探關(guān)山、關(guān)月前胸。
三聲齊響,居中關(guān)星的巨斧劈到甘鳳池頭上,未傷對方分毫卻反崩回來,打塌了自己的腦袋。關(guān)山、關(guān)月的巨斧猛劈到對方的肩膀,如同碰到一座鐵山,震得臂膀酥麻無力。與此同時,二人突覺胸部劇痛——甘鳳池兩只無堅不摧的鐵手已插入二人胸膛,將兩顆血淋淋的心臟連同相連氣管硬抓了出來!
前后只在一瞬間,關(guān)家三兄弟連半聲慘叫都未發(fā)出,便命喪當場。
關(guān)龍逢、孫秀、朱洪武等目注這場突發(fā)巨變和甘鳳池手中兩顆血淋淋的人心,人人心驚膽戰(zhàn),提神戒備。
甘鳳池出手斃掉窮兇極惡的關(guān)家三兄弟后,心境稍舒,他抬眼望了望被強敵挾持的母親,轉(zhuǎn)頭吩咐甘鳳林道:“通知流水店分舵,速備快船兩艘!”話落,他身軀側(cè)轉(zhuǎn),讓開道路。
甘鳳林不敢遲延半分,騎了一匹快馬,向流水店方向如飛馳去。
見此,褚人獲那顆懸在半空的心略定數(shù)分,朱、關(guān)、孫、史四人將他和余老太太緊緊簇擁在中間,四人一齊動手,連同太師椅一起搬起,從甘鳳池讓開的道路上飛一般直下“鳳凰臺”,向流水店方向急趕。
甘鳳池率甘家眾男緊隨其后,寸步不離。
眾人趕到流水店時,早有兩艘快船在江邊等候。距碼頭稍遠處,黑壓壓聚集著一堆人,他們顯然已知甘家堡余老太太被劫持的消息,個個表情憤怒。褚人獲等人此時若無人質(zhì)作護身符,即使有通天的本領(lǐng),也一定會被憤怒的人群撕成碎片。他們挾持著余老太太,從人群讓出的通道小心翼翼地走過,默默地抵抗著眾人同仇敵愾的怒潮。
到了碼頭邊,褚人獲暗囑一聲,朱、關(guān)、孫、史四人齊聲發(fā)喊,抬著太師椅就地縱起,穩(wěn)穩(wěn)地落入船中。船上的水手們精悍干練,但個個忍悲含憤,怒視褚人獲等人,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
褚人獲對史鷗使了個眼色,史鷗會意,脫身而出,在船上前后左右穿梭般細細察看了一番,回轉(zhuǎn)身向褚人獲稟報道:“是條好船!”
褚人獲點了點頭,回首遙望另一艘快船,見甘鳳池也帶著十幾個兄弟登了上去,人人都帶著強弓長箭,顯然是要在萬不得已時決一死戰(zhàn)。
關(guān)龍逢這時又恢復(fù)了昔日海上龍頭老大的派頭,他帶領(lǐng)眾人登上舵樓,沉喝一聲,命令水手們起錨開船。“吱呀”聲中,船槳齊動,船頭掉轉(zhuǎn),順流東下。
甘鳳池所乘快船見狀,立即銜尾跟上。
船行了兩日一夜,順江東下,過黃石,走江西,進入安徽境內(nèi)。又行了半日,將近蕪湖。
褚人獲自知勝券在握,便扶著余老太太站起。余老太太的麻、啞穴位未解,仍處于昏睡中。
此時船只航行的江段上,水面寬闊,江風(fēng)迅猛。主帆拉起來后,被風(fēng)吹得脹鼓鼓的,船行速度極快。
關(guān)龍逢見脫身時機已到,突然間雷霆般大喝一聲,震得船上的眾水手耳朵嗡嗡直響。隨后,他面帶殺氣,大聲命令道:“定好船舵,快跳江逃命!”
船上眾水手一聽,紛紛跳入江中。所幸他們水性極好,都半沉半浮地向后船游去。后船上的人見了,急忙伸出長篙搭救。
趁此當口,褚人獲用一條長長的布帶將余老太太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在太師椅上,關(guān)、朱、孫三人六只手牢牢地抓住四只椅腿,腳下生根般站定,齊發(fā)一聲喊,連人帶椅拋起十數(shù)丈高,直向后船落去。
后船上的眾人齊聲驚呼,但見甘鳳池矮身一縱,兩手齊按在身側(cè)甘鳳林、甘鳳江的肩膀上借力,身如驚鴻般直鉆云天。半空中,他猿臂長探,連椅帶人穩(wěn)穩(wěn)地接住。
前船上的“摸云手”史鷗右臂掄圓,手中老大一顆硫磺火焰彈甩出,打到后船的大帆上炸裂。帆布遇火即燃,眨眼間,星星點點之火被江風(fēng)一吹,燒成一片。
甘鳳池身在空中,雖驚不亂,低頭厲聲喝道:“提水救火!”
甘家眾兄弟聞令,立刻分為兩撥:輕功較高者,穿梭遞送不停;身壯力大者,手持長繩木桶從江面提水。風(fēng)助火勢,火借風(fēng)威,船帆在桅桿高處,一片大帆眼看要化作熊熊烈火,殃及全船。
甘鳳池運馭真氣,正從空中下落。他左手執(zhí)定太師椅,將母親穩(wěn)穩(wěn)地扛在肩上,右手伸出,攀住桅桿上最高的橫木,發(fā)神力一拽,捆綁橫木的牛筋粗繩被硬生生扯斷,整張大帆隨著他的身形下落被扯了下來。熊熊的烈焰不等冒頭,就被卷入帆中。甘鳳池揚臂一拋,橫木帶著大帆直落江面,不等火焰燃起,江水立刻淹沒了它。
后船大帆一毀,風(fēng)助之力失去,速度頓減。前船上的關(guān)龍逢等人早已躍到后舵旁,穩(wěn)住舵身。猛烈的江風(fēng)把大帆吹得脹鼓鼓的,大船順風(fēng)順流,箭一般去得遠了。
甘鳳池落到后船甲板上,眼睜睜望著前方飛一般遠去的快船,恨聲道:“胤禛!胤禛!甘某必取爾項上人頭!”
關(guān)、孫、朱、史四人都是海盜出身,操舵行船對他們而言是家常便飯。幾人分站在船頭、船尾和桅桿旁,有條不紊地操控著一切??齑镀饾M帆,行速如箭,只半日工夫,就出了???。至日落時分,老君島已遙遙在望了。
落日的余暉斜斜地投射到老君島上,把整個島嶼染成了金色。這景象,在關(guān)龍逢眼中,倒真覺得它就是一座銅澆鐵鑄的寶島。
行到距離老君島還有五里遠近時,關(guān)龍逢把大舵用纜繩綁死,然后順著繩梯攀到桅樓頂端,沖著島嶼方向,氣發(fā)丹田,長聲大吼:“嗬——嗨——”聲如洪鐘,響徹整個海面。
島上枯坐已久的眾弟兄,猛然聽到這極其熟悉的聲音,頓時沸騰起來。老君島正西的小山頂上,看護銅炮的幾名弟兄聽到龍頭老大雄渾的呼聲,又望見帆船西行而來,激動得趕緊放炮相迎。
不一刻,快船靠近,千余名部下早已擠成黑壓壓的一片等候在島邊。關(guān)龍逢身處高高的桅樓,居高臨下俯視眾弟兄,虎目中幾乎要滴出淚來。島上眾人亦是如此,仰頭注視龍頭老大,突然間鴉雀無聲。朱、孫、史、褚四人已走到船頭,準備下船。
關(guān)龍逢強抑胸中的酸楚,豪笑一聲:“大廳擺酒!”話落,左手拉住長長的繩梯用力一蕩,身軀直向眾人頭頂落下。
頓時歡聲雷動,無數(shù)雙手臂高舉起來,向關(guān)龍逢墜落處搶前迎接,然后,大家眾星捧月般抬起關(guān)龍逢,擁到“分金廳”。
這場豪筵至深夜方散,關(guān)龍逢和眾人皆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眾人酒醉方醒,還要再飲。
關(guān)龍逢面容一肅,低“嗯”了一聲,大家頓時安靜下來。
待所有人的目光望向自己,關(guān)龍逢開口道:“關(guān)某這次回島,是要帶領(lǐng)弟兄們進京,幫助雍王爺爭皇位去!雍王爺做了皇帝,自然少不了弟兄們的榮華富貴,說不定還會弄個一官半職當當,不知弟兄們意下如何?”
這群亡命之徒大都是中原人物,因各種緣故被迫流亡海上。京城的富貴對他們而言,真是可望而不可即,如今有了這樣一個進身之階,哪會不愿意?聞言,眾人齊喊一聲:“多謝大哥提攜!”
關(guān)龍逢見群情踴躍,又道:“雍王爺要弟兄們?nèi)刖?,可有一件苦差事等著弟兄們?nèi)プ??!?/p>
眾人聞言皆怔住。
少頃,有人道:“是什么苦差事?大哥請講?!?/p>
關(guān)龍逢指了指身側(cè)的褚人獲,道:“請這位褚爺給大伙兒說一說?!?/p>
褚人獲也不客氣,清了清嗓子,說道:“雍王爺請弟兄們?nèi)刖?,是要組建一支得力的衛(wèi)隊。想必大家聽說過,十年前被滅掉的‘漁網(wǎng)幫’有一種獨門武器叫‘化血罩’。練習(xí)這玩意兒,不知弟兄們是否愿意?”
眾人聽得明白,紛紛低頭私語。這群亡命海匪,海上劫奪殺人如草芥,或許是職業(yè)緣故,格外偏愛那些稀奇古怪的武器,要他們練習(xí)霸絕天下的殺人利器“化血罩”,自然不是難事,反而有幾分喜歡。片刻后,眾人爭先恐后抬頭,叫道:“愿追隨關(guān)大哥,聽雍王爺差遣!”
關(guān)、朱、孫等頭領(lǐng)察言觀色,看出眾人心動。關(guān)龍逢當機立斷,大手一揮,高聲道:“既然弟兄們都愿入京,遲不如早,早不如快,現(xiàn)在就去準備,午時啟程!”
聞言,全場歡聲如雷,各自散去,束治行裝。
褚人獲讓孫秀領(lǐng)幾十名手下將島上的淡水、酒食等物搬運到余家商號船上。有余家商號這桿金字藍旗,商船行駛到直隸省界,可省去途中許多麻煩。
午時三刻,眾人上船,揚帆啟航。也是天遂人愿,原本直指正東的風(fēng)向漸轉(zhuǎn)東北,船上掛起三角斜帆后,行駛更快,經(jīng)過海峽西端,進入黃海、渤海,從塘沽口進入陸河。塘沽口岸上的把總見是余家的商船,也不上前攔截盤查,喝令部下放行。
商船沿海河溯流而上,入永定河,到廊坊附近的石佛寺,眾人棄舟登陸,進奔京城。關(guān)龍逢等人怕引起注意,將眾人分成幾撥進城,悄無聲息地匯聚到招賢館中安頓下來。
褚、關(guān)、朱、孫四人帶上甘鳳池受脅留下的信物,到雍王府中向胤禛復(fù)命。
胤禛大喜,立即吩咐手下人將任中鳳帶上來。
任中鳳被俘數(shù)十天,傷口已調(diào)養(yǎng)復(fù)原。這段時間,人雖在囹圄中,但看守者知道雍王爺欲重用此人,所以對他照顧有加。任中鳳頗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氣概,拘禁期間不發(fā)一言,坦然待死。這倒使暗中觀察的胤禛生出幾分敬重,決心要折服此人,為己所用。
進入內(nèi)廳中,任中鳳看見行刺那日閃電般追襲并刺中自己衣襟的朱洪武也在其中,不由吃了一驚。他冷眼打量對方,隨即又轉(zhuǎn)向褚、關(guān)、孫三人,最后將目光停留在居中而坐的胤禛臉上。
胤禛定定地盯住他,目如寒冰,一言不發(fā)。相視片刻,雙方都將目光移開。胤禛指著屋中的一張錦凳,不動聲色道:“請坐?!?/p>
任中鳳聞言,猶豫一下,緩緩落座。
胤禛將手向外一招,一婢女端著茶盤進入內(nèi)廳。胤禛自取一盅,又請眾人品茗。任中鳳也接了一盅,搞不清對方葫蘆里要賣什么藥。
胤禛小啜一口,徐徐道:“今日與君清談,望諸位各推赤心,勿有隱瞞?!?/p>
任中鳳聞言,如墜五里云霧,不明何意。
褚、關(guān)、朱、孫四人面露微笑,齊齊看向他。
胤禛話歸正題,道:“我雖貴為皇子,但身涉江湖,極仰慕甘先生大俠之風(fēng)。豈料陰差陽錯,甘大俠竟與我成對壘之敵。道不同不相為謀,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各為其主,亦屬情理之中。只可惜我福薄緣淺,不能與甘大俠共圖大業(yè)?!?/p>
胤禛這番話說得言辭懇切,面上同時流露出黯然神傷之色。
任中鳳聞言,略有所動,端起茶盅淺飲。
胤禛察覺他眉宇間細微的變化,繼續(xù)道:“良禽擇木而棲,賢士擇主而投,志同道合,方能大展宏圖。甘大俠效命于平庸之輩,胤禛深感惋惜?!?/p>
任中鳳抬頭道:“甘大俠乃江南武林領(lǐng)袖,他效命于何人,非在下所能言。在下和甘大俠雖交往日淺,卻互視對方為知己莫逆,在下愿唯甘大俠馬首是瞻,雖死無憾!”說話間,面露果敢堅毅之色。
胤禛道:“任兄弟英雄豪杰,何必如此輕身舍命,不三思而后行?”
任中鳳決然道:“我意已決,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褚人獲、朱洪武、關(guān)龍逢等人互望一眼,朱洪武近前兩步道:“任兄弟如此敬佩甘大俠,想必甘大俠之命,是言出必聽了?”
任中鳳肅容道:“士為知己者死,請勿多言!”
朱洪武轉(zhuǎn)口道:“若甘大俠讓任兄弟轉(zhuǎn)投明主,不知意下如何?”
任中鳳聞言一愣,道:“在下有言在先,此身唯甘大俠之命是從!”
朱洪武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待其話落,立即從懷中掏出脅迫甘鳳池所送的金元寶,遞到對方眼前,道:“任兄弟請細觀此物,三思而行!”
任中鳳接金在手,細細觀察,只見金元寶上指痕凹陷處,指紋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力道均勻柔和,毫無拗扭擠迫之狀。這確是甘家絕學(xué)“金剛乾坤指”功力所致,乃甘鳳池親手所為。他心中驚疑參半,抬頭掃視眾人,問道:“何來此物?”
褚人獲見狀,湊到近前答道:“任兄弟在雍王爺府中好吃好喝享受清福,卻不知雍王爺求賢若渴,累得我等遠赴陜南甘家堡,追隨甘大俠歸鄉(xiāng)探母,好不容易才討得這樣一個信物回來。甘大俠的意思甚是明了,讓兄臺轉(zhuǎn)投雍王爺,謀個好前程!”
這話出口,朱洪武心中暗笑,虧他將挾持甘鳳池母親一事說得如此好聽。
任中鳳知道甘鳳池事母至孝,況且有天下無人假冒的甘家絕學(xué)“金剛乾坤指”作為信物,便信了朱洪武的話,捐棄前嫌,死心塌地地投到胤禛這邊。
胤禛心愿已遂,當即委派任中鳳為“化血罩”總教習(xí),秘密訓(xùn)練關(guān)龍逢從老君島帶回來的千余名海匪,并將暗殺組織定名為“血滴子”,令褚人獲領(lǐng)一班能工巧匠,日夜趕制“化血罩”,以敷使用。
甘鳳池雖受挾迫不能再入京城,但他之前已經(jīng)赴蜀請出四川唐門總舵主唐毒進京相助八阿哥胤禩。
唐毒正當壯年,早想在官場上飛黃騰達,謀求富貴。奈何他出身于江湖上以詭秘著稱的唐門,又因唐門一族曾大舉效命于前明東、西兩廠,所以,大清朝廷不但不肯錄用,反而不顯山不露水地設(shè)法限制其發(fā)展,致使唐毒空懷一身奇絕的本領(lǐng),卻苦無進身之階,只得郁郁不得志地蟄伏于蜀中老巢,以鉆研奇毒消磨光陰。
甘鳳池的到來,使他大喜過望,覺得自己終于有了用武之地,當即答應(yīng)出川相助。甘鳳池觀察唐毒一身修為和使毒之技固然驚人,但詭秘陰毒有余而深謀遠慮不足,他在派任中鳳行刺胤禛上已吃過一虧,本想告誡唐毒入京后要謹慎從事,卻又礙于初次禮請,怕惹得不愉快,便忍住了未說,準備等返京后再相機叮囑。甘鳳池作如是想,怎料返回甘家堡時,發(fā)生了老母被挾持的大事,自己被迫授人以柄,只好蝸居陜南了。
唐毒受邀,立即安排入京事宜。他將唐門中的精干弟子分為兩撥,一撥隨自己入京,一撥留守映秀灣老巢。他雖然野心勃勃,還是留了個心眼,將防守老巢的一撥人安排得妥妥當當,諸如“桃花狼”唐天榮,“巴陵雙俠”劉震、劉撼兄弟,“蟻神”唐忠恕,韋之韜、韋之略一家三口,“銷魂帕”羅云麗,“胸羅針”馮延巳,“蛛網(wǎng)神通”巴天石,“吸血蛾”唐蛾兒,“毒蜘蛛”盧鋒等各有所長共計十二人。
安排完畢,唐毒唯恐人心不堅,特意召集眾人歃血盟誓,以自己為龍頭,依次而列共十三人,號稱“鐵血十三盟”。他公開宣布,將以“鐵血十三盟”的名義入京活動,大功告成后,共享榮華富貴。
次日,唐毒領(lǐng)著三十余名唐門弟子出川。一路無事,二十天后,唐毒到達京城,與胤禩接上頭,住進了集賢館。
此時,胤禩已接到甘鳳池的書信,明白了對方被迫授人以柄懇請退以自保的處境,正在懊惱。期間,康熙再次中風(fēng),已口不能言。胤禩與胤禟、胤 入宮探視后回府,萬分焦灼。唐毒率眾入京,持甘鳳池的親筆薦書相投,胤禩大喜。兩人一見如故,分析宮中的形勢,促膝相談至夜半,胤禩將甘鳳池的書信展開讓唐毒觀看。唐毒讀到信中諄諄告誡不得妄動之語,頗不以為然,反而暗笑甘鳳池徒有虛名,只為老母受挾一事,便損兵折將,丟盡“江南大俠”的顏面。他急于立功,決心給胤禛的招賢館一個下馬威,在胤禩面前露一回大臉。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褚人獲依照胤禛的命令,督促能工巧匠仿照任中鳳使用的“化血罩”日夜趕制,半月工夫便將千余具“化血罩”制作完畢。任中鳳看了,覺得雖不及自己的那具“化血罩”精巧,但也還算不錯。關(guān)龍逢手下的千余弟兄,都是使槍弄棒的行家,軟硬兵器皆通曉一二。眾人得到任中鳳的口傳身授,進步神速,沒多久便使得像模像樣,手中的“化血罩”揮舞起來,拋擲套拉,纏卷絞吸,如蟒蛇伸縮,只待擇人而噬。
招賢館中千余“血滴子”秘密苦練,瞞得住四周,卻不難被集賢館瞧出端倪。首先當然是館中采買糧蔬之物大增,而人員出入極少。這顯然是有所圖謀,掩人耳目。打探到這些消息,胤禩立即找唐毒商議。
唐毒一聽,胸有成竹道:“王爺請放心,唐某出手,管教它招賢館悄悄密密,一家子死絕!”
胤禩聞言,不可置信地盯著他道:“唐先生果有如此神術(shù)?”
唐毒神秘地笑了笑,道:“王爺請勿心急,耐心等待數(shù)日自有結(jié)果?!闭f罷告辭。
唐毒如此自負,依賴的就是唐門奇毒。暗中投毒是他的拿手好戲,而且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他之所以遲遲未下手,是在等待招賢館中放松警惕,方可大逞己愿。果然,招賢館中訓(xùn)練月余光景后,“血滴子”們對食物的檢驗漸趨松懈,有時只是將驗毒銀針插入食物中片刻,就抽出一看了事。唐毒瞅準這一點,連日苦思毒藥配制,盡量讓驗毒銀針延長時間顯示效果。幾經(jīng)試驗,終于大功告成。臨執(zhí)行前,他將投毒之法告知胤禩,還秘密用死囚做試驗——毒藥無色無味,混入食物中吃下后,經(jīng)三刻鐘才發(fā)作,都是七竅充血暴死,無藥可解。胤禩耳聞目睹后,臉上泛起狠毒的笑容。
那招賢館的采辦,每日早晨必到西北城墻下的偏街上采購蔬菜等物,唐毒預(yù)先安排,神不知鬼不覺地下了毒。采辦糧蔬的雜役們哪知道其中的厲害,一切都習(xí)以為常,裝上大車就從招賢館后門拉運回院內(nèi),卸貨到廚房。庖廚們不管其他,剝蔥切菜,一頓收拾后,第一批“血滴子”的飯食已具。一聲招呼,四百名“血滴子”停止練習(xí),入內(nèi)就餐。這次,他們竟連驗毒銀針都未用,就風(fēng)卷殘云般大吃起來。
時過兩刻,第一批“血滴子”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起身向外走,雜役們手忙腳亂地收拾殘席。廚房內(nèi)第二灶飯食已熟,正準備端上桌。第二批“血滴子”已坐到剛收拾干凈的桌子旁,等待上飯。就這樣遷延一刻光景,竟救了這批人的性命!
先前吃罷飯的“血滴子”中,突然有數(shù)人一頭栽倒在地,趴著不動了。身旁的人驚詫異常,急俯身翻轉(zhuǎn)對方身體看時,見其七竅充血,瞳孔散開,已經(jīng)暴斃。正要張口驚呼,不料連同自己在內(nèi),前后左右眾人紛紛撲頭栽倒,眨眼間,四百人一個不剩地倒斃于地。
第二批正待吃飯的“血滴子”乍見此情形,心中大恐。內(nèi)中有略擅使毒的一名趟子手張二,見狀急呼道:“飯中有毒!”
眾人聞言,猛然醒悟,勢如瘋虎般沖入廚房,用短匕抵住里邊正在熱汽蒸騰中忙碌的廚師雜役,同時遣人飛報館主關(guān)龍逢。
片刻,關(guān)龍逢與朱洪武、孫秀急匆匆趕至,看到屋里屋外躺倒一大片尸體,不由大驚。尤其是關(guān)龍逢,更是痛徹心髓,自己親率千余弟子入京,在招賢館中屁股還沒坐熱,就一下子十去其四,死掉四百名兄弟,這怎不令他心痛?他一張臉上悲怒與殺氣交織,陰森得駭人。進入廚房后,關(guān)龍逢兩只噴火般的眼珠子瞪著做飯的廚師雜役,像要挖出對方的心肝生吃一般。廚師雜役們嚇得低著頭瑟瑟發(fā)抖,靜待這海盜頭子宰割。
這時,總管巴哈臺趕了過來,看到這情景,急勸道:“關(guān)爺息怒!查清原因再說,千萬別中了敵人的圈套,自滅口供!”聲雖不高,話卻極有分量。
關(guān)龍逢聞言,強壓下心中的殺氣,轉(zhuǎn)頭對孫秀吩咐道:“馬上驗毒!”
孫秀算得上半個使毒行家,見識頗廣,關(guān)龍逢話音未落,他立即行動起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打開后伸手拈起兩根細長的銀針,探入鍋中。停留片刻后抽出一看,針身并無異狀。孫秀猶豫了一下,又將銀針插入鍋中停留很久,抽出時只見銀針通體烏黑,已延及手指所捏的部位。他將銀針湊近鼻端嗅了嗅,道:“唐門奇毒,無藥可解!”
話音剛落,廚房內(nèi)眾雜役有數(shù)人已撲面栽倒,與先前中毒的眾“血滴子”一般無二,都是七竅充血暴斃。
關(guān)龍逢等人正感驚異時,其他廚役也紛紛撲面栽倒。孫秀見狀,馬上意識到是吸入了有毒的蒸汽導(dǎo)致,急呼一聲“蒸汽有毒”,聲未落,人已急縱而起,撞碎窗欞退出屋外。
眾人聞聲,皆破門踹窗,屏住呼吸,連滾帶爬地撤出,跑到屋外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只這一瞬間,眾廚役猝死,救了大伙兒的性命。
千名“血滴子”秘密受訓(xùn),尚未出師便遭重創(chuàng)。胤禛聞知,不禁心驚肉跳,連吃飯都要別人嘗過后方敢入口。
招賢館中,關(guān)龍逢忍悲含憤,命令就地挖了一個大坑,將與他生死與共多年的四百名弟兄的尸體悄悄地掩埋—— 一場看不見刀光劍影的殺戮就此落下帷幕。
唐毒處心積慮投毒之后,不知是否得手。他派得力手下用心觀察了幾天后,終于發(fā)現(xiàn)招賢館中外出的采購人員換了新人,而且購買的糧蔬之物明顯減少。這些變化說明,暗中投毒已經(jīng)奏效。
探清情況,唐毒高興萬分,甚至還想進一步知道究竟毒死了對方多少人。然而,招賢館中吃了一個大大的暗虧后,仍然靜如山岳,不露一絲慌亂,這倒令陰狠的唐毒有點兒摸不清虛實了。
旗開得勝,不管戰(zhàn)況如何,唐毒立即報告胤禩。胤禩聞報,感覺總算出了一口惡氣,二人置酒相慶,歡喜無限。
胤禛吃了如此大的暗虧,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他密遣眼線多方打探,又飛鴿傳書四川督府,終于探知唐門令主唐毒已離川赴京。胤禛隱忍不發(fā),召“鬼狐”褚人獲商量對策。這一回,連褚人獲都頗感棘手。一來,唐毒不同于甘鳳池的光明磊落,專以詭秘見長,行蹤神出鬼沒;二來,唐毒之智計不弱于他,又是使毒的老祖宗,誰敢近身?孫秀雖會使毒,但與唐毒相比,完全是小巫見大巫。
二人計議良久,百思無策。胤禛無奈,只得告誡關(guān)龍逢等人加倍小心,深自斂抑。
“血滴子”中毒死去將近一半,有了前車之鑒,招賢館中各類活動大加收斂,人人自危。
這一番較量后,胤禩盡占上風(fēng),趁著父皇中風(fēng)失語不能臨朝視事的時機,同那些皇親國戚、元老重臣、朝野名流頻繁往來,大力營造自己當繼位天下仁主的政治氛圍。
胤禛看在眼里,氣在心上,伺機反擊。然而,他派出去游說的門客,常常莫名其妙地被毒死在半路上,卻連兇手的影子都看不到。甚至,連派往九門提督隆科多那里聯(lián)系的人都未能幸免,他們剛離府門盞茶的工夫,就中毒身亡了。
胤禛恨怒難捱,忍氣吞聲好久,終于想出了一條毒計——驅(qū)虎歸山!他打算將唐毒這把火吸引到宮中,驚動尚在病中的父皇,然后迫使胤禩驅(qū)走唐毒。此計雖不能斬草除根,卻可求一時之安。
也是天遂人愿,就在這時,深宮大內(nèi)發(fā)生的一件令胤禛因禍得福的事,令局勢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
康熙的御前帶刀侍衛(wèi)營,向來是眾阿哥爭相拉攏安插親信的地方。胤禛也不例外,依靠母舅隆科多的關(guān)系,他也安插進去了兩名侍衛(wèi),而且在御書房外輪流值班,是真正的親近龍顏之地。胤禩獲知,眼紅得要命,必欲除之而后快。唐毒到來后,正好可以隱秘下手,除掉二人。
胤禩與胤禟、胤 三人陸續(xù)入宮探視父皇,借機摸清了兩名帶刀侍衛(wèi)的活動規(guī)律,然后讓唐毒一舉將二人毒殺。
這兩名侍衛(wèi)伺候康熙已久,康熙對二人頗有好感,到當值時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心中生疑,讓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一查,發(fā)現(xiàn)二人竟莫名其妙地暴斃營中??滴踔酗L(fēng)后口雖暫時不能言,但心中雪亮,立遣大內(nèi)總教習(xí)“鐵手”龍三查清原委?!拌F手”龍三博通百學(xué),是大隱于朝的高士,唐門奇毒雖然詭秘,也瞞不過他的一雙法眼,查清后當下?lián)嵒刈唷?滴蹩催^奏折,驚怒無比,敕旨嚴查。
龍三領(lǐng)圣命,心知唐毒膽敢向?qū)m中帶刀侍衛(wèi)下毒,必有幕后主使,且十有八九與眾阿哥爭位有關(guān)。眾阿哥明爭暗斗奪嫡,他倒無心于幫誰向誰,只要盡己職責(zé),擒拿住元兇唐毒,完成圣命即可。所以,龍三在接到圣命后,便換上便裝,悄無聲息地潛入市井瓦肆間用心探查。他是江湖巨擘,真正的隱世神龍,要察探唐毒的下落自然不難,只五日光景,便偵知所謂的“鐵血十三盟”端倪。
胤禩從宮中聽到風(fēng)聲,知道父皇派大內(nèi)總教習(xí)“鐵手”龍三出馬,預(yù)感不妙,恐惹火燒身,急令唐毒火速離京,遠歸蜀中老巢避禍。
龍三未曾出手,唐毒已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逃歸蜀中。胤禩打發(fā)走唐毒,自然心安。胤禛發(fā)現(xiàn)胤禩、胤禟、胤 等驚慌數(shù)日后又變得安定,推斷唐毒已離京遠避。他深知,唐毒不除,后必為患,所以決定趁機落井下石。他飛鴿傳書,密令自己的心腹、川督趙爾豐假借前明余孽作亂案大做文章,剿滅蜀中唐門一族。
趙爾豐得訊,大出偵騎,四處捕殺這個盤踞蜀中數(shù)百年的詭秘門派。唐門一族猝不及防,人員死傷數(shù)十,許多暗設(shè)的窩點也被搗毀。唐毒返蜀,立即整頓隊伍,嚴密組織,同趙爾豐相抗。唐門中人出則如蜂蝗四飛,其勢駭人,隱則如水入大洋,無跡可尋。趙爾豐的偵騎不斷受挫,不是中毒暴死,就是殘肢損目,十幾天后,衙門中的差役元氣大傷。余下的偵騎一提及唐門,人人談虎色變,再也不敢打探了。
趙爾豐震怒,下令限期破案。因他是朝廷封疆大吏,唐毒不敢毒殺,怕引來滅族之禍,但為儆誡對方勿威逼太甚,他于月圓之夜,派人用飛刀削掉了趙爾豐的右耳。
唐門詭秘,敵暗我明。趙爾豐無奈,飛鴿傳書,報知胤禛。
胤禛接信,恨怒難遏。唐毒雖去,但接連幾次的重大行動,都被唐門中人投毒破壞,雖明知是胤禩指使,卻又抓不住對方的任何把柄。自己招賢館中剩下的幾百名“血滴子”,一提到蜀中唐門,一個個也是噤若寒蟬,不敢輕易出動,唯恐不明不白地中毒身亡。
首惡不誅,其兇難除??磥恚挥薪璧稓⑷?,徹底消滅唐毒一法了。
胤禛思前想后,決定親赴川中,借大內(nèi)總教習(xí)“鐵手”龍三之手,剪除蜀中唐門這股可怕的力量。
為營造聲勢,讓自己師出有名,胤禛指使趙爾豐上一道加急奏折,稱前明余孽唐門勾連巨寇,猖獗蜀中,荼毒生民,暗中謀逆,請求大內(nèi)高手入川助剿。隨后,他借探視父皇病情之機慷慨請纓,斷玉明志,要親自去川中剿逆??滴踔酗L(fēng)后雖口不能言,但對胤禛此舉頗為贊賞,龍顏大悅之余,敕旨大內(nèi)總教習(xí)“鐵手”龍三、“獅王”石雄發(fā)二人領(lǐng)八名帶刀侍衛(wèi)隨同秘密入川。
圣旨一下,一行人即刻啟程,扮作一伙絲綢客商向成都方向進發(fā)。胤禛又暗調(diào)朱洪武、關(guān)煮銅等人相隨策應(yīng)。兩隊人馬一前一后,曉行夜宿,趕赴成都。
胤禛等人先到一步,住入趙爾豐的川督府。兩天后,朱洪武一行人也到達成都,就在距川督府不遠處的一家小客棧內(nèi)住下。朱洪武先派一名手下悄悄到胤禛處接受指示,又留關(guān)煮銅等六人在客棧中策應(yīng),自己帶上兩名精干隨從,出去看成都府的街市。
落日的余暉斜斜地投射在街道上,雖是初春季節(jié),但蜀中的氣溫已如京城仲夏時節(jié)。街道上游人如織,聲如群雀。
朱洪武鞍馬勞頓十數(shù)日,好不容易得點兒閑空,思忖著應(yīng)該輕松一下,見識見識這“天府之國”的別樣繁華。
“望江樓”在成都府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食名樓,地處通衢大道的十字街口,碧瓦朱墻,飛檐高挑。一面酒旗斜掛,上書四個大字:太白遺風(fēng),字體遒勁有力,顯然出自名家之手。朱洪武看罷,暗贊一聲“好”,不愧是天府之國的美食名樓,這氣勢,這豪奢,絲毫不亞于京城的一流酒館。他沉吟一番,將藍綢大衫一撩,領(lǐng)著兩名隨從拾級而上。
堂倌眼尖嘴快,一迭聲長呼:“客官三位!雅座侍候——”發(fā)聲清亮,尾音悠長動聽。
一名店小二聞聲急迎過來,把三人引至靠窗的桌旁落座。桌上已沏好了一壺上好的香茗,朱洪武口干舌燥,立即提壺自斟一盅,啜飲一口,只覺清香沁入心脾,余味雋永,不由得連贊兩聲:“好茶!好茶!”話落,他掏出一錠銀兩放到桌上,吩咐道,“揀拿手名菜八道,上好的陳年花雕三斤,一并上桌!”
賣飯的不怕肚大,店小二看見白花花的銀兩,高興地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自去準備。
一會兒工夫,一張朱漆托盤盛著四樣菜肴被端上桌子,香氣四溢,令人饞涎欲滴。
三人邊吃邊喝,杯箸交錯,不覺已吃到半醉。正興濃時,朱洪武停下杯盞道:“雍王爺這次遣我等暗中相隨,實為尋覓唐門老巢所在,以便一網(wǎng)打盡。唐門盤踞蜀中數(shù)百年,家族勢力極其龐大,人人擅使毒。雖然近年來聲勢頹落,但實力仍不容小覷。唐門向來詭秘,敵暗我明,我等每一步行動都生死難料。尤其是唐門令主‘萬園蛇王’唐毒,更是奇詭莫測,世人只聞其名,未睹其人。京城招賢館中四百名弟兄一下子中毒暴死,就是唐毒所為!所以,今日小飲后,我等一定要戒酒,千萬莫因疏忽而枉送了性命!”
兩名隨從聽了,驚出一身冷汗,頓時心生警惕,放下酒杯,聳容以待。朱洪武不再說話,也默默地放下酒杯。三人一時無言,靜靜地憑欄鳥瞰街景。這時已到彎月初升之時,大街上車水馬龍,人如密蟻,鶯鶯燕燕與公子王孫們縱情調(diào)笑,招搖過市。望江樓上,幾個花枝招展的粉頭,也被飲酒的巨商大賈們招入席中陪酒。
朱洪武不好女色,起身欲歸,將離座時向?qū)肿畲蟮那鄻恰八即簣@”一瞥——只因這不經(jīng)意間的一瞥,險些要了他的命,只見“思春園”西北角院落里,一個灰色的人影驚鴻般一閃而逝,恰巧被他銳利的目光看到。
朱洪武不動聲色地使了個暗號,兩名手下會意,立即轉(zhuǎn)頭望向那里。朱洪武目力驚人,居高臨下,雖相隔數(shù)十丈遠,仍借著淡淡的月光,把庭院中的布置和進退路線看得清清楚楚。
兩名手下看罷,裝作有事要辦,結(jié)了賬先走,緩步下樓。
朱洪武獨自憑欄,一雙利眼緊盯住那處院落。須臾,兩條黑影閃電般穿房越脊,潛到院落側(cè)墻陰影中隱伏不見。
朱洪武正要起身,兩個濃妝艷抹的粉頭不待相召,直接湊了過來。她們大概是看到桌上席面豪奢,以為是個油水豐厚的主兒,便主動靠近,前來投懷送抱。
其中一個搔首弄姿,秋波撩人,嗲聲嗲氣道:“喲,這位爺,一個人喝酒,不嫌悶得慌嗎?讓小女子來陪陪你!”嘴里說著,身子已挨挨擦擦地坐到近前,翠袖輕甩,伸出蓮藕似的白嫩粉臂,就要拉朱洪武。
兩名粉頭濃烈的脂粉氣息直撲鼻腔,熏得朱洪武直想作嘔,他心頭火起,回過頭,兩道目光恰似兩把刀子,刺得兩名粉頭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再不敢賣弄風(fēng)騷,低著頭悻悻地退下了。
朱洪武回首繼續(xù)觀察片刻,確信沒有新的情況發(fā)生,這才放心起身。他左手微動,一粒小石子飛出,打熄窗外那只正在夜風(fēng)中搖曳的紅燈籠。兩名潛伏的手下遠遠望見,知道他要下樓前來,立即順著墻根蛇行貍翻,移動到燈火闌珊的暗影里。
朱洪武出了望江樓,繞開思春園正門,飛身過檐,身如一抹輕煙般劃空而逝,眨眼的工夫便同兩位手下會合到一處。
三人貼墻而伏,屏息靜聽。
微風(fēng)中,院內(nèi)梧桐葉沙沙,屋中聲息俱渺。
朱洪武靜聽片刻,低喝一聲:“上!”聲落人起,身形躥高后,如大鳥展翼般滑翔,直落院中。
兩名手下聞聲,一左一右相隨躍起,三人成“品”字形飄落院中。
院內(nèi)樹影婆娑,銀輝灑地。正房屋門緊閉,雕花窗欞上映出淡淡的幽光,屋中人似乎渾然不覺。
朱洪武心念微動,正欲趨前,突見窗欞上映出一朵碩大的桃花,燈影晃動中,那桃花又幻化成一顆巨大的狼頭,猙獰恐怖。緊接著,狼嘴一張,屋中的燈光倏然滅了。
朱洪武暗呼一聲:“桃花狼!”
左側(cè)手下“流星刀”單思成早扣了五把飛刀在手,趁燈光閃爍將滅未滅之際,飛刀脫手激射,不差毫厘地圈向那顆碩大的狼頭。
鏗響聲中,兩柄飛刀打在窗欞上彈開,火星迸出。另三柄從空格處透窗而入,直射屋中。三人聞聲暗驚,想不到這窗欞如此堅固,竟是銅鐵之物制成。
朱洪武當機立斷,單腳一挑,踢起臺階上的長條青石,風(fēng)雷般猛砸過去?!傲餍堑丁眴嗡汲呻p手交錯齊揚,飛刀如梭,封織成網(wǎng)?!暗靥说丁币朴锰俣茏o身,舞出一片耀目的刀花,貼地滾動撞門。
“咔嚓”一聲巨響,門破窗毀,三人前后緊隨突入屋中。背靠背細看時,只見屋內(nèi)正中,一張巨大厚重的八仙桌上,一盞油燈熄滅時的殘留火星正在慢慢地暗淡下去,屋中的人卻不見了。
突聞屋外上空傳來兩聲輕微的冷笑,“地趟刀”尹云聽聲辨位,將藤盾一豎,就要沖出。朱洪武心細如發(fā),一把拉住尹云,他看到,門口和窗外如水的月華中,一層細如牛毛的絲狀物已經(jīng)張掛起來,封住了出口,那顏色藍汪汪的,顯然沾帶著劇毒。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三人靜靜地望了望窗外,回頭細細打量屋中。
屋中陳設(shè)極其簡單,一桌、一椅、一燈之外,別無他物。墻壁之上,四個大字黑白分明,觸目驚心:請君入甕。
單思成大怒,一式“氣貫長虹”,兩柄飛刀從窗欞破洞處電閃射出。只聽“噗”的雙聲齊響,飛刀深深地沒入前墻處厚厚的紅漆大門中。院中卻寂靜如死,不見任何響動。
忽然,一點兒幽藍的螢光從窗外飛入,隱隱然有蜂鳴之聲,如穿花繞樹,撲人臉面。尹、單二人不虞有異,揮袖欲甩,那點兒藍色螢光卻飛快地繞出一個弧形,從二人的后頸上一觸而過,又向朱洪武逼近。
尹、單二人只覺后頸一麻,頓時劇痛如針刺腦,慘號聲剛發(fā)出,身軀便應(yīng)聲歪倒。
朱洪武雙目炯炯,神光四射,暴喝聲中,倭刀閃電般揚起,刀光追逐著藍色的螢光一閃,再閃……圍繞身畔飛躥進攻的毒蜂終于從空中掉落,螢光頓熄。再看兩名隨從,已是氣息寂然,月光下面部的皮膚青黑鼓脹,恐怖瘆人。二人從慘叫到送命,前后不過一瞬間,朱洪武看得駭然生懼,暗忖如何脫身。
忽然間,怪聲刺耳呼嘯,窗外兩條長索帶著響鈴如靈蛇般鉆入,一左一右,向著朱洪武的太陽穴射來,索端處尖刺泛藍,顯然淬有劇毒。
朱洪武當即矮身挫腰避開,正待揮刀反擊,索端卻突然憑空揚起上飛,悶響一聲,深深地釘入屋梁之中。朱洪武正驚異時,屋外的殺手似乎能透視堅墻,熟睹屋內(nèi)一般,知他矮身伏地,一片鋒利的輪鋸旋成一團白光,貼地直沖進門。朱洪武暗叫一聲:“我命休矣!”不及回刀抵御,倉促中本能地提起腳下的尸體擋在胸前,鋒利的輪鋸驟然間切割入體,尖銳的鋸齒猛烈地撕拉著尸體的皮肉骨骼,朱洪武只覺手中一輕,隨即感到胸部被硬硬地劃了幾下,便停住不動了。他低頭看時,尸體已被鋸為兩截,自己正手抓著單思成的兩個肩膀,尸體的下半截滑落到地面。原來,是尸體后背皮囊中密插的一排飛刀阻擋住了輪齒的劃割,力量才被削弱停下。
朱洪武看罷,吐一口長氣,暗自慶幸自己又撿回了一條命。他運足目力上觀,赫然發(fā)現(xiàn)兩條長索的端頭牢牢地嵌入屋頂大梁。朱洪武不明究竟:憑空伸入兩根長索,橫懸于半空有何用處?回頭看到墻壁上黑白分明的“請君入甕”四個大字,他心知這又是對方新奇詭譎的殺人手段,不由得雙手攥緊了倭刀。
周圍寂靜如死,夜風(fēng)微拂,院中綠樹枝條的搖曳聲沙沙入耳。
過了許久,朱洪武不禁疑惑起來。他凝眸望向窗外,見夜空中星光萬點,月色昏黃迷蒙,庭中樹影婆娑,風(fēng)靜塵稀,鼠行蟲緣之聲窸窣可聞。方才的驚心動魄化為一片死寂,空氣中的血腥味兒似乎更濃了。
那兩條長索悠悠蕩蕩地懸吊出窗,向檐上彎去,難明其所止??粗p微擺動,朱洪武更增狐疑。他心念一動,左手三指勾曲,摳下帽上的冠玉,曲指疾彈,冠玉掛風(fēng)出聲,激射院中正對門口的稠密花叢。
冠玉彈刃般穿叢而過,打到朱紅的院墻上,脆響一聲,迸裂成碎屑,花叢中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朱洪武沒有聽到料想中的受傷慘叫聲,更不敢妄動,屏息苦待。
忽然間,其中一條長索極細微地抖動了一下,并伴隨著隱約莫辨的摩擦聲。朱洪武心細如發(fā),目力、聽力精湛,這點兒細微的變化最終未瞞過他的耳目。與此同時,就在冠玉橫貫而過的花叢中,黃豆大的一點兒香火亮起,螢光般微弱,明滅不定,緩緩前移,奇詭莫測。
朱洪武滿腹狐疑,全神貫注地盯著漸移漸近的香火,凝神戒備。倏忽間,在前移的香火下,一顆骷髏,磷光熠熠閃現(xiàn),兩束強光突然從兩個黑洞洞的眼眶內(nèi)直射而出,光芒耀眼,亂人雙眸。
朱洪武猛然醒悟,殺手意在借此擾亂自己的注意力,然后進襲。剎那間,先前長索上極細微的摩擦聲驟然加大,化作利刃破空的呼嘯強音。千鈞一發(fā)之際,朱洪武身軀突然蜷縮,倒翻,鉆入那張厚重的八仙桌下,耳聽得嘯音嗚嗚,迅雷般迫近,寒光一閃而過,長索隨之縮回窗外去了。
一片綢布從半空中緩緩飄落,朱洪武看時猛吃一驚,竟是自己藍綢大衫的后襟被齊齊削斷。見此,朱洪武怒吼一聲:“‘桃花狼’,你好毒!”人隨聲起,背負厚重的八仙桌猛烈上沖,倭刀斜揮,畫出優(yōu)美的弧形,削向長索。與此同時,另一條長索上的重物滑動聲隆隆而至,一枚沉重的狼牙錘沿索繩撞入屋中,重重地砸在桌面下端,鋒利的狼牙鐵刺,洞穿厚厚的桌面,露出寸許,泛射著藍光。
朱洪武出手狠辣,志在必得,刀過索斷,狼牙錘失去控制,才偏離標靶。他驚得冷汗涔涔而出,低頭凝視著穿透桌面尖利淬毒的鐵牙,一時間,連背負的沉重大桌都忘記卸下。
忽聞窗外半空中有人冷哼一聲,那條斷索一抽縮回。隨后,一朵碩大的桃花被輕拋入屋,落地后輕輕一顫,寂然不動。月光映照下,花瓣上露珠晶瑩,正開苞怒放,芬芳入鼻。
朱洪武終于松了口氣,他知道,這一回,“桃花狼”果真走了—— 一殺三擊,蜀中“桃花狼”盡管狠毒,卻恪守殺手的信條。他再也不敢停留,收刀入鞘,腳尖一點,從絲網(wǎng)破洞掠出窗外,如飛離去,連同伴的尸體也拋棄了。
少頃,一名灰衣人閃入屋內(nèi),動作麻利地收拾起輪鋸和狼牙錘,又矮身一縱,攀住屋頂?shù)拇罅海纬銮度肫渲械募饫鞫?,隨后悄無聲息地退出屋外,融入如水的月華中,消失不見了。
四川總督趙爾豐的書房,雕花窗欞玲瓏剔透,金獸焚香提神醒腦,怪不得趙爾豐為之取名“忘返齋”。看來他真是頗費了一番心思,暗寓了“樂而忘返”之意。誰知胤禛身處其中,卻怎么也樂不起來。他手執(zhí)一支金線狼毫,眉鋒緊蹙,鷹目陰暗,在靜靜地思索。
幾天來,趙爾豐誠恐誠惶的周到伺候,并未使他心情愉快——朱洪武昨晚的奇詭遭遇,更使他興味索然,徒增煩憂。服侍他的幾個嬌小豐腴、粉嫩迷人的蜀女都膽戰(zhàn)心驚地退了出去。
“鐵血十三盟”,這個唐毒暗中控制的秘密組織,不斷地給他造成破壞,許多重大行動都被中途扼殺,派出的人員不是失蹤,就是莫名其妙地慘死。從招賢館中四百名“血滴子”中毒身亡,到自己費盡心機安插的兩名御前帶刀侍衛(wèi)被毒殺,一連串的重大打擊,使胤禛恨透了胤禩手下這名得力幫兇,必欲除之而后快。
這次喬裝入川,本想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之效,不料一踏入趙爾豐府邸,就行蹤全露,陷入被動。原來的所有線索斷絕,難覓蛛絲馬跡。朱洪武一行剛發(fā)現(xiàn)敵蹤,追捕不成,反被對方殺掉兩人。他自己勉強撿了一條命回來,連殺手的人影都未見到,更別說什么收獲。
“出師不利!”胤禛恨恨地啐了一口唾沫,瞑目苦思。他五指緊攥著那支金線狼毫的玉石筆桿,只聽“嘎叭”一聲脆響,玉石筆桿被他捏斷,下半截掉落在案上。
這聲脆響把他從沉思中驚醒,他凝視著斷落的殘筆,心中一動,倏然反思:自己與朱洪武一行兵分兩路,都是秘密入川,朱洪武等人比自己晚到兩日,未入府衙就發(fā)現(xiàn)敵蹤,而自己這一隊人馬悄無聲息地進入趙爾豐的府邸,精騎悍將卻如無頭之蠅,莫非……
想到這里,他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不敢再想下去。
是趙爾豐從中搞鬼,演苦肉計?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種驚動父皇,特遣大內(nèi)總教習(xí)“鐵手”龍三破案的事,他趙爾豐怎敢引火燒身,自取滅族之禍?即便借他一萬個腦袋,也不夠砍。難道是趙府中另有蹊蹺?那又會是誰在充當內(nèi)奸呢?
胤禛思索再三,決定把自己的懷疑告訴“鐵手”龍三。想到這里,他推門而出,心事重重地向龍三的居所走去。
大內(nèi)總教習(xí)“鐵手”龍三的居所,也在趙爾豐府邸后花園。川督府的后花園,在寸土寸金的成都府,占地達數(shù)十畝之廣,封疆大吏作為一方土皇帝的威勢,由此可見一斑。同京城的皇家園林相比,它雖不及對方的奢華尊貴,但也別有一番景致。亭臺樓榭,秀麗婉約。曲港跳魚,圓荷瀉露?;臼[蔥郁郁,清爽宜人。小徑彎彎折折,寂靜通幽。
胤禛居住的“忘返齋”與“鐵手”龍三的居所被一池碧水隔開。荷池之南綠蔭中隱隱現(xiàn)出一角白屋,那便是龍三的居所。一座玲瓏剔透的九曲石橋,蜿蜒過池,通向那里。
胤禛的腳步輕輕地落在潔凈的細沙上,緩緩前行。陽光斜斜地投射下來,水面泛起細浪,波光粼粼。胤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他忽然覺得,似乎總有一雙眼睛,在看不透的綠蔭中,在周圍的每一個角落,滿懷惡意地盯著自己。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不安,眼前這秀美的景色中,隱藏著某種危險、危機,正逐漸迫近身邊,但自己又不能預(yù)見到它來自何方。
他緊張地思考,該不該踏上石橋,置身四面環(huán)水,只有出口和入口的不利處境中?
橋頭幾株高大的晚節(jié)桃樹,正值芬芳怒放的花期,香氣馥郁,熏人欲醉。樹下玉瓣凋零,落英繽紛。胤禛見此,停住腳步細細觀賞。
醉人的花香更加濃烈地掩襲過來,令人昏然欲睡,禁不住要酣眠其中。胤禛暢意地吮吸著,只覺一股極異樣的難以言狀的舒適愜意感在體內(nèi)彌散開來,筋骨百骸頓時酥軟酸麻,飄然欲仙,他的身子開始飄浮,醉酒般踉踉蹌蹌。如夢似幻中,他看到了乾清宮內(nèi)父皇高高踞坐的蟠龍寶座,看到了金戈鐵馬,看到了茫茫草原……倏忽間,又化作了江南的靈山秀水……
潛意識中,似乎有一個聲音要他站起來,印堂上一絲沁入五臟六腑的清涼,頑強地把他的意識從滑向迷幻深淵的泥淖中死死拉住,不讓他歪斜地倒下。蒙眬中,他聽到了似乎是飛鳥撲翅的聲音,還有人發(fā)出低低的驚“咦”聲。隨后,困倦迷醉感逐漸消失,印堂上方的清涼不斷透入,靈臺處通徹清明。
胤禛意識復(fù)歸,睜眼觀望四周,大吃一驚。只見八九步遠處,龍三側(cè)對著他,虎步雄踞,面色凝肅,鳳目中神光凜凜;雙手陰陽相對,巨扇般張開似要籠罩什么。就在他面前,數(shù)十朵粉白色的“桃花”當空瘋狂飛舞沖突,席卷三尺方圓,卻又像被什么無形之物罩住,被壓迫得不斷聚縮,逐漸團攏成球狀。
龍三兩只巨手不斷地憑空搓攏捏合,那球形越發(fā)縮得小了。他右手一撤,左手單臂回牽,狂舞的一團“桃花”如被繩拉索拽,拖到身前。
胤禛定睛細看時,那團瘋狂的物事哪里是什么桃花,分明是一只只酷似桃花的巨大白蛾,粉翅狂扇,洶涌之狀,宛如炸窩的馬蜂!
龍三探手入懷,拉出一只革囊,食、中二指捏住囊底一抖,真氣鼓蕩,囊口如巨蟒的腦袋突然張開,他左手五指回勾,憑空虛攝,抓起球體,要裝入囊中。
就在這遞送之間的節(jié)骨眼上,機簧聲微響,一蓬黃汪汪淬了毒的牛毛針從近在咫尺的桃樹干上激射而出,猝然及身。
胤禛失聲驚呼,怔立不動。
龍三舌綻春雷,怒罵一聲:“鼠輩!”體內(nèi)洶涌澎湃的真氣爆發(fā)出氣浪,將那蓬觸及衣衫的牛毛毒針反射了回去。幾株桃樹如遭雷擊,枝碎杈斷,四散飄零。一具人體皮骨被震飛出來。
胤禛看得目瞪口呆,張開的嘴巴好半天沒有合攏,直到龍三若無其事地把那團巨蛾裝入囊中,他方才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
龍三輕咳一聲,走到尸體近前,手中的革囊還在簌簌抖動。他俯下身去,拾起半截斷枝,撥動血肉模糊的尸體。那是個女人,枯瘦、蒼老甚至有些干癟的腦袋耷拉著歪在一邊。她的頸骨已被震碎,只有那雙無望的死魚眼還大睜著,嘴巴張開,似乎要在極度的驚駭和痛苦中發(fā)出慘呼。那身“衣服”,分明是用桃樹皮粘合拼湊的,上面枝干節(jié)疤應(yīng)有盡有,真假難辨。
龍三翻揀了一會兒,從尸身上挑出一只尺許寬的錦袋,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他蹲下身去細細端詳,良久不發(fā)一言。
胤禛湊到近前,低頭觀看時,微鼓的錦袋忽然縮了一下,里面好像有什么活物受到了刺激。
龍三見狀,詫異地看了看胤禛,忽然注意到他帽子上鑲嵌的墨藍色冠玉,頓時目射異采。他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問道:“四阿哥帽子上的這塊冠玉,可有什么來歷嗎?”
胤禛并沒有因為龍三對自己的稱呼而感到不快,連父皇都對這位人間神龍敬重有加,何況自己?聞言,他恭敬地答道:“此玉乃父皇賜予母后的寶物,請先生過目。”說著,摘下帽子雙手遞過,舉止言辭極其恭敬。
龍三心存好感,伸手接過,細細審視那塊玉石,只覺自己猶如面對一泓深不可測的碧淵,藍澄澄望不見底,撫摸其上,寒意侵股入骨,警神生涼。看罷,他輕嘆一聲:“至寶終歸帝王家!”隨即將冠帽還給胤禛,口中道,“此玉辟邪,清涼益腦,??藷崾⒄味镜劝Y。四阿哥方才身處熱瘴毒霧中,而神志不迷,全賴此玉脫禍。倘若歪倒于地,后果不堪設(shè)想。你看樹下——”說著,他用手指了指胤禛先前站立之處。
胤禛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見方才花瓣零落的地面早已蕩然無存,細沙被疾風(fēng)削去薄薄的一層,無數(shù)尖利的淬毒三腳針露出,星星點點,燦然生光。看罷,他暗暗心寒。
其實,龍三還沒有更通透地把冠玉的來歷與功用告訴胤禛。這塊墨藍玉石,正是參練上乘武學(xué)者夢寐以求的至寶——藍田冷玉。它最大的功用,是能遏制修煉者走火入魔。龍三一身修為雖已趨化境,然而武學(xué)浩渺,博大精深,研習(xí)其中任何一門,理解略有偏差,則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甚至或癡或瘋,非殘即死。若有藍田冷玉鎮(zhèn)守頭頂督脈百會穴,調(diào)和陰陽,則靈臺清澈空明,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及至萬法皆空,進入諸相非相之至高境界。
龍三心中嗟嘆不已,面上卻沒有流露出來。他指了指五色斑斕的錦袋,淡淡道:“袋中裝著經(jīng)過特殊培育的‘蛾王’,掌握住它,就能控制整個蛾群。攻守隨意,進退由人。它的主人就是‘鐵血十三盟’中六號人物唐蛾兒。她專以人血飼養(yǎng)毒蛾,毒蛾形似桃花,生性嗜血,所以叫‘吸血桃花蛾’?!?/p>
胤禛默默地聽著,對唐門之詭秘更感恐懼,現(xiàn)在,唐蛾兒已死,下一步又該從何入手?
龍三也沉默著,兩人緩步踱過九曲石橋,走向龍三居住的“品茗屋”。
“獅王”石雄發(fā)沏了兩盞清茶,放到二人面前。
龍三拱手相請道:“此茶乃圣上御賜的‘碧螺春’,今與四阿哥共品之?!闭f罷,端起蓋碗細啜淺飲。
胤禛掀開蓋碗,只見茶色純青碧綠,米粒大的茶芽舒張伸展,鼻端清香吸入,怡人心神。他心中暗思,龍三與父皇之間竟然莫逆如斯,連價值連城的茶中極品都可以共享。他輕啜一口,咂舌細品,覺得那股清香幾乎滲透了八萬四千毛孔,全身無一處不舒服,無一處不通泰。
看到胤禛品茶時的愜意模樣,“獅王”石雄發(fā)道:“雍王爺真是福大命貴,家主當時正憑欄溫書,察覺園中有異,急登萍過湖,方免此禍!”
胤禛聞言,再次拜謝救命之恩,思及龍三方才借觀自己冠上寶石似有喜愛之意,當即取下冠帽,雙手捧向龍三道:“龍先生救命之恩,胤禛永生難忘!謹以此玉相贈,報答實不及萬一!”
龍三心中喜愛,口中卻婉拒道:“此玉乃皇上所賜寶物,老夫怎敢接受?”
胤禛堅持道:“先生救命大恩,父皇聞知,感激尚且不及,又何惜此玉?望先生勿辭收下。”
龍三聞言不再推拒,接過冠帽道:“既如此,老夫回贈一物,亦請四阿哥勿拒!”話落,從懷中掏出一只鹿皮小包,解開后遞與胤禛。
胤禛打開看時,吃了一驚,袋中竟是鴿蛋大小的兩顆圓滾滾的龍珠,看上去殷紅如血,盈盈欲滴,摸上去猶如情人的肌膚,予人以異樣的感受。
龍三看胤禛面帶驚訝,解釋道:“龍珠養(yǎng)心怡神,常佩胸前,可收延年益壽之效。”
胤禛知道龍珠是養(yǎng)生奇寶,鄭重地點頭,仔細包好,掖入懷中。
這時,川督趙爾豐聞知后園生變,捂著傷口未愈的右耳,急急地趕來探看,待見到胤禛平安無事,方才定下心來,掏出絲帕揩拭腦門上的汗珠。
趙爾豐垂著頭,顫聲道:“卑職罪該萬死,園中生此巨變,足見唐門眾賊猖獗。卑職無能,乞雍王爺降罪責(zé)罰!”
胤禛看著他右耳處的傷疤,無心怪他,淡淡道:“你先退下,官衙內(nèi)各處,要多加巡查,小心為上!”
趙爾豐唯唯稱是,躬著背退了出去。
胤禛轉(zhuǎn)頭看向龍三,見對方手捧茶盅,正凝神思索。
少頃,龍三道:“我等一行喬裝進入官衙,極其隱秘,但仍被唐門殺手察覺,又能從容施毒計加害,由此可見,對方完全洞悉了我們的行蹤。老夫推斷,衙府中一定有內(nèi)奸,而且,這內(nèi)奸的身份一定比較特殊!”
胤禛聽得心頭一震,接口道:“不瞞龍先生,我亦如此猜測。昨晚朱、尹、單三人在‘思春樓’發(fā)現(xiàn)敵蹤,結(jié)果追蹤不成,尹、單二人反被殺,朱洪武逃歸。以方才之事佐證,可以推測府中必有內(nèi)奸?!?/p>
龍三用心聽著,不發(fā)一言,清癯的臉上濃眉緊蹙。
會不會有內(nèi)奸?如果有,怎么去清查?內(nèi)奸是一個,還是一伙?一連串的問題如煙似霧困擾著二人。
許久,龍三眉頭舒展開來,慢悠悠道:“依老夫愚見,不如用引蛇出洞之計,挖出內(nèi)奸!”
胤禛急道:“愿聞其詳!”
龍三道:“唐門內(nèi)奸混入府中,必為窺視探聽而來,凡我等舉動,必關(guān)其心。四阿哥可多次召趙爾豐議事,老夫暗中觀看其左右跟隨之人,則內(nèi)奸唾手可得。”
胤禛點頭同意,隨即辭歸。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次日辰時剛過,胤禛按照龍三的吩咐,立即召趙爾豐到“忘返齋”議事。龍三等人則散伏周圍,悄悄觀察。督府中雜役甚多,卻不見有什么異常。如此遷延半月光景,胤禛隔三岔五不分夜晝,或派人相召,或信步隨訪,與趙爾豐見面,而每次見面,所談泛泛,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京城盛事或川中見聞。趙爾豐不明就里,日日誠惶誠恐地不敢離府中半步,一應(yīng)公私事務(wù)不論緩急,都交與手下師爺和府中的總管辦理。
這日午后,龍三遣人邀請胤禛品茗小坐。
胤禛應(yīng)邀而至,進屋門看到龍三眉宇間喜氣盈盈,便問:“先生相召,莫非有所收獲?”
龍三答道:“四阿哥所言不錯,老夫正為此相請?!?/p>
“獅王”石雄發(fā)正沏茶上來,聞言接道:“家主連日偵伺,總算不虛此勞,察得一人最為可疑。”
“此人是誰?”胤禛急問。
“府中一名花匠?!饼埲p輕答道。
胤禛聞言,頓時怔住,這與他所料竟完全無關(guān)。胤禛在半月之間,也在處心極慮地觀察趙爾豐身旁的隨從,幾經(jīng)琢磨后,圈定了兩個可疑的對象,一個是掌案師爺齊文峰,一個是府內(nèi)總管龐財。因為自己每次召見趙爾豐,這二人都多番求見,甚至不待通報,就自主請安而入。有時候,兩人稟報之事并非緊要,似乎只是找個借口故意闖入。梳理這些情況,胤禛不禁動疑,覺得他倆越看越像內(nèi)奸?,F(xiàn)在,龍三口中憑空冒出一個花匠,怎不令他驚詫莫名?
龍三見胤禛如墜五里云霧中,輕笑一聲道:“四阿哥亦是當局者一時之迷。試想,唐門一派皆為狡詐之輩,上次‘吸血蛾’唐蛾兒之死,已足使其警覺,又哪里還敢明目張膽窺探?然而,其諜探之心不死,必處處留意我等行蹤,手段更為隱秘。故老夫推想,內(nèi)奸必是窺探一道之高手。府中師爺、總管等人,一則是趙爾豐多年親信,嫌疑較??;二則此二人乃總督辦事之左右手,尋常出入,上稟下達,是自然而然之事,不足為奇。故不能先入為主,以亡斧之心疑之?!?/p>
龍三這番話如同洞觀了胤禛的五臟六腑,他聽得心服口服,連連點頭稱是。
龍三又道:“每次四阿哥召趙爾豐談話,老夫注意到這名花匠總在隔墻,或在隔院十幾丈遠的地方,澆花培土,默默作業(yè)。起初,老夫并不疑他,只因有一事不明。”
胤禛聞言,抬頭目注龍三。
龍三接著道:“試想,相隔十余丈遠,又有雜音攪擾,怎可竊聽?但時日長久,次次都如此,在排除掉所有可疑人物后,老夫方懷疑到此人頭上。然而,讓老夫百思不解的是,相隔極遙遠的距離,一介凡夫怎會有如此驚人的聽力?以老夫龜息閉穴的伏地聽聲功夫為例,所聽亦不過十丈遠近。而這名花匠,只是一名不懂任何武學(xué)的凡夫,他怎會達到如此驚人之武學(xué)境界?故老夫雖有所疑,仍然難下定論?!?/p>
胤禛聽罷,陷入苦思。“獅王”石雄發(fā)手捧茶盅,也在冥思苦想。室內(nèi)再次沉寂,只有紫砂茶壺在火爐上“咝咝”作響,熱汽四溢。
龍三轉(zhuǎn)頭向窗外望去,廳前、堂下、池畔,到處都是奇花異草。熏人欲醉的曼陀羅花,雍榮富貴的牡丹,芬芳怒放的月季……眾多花樹中,尤以紫藤、爬山虎最多,粗細各異的藤蔓,蛇盤虬曲,向四面八方延伸,聯(lián)結(jié)成一片巨大的網(wǎng)絡(luò),把整個總督府全部籠罩起來。初夏季節(jié),川地多雨,藤蔓植物長勢異常旺盛,葉子綠得幾近于墨色,被午后的陽光一照,斑駁陸離,眩人雙眸。
龍三銳利的雙目死盯著窗外的藤蘿枝蔓出神,看到藤蔓間有一面巨大的蛛網(wǎng)。他想起兒時猜過的一個謎語:“南陽諸葛亮,穩(wěn)坐中軍帳。擺起八封陣,單捉飛來將?!泵慨敶笕丝歼@個謎語時,自己總是搶著喊“蜘蛛”。想到這里,他開始用心尋找蜘蛛。果然,在蛛網(wǎng)隱蔽的中心處,就有一只。好家伙,黑乎乎的,足有三顆蠶豆那么大,虎視眈眈地趴伏在那里。據(jù)說,蜘蛛到了這般大小的時候,若遇到危險,嘴里能噴出一小股火來。
忽然間,龍三感到身上掠過一絲寒意,是從那只外形猙獰的蜘蛛身上傳來陰森森的殺氣。他細看時,發(fā)現(xiàn)遠離中心的蛛網(wǎng)邊緣,一只綠頭蒼蠅被蛛網(wǎng)粘住,正鼓動著翅膀拼命掙扎,微弱的振動通過長長的蛛絲傳到蛛網(wǎng)中央,刺激到蜘蛛,它迅速準確地撲了過去……
看到這一幕,龍三頓悟!他興奮得幾乎要喊出聲,這是何等高明、何等絕妙的竊聽手段?。?/p>
胤禛和“獅王”石雄發(fā)立刻感覺到了龍三情緒的變化,兩雙眼睛同時盯住對方——龍三心有靈犀一點通,終于悟出花匠是以藤蔓為網(wǎng),模仿蜘蛛處于網(wǎng)中進行竊聽!至此,先前的諸多疑難迎刃而解。
胤禛忽然擔(dān)心道:“如此說來,我等此刻交談,莫非已被對方偷聽?”
龍三擺了擺手,道:“無妨,老夫早已慮及此事。先前只是不明其為何能相隔十幾丈遠竊聽,故謹慎小心。自對其生疑之日起,此人日常起居,老夫已有所了解。他叫巴天石,雖身為總督府花匠,卻是一名算得上有錢的財主,在城中開著一間綢緞鋪。他和趙爾豐一樣,酷愛花草。巴天石之所以在總督府中操此侍弄花草的役業(yè),據(jù)說是因一盆花中奇寶黑牡丹而與趙爾豐相識,彼此談得投機。后來,趙爾豐便請他入府專務(wù)花草栽培??偠酱笕擞H自邀請,巴天石當然求之不得。他進入總督府侍弄花草,數(shù)年間,一直兢兢業(yè)業(yè),與府中眾人相處很融洽,已長久不打理綢緞鋪事務(wù)了。只是近一年多來,他常攜釣具外出,有時甚至一夜不歸。府中眾人懶得管此閑事,而且也確有人看到他在城外河邊垂釣。那里靠近軍營,常有兵丁沿河巡邏。老夫今日午時見他拿了釣具出去,方請四阿哥過來暢談。”
胤禛接道:“先生所慮周密,是我想多了。”
龍三道:“不必過謙,趁此空暇,我們不妨去驗看一下‘花匠’的得意之作?!?/p>
三人隨即出門,走到一簇最稠密的藤蔓前。龍三蹲下身去,尋著粗壯的主根,右手食、中二指橫著剪去。堅韌的藤莖如被利刃環(huán)切,齊齊斷開。龍三用三指一搓,切口處被搓成麻絲狀,一根牙簽般粗細的白色絲頭從米黃色的藤莖中露出。龍三伸指捏住,抽出長長的一截,橫置于掌心。三人細看時,驚嘆不已——原來這般細狹的絲頭竟是中空的!
龍三道:“空管傳音最佳,四阿哥不妨在絲頭一端吹一吹?!?/p>
胤禛依言做了,果然在另一端有氣息傳出,不見絲毫減弱。
龍三又道:“巴天石入總督府數(shù)年,表面上精心侍弄花草,實則用鋒銳的小刀將此絲植入藤蔓表皮下,遍布廳堂臺榭,四通八達,織成一張竊聽巨網(wǎng)。唐門之詭秘,為老夫平生所僅見!”
胤禛聽到最后一句話,略感壓抑。
三人不再說話,默返書齋。不料百密一疏,唐門殺手日夜窺伺總督府,午后明亮的陽光下,方才一幕,恰被他們遠遠地瞧見。
入夏季節(jié),天公顏色陰晴不定,方才還是麗日藍天,不一刻,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云生于極天之際,滂沱大雨說來就來。
正是這場大雨,將龍三剛剛整理出一點兒頭緒的線索又澆得山重水復(fù)。
一夜大雨過后,第二日仍不見晴,雖是清晨,蜀中的天氣卻悶熱異常,使人心神俱煩。
從昨日午后到現(xiàn)在,巴天石一直未歸,龍三隱隱感到一絲不安。盥洗后,他自己沏了一杯“碧螺春”慢慢啜飲,仍不能擺脫煩躁。望著窗外霧氣迷蒙中的景色,他恨不得身如紅日,照亮這云霧籠罩下的一切。
“獅王”石雄發(fā)在竹榻上閉目養(yǎng)神,他和“鐵手”龍三,名為主仆,卻亦師亦友,完全折服于對方的武學(xué)修為而甘供驅(qū)使。
龍三道一聲:“雄發(fā),注意保護四阿哥安全,我出去一趟?!?/p>
長長的大街上,細雨紛紛,行人寥寥。龍三向城外方向疾走,想要在迷茫中尋找方向。他有一種預(yù)感,那個干系重大的花匠巴天石要出事!將出城門時,遠處雨霧中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快速走過,還夾帶著兇狠的喝罵聲。
龍三快步趕上,看到十幾名軍士推搡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年輕漢子走向軍營的方向。那漢子赤裸的上身只穿一件豹皮坎肩,他怒目圓睜,掙扎著與軍士們對抗,臉上、身上血跡斑斑,顯然已挨了不少打。在他身后,一名領(lǐng)頭模樣的軍士扛著斷掉一齒的鋒利獵叉,一邊踢踏著腳下的積水,一邊罵罵咧咧地道:“好你個打獵的王虎,真是殺千刀的惡獸!圖財害命,殺死巴掌柜不說,還要搶走那啞女。等押送到軍營見了康副將,有你好看!”
聽到“巴掌柜”三字,龍三心中一驚,急湊上前問道:“被殺的可是總督府花匠巴天石?尸體何在?”
扛獵叉的軍士聞言,不耐煩地翻他一眼道:“你是何人?問這些做什么?”
龍三身著便裝未穿官服,只得訕笑道:“我在總督府當差,剛好路過。出了人命案件,事歸官府,當然要打聽一下。”
聽到對方自稱在總督府當差,軍士上下打量了龍三幾眼,見其衣著考究,氣度不凡,便放緩語氣道:“被殺的是開綢緞鋪的巴掌柜,平時在總督府幫總督大人養(yǎng)花養(yǎng)草。他昨晚夜釣遇雨,在河邊古堡啞女處躲避時,獵戶王虎圖財害命,竟用獵叉將他戳了好幾個血窟窿。尸體已先運回軍營,我等在古堡內(nèi)與這兇犯好一番搏斗,才將他制服。馬上押回軍營,交給康副將審理?!?/p>
龍三聽到巴天石的尸體已被移離現(xiàn)場,暗叫一聲苦——這幫魯莽的軍士,絲毫不懂得破案的要領(lǐng),現(xiàn)場若被破壞,推想兇犯作案的情景則難上加難。他苦笑著嘆了一口氣,亮明身份道:“我乃朝廷派駐總督府的專員,現(xiàn)在要隨同你等入軍營查案!”
領(lǐng)頭的軍士聞言,面露狐疑道:“你是朝廷專員?要入軍營查案?想進入軍營,你有總督府的金字腰牌嗎?”
龍三被這一問,尷尬地愣住了,自己作為堂堂大內(nèi)總教習(xí),連康熙親頒的御用金牌都不止一枚,偏偏沒有這四川總督府的小小腰牌。
軍士看他愣住,哂笑一聲道:“好大一個朝廷專員,怕是連總督府的管家都見不著吧!”話落,狠踩兩腳路面的積水,催促眾手下推搡人犯繼續(xù)前行。
水花四濺,打濕了龍三的衣服。面對這般未見過世面的下層軍吏,龍三無奈地笑了笑,撩起衣袍,急轉(zhuǎn)身返回總督府去取腰牌。待他換上官服,領(lǐng)了十幾名隨從策馬急匆匆地趕到軍營時,營房內(nèi)一位全身戎裝的武將正倚桌填寫一份案卷,這應(yīng)該就是軍士所言的康副將了。看到龍三等人進來,那武將直了一下身子,算是行禮。軍營中甲胄在身,講究不得。
龍三將名帖遞過,坐下打量對方,見其滿臉濃須,二目寒光閃射,幾近發(fā)綠,一道長長的刀疤從左額延伸到右臉頰處,顯得猙獰而兇狠。
看過龍三的名帖,那武將不卑不亢,微微抬頭道:“下官康永易,忝任軍營副將,專司軍民交涉事宜。龍大人來得正好,康某已將案件初審?fù)戤叄顚懓妇砗?,即將兇犯、兇器、物證等和被害人巴天石尸體解送總督府刑部衙門。犯人名叫王虎,是本地獵戶,兇暴強悍,龍大人押送時務(wù)請小心。此案發(fā)生在我軍營轄地,依大清律例,軍營有緝拿審訊之責(zé),康某審案,非越俎代庖之舉,望龍大人理解?!?/p>
龍三聞言,感謝道:“康副將及時擒兇,并幫助梳理案情,殊為不易。”
康副將齜牙淡淡一笑,銳利的雙目盯住龍三。龍三的武學(xué)修為已臻天人合一之境,但此刻毫無戒備地被對方一盯,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乍然看去,康副將那張猙獰的丑臉再加上兩道發(fā)綠的眼神,宛如一顆巨大的蛇頭!然而,他淡淡的笑容似乎溫和而友善。
龍三被看得心中發(fā)毛,不由避開對方的眼神??蹈睂⑹栈啬抗猓跗鸸墓哪夷业陌妇泶?,雙手遞上道:“案卷袋中裝有紋銀十兩,是從兇犯身上搜得。他一個貧窮的獵戶,哪來這許多銀兩?定是圖財害命,從那巴掌柜身上搶奪。現(xiàn)場還遺留一卷丈量綢布的皮尺,應(yīng)是綢緞鋪掌柜巴天石隨身之物??的惩茰y,這獵戶王虎是早有預(yù)謀,圖財害命。河邊古堡中那啞女已被康某派兵守護,龍大人若去現(xiàn)場,康某可派軍士帶路?!?/p>
龍三聞言,語帶感激道:“康副將考慮周全,龍某會在總督大人面前美言。查看完尸體,相煩派兵士帶路到古堡,職責(zé)所在,龍某需親自到現(xiàn)場走一遭?!?/p>
康副將面露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起身拱手道:“龍大人請便?!?/p>
龍三點一下頭,出門到側(cè)房細細查看了巴天石的尸身,見其左胸處一致命傷口貫通后背,血漬浸染周邊的衣服,已發(fā)黑變硬。除此外,胸腹部和后背又有七八處窟窿貫通,但出血量很少。龍三緊皺眉頭看罷,吩咐隨從將康副將移交諸物及兇犯帶回總督府,自己隨帶路軍士到河邊古堡去看現(xiàn)場。
出軍營時,雨霧漸散。
龍三騎在顛簸的馬背上,忍不住回首遙望高高的哨樓,慨嘆軍營中戒備森嚴。帶隊軍士見了,面帶得意道:“這哨樓是成都府最高處,站在上面,別說看成都府大街小巷,就連總督府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軍營中沒有康副將的命令,誰也不敢上去。”
治軍嚴明,則令行禁止!聽到軍士們對康副將如此推崇,龍三深有所感。
大雨過后,到河邊古堡的路泥濘難行,虧得軍士們熟知道路之坎坷深淺,在水坑遍布的崎嶇中七拐八繞好久,終于抵達了古堡。
看到龍三等人到來,留守的幾位軍士歡呼一聲,大喊道:“快!快!可以換班了。”
帶路的領(lǐng)頭軍士喝斥道:“換什么班?老實在此呆著,保護好啞女,沒有康副將的命令,誰都不許離開!”
聞言,歡呼的軍士垂頭喪氣地退下。
領(lǐng)頭軍士轉(zhuǎn)身對龍三道:“命案現(xiàn)場就在此處,龍大人請用心查看。那啞女在古堡內(nèi),雖不會說話,人倒也聰明,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好女紅,經(jīng)常幫營中軍士縫補衣物。軍士們可憐她,每日換崗時,都多帶些飯食到這古堡給她。經(jīng)此血案,估計她嚇得再也不敢住在古堡里了。”
龍三觀察四周,見古堡附近都是泥潭沼澤,大雨過后,若不熟悉環(huán)境,稍不注意就會深陷其中;夜晚來此,道路更是兇險異常??吹窖矍斑@般景象,他暗忖:深更半夜,能在此稀泥深潭遍布的險惡環(huán)境中行動的,非兩種人不可,一是登萍渡水的輕功高手,二是熟悉地形者。這兩種人中,哪一種的可能性最大呢?
龍三沉吟片刻,大步進入古堡。古堡內(nèi),那啞女蜷縮在一角,怯生生地望著他,白凈俊俏的臉上滿是淚痕與恐懼。在她身側(cè)的灶火上方,掛著許多臘制好的雞、魚和肉塊。有四塊新鮮的帶骨生肉,看其形狀,很像剝?nèi)テさ穆雇?。這會不會與那獵戶王虎有關(guān)呢?龍三暗自揣測。
旁邊的幾名軍士見狀,都比畫著安慰啞女不要害怕。
龍三環(huán)視堡內(nèi)一圈,微微一笑,對眾軍士和顏悅色道:“你們先出去,到門口守候,我有話問她?!?/p>
一名軍士大著膽子道:“大人,她可是個啞巴,既聽不懂,更不會說!”
龍三道:“無妨,我自有辦法問她,你們?nèi)舨环判?,可以守候在門口觀望?!?/p>
官大一級壓死人,幾名軍士無奈,應(yīng)諾一聲,依令退到古堡門口。
啞女見眾軍士退到門口,知道面前之人是個大官,杏眼圓睜,眼神中滿是恐懼。
龍三看出她的不安,目光盡量放得和善。他緩緩坐下,拿起桌上臟兮兮的水瓢,伸到青苔斑駁的石甕里舀出半瓢水,“咕咚咕咚”一口氣喝掉了一大半,意猶未盡地咂巴著嘴,把半掩的木板拉過蓋住甕口。
看到這一幕,啞女恐懼漸去,不斷地搖晃雙手,表示自己并未殺人。
龍三笑了笑,用手指蘸著瓢中水,在桌上畫出手持獵叉的豹皮坎肩人形,看向啞女。
啞女看了圖畫,使勁地搖頭,起身做出持叉下刺的動作,口中“嗤嗤”,面露兇狠的表情。那樣子,像極了揮舞獵叉猛刺的王虎。
龍三看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她為什么學(xué)著王虎持叉殺人的樣子,卻又不斷地搖頭。
啞女見狀,停止了比畫,上前用手指蘸水,在桌面畫出古堡拱形的門洞,兩個栩栩如生的人形,一蒙面人持錐猛刺,尖錐從另一人胸前直透后背。少頃,又在龍三所畫的豹皮坎肩人形下畫出平躺的被刺人的身體。畫完這些,她再次面露兇狠的表情,做出持叉下刺的動作。
龍三恍然大悟,指著她畫的持錐蒙面人,做出錐刺左胸的動作,然后握拳。
啞女俊俏的圓臉上露出欣慰,雙手拇指齊舉表示肯定,隨即又黯然神傷,轉(zhuǎn)頭去看床頭被褥處唯一的干凈布包。
至此,龍三完全明白了啞女的意思,那持錐蒙面人殺人在先,是殺死巴天石的真兇,殺人后逃走。獵戶王虎后到,見到尸體后一邊怒罵,一邊用獵叉兇狠地猛刺。弄清楚這些,龍三明白了巴天石尸身上不同傷口出血量懸殊的原因——左胸傷口一錐透心,大量鮮血噴涌而出,幾乎流盡;之后王虎趕到,用獵叉戳刺尸體,傷口處當然不會再流出多少血液了。
啞女看著床上的布包,面露哀傷。
龍三感到奇怪,抬手指向布包,做出小心翼翼打開的動作。
啞女擦掉淚珠,上前取過布包解開,露出疊放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層名貴蜀帛。她輕抽出其中的一幅抖開,帛面上繡著一只紅腹錦雞,雙翅舒展,躍然欲飛。
龍三看得發(fā)呆,愣怔片刻,瞬間明白了一切。原來,這一年多時間,巴天石假借釣魚,不斷拿自己綢緞鋪中最名貴的蜀帛供啞女刺繡!唉,可惜其人已死,他如此舉措之動機,將永遠成為勘不破的秘密了。想到這里,龍三指著桌上正在蒸發(fā)消失的被刺人形水跡,面露哀容。
啞女低下頭,仔細整理著一層層蜀帛,輕聲啜泣。
這低啞的哭聲令龍三心情郁悶,門口眾軍士亦然。
許久,待她將布包包好,龍三指著方才畫豹皮坎肩的人形水跡,面露詢問的眼神。
啞女臉上閃現(xiàn)一抹羞紅,左手伸出拇指指向自己比畫后,用纖細白晳的手指蘸水勾畫出王虎的傳神狀貌,又畫出一團火焰。做完這些,她用手指了指灶火上方懸掛的各類臘物和準備臘制的新鮮鹿肉。那意思很明白,是說王虎對自己很好,經(jīng)常贈送獵物,就是脾氣暴烈,像一團火。
龍三看著她認真作畫時的嬌羞模樣,忍不住笑了。他站起身,環(huán)視一下結(jié)實的古堡,暗暗打定主意,大踏步出門。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總督府,胤禛與“獅王”石雄發(fā)查看過巴天石的尸體后,早已在“忘返齋”中等候。二人面前的桌上,放著軍營副將康永易移送來的案卷公文和皮尺、紋銀、斷齒獵叉等物證。
見龍三回來,胤禛不待對方開口,興沖沖道:“先生一早奔波,查案辛苦。我與石侍衛(wèi)檢查巴天石的尸體,發(fā)現(xiàn)其傷口彼此不同,致命傷乃左胸處一刺穿心,大量失血而死。其他傷口基本無血,乃死后戳刺形成,創(chuàng)口與獵叉叉齒吻合?!?/p>
龍三聽了,深深地注視胤禛一眼,點頭道:“四阿哥所見甚是。”
胤禛伸手推過桌上康副將移送來的公文,道:“這公文中對案件的判定,多處經(jīng)不起推敲?!?/p>
龍三聞言,饒有興趣道:“請四阿哥說說看。”
胤禛道:“公文中說獵戶王虎圖財害命,證據(jù)是十兩紋銀,卻并未說明十兩紋銀從何而來,只是妄加猜測,想當然地認為乃綢緞鋪掌柜巴天石所有,被王虎劫奪?!?/p>
龍三點了點頭道:“單憑無法證明歸屬的十兩紋銀便判定王虎圖財害命,實屬武斷。但死者身上的戳刺傷口,又該如何解釋?”
胤禛指著桌上血跡斑斑的獵叉道:“公文中說獵戶王虎叉刺死者致死,但致命傷口只有一處,其他傷口都是王虎后來戳刺尸體導(dǎo)致。比對傷口,致命傷與其他傷口略有不同?!?/p>
龍三沉吟片刻道:“利刃殺人,即便同一器物,傷口也會略有不同。會不會是那王虎殺人之后,恨意未消,過了好久后又叉刺尸體呢?”
聽到這一問,胤禛起身拿起斷掉一齒的獵叉,伸指比畫著道:“先生請看,三齒獵叉斷掉一齒,剩余兩齒一長一短,間距三寸。若用獵叉戳刺,傷口必是間距三寸的一深一淺兩個窟窿,而巴天石胸部致命傷周圍,并無間距三寸的另一傷口。由此可見,這致命一刺,非王虎所為,而是另有其人!”
龍三聽罷,滿意地贊道:“查案審案,不能被公文案卷束縛,四阿哥心細如發(fā),已發(fā)現(xiàn)端倪?!?/p>
胤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謙遜道:“先生過獎,胤禛只是覺得案卷所述與物證似有不符,有感而發(fā)?!?/p>
龍三先前已看過案卷,經(jīng)過與古堡啞女溝通,已猜測獵戶王虎十有八九是被冤枉。排除掉王虎的作案嫌疑,那神秘的蒙面真兇又會是誰呢?盯著桌上的十兩紋銀和皮尺,龍三陷入了沉思。
胤禛拿起皮尺,捏住一端,伸臂繃直后,忽然道:“經(jīng)常使用這條皮尺的人,一定是大高個?!?/p>
龍三聞言抬頭,盯著胤禛手中皮尺道:“四阿哥憑何判斷呢?”
胤禛道:“先生請看這皮尺的右半部,磨損最多處距左端長達六尺,可見經(jīng)常使用者一定身材高大,臂展寬闊,才能將它抻長到如此寬度。若是身材矮小,雙臂必短,自然抻不到如此長度。”
龍三聞言猛醒,盯著皮尺磨損處道:“四阿哥所言極是,用皮尺丈量,都是雙臂伸展拉直,磨損最多處,就是雙臂展開之最大寬度。巴天石身材矮小,不及五尺,這皮尺絕非他常用之物。再者,他雖是綢緞鋪掌柜,但已多年不理鋪中事務(wù),哪還會隨身攜帶皮尺?可以斷定,這皮尺乃真兇作案時不慎遺落現(xiàn)場的!”
“真兇會是何人?”石雄發(fā)喃喃道。
“經(jīng)常丈量綢緞布料的人!”胤禛脫口而出。
龍三聞言,點頭補充道:“綢緞鋪商人,裁縫伙計,大高個!”
胤禛接口道:“這事好查,總督府每年綢緞用量最多,叫來趙爾豐,一問便知?!?/p>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胤禛的“趙爾豐”三字剛說出口,趙爾豐油膩膩的腦袋便出現(xiàn)在門口。只見他一臉緊張道:“雍王爺,二位侍衛(wèi)大人,花匠巴天石遇害,督府花園已極不安全,在下已將督府內(nèi)宅騰空,懇請諸位移駕居住,以保萬全。”
龍三聞言,并未將巴天石之死內(nèi)幕揭破,淡淡道:“不勞趙大人費心,督府后園風(fēng)景甚好,我等自有安排。唐門宵小之輩,終將灰飛煙滅?!?/p>
聽龍三提到“唐門”二字,趙爾豐摸著頭上被唐門削掉右耳后結(jié)下的傷疤,恨聲道:“有雍王爺親自坐鎮(zhèn),卑職就是拼掉這顆腦袋,也要和唐門死磕到底!”
胤禛理解他難以對付詭秘唐門的苦衷,放緩語氣道:“成都府中,可有個子高大的綢緞商人或裁縫伙計?”
蜀中之人,大都身材矮小,身材高大者絕少,所以往往過目不忘。趙爾豐聞言,一拍額頭道:“巴天石綢緞鋪中的二掌柜馮延巳,個子極高,自大掌柜巴天石被我召入府中侍弄花草后,綢緞鋪中的事務(wù)都是他在料理??偠礁磕甑木I緞用度,我讓總管龐財都從巴天石的綢緞鋪進貨,照顧了他不少的生意?!?/p>
龍三與胤禛對望一眼,道:“如此甚好,趙大人,速派人帶路,隨石大人同去,兵貴神速,務(wù)必帶馮延巳活口回府。雄發(fā),你要加倍小心!”話說到末尾,他目注“獅王”石雄發(fā),特意叮囑。
石雄發(fā)答應(yīng)一聲,拉住趙爾豐的右手,大步出屋。
胤禛見狀,擔(dān)心地看向二人的背影。
龍三胸有成竹道:“四阿哥放心,‘獅王’石雄發(fā)號稱天下第一捕頭,被他盯住之人,絕無逃脫的可能!你我品茗,靜待佳音?!痹捖?,他將獵叉放到墻角,用一塊茶巾蓋住桌上的皮尺,起身提起茶壺續(xù)水。
窗外一陣小風(fēng)侵入,將兩張案卷紙吹開,露出第二張末尾處落款的“康永易日乙巳”六字。龍三發(fā)現(xiàn),那字體與行文似乎有些別扭……
半個時辰后,屋外響起腳步聲。胤禛隔窗一望,見“獅王”石雄發(fā)腰挎長刀,一臉冷峻,押著一名身材極高的瘦漢向“忘返齋”走近。不用說,那高瘦漢子一定是綢緞鋪的二掌柜馮延巳了。
二人進入屋中,龍三讓胤禛坐到自己身后,揮手令馮延巳坐下。石雄發(fā)向龍三伸出左手小指,示意對方武功并不高強。
馮延巳高高的個子幾與門齊,他勉強落座,語帶不滿道:“總督府有事相召,傳喚即可,為何要持械押送?小人何罪之有?”
龍三沒有接話,盯著他的雙眼道:“馮掌柜,巴天石昨夜被刺,你可知曉?”
馮延巳一驚,掃了一眼桌上的案卷,答道:“今早聽街上的行人說河邊古堡出了命案,獵戶王虎被抓,萬沒想到,死者竟是我家大掌柜。”
龍三不動聲色道:“我并未說巴天石死在古堡,你怎么能肯定古堡命案的死者,就是你家大掌柜巴天石呢?”
馮延巳聞言,急改口道:“大人明鑒,小人也只是聽到傳言,胡亂猜測而已?!?/p>
龍三道:“馮掌柜猜對了,很不幸,古堡命案的死者就是巴天石!”
馮延巳聞聲悲痛道:“巴掌柜一生與人為善,沒想到遭此惡報。敢問大人,兇手抓到了嗎?是那獵戶王虎嗎?”
龍三微微一笑道:“巴天石尸身上雖有王虎所刺的獵叉?zhèn)?,但真兇另有其人。?/p>
“真兇是誰?”馮延巳急問。
“是你!”龍三緊跟著迸出兩個字。
“大人,你……你……你怎可憑空誣人清白?”馮延巳又驚又怒,急欲起身。
“獅王”石雄發(fā)伸手搭到他的肩上,向下一按,如同一座鐵山,壓得他躬下身去。
龍三繼續(xù)道:“昨日午后,巴天石到河邊釣魚,你一直暗中尾隨。入夜遇雨,巴天石進古堡暫避。你在門洞暗影處趁其不備,一錐透心致命,逃離現(xiàn)場。獵戶王虎愛慕那啞女,常送獵物到古堡,對巴天石貪圖啞女美色、巧妙誘騙之事極其仇恨,見到巴天石尸身,用獵叉戳刺泄憤。軍營士兵巡邏,發(fā)現(xiàn)命案,便將王虎捉拿?!?/p>
“大人憑空誣陷,有何證據(jù)?那王虎就是兇犯,小人冤枉!”馮延巳盯著桌上的案卷大喊。
龍三聞言,輕輕揭去茶巾,厲聲道:“此是何物?”
馮延巳低頭一看,即刻怔住,少頃,又狡辯道:“皮尺乃綢緞鋪掌柜常用之物,巴天石也經(jīng)常攜帶,日常用具,與小人無關(guān)。”
龍三將皮尺抖開,指著六尺長度磨損處,怒道:“好一張抵賴的利嘴!巴天石身高不及五尺,日常使用,雙臂能抻展到六尺長度嗎?如此長度,恰是你馮延巳展臂丈量之常用,堂堂大丈夫,敢做敢當,殺了人妄想抵賴!”
馮延巳聞言,頓時泄氣,恨聲道:“不錯,巴天石就是我殺的!多年來我為這綢緞鋪盡心竭力操勞,所掙不過百兩白銀。他暗自籌劃,依仗總督府的勢力,要將所賺金銀盡數(shù)轉(zhuǎn)往江西兒子處。后來又用鋪中蜀帛引誘啞女刺繡,天理不容,死有余辜。我殺掉他,正好出我心頭的惡氣!”
龍三一雙寒目緊盯馮延巳的雙眼,道:“不僅如此,你暗殺巴天石存心已久,未曾下手是因為忌憚自己依存的組織‘鐵血十三盟’!昨日下午,有人暗傳消息,要你除掉巴天石。此命令正合你心意,一則巴天石名下的財產(chǎn)到手,了卻你多年覬覦之心;二則可完成組織之使命,借刀殺人,嫁禍王虎,一舉兩得!”
馮延巳聽得心驚肉跳,突然間厲笑一聲,頭猛向后仰,胸口處暴響,藍霧四散中,一蓬亮晶晶的牛毛針直射龍三,同時,身體箭一般從窗口躥出。
龍三成竹在胸,早虞此變,口內(nèi)清茶噴出,將彌漫的毒霧消于無形,右手抄起茶盅向窗外一擲,左手拎起矮腳茶幾豎擋在胸前,使得牛毛毒針盡數(shù)釘入木板。而那擲出的茶盅,口前底后,不是襲向馮延巳,恰搶在他頭頂前方,迎頭擋住一支從窗外遠處疾射而至的長箭。
與此同時,“獅王”石雄發(fā)早有準備,猿臂探出,鷹爪手抓住馮延巳的腳踝使勁一拉,馮延巳的整個身體被重重地摔到地面。他還要掙扎,“獅王”石雄發(fā)伸出蒲扇般的巨手貼到他后心上,五指在兩肩胛骨間用力一抻,只聽“喀叭”一聲,骨頭已錯位。
馮延巳疼得慘叫一聲,昏迷過去,兩條手臂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石雄發(fā)怕他咬舌自盡,正要伸手摘開他的下頜骨,龍三擺手制止道:“貪財心毒之人,必然畏死戀生,拉他起來!”
石雄發(fā)依言停手,二指捏住馮延巳的領(lǐng)口一提,馮延巳整個人如同死狗般被拉起靠到墻角。
胤禛看著那支落地的長箭,道:“先生,方才這箭,為何不馬上追查?”
龍三道:“發(fā)箭之人必是軍營康副將,他方才立身于軍營哨樓窺望此處,見馮延巳暴露,所以發(fā)箭滅口。此人目力、輕功、使毒、智計皆屬上乘,今早老夫查案時已同他會過一面,只是當時不曾疑心于他。由此可見,此人膽識非同一般。軍營哨樓距此百丈之遙,居高臨下,他竟能一箭射到,而且瞄得如此準確,單是這手高超的射技,已足夠驚人。何況他地形極熟,此刻早已溜走。老夫認為,此人極有可能就是唐毒。不過,有馮延巳這個活口在我們手中,不愁找不到唐門的蹤跡?!?/p>
胤禛心悅誠服地點頭,想起方才龍三從容不迫處置猝變的情形,心中更加佩服。
這時,馮延巳已悠悠醒轉(zhuǎn),見龍三雙目寒光如水地直視自己,他不由低下了頭。
龍三冷眼凝視著他道:“馮延巳,看你左側(cè)地上是何物!”
馮延巳轉(zhuǎn)頭一瞧,神色陡變,渾身瑟瑟發(fā)抖,只見地上那支長箭箭身布滿細密的白鱗,箭尖分明是一顆銳利的三角蛇頭,正是唐門令主唐毒的獨門暗器“白蛇穿云箭”。這種蛇箭用強弓發(fā)射,專門襲殺極遠處的目標;那蛇能順著來勢修正偏差,百發(fā)百中。
過了片刻,長箭開始蠕動,變成一條雪白狹長的活蛇。它吐著芯子,辨出馮延巳身上的氣味,貼地飛躥過來。
馮延巳驚得忘記躲閃,蜷縮在原地一動不動。龍三見狀,伸指在矮腳茶幾背面一彈,兩枚鋼針脫案倒射,釘入白蛇七寸,扎入青磚地面。白蛇痛苦地扭動身子,最后垮落成爛繩般一團不動了。
龍三目光轉(zhuǎn)到馮延巳臉上,厲聲喝問:“馮延巳!你受何人指使?唐門總舵設(shè)在何處?軍營康副將是何人?快講!”
馮延巳方寸已亂,口中囁嚅,欲言又止。
龍三見狀,知他畏懼組織中殘酷的刑罰,語氣略緩道:“方才若非老夫以茶盅擋住這見血封喉的蛇箭,你早已死于同黨之手!唐毒能借你之手除掉巴天石,同樣可以除掉你滅口。這支專門射殺你的蛇箭,便是滅口的明證。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當今之計,只有助老夫鏟除唐門,尚可自救。若再執(zhí)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條!”
馮延巳聞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片刻后抬頭道:“小人愿講!”
龍三招了招手,石雄發(fā)將馮延巳的骨骼關(guān)節(jié)接好,搬過竹椅讓他坐下,又遞上一杯清茶。
馮延巳小啜一口,道:“唐門在川中分舵雖多,但中堅力量只有各擅所長的十三人,也就是‘鐵血十三盟’。其他堂口、幫派,只是在江湖上混口飯吃,哪敢跟官府對著干?前段時間,幫主唐毒出川入京,好像是參與京城眾阿哥爭位,結(jié)果惹出大禍,又離京歸蜀。他返回蜀中不久,川督趙爾豐接到圣命,對唐門各派大加剿殺,弄得唐門中幾位封刀歸隱的老一輩人物很不高興,齊到總舵向唐毒問罪。唐毒無法,只好向趙爾豐行恫嚇之事,以求一時之安。誰知事態(tài)平息未久,總督府中內(nèi)應(yīng)巴天石探知大內(nèi)高手親自入川,還有一位皇子隨行。唐毒得訊,竟執(zhí)意安排行刺,要置這位皇子于死地?!?/p>
胤禛聽到此處,心頭一震,頓時明白是老八胤禩暗中搞鬼,妄想借唐毒之手除掉自己。
龍三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胤禛,沒有出聲。
馮延巳喝了一口茶,接著道:“唐毒派‘吸血蛾’唐蛾兒潛入總督府行刺,不料功虧一簣,唐蛾兒死于大人之手。之后,巴天石多方窺探,又被大人發(fā)現(xiàn)其‘蛛網(wǎng)神通’的竊聽手段。唐毒察覺巴天石暴露,暗傳消息,命我用利錐刺殺巴天石,并說他有辦法嫁禍于人,護我周全。不料,這嫁禍案卷也被大人慧眼識破。此后的事,便如大人所見了。至于軍營康副將是何人,小人確實不知?!闭f到最后,馮延巳指了指桌上軍營康副將給王虎定罪的案卷。
龍三問:“你刺殺巴天石的利錐,放于何處?”
馮延巳轉(zhuǎn)頭看向石雄發(fā),道:“小人的利錐藏于手杖中,被這位大人察覺,已連同手杖一起收走了?!?/p>
聞言,龍三向石雄發(fā)投去贊賞的一瞥,接著問:“‘鐵血十三盟’自唐毒以下,分別是哪些人?”
馮延巳清了清嗓子道:“自令主唐毒以下,依次是‘蟻神’唐忠恕,‘巴陵俠’劉震、劉撼兄弟,‘銷魂帕’羅云麗,‘桃花狼’唐天榮,韋之韜、韋之略一家三口,小人忝居第十,巴天石和唐蛾兒已死,此外,還有‘毒蜘蛛’盧鋒。”
龍三又問:“你們?nèi)绾温?lián)系,唐毒蜇伏何處?”
馮延巳道:“唐門總舵設(shè)在映秀灣一帶,那里方圓數(shù)百里都是竹林,雖是靈山秀水,但蛇、蟻、蛛、蝎等毒蟲極多,即便是唐門中人,也不敢輕易進入。小人只在結(jié)盟時,持請?zhí)M去過。唐門中的消息聯(lián)絡(luò),有專人單線傳達,極其詭秘?!?/p>
龍三聽罷,向石雄發(fā)點頭示意。
石雄發(fā)走出屋門,輕嘯一聲,兩名帶刀侍衛(wèi)隨即進入,用一條精細的紅毛鋼鏈鎖住馮延巳的頭頸、四肢。馮延巳面露不甘之色,望向龍三。
龍三沉聲道:“馮延巳,本官言出必踐,既已答應(yīng)留你一命,必不加害。但死罪雖免,活罪難逃,你要好自為之!”
馮延巳聞言,唯唯喏喏地低頭,隨兩名帶刀侍衛(wèi)退出屋外。
馮延巳被帶出,看著他漸行漸遠的極高背影,龍三若有所悟,指著桌上案卷末尾落款道:“老夫知道這‘康永易日乙巳’六字落款的意思了?!?/p>
胤禛湊上前道:“先生此話怎講?”
龍三道:“這‘康永易日乙巳’六字落款,是個字謎,謎底就是唐毒。軍營中那康永易副將,十有八九是唐毒易容假扮的。他在落款處故意將‘永’字寫得像‘水’字,將‘日’字寫在‘易’字之后,寫得方方正正,像一個‘口’字,連起來讀,便是‘康水易口’;易者,換也,將‘康’字下部之‘水’換成‘口’,便是‘唐’字;‘乙巳’二字尾鉤形如蛇頭、蝎尾,都是毒蟲毒物,離不開一個‘毒’字。二者相合,便是唐毒!”
胤禛與石雄發(fā)齊聲道:“好個唐毒!”
龍三道:“唐毒敢如此托大,估計那軍營中真正的康永易副將,亦是唐門中人,彼此假扮,狼狽為奸而已。”
石雄發(fā)憤憤道:“家主勿憂,石某現(xiàn)在就去軍營,將兩名惡賊抓回來!”
龍三擺了擺手道:“不必,為時晚矣,唐毒與賊眾早已逃逸。我等既已偵知唐毒老巢,就不怕他逃上天去。老夫估計,依唐毒這膽識過人的驕狂脾性,或許正等著我等送上門去,他趁機利用地利一網(wǎng)打盡呢!”
胤禛道:“唐毒確實驕狂,或許還真是誘敵之計,他故意露些手段,誘我們到其老巢決戰(zhàn)。”
石雄發(fā)聞言慨然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攻破唐門老巢,我‘獅王’要大開殺戒!”
龍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指著桌上的案卷,輕聲道:“唐毒之毒,不在于其毒藥、手段、智計,而在于心地。像這件案子,主審者稍不明察,必然將錯就錯,漏掉尸體傷口細節(jié),中了唐毒的詭計。如此一來,那獵戶王虎無法脫冤,豈不白白送了性命?嫁禍于人,草菅人命,唐毒心地之毒,罪無可?。 ?/p>
胤禛聞言,有感而發(fā)道:“刑獄之事,治國理民之要道,為政者不可不慎!”
龍三肅容道:“庶民參差不齊,雖王虎魯莽粗暴,啞女無口辯白,但律法如鏡,秋毫可鑒,豈可因疏忽而平白欺冤?為官者忝為民之父母,正是要為百姓秉公辦案,驅(qū)邪除惡,還其公道。如此,才是一方父母官職責(zé)所在!”
龍三將后兩句話說得緩慢沉重,同時將目光轉(zhuǎn)到胤禛的臉上。
胤禛一言不發(fā)地聽著,低頭若有所思。他知道對方話中的深意,爭權(quán)奪位的目的,應(yīng)該是更好地治理國家。但是,這些對治國理政之考慮,只能放在日后了,當務(wù)之急是如何能借龍三之手,攻破映秀灣老巢,殺掉唐毒,永絕后患!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映秀灣在成都西北,灌縣境內(nèi),天下聞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就在此地。
龍三一行,依據(jù)馮延巳的供述,乘健馬出成都府向西,經(jīng)杜甫草堂北折,向映秀灣進發(fā)。一路上,龍三興致勃勃地向胤禛和眾人談?wù)撝竦氐拿麆俸惋L(fēng)俗人情。
胤禛聽著,卻手執(zhí)韁繩心中納悶:雖有馮延巳的口供,但唐毒并非平庸之輩,如此大模大樣、明目張膽地進襲,豈不打草驚蛇?唐毒若逃走,豈不前功盡棄?
龍三見胤禛心不在焉的樣子,知他心有所憂,便道:“四阿哥是否擔(dān)憂打草驚蛇?”
胤禛點了點頭。
龍三解釋道:“唐毒雖然狡詐如狐,但亦屬狂妄之輩。他敢于假扮軍營長官會我,又料得先機在我審問馮延巳時放箭滅口,可以看出,此人自恃心機超人一等,對自己所行之事、所籌之策必?zé)o反思之心。前日審馮延巳之時,他一箭射入,被老夫以茶盅擋落。剛巧,馮延巳被‘獅王’石雄發(fā)擒制發(fā)出慘叫,這尖銳的叫聲,唐毒在逃離軍營哨樓時必能聽到,認為馮延巳已經(jīng)身中蛇箭死亡,并由此推斷我等會猜疑驚懼,他則會借機召集人手,從容布置下一次暗殺。我等將計就計,推遲一天進襲,恰可聚殲‘鐵血十三盟’的全部力量。再者,以唐毒心高氣傲、目中無人之稟性,他即使聞知我方進襲其老巢,也不會望風(fēng)而逃,反而會利用自己占盡天時、地利之優(yōu)勢,妄圖將我等一舉殲滅?!?/p>
胤禛聽得暗暗佩服,心中對龍三籠絡(luò)之意更加濃厚。
映秀灣,地如其名,處處碧水映秀,但秀色美景中處處暗藏殺機——唐門盤踞蜀中數(shù)百年,將無數(shù)歹毒手段匯集于此。正因為賴此毒窩老巢,唐門近百年間雖然沒落,仍然無人敢惹。
唐門總舵設(shè)在玉壘山山麓的竹林中,前臨碧水,后倚青山。屋舍有幾百間,雖不壯麗,卻白墻黑瓦,竹柵籬門,頗有田園風(fēng)韻。乍入其中,真以為高士隱居之所。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龍三、胤禛等人遙遙望見唐門總舵如此秀美之田園景色,都嘖嘖稱贊。此處距唐門總舵還隔著一道岷江。盡管炎夏季節(jié)降雨繁多,但洶涌的江水奔流到寬闊的河床上,還是緩了下來。龍三一行通過外江石橋后,決定沿著都江堰“魚嘴”與“寶瓶口”之間那道低平的石堤“飛沙堰”,涉水通過內(nèi)江。
岷江中心的分水堤連接著一片沙洲,沙洲上遍布著不知名的野花。其中,結(jié)有猩紅色漿果的植物最多,漿果看上去很像草莓,上面爬滿了吸食汁液的紅色小蟲,挨挨擠擠,令人作嘔。馬蹄踩踏上去,漿果猩紅的汁液四處迸濺,將馬腿和馬腹沾染得通紅。那汁液散發(fā)出的氣味很新鮮,蜂蜜般的甜膩中,略帶著些許血腥。
龍三嗅了嗅這種氣味,皺眉想要說些什么,但看到川中出身的關(guān)煮銅、劉敬業(yè)、王銘志三人毫不在意的樣子,便把話咽回了肚中。
過沙洲,就到了內(nèi)江岸邊。江水受下雨的影響,水面漲高,低平的飛沙堰已被漫過三尺余深,但仍然清澈見底。水底石縫間,不時有銀白色的小魚鉆出鉆入嬉戲,水流平緩而穩(wěn)定。對岸豎著一塊石碑,刻有篆書“唐村”二字,黑書白底,非常醒目。
龍三蹙眉道:“諸位要小心!”
眾人應(yīng)諾一聲,關(guān)煮銅、劉敬業(yè)、王銘志三位川中出身的人物,當先策馬入江。離岸一丈處,江水剛好沒過馬腹。
朱洪武一想起初到成都府那晚與“桃花狼”唐天榮遭遇被刺的情形,就心有余悸。這一回,他不敢打頭陣,稍候片刻,與前面三人拉開了距離。龐明鶴、吳瓊、白泰官三人不即不離,隨后跟進。胤禛與龍三、石雄發(fā)和八名帶刀侍衛(wèi)聚成一簇,尾隨其后。
健馬入水,馬腿、馬腹上沾染的漿果汁液在江水中迅速擴散,彌漫出一大片殷紅。
最后面,胤禛、龍三、石雄發(fā)等一簇十一騎堪堪入江,突然間江中七匹戰(zhàn)馬齊聲慘嘶,劇烈跳躍。
關(guān)煮銅沖在最前面,只覺坐騎好似遭到雷擊般猛烈地顫抖了一下。與此同時,自己浸入水中的兩條小腿有好幾處被什么尖利的東西咬住,痛徹骨髓。他情知不妙,此時座下戰(zhàn)馬剛好昂首慘嘶,危急中,他左手巨斧拍向馬頭正中,身體借力縱起,拼命向空中躥去。回頭下視,只見那馬眨眼之間已是千瘡百孔,遍體附滿無數(shù)銀色的小魚,正在甩動尾巴狠命地嚙咬。
“獅王”石雄發(fā)看見,驚呼一聲:“滇南食人魚!”立刻勒住馬韁。
關(guān)煮銅身在空中,已向前躥出兩丈多遠,卻再無借力之處,直向水中落去。他目睹坐騎慘死之狀,嚇得毛骨悚然,連呼救都忘記了。
龍三見狀,厲喝一聲:“拋斧!”
關(guān)煮銅頓時醒悟,急將手中的那柄闊達尺八的巨斧平撞向水面,雙足隨后踏實斧面借力縱起,巨斧被蹬入水底,他身形已落到對岸的石碑前側(cè)。待他回頭看江中時,只見“水鷂子”龐明鶴只露出脊梁,已徹底成了一只“血鷂子”,“推碑手”王銘志只剩一顆腦袋還晃動在水面上,眼看活不成了。
原來,戰(zhàn)馬慘嘶跳躍時,二人習(xí)慣性地夾馬肚、勒韁繩,以警他變。豈料,胯下馬浸入水中的下半身眨眼間已被數(shù)不清的食人魚啃咬得只剩一副骨架,受這一夾一勒,轟然解體,二人隨即落水?!八_子”龐明鶴水性極精,見勢不妙扭頭扎入水中,不料正好自投羅網(wǎng),片刻工夫,五官皮肉被蜂擁而上的食人魚啃得干干凈凈。王銘志號稱“推碑手”,內(nèi)功精湛,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硬功已有七成火候,受到突襲,他急忙在水中馬步開立,踏實到水底,站樁吸氣,渾身的皮肉頓時堅逾鋼鐵。誰知食人魚遍體皆咬,無孔不入,十幾條食人魚鉆入他襠部,還有一條竟鉆入他的肚臍嚙咬。奇痛鉆心,王銘志狂吼一聲,用盡全身的氣力雙掌平推,勢如卷地狂飆,掀起一波巨浪。與此同時,他的練功罩門已被咬破,無數(shù)食人魚趁虛而入,瞬間將他的血肉之軀啃咬成一副骨架,只留肩膀上一顆腦袋在水面上痛苦地猙獰扭曲。
“刀客”劉敬業(yè)空負一身驚絕天下的“地趟刀”六十四式,在水中猝然生變,恰是短處。他只來得及在馬背上抽刀舞動幾下,便隨著戰(zhàn)馬骨架塌落,遭遇滅頂之災(zāi)。
朱洪武、吳瓊、白泰官三人離岸較近,才僥幸脫險。
朱洪武吃一塹,長一智,最為機警,看到情形驟變,他手中的倭刀刀尖在戰(zhàn)馬腦骨上一點,身體已借力倒縱回岸上?!叭A山鳥”白泰官輕功極高,倒縱脫險對他并非難事,但騎馬入水事起倉促,他只是輕飄飄地向高空躥起。岸上的侍衛(wèi)劉搏虎見狀,手中三丈六尺長的如意索立刻拋出,白泰官眼明手快,抓住索頭使勁一扯,便身如迅燕般射入岸上人群。只有“散花神”吳瓊最慘,他離岸最近,慌急中扭身抬腿,雙足踩住馬臀想要回跳,不料那馬猛然一掀,竟將他拋入水中,眨眼的工夫,食人魚蜂集而上,由足及腿啃咬。
石雄發(fā)緊靠岸邊,見狀獅吼一聲,巨掌憑空虛攝,真力內(nèi)陷,將吳瓊龐大的身軀硬生生從水中抓出拉回岸上,唯留雙足仍拖在水下,比及回岸,那雙腳已是白骨畢露,上面還有幾十條食人魚緊咬住骨頭不松口。雙腳露骨,吳瓊完全不能站立,一頭栽倒,痛昏過去。
朱洪武直起身看時,見自己刀尖上也叮著幾條食人魚,身長三寸,光嘴巴就占去多半,齒尖牙利,嗜血如狂,一張嘴緊緊咬住刀刃,鰓蓋開合著幾乎要將刀身上沾染的馬血榨干。
眾人圍攏,看了食人魚形狀,想到方才龐明鶴、王銘志、劉敬業(yè)三人瞬間慘死之狀,無不駭然。
“獅王”石雄發(fā)道:“此魚產(chǎn)在滇南深山溪中,最喜啃食血肉。滇南部落中最殘酷的刑罰,便是將受刑者投入溪水喂食人魚。想不到,唐毒竟將滇南僻遠之地的殘毒之物弄來養(yǎng)在江中,也不知害死了當?shù)囟嗌侔傩眨 ?/p>
龍三聞言,清癯的臉上顯露出殺氣,策馬到江邊俯身觀看。
這時,流淌的清清江水已把先前一片殷紅沖散、沖淡,江水漸復(fù)清澈,水底一切顯露出來:只見七匹戰(zhàn)馬的尸骨散亂地歪在幾處,上面叮滿了食人魚;劉敬業(yè)、王銘久兩具尸骨一個橫躺,一個俯臥,皮肉被啃咬得干干凈凈,連雪白骷髏的眼眶里也鉆滿了食人魚;“水鷂子”龐明鶴的尸骨已堪堪將及對岸,看得出,他臨死前還在拼命地向前潛游,真難以想象,他在成千上萬條食人魚啃咬下,是如何游動出如此長的距離!
看罷,龍三面上殺氣更濃,轉(zhuǎn)頭對石雄發(fā)道:“雄發(fā),取‘鶴頂紅’!”
石雄發(fā)一驚,遲疑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遞過。
龍三一言不發(fā),接過裝有“鶴頂紅”的瓷瓶,倒出紅色的粉末到左掌心。他左手將粉末湊到所乘馬的鼻孔處,右手壓迫戰(zhàn)馬后頸使其吸入,那戰(zhàn)馬一聲不吭,頓時僵住。
等待一會兒,龍三轉(zhuǎn)頭命令朱洪武道:“劈開此馬,大卸八塊!”
朱洪武依言運刀,斜揮數(shù)下,那馬身頓時分裂為數(shù)截,截斷處,只見馬血已全部凝成血塊。不待馬身散落,“獅王”石雄發(fā)巨掌發(fā)力,將馬身推落江中。
馬尸入江,血腥味四散,眨眼間,無數(shù)食人魚密密麻麻地聚攏。
宮中太醫(yī)精心炮制的“鶴頂紅”,毒性至陽至烈,一觸即死。只片刻工夫,江面便浮起厚厚一層食人魚尸體,順流漂移下去。新的魚群循味而至,再次聚攏……如此循環(huán)幾十次,成千上萬不知毒死多少,食人魚的尸體才漸漸減少到無,清清的江水取代了這群惡魔。
經(jīng)此一役,出師不及半日,便折損了“推碑手”王銘志、“刀客”劉敬業(yè)、“水鷂子”龐明鶴三人的性命,“散花神”吳瓊雙足俱殘,成為廢人。目睹如此出師不利的慘況,龍三濃眉緊蹙,胤禛也心情抑郁。
一行人駐馬江畔,默然無言。朱洪武、白泰官等人換乘了隨行的空騎。
“獅王”石雄發(fā)生性雄豪,眼見士氣受挫后低落,豪笑一聲道:“大丈夫乘云氣御飛龍,唐門陰毒宵小之輩,能奈我何?雍王爺與家主勿憂,待石某報個名號給他,也顯得光明磊落!”
龍三微微頷首,在馬鞍上直身向?qū)Π吨窳稚钐幫ァ?/p>
石雄發(fā)虎軀微挺,氣納丹田,獅吼聲隨即發(fā)出,洪濤巨浪般直撞入對岸密密匝匝的竹叢。恰似一陣颶風(fēng)橫掃,距離最近的竹木被威猛的氣浪連根拔起拋到半空,原本幽靜的竹林頓時枝折葉飛,萬竿橫斜。林中棲息的鳥獸驚慌四躥,竹林內(nèi)一座小亭被氣浪推壓,歪歪斜斜地塌落。
眾人隔江望見這般摧枯拉朽的情形,齊聲喝彩,胸中豪情涌動,士氣復(fù)振。
胤禛面上露出笑意,手中鞭梢一指對岸。眾人看見,紛紛振動手中的韁繩,縱馬過江。
關(guān)煮銅的巨斧尚在江底,一名使飛爪的帶刀侍衛(wèi)經(jīng)過,左手一揚,精鋼利爪帶著細細的銅鏈鉆入水中,將四十余斤的巨斧抓出水面。待提升到半空,那侍衛(wèi)腕部抖動,抽拉銅鏈,巨斧掛風(fēng)出聲,直向關(guān)煮銅射去。關(guān)煮銅立身對岸,哈哈長笑,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攥牢斧柄。
眾人過江上岸,發(fā)現(xiàn)一條五尺寬的青石小徑彎彎曲曲地通向竹林深處。
胤禛看見,心中生疑:為何剛才隔江相望,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條小徑?圍觀的眾人皆不明究竟,紛紛向小徑盡頭望去,只見竹枝縱橫交錯,遮斷視線,而且分明感到竹林中有陰森的殺氣翻涌而出。
龍三看后,面露冷笑,輕聲道:“這唐毒雖心地歹毒,也算得上一個胸羅玄機、明察天文地理之輩,只可惜不入正途,反墮魔道?!?/p>
胤禛聽見,轉(zhuǎn)頭對龍三道:“先生如此評價,愿聞其詳?!?/p>
龍三鳳目微瞇,環(huán)視眾人一圈,揮鞭遙指竹林深處,道:“列位切不可小看了這片竹林,此林不弱于當年諸葛亮圍困東吳陸遜所擺的石陣,足抵三萬雄兵!據(jù)老夫所觀,唐毒號稱‘萬園蛇王’,多半依賴于此林。林中竹木按照陰陽八卦,分‘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排列。雖是人工栽植而成,但經(jīng)過十幾年光陰后,竹樹受陰陽哺育,四季生長已自成一體。長蛇毒蟲在此棲息繁衍,受唐毒精心調(diào)弄,可謂占盡天時、地利。兵法云:‘奇正相生相克?!贫疽蕾嚧肆?,將奇詭之道發(fā)揮到極致,我等切不可再以奇對奇,以己之短攻人之長。奇有余,則正不足。唐毒所短,恰在于此?!?/p>
眾人聞言漸悟,面色稍霽。
龍三又道:“獅為萬獸之王,雄發(fā)剛才的獅吼神功雖能震懾野獸,但對于毒蛇毒蟲而言,又有何懼?況此竹林殺陣已近于天成,人力逆天強毀,絕非易事!”
眾人聽罷,都不約而同地點頭。
龍三知眾人心境已定,提韁一勒,胯下戰(zhàn)馬人立而起,長嘶數(shù)聲。眾人所騎都是趙爾豐從馬隊中精選的健壯戰(zhàn)馬,一馬長嘶,其他皆揚首呼應(yīng),踢蹄甩尾,如臨沙場。
龍三高呼一聲:“諸位跟緊了!”隨即腳跟輕磕馬肚,長鞭一揮,戰(zhàn)馬潑喇喇放開四蹄,直向小徑?jīng)_去。
眾人緊隨其后,揚鞭催促,馬蹄急驟地敲擊著石板小路,震碎了林中的寂靜。
胤禛被裹挾在隊伍中間,凝神戒備,手中的龍泉寶劍幾乎被攥出汗來。
一行十四騎在竹林中穿梭馳騁了一盞茶的工夫,龍三突然勒韁駐馬,目視前方,沉默不語。眾人隨他的目光望去,見又是一條青石小徑,與先前入口處所見一模一樣。
胤禛喃喃自語道:“莫非迷路了不成?”
朱洪武心中明白:龍三方才一番大馬金刀的馳奔,目的是為了避開八門中涌動的森森殺氣——由“景”門入“杜”門,闖“驚”門,避“死”門,已把竹林八卦陣的外四門探清虛實。而面前這條小徑最為重要,龍三正在用心琢磨它是不是外四門中的暗含生機之門。
小徑入口處竹樹茂密,棵棵翠竹如同萬桿槍矛豎立,習(xí)武之人稍稍近身,便會感覺到冷颼颼的殺氣刺人的肌膚。
龍三凝神注視入口四周,苦苦思索。在他身后,眾人屏息而觀,靜待命令。
忽然,靠近地面的茂密竹葉叢中,有極細微的窸窣聲傳出。
龍三聽聲辨物,銳利的目光透過厚厚的草叢,看清是一只老鼠在洞口探頭探腦??吹竭@一幕,他猛然醒悟,鼠類最畏毒蛇,卻敢在蛇園中打洞居住?可見此處定有生機。一念至此,龍三一拍戰(zhàn)馬后臀,直沖入青石小徑。
眾人見狀,齊聲呼叱,如影隨形銜尾緊跟,一行十四騎像一陣狂風(fēng)直卷進去。
奔馳不及三丈,小徑兩側(cè)粗大的竹竿突然“噼啪”炸裂,竹枝竹葉亂飛,竹竿橫七豎八地斜躺到小徑正中。眾人駐馬急看時,整條小徑已被亂竹塞滿,竹竿根根猬立,如劍如刺,鋒利異常,斷茬處綠中泛藍,顯然是用毒水澆灌長成,帶有劇毒。
龍三見狀,怒從心中起,沉喝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網(wǎng)張八面,逆天而行,必遭天譴!”
竹林深處,冷笑連聲,隨后一字字傳過話來:“自投羅網(wǎng),來得去不得!”
龍三聞言輕笑一聲,回敬道:“枯枝敗葉,焉能擋路?”
“獅王”石雄發(fā)不待龍三話落,扭身下馬,將手中的丈八關(guān)王刀風(fēng)車般掄動,斷枝殘葉紛飛如雪,卻不能落到他身上半星。不一刻,阻路的森森劍戟化作一堆碎屑。
龍三在馬背上大袖斜揮,一股氣浪噴涌而出,竹屑碎末漫天飛舞,散落到四周林中。
好一式“鐵袖風(fēng)”!眾人齊聲喝彩。
龍三驅(qū)馬順著顯露出來的石板路再次前沖。小徑七拐八折,由寬漸窄,終至于無。高大的竹樹密密匝匝地擠成一道厚墻,橫亙于前。
胤禛見前方已無路,回頭望時吃了一驚,只見來時的小徑也杳然不見。
眾人局促于方寸之地,擁擠成一堆,只覺得四周竹墻遮天蔽日,陰陰郁郁,似乎要擠壓過來。
龍三見狀,低聲命令:“下馬!”
眾人依言下馬,手執(zhí)武器全神貫注地戒備。
龍三選出三匹體格駿健的大馬,把韁繩尾鬃拴結(jié)到一起,卸去鞍韉。
胤禛不明就里,意欲動問,卻見龍三已準備就緒,向關(guān)煮銅招招手道:“關(guān)兄弟,借巨斧一用!”
關(guān)煮銅伸手遞過,龍三接斧在手,猿臂猛揮,沉重的大斧脫手而出,力透竹墻。與此同時,另一只手揮鞭狠抽馬臀,三匹戰(zhàn)馬劇痛受驚,直沖向巨斧所留的縫隙。龍三尾隨其后,手中長鞭連連抽擊,可憐三匹戰(zhàn)馬后退無路,只得向前順著縫隙猛烈沖撞,密林叢中被硬生生沖出一條路來。
不及片刻,三匹戰(zhàn)馬力竭倒下,奄奄待斃。龍三依樣畫葫蘆,又選了三匹戰(zhàn)馬猛抽一鞭,馬蹄奮飛,再次撞入竹林,將通道又延長了十幾丈。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幾曾見過如此狂暴的開路辦法?
通道中的竹樹橫七豎八,朱洪武用盡目力望去,見通道盡頭青石小徑依稀可辨,心中暗暗佩服龍三的非凡手段。
道路將通,只聽龍三一聲喊:“闖過去!”
眾人應(yīng)聲上馬,二人一騎,加鞭猛沖,眨眼間便沖過通道,再次踏上了青石小徑。戰(zhàn)馬狂掠之際,關(guān)煮銅一式“鐙里藏身”,伏身馬腹下探臂竹叢,將巨斧抓回手中。
沖出竹林,所處之地竹木稀疏,場地極其遼闊。眾人心中奇怪,當即四處瞭望。身處空曠之地,龍三、朱洪武二人料知對方意欲遠襲,不約而同大喊道:“當心蛇箭!”
話音未落,竹哨聲響起,一排蛇箭迎頭射至。間不容發(fā),朱洪武從馬背上縱起,身形急旋,倭刀閃電般劃過,將驟然射到的白蛇齊頸削斷。饒是如此,斷掉的蛇頭蛇身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前排的石雄發(fā)、白泰官、劉瘦鷗等人身上,激得肉皮生疼——只因身首分離,毒蛇已無法張口嚙咬,否則見血封喉,即便有靈丹妙藥也來不及救治了。
眾人驚魂未定,只聽前后左右竹哨聲齊響。原來,唐毒存心狠辣,竟然逆天而行,要在生機運轉(zhuǎn)門中置眾人于死地。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眼見四面八方蛇箭鋪天蓋地而至,八名帶刀侍衛(wèi)齊聲發(fā)喊,掣出背負的犀甲鋼骨大傘撐開,拼接成一頂碩大的帳篷。龍三、朱洪武二人釋放體內(nèi)洶涌澎湃的真氣,鼓蕩傘面充盈其中,恰似撐起一頂針刺不進水潑難入的鐵帳。千萬條蛇箭碰到這鐵幕般至剛至堅的傘面,尖銳的蛇頭被撞得粉碎,蛇身蜷曲,扭動著滾落地面。
眾人身處傘下,只聽得傘面上叮當聲密集,看到傘帳四周白色蛇尸眨眼間堆集起厚厚的一圈。持續(xù)了片刻,叮當撞擊聲頓止,蛇箭已放完。
蛇箭剛過,龍三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道:“唐毒!唐毒!你能奈我何!”
“獅王”石雄發(fā)隨著笑聲獅吼連連,震得整個竹林簌簌抖動,眾人方才的恐懼立刻煙消云散。
唐毒身處八卦大陣中樞,見此情形,不禁悚然,一雙綠眼中流露出恐懼與狠毒。恰在此時,胤禛帽上的冠玉在陽光中一閃。唐毒一狠心,自引強弓,貫注真力,一箭射去?!鞍咨叽┰萍卑l(fā)出“嗚嗚”的怪音,直指胤禛胸口。關(guān)煮銅聽聲辨位,急將巨斧平擋在胤禛的胸前?!芭尽钡囊宦曧?,蛇箭射到平滑的斧面上,污血四濺,撞成一團紅白的肉泥。
龍三處心積慮地想找到八卦大陣中樞所在,沒料到唐毒只為一擊之功,竟自泄行蹤。當下,龍三順著蛇箭來勢,探出進攻方向。他大手一揮,向前猛沖。八名侍衛(wèi)收起巨傘,再次上馬。
朱洪武、關(guān)煮銅二人一馬當先,石雄發(fā)等緊隨其后,四般兵器潑風(fēng)般砍削,所過處竹樹紛紛倒下。眾人正一往無前時,數(shù)十株碗口粗的巨竹聳立路中,向上望去,高聳入云,墨綠的竹葉密不透風(fēng),遮斷眾人的視線。
白泰官、劉瘦鷗二人輕功最高,所乘戰(zhàn)馬后發(fā)先至,已進到巨竹近前,忽聞腥味撲鼻,頭頂上隨即有一團水霧籠罩下來。二人情知不妙,身軀斜扭,一個急翻倒躥回去。
只見半空中竹葉叢內(nèi)探出一條巨蟒,血盆大口向二人共乘的戰(zhàn)馬咬去??蓱z那馬剛剛昂首,不及悲嘶,就被齊頸咬住。巨蟒腦袋一扭,將馬頭從馬身上硬生生撕扯下來。
八侍衛(wèi)之一的齊云鵬見狀,手中鏈錘猛揮,三十余斤重的金瓜銅錘流星般飛出,直射巨蟒的腦袋。龍三急呼道:“不可力搏!”話未落,銅錘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到巨蟒的腦門正中,只聽“噗”的一聲悶響,堅韌的蟒皮上掉下一片鱗來。
巨蟒負痛,兇性勃發(fā),數(shù)千斤重的巨軀盤轉(zhuǎn)過來,甩動粗大的鐵尾向眾人攔腰橫掃。眾人不及撥轉(zhuǎn)馬頭,個個從鞍上大翻身向后躥出。朱洪武在胤禛身側(cè),伸手一拉,兩人同時后掠。只聽得身后響聲沉悶,待眾人站穩(wěn)看時,最靠前的三匹戰(zhàn)馬已被打成一堆肉泥。
關(guān)煮銅步戰(zhàn)劈殺之術(shù)極精,眼見蟒尾橫掃過去,縱身一跳趕上,掄斧狠剁——巨斧砍到厚硬的蟒皮上,只顫了一顫,留下一道白印。
巨蟒受此一劈,愈發(fā)瘋狂,長軀卷起,巴斗大的一顆腦袋上血口大張,向關(guān)煮銅直伸過來。關(guān)煮銅方才狠命劈砍,本欲剁斷蟒尾,不料竟未傷巨蟒分毫,反而被震得虎口生疼,當下愣住。巨蟒長舌吐出,已觸及他的后腦,眾人見狀,失聲驚呼。
千鈞一發(fā)之際,斜刺里一柄精鋼?dān)椬︼w出,鋒利的尖刺收攏,準確無誤地勾住巨蟒的長舌向外一拽,那條三尺多的長蛇舌帶著一股黑血被揪出。斷舌如抽筋,大蟒劇痛難忍,整個身軀劇烈地抖動,腦袋昂起,鐵尾回掃。
關(guān)煮銅被飛爪所救,緩過神來,連滾帶爬地逃開。近前的兩匹戰(zhàn)馬剛剛轉(zhuǎn)頭想要逃出圈外,又被蟒尾打成一堆肉泥。
龍三見巨蟒兇性已被激發(fā),知道力敵難克,唯有智取。他取出一匹蜀錦,揮臂揚起,整匹蜀錦展開卷向蟒頭,巨蟒張口便咬。趁此機會,石雄發(fā)將身一縱,跳至半空,奮發(fā)神力,掄起關(guān)王刀向巨蟒的血盆大口猛劈。只聽“咔喇”一聲脆響,蟒口的兩顆尖銳門牙被敲碎。巨蟒利齒咬合,將闊及尺八的關(guān)王刀刀頭緊緊咬住。石雄發(fā)暗運真力,卻分毫動彈不得,眼看巨蟒的鐵尾又要回掃過來。
朱洪武見狀,身形一縱,刀前人后,旋轉(zhuǎn)著直刺巨蟒頜下七寸。旋轉(zhuǎn)的倭刀無堅不摧,“噗”的一聲響,堅厚的蟒皮應(yīng)聲洞穿,鮮血狂噴如泉。巨蟒長軀痛苦地抽搐了數(shù)下,癱軟在地,舒展開來。
“獅王”石雄發(fā)手腕翻轉(zhuǎn),將關(guān)王大刀從蟒口抽出,暗忖道:想不到平生第一個架住自己關(guān)王大刀的對手,竟是一條巨蟒。這樣一想,他如釋重負,又生出對死去巨蟒的敬佩之情。
關(guān)煮銅先前險些葬身蟒腹,此刻見巨蟒的尸體就在腳邊,不禁怒火中燒,將巨斧再次舉起,向下狠剁,要出一口惡氣?!蔼{王”石雄發(fā)鐵臂前探,手中的關(guān)王大刀正好架住劈下來的巨斧,鏗然一聲響,火星迸濺。關(guān)煮銅不虞此變,被震得虎口生疼,巨斧險些脫手,他慍怒地盯住對方,再次握緊斧把。
石雄發(fā)看著他道:“雖是兇物,亦不失為一條好漢,關(guān)兄何必如此量?。俊毖援?,“嘿”的一聲輕喝,將大刀倒插入青石地縫,騰出雙手去拉動巨蟒的尸體。他雖然神力過人,但巨蟒五丈余長,西瓜般粗細,三千余斤重,拉動起來非常吃力。朱洪武上前幫助他,二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巨蟒尸體盤成一圈,頭里尾外,占了老大一塊地方。
眾人圍攏仔細打量,看著巨蟒那白底青花的長軀,想起方才的惡戰(zhàn),仍然驚心動魄。停留片刻,眾人順著小徑繼續(xù)前行。
關(guān)煮銅余恨未消,繞過那幾十株巨竹時,揮斧劈倒了十幾棵。眾人見狀,都未在意,卻不料正是關(guān)煮銅這泄恨之舉,毀掉了唐毒退避“驚”門反敗為勝之路。
龍三身在隊列之首,抬頭仰望竹蔭外的青天,見日光白亮,估摸已是日過中天的未、申時辰。五行八卦,彼此推演,相生相克,未、申之交,攻克八卦大陣恰是最好時機。他暗禱一聲:“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隨即翻身下馬,右手一指先前唐毒所射蛇箭來處,左掌猛擊馬臀,戰(zhàn)馬負痛失驚,筆直沖向橫亙其前的竹叢。
眾人知成敗在此一舉,個個身輕步健,簇擁著胤禛銜尾跟進。
戰(zhàn)馬穿林闖叢,龍三尾隨在后,雙臂交叉前探,鐵手如鉤,將竹樹藤蔓連根拔起拋向兩側(cè)。轉(zhuǎn)瞬之間,一行十四人如一把銳不可當?shù)睦麆?,攻“休”門,闖“開”門,推“傷”門,直刺入大陣中樞。
唐毒原打算坐鎮(zhèn)中樞,運籌帷幄,殲滅來犯之敵于八門之外,不料一時失策,憤怒中欲一箭射死胤禛成就大功,反被龍三順著自己的蛇箭來勢探知大陣中樞,再加上自己逆天而行,在蘊含生機門內(nèi)強行變生為死,依八卦推演之理,八門已難以順勢轉(zhuǎn)換,結(jié)果一招錯,招招錯,被龍三因利乘便長驅(qū)直入,除了“生”門蛇箭,“驚”門巨蟒略阻片刻外,“景”“杜”二門所布置的歹毒殺陣已不能自行運轉(zhuǎn)回襲?!绑@”門雖是偷天換日之地,卻被關(guān)煮銅無所用心地幾斧頭亂劈,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難以利用。
此刻,龍三已兵臨城下。
萬般無奈中,唐毒一不做二不休,橫下心縱身投入八卦大陣死亡所在——“死”門,要與對方同歸于盡!
龍三神威勃發(fā),一馬當先,伐木拔竹,直攻入大陣中樞,發(fā)現(xiàn)了太極陰陽魚的總樞紐。
朱洪武長身縱起,刀劈“陰魚”魚睛。龍三暗運真氣,巨掌遙擊“陽魚”,八卦大陣頓時消息中斷,四分五裂。
“華山鳥”白泰官輕功卓絕,覷得場內(nèi)一株合抱粗的巨竹上懸掛著陰陽令旗數(shù)面,一時技癢,將身一縱,爬到巨竹頂端。他手中長劍環(huán)掃,乾、坤、坎、離、震、艮、巽、兌八面令旗被盡數(shù)削斷,飄落地面。
關(guān)煮銅看見這株巨竹表面青花白皮,紋理與先前那條巨蟒恍如一體同生,頓時惡向膽邊生,揮巨斧橫砍,硬生生嵌入巨竹表皮;復(fù)劈一斧,巨竹被破開一洞,腔內(nèi)有黑血汩汩涌出,氣味刺鼻,令人窒息。黑血溢流遍地,遇草草枯,逢樹樹死,青煙四起。
恰逢胤禛所乘戰(zhàn)馬疲累而至,不及避開,兩只前蹄浸入其中,眨眼間蝕皮露骨,馬的前腿支撐不住,向前一屈跪下。胤禛愣怔中措手不及,險些向前顛翻過去。身側(cè)的侍衛(wèi)孟連云眼疾手快,見勢不妙,一把拉住他的后襟,胤禛趁勢大翻身,向后躍下馬背。待回頭再看那馬時,前半截身子和腦袋已皮肉無存,后半截隨后跌落黑血中,冰消雪融般就要消失。
眾人幾曾見過這等極頂?shù)慕^毒,怔立其側(cè),呆看許久,不敢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坐騎殘剩不多,白泰官將所乘戰(zhàn)馬送給胤禛騎乘。
關(guān)煮銅劈破巨竹,竹中的毒血溢出流散四處,胤禛的坐騎首遭其禍,皮肉消溶。
唐毒剛剛避入“死”門,突覺大腿處劇痛攻心,仿佛被利斧劈斷一般。原來,大陣中樞那株青花白皮巨竹,正是他修身煉氣的本命靈竹,經(jīng)過三十年相依相偎,同呼共吸,巨竹已漸生靈性,同他融為一體,人竹之間靈犀相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靈竹受損,唐毒心神震動,如遭重創(chuàng),頓覺此役將九死一生。
龍三一行人大馬金刀直殺入大陣中樞,毀去陰、陽二魚,又削斷乾、坤、坎、離、震、艮、巽、兌八面令旗,八卦大陣不攻自亂,埋伏的暗樁奇兵群龍無首,驚慌四竄。雖然唐門中人個個使毒擅毒,但偌大的八卦竹林,卻不是隨意走動之所。唐毒逆天使陣,化生為死,使得“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徹底僵滯,難以轉(zhuǎn)換。唐門部眾失去令旗聯(lián)絡(luò),仍按原先陣法圖式尋找總舵,結(jié)果自毀于陣中者大半。
“鐵血十三盟”中的“銷魂帕”羅云麗駐守“景”門,專施幻景云氣。大陣中樞被毀,羅云麗失去聯(lián)絡(luò),走出陣門想要探個究竟,不料三拐兩繞,竟陷入“杜”門守將“蟻神”唐忠恕的蟻窠之中,只眨眼的工夫,便被成千上萬的巨蟻啃成一堆白骨??蓢@這如花似玉的絕色尤物,道不盡風(fēng)流滿成都,卻香消玉殞于蟻穴之中,一身冰肌玉骨被蟲蟻啃食殆盡。
“蟻神”唐忠恕穴居此“杜”門中三十載,一直精心飼養(yǎng)毒蟻?!岸拧遍T所占的數(shù)千畝竹林內(nèi),蟻穴層層堆疊,不計其數(shù)。這些毒蟻身長二寸有余,爬行極速,而且生性兇悍好斗?!跋伾瘛碧浦宜椌邞],窮畢生精力鉆研此道,終于摸索出一套駕馭蟻群的攻殺之法。他死守“杜”門,人不離蟻,蟻不離穴,尚無性命之虞。
韋之韜、韋之略一家三口坐鎮(zhèn)“開”“休”二門,消息中斷后,全部人馬被反困在陣中。一家三口為尋找大陣中樞,率領(lǐng)百余名宗族人丁盲目沖殺,途經(jīng)“生”門未進,反攻入“巴陵俠”劉震、劉撼兄弟倆駐守的“驚”門中。區(qū)區(qū)百人進入偌大的“驚”門陣區(qū),機關(guān)發(fā)動,如泥牛入海,三兩個周折便沒了蹤影。
八門陣區(qū)在自相殘殺之時,唐毒匆匆避入“死”門,強壓住錯亂心神,在“死”門竹樓頂端豎起黑旗,四角懸掛金、木、水、火四色彩幡,向陣內(nèi)的部眾導(dǎo)引歸路。
將近一個時辰,那些幸存的部眾才陸陸續(xù)續(xù)聚攏到“死”門之中。然而,所有幸存者都不明就里,甚至弄不清勝敗,只知道自己消滅了許多貿(mào)然入陣者,卻不知是自相殘殺。
只有唐毒心中明白,由于自己的冒險行動而導(dǎo)致八卦陣部眾自相殘殺。但現(xiàn)在,他只能把內(nèi)幕深藏在心底,使出行僥弄險之招死里逃生,由八卦陣向五行陣溯推逆變,聽天由命。
“毒蜘蛛”盧鋒隱伏于“開”門,此處距離“死”門最近,看到唐毒在“死”門中將黃旗剛剛樹起,他立即著手收拾。因為毒蛛的蛛網(wǎng)蔓延攀結(jié),收起來頗費事,待全部收回時,已耽擱了好長時間,所以最后到達。
唐毒見盧鋒手下百十多人個個肩挑手提大大小小的蛛籠,心中略感一絲安慰。他暗自慶幸,有盧鋒的毒蛛在手,尚有一支生力軍可以自保。再想到“蟻神”唐忠恕盤踞的“杜”門更是神鬼難進,膽氣復(fù)壯,暗忖萬一“死”門不守,即便殘肢斷體,也要沖入“杜”門蟻穴中茍延殘喘,若幸運逃過此劫,不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于是,他心頭釋然,又重新布置人手,將“死”門絕陣改換為五行生克陣形,派“桃花狼”唐天榮鎮(zhèn)守西方“金”關(guān),派劉震、劉撼兄弟分守東方、南方的“木”“火”二關(guān),派“毒蜘蛛”盧鋒扼守正面門戶——最為緊要的北方“水”關(guān)。唐毒自己坐鎮(zhèn)中央“土”關(guān),樹起黃旗,策應(yīng)四方,再次做好了與胤禛、龍三等決一死戰(zhàn)的準備。
龍三等人攻克八卦大陣,毀壞大陣中樞,八卦陣不死自僵。唐門數(shù)千部眾不戰(zhàn)自亂,自相殘殺,死傷大半。唐毒退守“死”門,負隅再戰(zhàn),實則是作繭自縛。
龍三駐馬陣中高岡上,遙望“死”門所在,見唐毒偷天換日,又將“死”門絕陣變換成五行生克陣形負隅相抗,不禁冷笑,道:“唐毒枉為一方舵主,卻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事已至此,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唐毒小子戀殘守舊,竟出此下策!”
胤禛在他身側(cè),聞言不解道:“先生此話怎講?”
龍三道:“唐毒戀此苦心經(jīng)營之殘巢破寨,極不明智。以天然形成的八卦大陣拒我,尚且被我攻破,何況此倉促布置之區(qū)區(qū)五行小陣?”
胤禛聽罷,知唐毒必死,心中暗喜,轉(zhuǎn)頭注視“死”門所在,目露復(fù)仇之光。
朱洪武略曉陰陽之術(shù),識得八卦陣法,望見唐毒敗退“死”門,糾集殘兵敗將重整新陣相抗,頗感不屑,冷森森道:“‘死’門,‘死’門,死亡之門!”
不一會兒,眾人簇擁著胤禛、龍三登上竹林中一處高地。大家順著龍三和朱洪武二人的目光齊觀東北方向,那里正是唐毒的退避之所,陣中彩旗招展,殺氣涌動,仍然虎虎生威。
龍三雖然面露鄙夷,然而英雄惜英雄,對唐毒這般聰明絕頂?shù)娜宋铮€是生出了幾分憐惜,黯然神傷道:“可憐如此才俊,要喪命于吾手!”
胤禛見龍三面露不忍,便以大義相責(zé)道:“唐毒荼毒生靈,危害極大,與巨匪無異,必須趕盡殺絕,方能彰顯大清刑律,平民憤,順民心!”
這番話句句切中要害,上合圣命,下符民情,聽得人人心服。龍三聽罷,微微皺眉,目光環(huán)視眾人一圈,下令道:“奮勇出擊,格殺勿論!”說罷驅(qū)馬馳下,直奔東北方向“死”門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眾人已無馬可乘,步行尾隨。
胤禛道:“發(fā)號箭何在?”
白泰官取出弓弩,搭上穿云號箭,向天空連射三支,號箭射到半空炸開,黃煙碎絮飄散成老大一團。
一支穿云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趙爾豐遠遠看到,督率大軍三面進逼,將映秀灣一帶圍得鐵桶一般。
“死”門絕陣雖被唐毒重新調(diào)弄成五行生克的陣形,但畢竟是萬不得已之舉,循環(huán)運轉(zhuǎn)不能應(yīng)變裕如,相生相克難成章法。所幸,依賴唐門詭譎無比的使毒手段,尚能使來犯者心存忌憚,不敢過分進逼。
唐毒把一切安排妥當,強斂心神,默思五行生克陣的進退運轉(zhuǎn)之法。“桃花狼”唐天榮趕赴“死”門西方鎮(zhèn)守“金”關(guān),劉震、劉撼兄弟分兵兩路進入東方、南方“木”“火”二關(guān)?!岸局┲搿北R鋒扼守位置最重要的北方“水”關(guān),此處與八卦陣中樞近在咫尺,龍三等人進攻“死”門陣區(qū),唯有從此處突破最為便捷。若從其他方向包抄,不但會陷入八卦陣殘存的歹毒機關(guān),甚至可能在大陣中樞力量疏弱時,被唐毒反戈一擊,重新占領(lǐng)中樞要害。如此,則龍三前功盡棄,而唐毒進退自如。
龍三深明其中利害,死死占據(jù)大陣中樞,使唐毒無論退逃進攻都必經(jīng)此途,逼迫對方與自己狹路斗勇,棄長斗短。
雙方都曉此理,別無他法,決戰(zhàn)態(tài)勢明朗。
“毒蜘蛛”盧鋒知道自己鎮(zhèn)守的位置非同小可,急匆匆趕赴北方“水”關(guān)后,立即指揮手下快速布置,自己也破例架著雙拐在竹叢中穿梭往復(fù),細心指導(dǎo)??粗媲懊苊苈槁槿鋭拥陌装哐┲?,他深信,有雪蛛織成的天羅地網(wǎng),即便神仙到來,也會身陷其中。
所有竹籠箱匣都被打開,雪蛛全部放出,尤其是幾條要害通道,更是層層設(shè)防,蛛網(wǎng)織得幾乎密不透風(fēng)。待龍三等接近“水”關(guān)之外,整個竹林已是蛛絲交錯縱橫,無數(shù)白斑黑紋雪蛛遍布每一處角落,張網(wǎng)以待。
片刻后,龍三一行人已駐足林外。透過茂密竹叢,可以看到盧鋒的部眾若無其事地穿梭于蛛網(wǎng)之間,從容布置著一切。
眾人細細打量眼前的竹林,思忖進攻之策。
胤禛對唐毒恨到極點,暗思用火攻之法,不管它什么奇門怪陣,一把大火,全部燒為焦土。殊不知,唐門逐水而居,就是為提防火攻。幾百年來,這片沿江的竹林春生夏長,秋老冬枯,盤根錯節(jié),早已自成體系。林中泉流潺潺,水網(wǎng)交織,濕氣氤氳。尤其是盛夏季節(jié),林內(nèi)更是水露濃重,即便用火油淋澆,也只能燃起零星小火。
龍三看罷,翻身下馬,脫去外罩的玄色大袍,對眾人抱拳道:“擒賊先擒王,老夫入陣去擒唐毒。相煩諸位扼守要道,勿使漏網(wǎng)之魚逃走!”說罷,他挺身向林中走去。
眾人聞言,各自準備。八名帶刀侍衛(wèi)環(huán)護住胤禛,朱洪武、關(guān)煮銅、石雄發(fā)、白泰官四人仗械挺立當?shù)溃窬洹?/p>
這時,龍三已緩緩行至竹林邊。他身形所到處,叢叢竹樹仿佛被無形的壓力逼迫,自然分開,人過后,又閉合回原狀。無數(shù)劇毒雪蛛圍繞龍三腳邊跳躍撲擊,卻總隔半尺遠距離被真氣吹落。雪蛛織下的阻路大網(wǎng),細密柔韌,水潑不透。龍三一路行來,身體被強勁的罡氣籠罩,從容穿網(wǎng)而過,無半分阻礙。
行到“水”關(guān)正門,參天的巨竹排列如墻,陰寒之氣森森撲面。這里盤踞的雪蛛已大逾人拳,白斑黑紋的肥壯身軀斑斕恐怖,六條毛茸茸的長腿伸縮勾拉,在竹叢枝葉間飛快攀爬。
龍三見狀,絲毫不懼,步步逼近,護身真氣增強,將一株株碗口粗的巨竹推擠到兩側(cè),形成通道。盧鋒的部眾們匿身林中,看得目瞪口呆,終于明白這回遇上了真正的克星——傳說中百毒不侵的金剛不壞神功。
“毒蜘蛛”盧鋒坐鎮(zhèn)“水”關(guān)核心,察覺情形有異,急忙搶出陣來。
此時,龍三距盧鋒所在處已數(shù)丈遠近,面前的蛛網(wǎng)更加密集堅厚。體軀碩大的毒蛛遍地涌動,環(huán)圍著龍三竭力要擠迫近身。龍三步步前行,旋繞周身的真氣猛烈掃蕩著阻礙其運轉(zhuǎn)的一切,所經(jīng)之處,蛛尸石塊、斷竹殘枝紛飛,地面如同被鐵帚掃過。
盧鋒望著絲毫無阻身如旋風(fēng)般前移的龍三,心如火燒。他雙拐用力一點,倒跳回陣,挑出兩只巨大的竹籠放到陣門中央,隨即用拐尖揭開籠蓋——兩只木盆大小雌雄蛛王,一先一后,爬了出來。
盧鋒的兩個貼身隨從看見,駭然驚呼,被盧鋒冷眼一瞪,立即鉗口不語。
兩只雌雄蛛王一出,四周千萬只雪蛛飛速爬回,圍繞著蛛王吐絲織網(wǎng)。待龍三走完所剩距離,一張碩大無朋的網(wǎng)已織就,網(wǎng)口大張,正對著龍三,無數(shù)雪蛛密密麻麻地遍布網(wǎng)上。網(wǎng)中央處,兩只蛛王盯著已逼近網(wǎng)前的龍三,虎視眈眈,作勢欲撲。
瞧見這情形,龍三心中暗驚。他停下腳步,細細打量兩只蛛王,見其肚子脹得滾圓,寸許寬的黑白條紋斑斕刺眼,六條毛茸茸的長腿已有兒臂粗細,頭部鴿蛋大小的囊口處,藍汪汪的毒火不斷噴吸。尤其是那只雌蛛,身軀更加駿健,六只眼睛盯著龍三作勢欲撲。
雙方近在咫尺,龍三不敢多看,恐被毒蟲侵擾心神。他張開雙手,左陰右陽,陽下陰上,意念所至,剛猛無敵的真氣幻化成兩只無形的巨掌,分別探向雌雄蛛王的頭部。
真氣剛一觸及兩蛛王身體的茸毛,兩蛛王口中毒焰瞬間狂噴二尺,向龍三直逼過來。雖有護身真氣阻擋,龍三仍覺得掌心火辣辣發(fā)痛。他順勢斜向?qū)б?,那兩股毒焰方向偏轉(zhuǎn),竟然探出六尺多長。焰芒觸及幾十只拳頭大小的雪蛛,頓時藍煙四起,身體被消滅于無形。
龍三見狀,暗道一聲:“好厲害的毒火!”腳下趁勢前進一步,繞到兩蛛王的右側(cè)。他雙手十指并攏成佛門“問心掌”,中指指尖對準雌蛛王頭腹相連處,體內(nèi)無堅不摧的真氣突然爆發(fā),飛箭般洞穿其胸,頓時藍血溢流。處在同一條線上的兩只蛛王渾身抽搐幾下,仍然緊攀巨網(wǎng),沒有滾落。
蛛群見蛛王被殺,突然沸騰起來,所有雪蛛依托巨網(wǎng)彈力,向龍三瘋狂撲擊。遠處毒蛛感受到巨網(wǎng)顫動,飛快地向這里擁來,鋪天蓋地般幾乎將龍三淹沒。
龍三看見,惡心得幾欲嘔吐。
盧鋒身在“水”關(guān)核心,眼見自己多年培育的兩只蛛王慘死于對方手中,恨得鋼牙狠咬。他一狠心,使出與對方同歸于盡的死招,燃起令雪蛛群瘋狂的“人腦涎香”。
縷縷香煙通過細管,不斷吹送到龍三周圍。奇異無比的香味,誘使著每一個角落、每一處縫隙中的雪蛛傾巢而出,圍向龍三。
龍三雖然一身真氣剛猛無匹,但置身這般境地,也感到舉步維艱。盧鋒百余部眾嗅到“人腦涎香”味道,紛紛圍攏于龍三四周,藏身竹叢背后,用長長的細管將香煙更加濃重地吹送過來。雪蛛循味而至,越聚越多,層層疊疊堆積如山,把龍三嚴嚴實實地包裹在中心。
龍三心頭無名火起,驟然大吼,聲如雷震,旋繞周身的真氣化作千萬支氣箭迸射,炸裂開來。無數(shù)雪蛛被巨大的氣浪掀飛到半空粉身碎體,那些施放異香的部眾不及避開,都被氣箭傷及血脈,體中的毒素回攻臟腑。殘留的雪蛛受異香刺激,不分敵我,逢物便咬,盧鋒自制的抗蛛靈丹已不能遏制。眨眼間,盧鋒手下百余部眾身中蛛毒,神志頓失,變成瘋子,到處撕咬撲打。甚至有十幾人率先向盧鋒圍攻,對盧鋒的叱喝打罵恍如未聞。
盧鋒見狀,黔驢技窮。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左拐勾住竹枝一蕩,右拐頂住巨竹主干猛撐,借力使力,身如彈丸疾射,眼看就要逃歸五行大陣,同唐毒會合。他快,龍三比他更快,一式極優(yōu)美的“龍游四?!保祚R行空般趕到盧鋒之前,凌空抓住他的后領(lǐng)一提。
不料,盧鋒自幼雙足俱殘,兩臂練得靈活無比,后領(lǐng)一被揪住,手中的雙拐就向后回掃,快如電閃。
龍三不虞此變,小臂被拐頭掃中,一雙鐵臂雖不懼刀槍百毒,但拐頭暗藏的蝎尾毒針還是刺入他的肌膚數(shù)分。他只覺臂部一麻,不由得心中發(fā)狠,手指鷹爪力使出,捏碎盧鋒的后頸脊椎,隨即向后飛拋——自身借這一拋之力,直撲唐毒藏身之地,黃旗“土”關(guān)!
盧鋒被龍三捏碎頸椎骨,慘叫聲尚未出口,傷殘之身已如風(fēng)中敗絮輕飄飄落向陣外。
唐毒身處陣中,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遠遠瞧見盧鋒扼守的要害門戶“水”關(guān)岌岌可危,急揮舞中央黃旗,調(diào)動“金”“木”“火”三關(guān)人眾回援,企圖以“五行交匯”殲滅龍三。奈何龍三的進攻如行云流水,無半分阻礙,而“桃花狼”唐天榮、劉震、劉撼等人對五行陣法運轉(zhuǎn)生疏,待匆忙趕到時,“水”關(guān)已被攻破,盧鋒被龍三拋尸林外。此時“水”關(guān)竹林中,只剩盧鋒手下那些中毒發(fā)瘋的殘兵敗卒,逢人便撲,遇物便咬。三人所率部眾反陷入密密匝匝的蛛網(wǎng)陣中。無數(shù)雪蛛受到“人腦涎香”刺激,瘋狂涌動,遇到血肉之軀便撲上去叮咬。一時間,十停人馬,已去九停。
聽到盧鋒慘叫聞聲追尋的“桃花狼”唐天榮趕至,從竹叢中探出半截身子向這邊張望。朱洪武眼力最尖,早已看清他腰纏長索,背負輪鋸,手提狼牙巨錘。他心中頓悟,對方就是那晚偷襲自己的那個家伙。想到此,他向石雄發(fā)使個眼色,石雄發(fā)會意,伸出關(guān)王大刀,輕托住朱洪武的后臀。
朱洪武一屁股坐實到刀面上,暗提真氣,大喝一聲,石雄發(fā)隨聲趁勢一挑,人去如流星,刀貫如長虹,直射唐天榮胸口。
唐天榮一生使毒逞技,全憑詭譎取勝,光明正大對戰(zhàn),只能算個二流高手。此刻眼見倭刀刀尖向自己的胸口飛刺,慌得他連狼牙錘都來不及提起,急忙閃身到巨竹后面。
朱洪武存心要報那晚被對方殺隨從、割袍服之仇,銳氣所指,無堅不摧,刀尖稍稍扭轉(zhuǎn),粗達尺半的巨竹被一穿而過,正刺入伏身其后的唐天榮后心。也是天欲滅唐,那刀尖不偏不倚地從唐天榮背負的純鋼輪鋸中央小洞刺入,一刀穿心。
緊隨其后的劉震、劉撼兄弟還不曾探頭窺視,突見唐天榮猛然閃身巨竹后方,隨即在震耳的大喝聲中,見血淋淋的刀尖從唐天榮前胸透出,二人驚得面如土色,一愣之后,轉(zhuǎn)身便逃。只這耽擱的片刻工夫,“獅王”石雄發(fā)已勢如瘋虎般趕至,趁兄弟倆轉(zhuǎn)身背對自己的當口,關(guān)王大刀潑風(fēng)般橫掃,兩顆人頭連同幾株桶口粗的巨竹都被砍落,可憐“巴陵俠”劉震、劉撼兄弟,浪跡江湖十數(shù)載,正當壯年輝煌,竟因追隨唐毒而玉石俱碎,雙雙死于“獅王”石雄發(fā)的刀下。
外邊眾人誅殺掉唐天榮、劉震、劉撼三人,里邊龍三早與唐毒短兵相接激斗起來。
先前盧鋒要逃時,龍三一式“摔碑手”將盧鋒遠拋出林外,自己借反拋之力,直撲入五行陣交匯之地,黃旗飄揚的“土”關(guān)。
見對方攻擊如此迅速,鎮(zhèn)守中央“土”關(guān)的唐毒知道“金”“木”“火”三關(guān)回援難以阻遏敵方攻勢,口中一聲呼哨,四周竹簧聲齊響,成千上萬條毒蛇從竹林中密密擁出,將唐毒和四名貼身手下層層圍攏。唐毒居中,四名手下分列東木、南火、西金、北水四方,再次形成五行生克陣形。更多毒蛇從竹林深處不斷趕來,在陣形四周環(huán)圍成圈,昂首吐芯,怒對著逼到近前的龍三。
唐毒此刻,退逃無路,只能孤注一擲,同對方一決生死。
龍三目注唐毒片刻,默默觀察場中形勢,沒有長驅(qū)直入。他深知,此陣雖比先前大陣小得可憐,卻是唐毒久經(jīng)訓(xùn)練的護身蛇陣,運轉(zhuǎn)起來必定純熟自如。若一方受襲,則四方回援;攻中央,則五方匯聚,同置來敵于死地。在他默思對策之際,近前數(shù)十條毒蛇昂首吐芯,想要趁機進襲,只因被龍三用真氣逼迫不能近身,便圍繞龍三周邊游竄。
唐毒身處蛇陣中央,瑩瑩綠眼帶著無窮的恨意緊盯著龍三的雙眸,妄圖挫動對方的心神。龍三武學(xué)修為已臻化境,唐毒凝神望去,見對方雙眸如紅日初升,萬道金光穿云裂石直刺自己的雙眼……他不敢再看,急避開對方目中的神輝,吹響口中竹哨。伴隨著哨聲,外圍幾千條毒蛇一齊擁向龍三。
龍三運動真氣,向周圍逼迫,近前的毒蛇受到擠壓紛紛后退,同后面群蛇扭絞纏結(jié)到一起。
蛇群中,百十條粗壯的黃頸白腹眼鏡王蛇,兇悍狂野,死死地抵住壓力紋絲不退,反而向內(nèi)鉆入寸許。唐毒看見,心中暗喜,口中竹哨聲一變,改為低低吟鳴。蛇群隨聲涌動,力量凝集如濤,洶涌進逼。
龍三暗道一聲:“雕蟲小技!”索性不運功抵抗,而是隨波逐流繞蛇陣游走,尋覓進襲機會。蛇群波濤般尾隨在后,寸步不離。
唐毒更是寸步不讓,口中竹哨高低婉轉(zhuǎn),指揮蛇群圍追堵截,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運轉(zhuǎn),不留半點兒漏洞。
龍三繞陣游走,尋機進襲,對方卻守得嚴絲合縫,針插不入,水潑不進。他想要強攻,卻因真氣損耗過多不敢放手一搏。況且,蛇群極擅以柔克剛,強攻恰墮入唐毒以逸待勞詭計??磥恚挥谐銎嬷苿倭?,龍三暗暗打定主意。
待轉(zhuǎn)到蛇陣正南“火”門時,龍三瞥見有一塊條石半埋土中,足有千斤重,正是八卦陣“死”門的界樁。他心念一動,腳步假作趔趄,身體向條石后跌去。這一跌,他護身真氣波動,緊圍其身的蛇群乘虛而入,突破屏障,張口便咬。
唐毒看見,心中狂喜,以為得手,陣法運轉(zhuǎn)隨之略緩,露出一閃即逝的破綻。趁此良機,龍三足尖抵住條石上的小坑,真力驟發(fā),將沉重的條石從土中飛挑起來,挾風(fēng)帶雷砸向陣中央的唐毒。與此同時,他另一腳點地,身隨石起,飛升到半空,避開群蛇的嚙咬;落地之際,真氣復(fù)歸。
唐毒大意失荊州,眼看千斤巨石當頭砸至,慌亂中急使五行陣“四門入水”——那四名貼身手下聞令,一齊向中央撞入,以血肉之軀迎頭擋住巨石,頓時腦漿迸濺,骨斷肢離。
龍三沒料到唐毒如此心狠,竟以人為盾,毀陣求生,不由怔住。
趁這一怔的當口兒,唐毒迅速翻身倒躥,向西方奪路飛逃,同時,口中竹哨狂鳴,指揮蛇群再次纏圍龍三。
龍三怒從心起,大袖斜揮,一式“鐵袖風(fēng)”,真氣洶涌噴瀉,擋道的群蛇如遭狂飆,散飛四方——但唐毒已趁機脫身而去。
唐毒拼命撲出“死”門大陣竹林,卻又見一簇人馬擋在進入“杜”門的必經(jīng)之路,正是胤禛、朱洪武、石雄發(fā)等人。他心知此處一旦受阻,身后的大克星龍三轉(zhuǎn)瞬即至,到那時,自己縱有千手萬足,也難逃此劫了。一念及此,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破舌尖,暗含鮮血在口,身如疾風(fēng)直撲眾人。
朱、石、白、關(guān)四人雄踞中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見有人逃出竹林,立即凝神戒備。對方來勢奇快,貼地疾躥,人未近前,一團血霧突然迎面噴射。
石、關(guān)二人生性雄豪,絲毫不懼,迎著來勢刀斧齊劈。朱、白二人最機敏,血霧尚不及面,已料知來敵上躥,急使輕功跳起,手中刀劍齊抖,顫出兩朵鉸肉斷骨的大花,欲阻來人。
唐毒自嚼舌尖,已不求全身而退,此刻見刀花劍氣阻路,心一橫,暗運“天魔解體大法”,真力貫注雙臂,兩只手十指箕張,硬生生探入刀花劍氣中,按住一刀一劍刃口。
朱、白二人只覺手中的刀劍如鉸鐵砂,鏗然作響,再看時,兩條手臂被鉸斷為數(shù)截,對方去勢絲毫不停,已飛鴻般投入西方“蟻神”唐忠恕的盤踞之地了。
看著四處飛濺的殘肢血肉,二人驚得愕然無語。
轉(zhuǎn)眼間,龍三自后趕來,瞧見方才的情景,心中暗嘆:梟雄末路,如此狼狽,竟落到自殘求生的地步。
眾人看見龍三臉上茫然若失的神色,猜知逃掉之人便是唐毒,又兼目睹方才慘狀,一時間默然無語,下意識地聚集到龍三身畔。
胤禛察言觀色,走到龍三身邊道:“此戰(zhàn)全賴先生神威,掃蕩邪魔,力克八卦大陣。除惡務(wù)盡,還望先生勉力一行?!?/p>
龍三聞言,微微點頭道:“唐毒殘肢斷體,已是窮途末路,又作繭自縛,成甕中之鱉,只須攻破這八卦陣‘杜’門守將唐忠恕的蟻穴,他便只手可擒了。不過,這‘蟻神’唐忠恕絕非易與之輩,斬草除根,更非易事!”
眾人聽罷,不約而同地望向西南方唐毒逃去的方向——唐忠恕盤踞的蟻穴所在。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龍三沒有再看眾人,當先向八卦陣“杜”門陣區(qū)的外圍退出,眾人都跟在他身后。
這時,竹林外仿佛有沉雷涌動——胤禛知道,這是趙爾豐指揮大軍列陣的聲音。果然,一行人順原路退出竹林時,望見映秀灣前的沙灘上,有兩萬余弓箭手排成雁形長陣,個個張弓搭箭,引弦待發(fā)。
趙爾豐身邊雄兵勁卒環(huán)護,如臨大敵——也難怪,自被唐門刺客飛刀削去右耳后,他恨怕到了極點,唯恐對方再下毒手,自己性命不保。遠遠望見一簇人馬緩緩走出竹林,向這里行來,他急令部下嚴陣以待。待走得稍近,他認出是龍三、胤禛等人,急催馬迎上前,又令相隨的將官將所騎戰(zhàn)馬讓與眾人。龍三等人上馬,隨即撥轉(zhuǎn)馬頭,馳繞到八卦竹林的西南方——“蟻神”唐忠恕之所在。
竹林郁郁蔥蔥,枝葉繁盛茂密,遮天蔽日。龍三馳近,駐馬林外,凝神透視林中一切。他目力驚人,雖然相隔幾十丈遠,仍然看清林內(nèi)地上和竹樹枝干上,有無數(shù)二寸余長的巨蟻在穿梭般爬行,地面上骷髏、人骨比比皆是。
龍三目睹此景,頓生斬盡殺絕之心。他回頭對趙爾豐吩咐道:“相煩總督大人,宰馬取血百盆備用!”
趙爾豐應(yīng)諾一聲,忙令手下眾將動手備辦。一部分兵丁從鄰近村落中緊急征用了百余個洗衣用的大木盆,另一部分兵丁動手宰殺馬匹。不一刻,百余盆熱騰騰的馬血已一字列開,擺放停當。
胤禛等人不知龍三為何平白無故宰殺這么多馬匹,而且又接取百盆馬血,都如墜云山霧海。
龍三見百盆馬血準備就緒,對石雄發(fā)道:“雄發(fā),取‘鶴頂紅’?!?/p>
石雄發(fā)略有所悟,知對方要在馬血中摻“鶴頂紅”毒殺巨蟻,便將懷中裝有“鶴頂紅”的三個瓷瓶全部掏出遞過。但他心中仍不明白:這百余盆馬血即便全傾瀉到竹林中,又能覆蓋多大一塊地方?“鶴頂紅”雖然毒性最烈,但僅可毒殺小片范圍內(nèi)的巨蟻,對龐大的蟻群而言,又有何用?再說,除了武學(xué)修為極高的龍三之外,誰又敢進入林中去傾倒馬血?
他這樣想的時候,龍三已經(jīng)將瓷瓶中的“鶴頂紅”粉末全部倒出,灑入身前一盆馬血中。龍三隨后轉(zhuǎn)頭對朱洪武道:“請朱兄用刀攪一攪?!蹦钦Z調(diào)冷冰冰的,透出幾分殘酷。
朱洪武依言抽出倭刀,探入盆中攪拌了幾十下,“鶴頂紅”的粉末全部溶入馬血之中,那熱騰騰的殷紅馬血變成了深深的黑紫色,一股極濃烈的血腥味直撲人的鼻孔——胤禛身在數(shù)丈之外,都聞得有些作嘔。
龍三見盆中馬血顏色已攪拌均勻,示意朱洪武停止動作,站到一邊。
胤禛趨前幾步道:“先生欲以何策攻破‘杜’門蟻巢?”
龍三思緒回轉(zhuǎn),道:“老夫?qū)⒂谩Q頂紅’至陽之毒,誘使巨蟻自相殘殺,唐毒、唐忠恕等殘破之賊,不勞我輩動手,必死于群蟻之中?!?/p>
胤禛聞言,點點頭道:“先生奇策,彈指可除二唐,胤禛愿為先生擂鼓助威!”
趙爾豐聽見,急令手下將戰(zhàn)鼓抬到胤禛面前架好,又親自接過鼓槌轉(zhuǎn)交到胤禛手中,低頭恭退到對方身后。
龍三對石雄發(fā)道:“雄發(fā),將毒血分倒各盆?!?/p>
石雄發(fā)依言上前,雙手捧起那盆毒血,分倒入各盆。相隨十幾名部將見狀,依樣畫葫蘆,紛紛仿效朱洪武先前的動作,用刀械攪拌,心中卻不知用這么多馬血摻和一通,將派什么用場。
龍三待眾人攪拌畢,吩咐將刀械用江水沖涮干凈,隨后命令把百余盆馬血分發(fā)到包圍竹林的弓箭手陣前,又令所有弓箭手都用白布條裹纏箭頭,蘸血后待命。
片刻光景,全軍準備就緒,都引弦待射。
龍三見萬事俱備,大手一揮。
胤禛手中鼓槌隨即落下,鼓聲“咚咚”中,萬箭齊發(fā),密如急雨般向竹林傾瀉,兩萬名弓箭手所攜利箭不下百萬支,只一會兒工夫,箭雨便灑遍了整個竹林。
林中地面和竹樹枝干上,橫七豎八,到處都是蘸了毒血的長箭。巨蟻生性嗜血,嗅到濃烈的血腥味,紛紛舔食,甚至連箭頭所纏的白布也一同啃咬。
“鶴頂紅”雖屬至陽之毒,然而蟻蟲等爬行之類奇質(zhì)異稟,多不受毒素侵害。朱洪武猛然想起這點,正欲出言提醒龍三,胤禛已停止擊鼓。忽聽竹林中嘈雜之聲隱隱傳來,急促而細微,宛如驟雨入林;側(cè)耳細聽,可以辨出林中嚙咬撲擊之聲激烈異常,恰似千軍萬馬在殘酷廝殺。
眾人聞聲,不明何故,都轉(zhuǎn)目望向龍三,想問個究竟。
龍三見眾人面露不解之色,解釋道:“蟻蟲等爬行之物生命力頑強,水淹、火燒都難以根絕;又兼其蟄伏于深穴縫隙間,非人力所及,使人無可奈何。老夫所用‘鶴頂紅’屬至陽之毒,更是最厲害的催情之藥,蟻蟲舔食后雖不懼毒性,但體內(nèi)陽欲如火,本性大改,同類之間必然狠命咬殺,以泄其欲。群蟻互咬,引發(fā)蟻城大戰(zhàn),即便‘蟻神’唐忠恕馭蟻技術(shù)通天,也絕難遏制億萬巨蟻自相殘殺。諸位靜觀其變,稍后便可入林?!?/p>
眾人聽得心服口服,再次回望竹林,側(cè)耳傾聽那億萬只巨蟻互相咬殺的嘈雜聲。林中嘈雜聲如浪如濤,更趨激烈,顯然是越來越多的巨蟻受“鶴頂紅”之害,互相咬斗起來。眾人聽得悚然動容,切身感受到了蟻群的可怕。
過了很久,嘈雜聲漸漸微弱下去,終至于無。顯然,林中巨蟻已彼此咬殺殆盡。
胤禛心知大舉進襲時機已到,手中鼓槌又重重落下。鼓聲再響,三軍整肅,雁形陣兩翼回收,緩緩進逼。
龍三、胤禛、趙爾豐等人在幾十個部將的簇擁下,步入林中。林內(nèi)地上是厚厚一層黑色的蟻尸,石雄發(fā)用刀尖挑起幾只細看,見那巨蟻身軀極駿健,二寸余長,三角形腦袋上生有兩把鋒利的大鉗。他看得倒抽一口涼氣,心道:這億萬只巨蟻,莫說兩萬人馬,即使再來兩萬,只怕也得葬身蟻窟。
眾人踩著蟻尸繼續(xù)往里走,越往里,腳下的蟻尸堆積得越厚。胤禛、朱洪武等人看得心驚膽戰(zhàn),忍不住作嘔,但看到龍三一馬當先毫無畏懼的樣子,也只得硬著頭皮跟在后面。
行了將近里許,前方林中出現(xiàn)一座極高大的土丘,方圓數(shù)十丈之廣,外露三個黑乎乎的洞口。土丘周圍蟻尸堆集最厚,幾乎沒膝。
龍三勒韁駐馬,指著洞口對眾人道:“唐毒必伏身洞中,被巨蟻叮吸,血盡而死?!?/p>
果然,探洞軍士進去片刻后,出洞稟道:“大人,洞中有一人雙臂斷失,仰面朝天,遍體叮滿巨蟻,血盡而死!”
龍三揮手令其退下,轉(zhuǎn)頭對胤禛等人解釋道:“唐毒終生育蛇、食蛇,與蛇同眠,天長日久,蛇毒日積月累,已浸淫其全身。蛇屬陰類,其毒亦陰……”
朱洪武聞言,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道:“如此說來,蛇類陰毒豈不正可以同‘鶴頂紅’的陽毒相克?”
龍三聽朱洪武如此說,知他要了解“鶴頂紅”毒性的化解之法,便道:“巨蟻舔食‘鶴頂紅’血漿后,體內(nèi)陽亢如火。唐毒血性陰寒,引得眾蟻瘋狂叮吸。極陰、極陽之物雖能調(diào)和相生,但必須循序漸進,層層滋潤,不然則冰炭不容,互相沖克而死。唐毒與巨蟻正因此之故,落得人蟻俱亡?!?/p>
朱洪武聽罷,默默點頭。
這時,又有搜林軍士來報,在林中發(fā)現(xiàn)白骨一具,身背革囊,囊中盛有極大的巨蟻數(shù)只。
不一會兒,軍士又將革囊和尸骨送來。
眾人打開革囊觀看,見囊中所盛的巨蟻,短翅大腹,一尺余長,顯然是蟻后無疑。由此推想,大概是蟻群失去控制后,唐忠恕企圖裹挾蟻王逃走,不料他武功低微,徒有育蟻統(tǒng)馭的通天神術(shù),在瘋狂的蟻群中亦不能自保,落得個血肉不存的悲慘結(jié)局。
眾人看著唐忠恕血跡斑斑的尸骨,都嗟嘆不已。石雄發(fā)將那具尸骨一刀挑起,飛撒林中。
龍三轉(zhuǎn)頭對胤禛道:“作惡者必自斃,玩火者必自焚。唐毒絕頂聰明,下場可悲可嘆!”
胤禛應(yīng)聲道:“唐門一派荼毒百姓,作惡多端,唐毒又膽敢入京逞兇,驚動深宮。如此下場,可謂咎由自?。 ?/p>
龍三又道:“四阿哥說得對,此番元兇唐毒伏法,唐門被徹底剿滅,實屬川中百姓之幸事。這一大片竹林,正可讓百姓安居樂業(yè)?!?/p>
胤禛聞言,欣然道:“先生菩薩心腸,如此顧念百姓,難能可貴。古人云,得民心者得天下。胤禛雖愚,怎敢不聽先生教誨?”
說罷,胤禛立即叫過趙爾豐,吩咐張榜安民。
趙爾豐奉胤禛命令,指揮眾軍徹底打掃竹林,將蟻尸堆集百多處,放火焚燒;又四處張貼大紅文告,曉諭附近村民,蟻患已除,可自由入林伐竹砍柴。龍三見胤禛吩咐趙爾豐如此雷厲風(fēng)行的作為,心中頓生好感:身為萬民父母,其他姑且不論,只這一片愛民恤民之心最為可貴。
一切完畢,眾人于傍晚時分返回成都。在總督府中慶祝逗留了三日后,他們便匆匆回京。
胤禛假龍三之手除掉胤禩的得力干將唐毒,胤禩雖恨,也只能打落門牙往肚里吞。任中鳳行刺被擒,甘鳳池探母被逐,唐毒歸蜀避禍也被殺,連著幾個回合的失敗,使他深刻感覺到胤禛不顯山不露水的陰險可怕,對方像是一只張網(wǎng)以待的蜘蛛,一次又一次捕殺著自己送去的獵物。
俗語道:冤家路窄。在胤禛與胤禩明爭暗斗到你死我活之時,兄弟倆偏偏又一齊被父皇召入宮中??滴醪∏楹鋈缓棉D(zhuǎn),敕旨胤禛與胤禩共同協(xié)理吏部。如此安排,這對生死冤家,成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搭檔。胤禛還是那副不顯山不露水的老樣子,見了胤禩,微微一笑,與對方并肩同行。胤禩用陰陰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高深莫測的胤禛,恨不得抽出袖中的毒弩,一箭射殺對方,但這一回他再不敢輕舉妄動了。
朝廷六部之一的吏部衙門,主管著所有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調(diào)動,多年來,一直由胤禩掌握。胤禩因利乘便,大肆網(wǎng)羅,幾乎使天下官吏半入彀中。胤禛的到來,正值三年一度的百官大考,所有官吏眼巴巴地盼著這次考核,好借此晉升遷調(diào)。胤禩最清楚此中奧妙,決定以退為進,將考核大權(quán)交與胤禛,自己可以暗中作梗,煽起眾官對胤禛的仇恨。
胤禛明知胤禩將考核大權(quán)轉(zhuǎn)交于己是個圈套,卻不得不鉆,因為圣意如此,他不能違逆。兄弟倆在朝堂上碰面的時候,都心照不宣地盯視對方。
還是胤禩先開了口,道:“四哥向來辦事周密,又處處占一個‘理’字。蜀中之行剿滅唐門為父皇分憂,愚弟極感欽佩,想來此次整頓吏部,考核百官,更能汰劣擢優(yōu)使官場一新吧?”
一旁的胤禟、胤 兩人隨聲附和。
胤禛耐著性子聽罷,陰陰一笑,回敬道:“八弟過譽了,愚兄辦事周密不敢當,但以理服人還是稱得起的。剿滅唐門乃為我大清除害,理所應(yīng)當。至于考核百官,八弟掌管吏部多年,對官場清濁自然比愚兄明白得多?!?/p>
胤禩聞言,變色道:“四哥此話怎講?”
胤禛道:“這還用我明說嗎?”
胤禩聽出弦外之音,但因被對方一語擊中要害,也發(fā)作不得,便從鼻孔中怒哼一聲,拂袖而去。
兄弟倆在朝堂上一番唇槍舌劍,對彼此無損分毫,卻使眾官人心浮動。尤其是那些經(jīng)胤禩之手提拔上來的官員,更如驚弓之鳥,以為胤禛必趁此考核之機大刀闊斧削砍異己。胤禩回府不久,便有十幾名官員前來拜謁。其中有兩名是吏部主管考核的官員,左侍郎王德隆和文選司郎中彭仲孺。這兩人是胤禩的心腹,眼下就要到胤禛手下去聽命辦事,自然要前來領(lǐng)受機宜。
見了胤禩,王德隆請了個安,道:“八王爺,此次雍王爺協(xié)理吏部,掌握考核大權(quán),看那鐵面無情的模樣,是要對眾官大大不利呀!”
他話音未落,彭仲孺等人立即附和道:“王大人所言極是!還請八王爺幫助拿個主意?!?/p>
胤禩問王德?。骸巴醮笕耍滥阒娙绾??”
王德隆抬頭飛快地看了胤禩一眼,低下頭吞吞吐吐道:“卑職無能,難有萬全之策,不過……”
胤禩聞言,不耐煩道:“講!”
王德隆見對方動怒,忙道:“卑職以為,雍王爺初掌吏部,對考核眾官之事定然不知備細,我等可避重就輕,請他嚴飭那些不肯依附八王爺?shù)墓賳T,激起眾怒。之后,卑職暗中透露內(nèi)幕,并代宣八王爺恩德于眾官。到那時,雍王爺惹得天怒人怨,又騎虎難下,而八王爺穩(wěn)坐釣臺,百官擁戴,天下歸心,豈不兩全?”
彭仲孺等人聽得此策高明,都點頭稱是。
胤禩默默聽罷,閉目沉思。
王德隆等人見狀,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緊盯著對方那張高深莫測的白臉。
良久,胤禩睜開雙眼,斬釘截鐵道:“不!”
王德隆一聽對方口中迸出個不容置辯的“不”字,內(nèi)心不由一顫。
胤禩接著道:“雍親王掌管吏部考核,乃奉旨整飭,名正言順,豈容爾等暗做手腳?再說,雍親王深悉官場積弊,絕非等閑,憑這點兒伎倆怎能瞞得過他?還有,考核之權(quán)是本王自愿讓出,豈能出爾反爾,宣揚自己的私德?”
王德隆聽到自己所獻妙策全部被胤禩推翻,不由得冷汗浸衣,口中囁嚅道:“卑職知罪,卑職信口雌黃……”
胤禩也不理睬他,繼續(xù)道:“雍親王要嚴飭吏治,爾等要竭盡全力輔佐,對他的任何指示,都要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而且,要考核得更嚴,更細。對眾官只說這是雍親王的旨意,絕不準提本王爺半個字!”
王德隆等人聽得心早涼了大半截,面上流露出失望和不解。他們本以為胤禩會有萬全之策解救眾人,孰料對方竟鐵面無情,將大家推向絕路。
胤禩察言觀色,猜知眾人心意,緩了緩口氣,安慰道:“爾等不必驚慌,本王自有安排?!闭f罷,端起了桌上的茶盅。
王德隆等人見對方已端茶送客,便不好再說什么,一齊告辭出來。
胤禩獨坐客廳,仍然反復(fù)思量著自己這一以退為進的計策,胤禛將如何應(yīng)對,憑直覺,胤禛若上鉤,必敗無疑。
胤禩所料確實如此,此刻,在九門提督府內(nèi),胤禛正同國舅隆科多密商考核眾官一事。
隆科多聽胤禛講完協(xié)理吏部并掌握考核大權(quán)之事,意味深長道:“這權(quán)可不好用啊!”
胤禛雖心領(lǐng)神會,仍恭聲道:“請母舅大人明示?!?/p>
隆科多道:“胤禩執(zhí)掌吏部大權(quán)多年,天下官吏幾乎半出其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你如何考核?嚴飭則犯眾怒,寬緩又違圣意,你如何進退?優(yōu)劣不分,積弊難改,敵友莫辨,當此非常時期,你如何審時度勢?”
隆科多連發(fā)三問,句句切中要害。
胤禛心中暗暗佩服對方的謀慮深遠,恭聲問道:“依母舅大人之見,胤禛該如何處之?”
隆科多頓了片刻,只說出一個字來:“拖!”
老謀深算的隆科多一個“拖”字,終于拖垮了胤禩的如意計劃,拖到了眾阿哥爭位的最后時刻。原來,隆科多早已買通太醫(yī),得知康熙去日不遠,所以想出了這個違逆圣旨、拖延不辦的主意。
果然如此,康熙六十一年初冬,老皇帝再次病重,而且連續(xù)月余不見起色。
胤禛知道最后時刻已經(jīng)到來,便密令曾暫代“撫遠大將軍”一職的年羹堯秘往西北軍中活動,以牽制十四弟胤禵,同時命令招賢館館主關(guān)龍逢率領(lǐng)“血滴子”們嚴密監(jiān)視集賢館人眾,派朱洪武和孫秀等人帶領(lǐng)另一批“血滴子”暗中包圍了胤禩王府,連正同胤禩密商的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 等人也一并堵在府中。
胤禛和老十三胤祥領(lǐng)著幾名得力助手,分住到九門提督隆科多和南苑統(tǒng)領(lǐng)鄂爾泰府衙中。至此,胤禛已完全控制了京城的局勢。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年羹堯接到胤禛的命令,星夜兼程,趕到已奉胤禵密令調(diào)至宣化一帶待命的西北軍中。岳鐘琪、吳望岳、皮泗水、張逢龍等一班麾下舊將仍然執(zhí)掌著軍中的實權(quán)——了解到這些情況,年羹堯頓時放下心來,暗笑胤禵雖手握重兵卻不能當機立斷,先發(fā)制人。
年羹堯思慮及此,自言自語道:“天欲予之,辭而不受,災(zāi)莫大焉!”隨后潛入軍營。
岳鐘琪、吳望岳、皮泗水、張逢龍等綠營漢將突見年羹堯到來,心知定有大事發(fā)生,急將他接入帳中密談。
年羹堯不待眾人坐定,開門見山,三言兩語便將京中的大局交代明白,又把其中的利害一一點透。
一席話,如同六月天兜頭澆下一桶冰雪水,說得岳、吳、皮、張四人脊背生涼,大夢猛醒。岳鐘琪聽罷,當即撲頭跪地,啞聲道:“岳某之命,乃年大人所賜。今日之事,若無年大人指點迷津,我等必死無葬身之地。何去何從,唯聽年大人鈞旨!”
吳望岳、皮泗水、張逢龍三人見狀,也一齊跪倒,四雙眼睛同時盯住年羹堯。
年羹堯起身離座,上前扶起岳鐘琪,又連聲催眾人起身。待眾人起身站定,他面容一肅,沉聲道:“西北大軍擅離邊疆,已是死罪;兵鋒又直指京城,朝廷必以謀反視之,當誅九族。你等奉胤禵密令行動,雖情有可原,但胤禵困守宮中,自身尚且難保,又怎能顧得了眾將?當今之計,唯有嫁禍于軍中胤禵死黨,方保無虞!”
岳鐘琪等人聞言,已知年羹堯意圖嫁禍于蘇克薩哈、額吉多兩位滿旗將領(lǐng)。
岳鐘琪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蘇克薩哈、額吉多軍功卓著,又是宗室旗人,深得圣上寵信,其職位皆不在我等之下,怎肯平白受誣?”
年羹堯聽罷,面上突然浮起殺氣。
岳、吳、皮、張四人看見,均打了個寒戰(zhàn),只聽對方道:“西北軍二十萬人馬,滿旗僅占三萬。滿旗大將平素驕橫跋扈,綠營漢軍早有怨心,不如今日趁便殺之,永絕后患。他日雍親王榮登大寶,我年羹堯全力擔(dān)當干系,保爾等有功無過!”
話說到這份上,吳望岳等人心里終于踏實了,何況他們平日里也確實不少受滿旗將領(lǐng)的驕氣。年羹堯此言一出,眾人決心下定。
年羹堯處事果決,接著道:“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事不宜遲,從年某入轅門之時算起,已經(jīng)半個時辰了,估計蘇克薩哈、額吉多已有所知。我等此刻正可借其計議未定之機,一舉全殲。諸位將軍,請拔刀相助,隨年某突襲!”說罷,提劍當先出帳。
岳鐘琪、吳望岳等人聞令,拔劍持刀,緊跟在年羹堯后面。一行五人向蘇克薩哈、額吉多的滿旗大營飛快地奔去。
果然不出年羹堯所料,蘇克薩哈、額吉多二人正在帳中密商。
年羹堯暗喜,將寶劍收回鞘內(nèi),讓岳鐘琪、吳望岳等四人打頭先走近大帳。
距大帳幾十步遠時,兩名哨兵迎上前詢問。
岳鐘琪答一聲:“找蘇克薩哈將軍有要事相商!
哨兵低頭應(yīng)道:“請岳大人稍候,屬下這就去通報?!毖粤T,轉(zhuǎn)身要走。
年羹堯不容他轉(zhuǎn)身,從后面大步上前,伸指在他前胸的“璇璣穴”上一戳,哨兵當即軟綿綿癱倒。另一兵丁見勢不妙,急轉(zhuǎn)身時,吳望岳用刀鞘在他后腦上用力一磕,那兵丁也立即倒下,手中的大刀掉落在地,發(fā)出“當啷”一聲響。
聲出示警,事不宜遲,一行人飛奔到大帳前,散成雁形陣圍住大帳。
大帳周圍眾護兵醒過神來,正要挺械圍攻眾人。年羹堯從袖中抽出黃綾圣旨高舉過頭,厲聲道:“蘇克薩哈、額吉多聚眾謀反,擅自調(diào)兵。年某奉旨擒拿,違者立斬!”
眾兵丁認得是前任“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又見軍中副帥岳鐘琪也持刀相隨,都狐疑不動。
蘇克薩哈、額吉多察覺帳外生變,抄起兵刃,準備向外沖出,待聽見年羹堯假傳圣旨彈壓眾兵丁的話語,又驚又怕。蘇克薩哈正要開口大呼“假圣旨,拿下立斬”,話未出口,年羹堯神勇無比,仗劍突入大帳。額吉多首當其沖,不及揮刀,被對方長劍橫掃,血光乍現(xiàn),腦袋落地。
蘇克薩哈見狀,驚呼道:“你,你……你,你敢擅殺八旗大將?”
年羹堯冷冷道:“連你也一塊兒殺了!”話音未落,挺劍平刺對方胸口。
蘇克薩哈左右兩側(cè)的巴圖爾、瓦格臺兩位副統(tǒng)領(lǐng)見狀,同時揮刀,斜劈年羹堯雙肩。
年羹堯武學(xué)修為遠勝二人,就勢將身一翻,從雙刀夾縫中貼刃鉆過,手中長劍去勢不減。
蘇克薩哈緊握一柄八寸的短匕,死抵劍身,終究沒有擋住,劍刺入心,血如涌泉般噴射,立斃當場。
巴圖爾、瓦格臺二人則被隨后沖入帳中的岳鐘琪、吳望岳、張逢龍、皮泗水四人擊殺。
帳中尸身狼藉,帳外眾兵丁驚懼莫名。幾名蘇克薩哈的心腹護衛(wèi)想召集眾兵丁攻入帳內(nèi),但眾兵丁懾于年羹堯手中所持的圣旨,都不敢動。
想不到此戰(zhàn)竟如此輕易全殲異己,年羹堯胸中膽氣頓壯。他讓眾人將四具尸身抬到一塊兒,翻起帳中的地毯蓋住。考慮到蘇克薩哈、額吉多一死,滿旗營中可能生變,他命令岳鐘琪以軍中副帥的名義下令,將滿旗三萬騎兵分散編入漢旗十六營,同時將各營參領(lǐng)升職為佐領(lǐng),依舊帶兵,只不過是漢滿混雜之軍,而且都由漢旗佐領(lǐng)控制。
安定已畢,年羹堯以圣旨在身,攝“撫遠大將軍”之權(quán),靜候京中巨變。
關(guān)龍逢率招賢館中數(shù)百名“血滴子”傾巢而出,將集賢館圍了個水泄不通,只待宮中消息傳出,便要大開殺戒。
四更時分,忽然有人將消息送到,稱“雍王爺入宮送人參湯去了”。關(guān)龍逢聞言,二目中殺氣透出,兩只毛茸茸的巨掌向夜空中一揮,無聲地發(fā)出了進攻命令。
早已隱伏在集賢館四周的“血滴子”們看到龍頭老大熟悉的手勢,立即行動起來,閃電般進襲。
集賢館內(nèi),自從江南大俠甘鳳池被朱洪武與褚人獲設(shè)毒計逼走,已是人才凋零。唐毒入主,猖獗一時,不料又被胤禛借刀殺人,假大內(nèi)總教習(xí)龍三之手除掉。胤禩無計可施,又輾轉(zhuǎn)請來九嶷山道家高手李如春執(zhí)掌集賢館帥印,才勉強穩(wěn)住了這片江湖立足之地。李如春也不負胤禩厚望,數(shù)月之間,網(wǎng)羅到不少武林高手。這幫人中,除一部分派往胤禩府中供差遣外,大都在京中活動,以對抗招賢館關(guān)龍逢一伙。兩家明刀暗劍斗了好幾回,各有死傷。關(guān)龍逢對此早就恨得咬牙切齒,盼望大殺一場。他忍耐許久,機會終于在這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到來。
集賢館的丈二高墻,在這幫海匪出身的“血滴子”腳下,如履平地。關(guān)龍逢號令一下,數(shù)十條黑影一晃便躍上了墻頭。
驀然間,十幾聲痛苦悶哼發(fā)出,隨即有許多黑影倒栽下墻,顯然是中了對方的暗器。
“霸王神”莫仲鴻見狀,低聲怒吼,俯身搬起館門外的石獅,向院落中飛拋進去。石獅砸到正對大門的廳堂楹柱上,“轟隆”一聲,柱折梁歪,屋頂搖晃起來。
伏身院內(nèi)的集賢館一方被震住,“血滴子”們趁機沖進院中許多,立即組合成攻守兼?zhèn)涞年囆?。他們動作嫻熟地掄動手中的“化血罩”,伸縮吞吐之間,集賢館一方已有數(shù)十人稀里糊涂地丟了腦袋,無頭尸體眨眼間橫七豎八,倒下一大片。
其他人一看不妙,急忙掉頭退入第二層院落防守。不料,“血滴子”人數(shù)眾多,又都是悍不畏死的海匪,關(guān)龍逢后發(fā)先至,一馬當先闖入中院,手使一把錯金大刀逢人便砍。他身邊緊跟著八名“血滴子”,如影隨形,手中的“化血罩”倏忽之間,已將遠遠觀戰(zhàn)的幾名武林人物的腦袋環(huán)切了下來。
見狀,迎戰(zhàn)的集賢館一方膽戰(zhàn)心驚,氣勢頓失。關(guān)龍逢趁機掄刀,橫掃豎劈,又連砍五人,撕開對方的防線,九人合兵一處,繼續(xù)向里猛沖。
前院殘存的二十幾名集賢館高手,被“血滴子”們逼得近戰(zhàn)不能,遠戰(zhàn)受損,不得不退入中院。剛過院門,又被“血滴子”們緊追不舍地糾纏住,死了七八個。剩下的十幾人眼見沒有退路,索性拼命回撲,反將追襲的“血滴子”殺死了三名,瘋狂前沖的“血滴子”被迫退回前院中心。
已闖入中院的關(guān)龍逢聽見背后打斗聲激烈,擔(dān)心孤軍深入被切斷,急轉(zhuǎn)身對同伙道:“先包了餃子再沖!”
隨他猛沖的八名護衛(wèi)聞言,立刻閃電般回撤,手中長索抖得筆直,八只“化血罩”如同八顆張口噬人的蟒頭,向著剛逃回中院的眾人拋射。最靠前的一位頭一歪,剛避開一只“化血罩”,另一只“化血罩”又準確地罩住了他的腦袋,相連的革索只一抽,腦袋便搬了家,而身軀還停在原地作勢欲撲。
集賢館眾人兩頭受敵,“血滴子”們更加密集地圍成一圈。相隔三四丈遠,“化血罩”在半空中飛梭般往來,圈中人眨眼間又有七八名成了無頭冤魂,尸體歪歪斜斜地倒下。受困者被逼迫得遠戰(zhàn)不能,近搏難接。外圍沒有參戰(zhàn)的“血滴子”們看到受困眾人已成甕中之鱉,都站立在中院門樓下得意地獰笑。
圈內(nèi)眾人中,一名漢子左招右架連遇險招后,突然猛跳起來,暴喝道:“死王八羔子,爺爺同你們都見閻王去!”嘶喊聲中,他揮臂打出一只手錘,直射門樓正中的牌匾。
他的同伙聽到喊聲,都下意識地做出伸臂的動作,想要拉住他。正在伺機攻擊的“血滴子”抓住時機,手中的“化血罩”準確無誤地拋過,提走那人的腦袋。
關(guān)龍逢一生歷險無數(shù),雖然粗豪卻最為機敏,那漢子喊聲未落,他已聽出不妙,未及出聲示警,急伸雙手拉住身側(cè)兩名“血滴子”遠遠地避開。
那只疾射的手錘打中門匾,只聽無數(shù)弓弦、機簧聲齊響,門樓上萬箭齊發(fā),將院門兩側(cè)的百十余名“血滴子”和那十幾名被圍在圈中負隅頑抗的漢子全部射死。原來,門樓上四層斗拱內(nèi),全是連珠的短弩,門匾便是開關(guān)。那漢子情知必死,一不做二不休,舍棄自己的一顆腦袋,與圍攻的“血滴子”同歸于盡。
關(guān)龍逢拉著兩名貼身護衛(wèi)自己的“血滴子”僥幸避開,回頭看時,渾身黑衣的同伙已尸橫遍地,都身中十數(shù)箭,在昏暗的月光下顯得極其凄慘。
前院、中院兩地,不及盞茶的工夫,雙方都死傷百十人。“血滴子”人數(shù)眾多,只在中院門樓外,才吃了與對方同歸于盡的大虧。關(guān)龍逢對流血死傷之事見怪不怪,他口中一聲呼哨,第二批預(yù)備隊的“血滴子”又沖了進來。
“霸王神”莫仲鴻一馬當先,挾著數(shù)百斤重的條石,踩著死尸直沖進中院。關(guān)龍逢一見,手指幽靜無聲的后院,命令道:“砸!”
聲落石出,沉重的條石撞穿五寸余厚的松木門板,直飛入院落深處的地上,震得整個院落隨之顫動。
“血滴子”們正要蜂擁而入,關(guān)龍逢伸臂止住,側(cè)耳細聽院內(nèi)的動靜。后院是集賢館新任館主李如春獨居的秘宅。集賢館中精銳雖已十喪其八,但李如春不死,仍難絕后患。關(guān)龍逢深知其中利害,自己一方的“血滴子”也傷亡近半,需要保存實力。傷亡如此巨大,令他始料未及。
關(guān)龍逢要求肅靜的命令發(fā)出,偌大一片院落頓時寂靜如死,連呻吟的微聲也聽不到了——這幫訓(xùn)練有素的“血滴子”,清理戰(zhàn)場不分敵我,遇到未斷氣者立即用見血封喉的毒匕割喉了事,以致剛才還是殘酷搏殺的戰(zhàn)場,這一刻已變成了荒涼無比的墳場。
靜靜的夜空中,殺氣更加濃重。集賢館館主李如春坐鎮(zhèn)后院深宅,心如火焚。雖然他胸羅道家玄機,又精通機關(guān)陷殺,但萬沒料到對方攻襲竟如此神速,只盞茶的工夫,強敵已攻破前、中兩院,逼到自己門前。他驚懼于對方進攻神速,更害怕“血滴子”手中隨心所欲的“化血罩”——這可遠可近可高可低的殺人玩意兒,令自己布設(shè)的許多需近距離才能置人于死地的歹毒機關(guān),白白隱藏在角落,無用武之地。
強敵兵臨城下,李如春此刻反而盼望對方快速進攻,好讓那些機關(guān)發(fā)揮作用,殺傷敵方的有生力量,自己可趁機反撲。
關(guān)龍逢止住眾殺手,沒有貿(mào)然進攻。
這一拖延,李如春束手無策。身處這座他親自設(shè)計布置的深宅大院,他自信可保無虞,即使再有一千個“血滴子”攻入,有無數(shù)歹毒的機關(guān)在手,都可從容陷敵于死地。他憂心如焚的是,自己沖不出去,八王爺胤禩那里就兇多吉少了。根據(jù)今晚這些“血滴子”如此兇猛的進攻推測,胤禩極可能已受制于人。如果真是那樣,皇位必將被胤禛所奪。到那時,自己……思慮及此,李如春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zhàn),不敢再想下去。
關(guān)龍逢置身院外傾聽許久,面色漸漸變得沉肅凝重起來。他知道,對付這座院落的辦法只有一個:用干柴、火藥和大桶大桶鯨油,付之一炬,將它徹底化成一片焦土,才能毀掉院中無數(shù)歹毒的機關(guān)。然而,這個毀滅一切的方法,在這京畿重地卻萬萬不可施行。
關(guān)龍逢想起自己昔日在海上縱橫、放火燒船的情景,又產(chǎn)生了那種被捆縛住手腳的感覺。他怒視著面前的院落,恨恨地干咽了兩下口水,隨后命令“血滴子”們將院落緊緊圍住——他再也不能用這幫忠心耿耿的部下的性命去冒險了,那將賠掉自己最后的本錢。
關(guān)龍逢率眾把李如春圍困成甕中之鱉之際,孫秀、朱洪武領(lǐng)著一批“血滴子”,已暗中把守住了胤禩王府各門。
康熙病危的風(fēng)聲從宮中傳入胤禩耳中,胤禩幾次遣人打探消息,卻無一人回稟。好不容易等到李如春嫡傳弟子應(yīng)四海入宮后返歸府中,未及答話卻口吐鮮血暴斃。他被胤禛手下在阻擊時震斷心脈,硬仗著一口先天真氣逃奔回王府,可惜連一句話未說就斃命了,這使胤禩更加絕望。
胤禩想親自入宮,面見父皇后再作定奪,但慮及自己曾三番五次派人行刺胤禛,此刻難保胤禛不會用同樣的手段對付自己。平常威風(fēng)八面的他,此刻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zhuǎn)。這時候,他才深深感到甘鳳池的重要,若有江南大俠甘鳳池在身邊,在這生死存亡的時刻,只須提著那把“威遠”寶刀隨身護衛(wèi),自己便可直闖宮中,與胤禛抗衡。
胤禩困守王府,坐臥不寧。
老九胤禟、老十胤 看著他來回走動的身影,更是束手無策。
胤禟恨恨道:“八哥,干脆大家沖進宮去,同老四拼了!”
胤禩聞言,停下腳步道:“拼?拿什么拼?老四早準備好刀子等我們?nèi)テ茨?!不等你入宮就會死在半道上!”
“那我們怎么辦?”胤禟不服氣道。
是啊,該怎么辦?胤禩停頓了好大一會兒,鐵青著臉道:“天下官吏半出我門,老四若不容我,就是不容百官,他即便奪得皇位,又奈我何?”
兄弟二人聞言,有些無奈地緩緩點頭。
在宮中侍疾的胤禛給康熙送進一碗人參湯后,正從暢春園寢宮里出來,只留下隆科多一人陪伴著康熙。這是油盡燈枯的老皇帝彌留之際的命令,聲音雖綿軟無力,胤禛卻不敢不聽,只得悄無聲息地退出。
宮中許多帶刀侍衛(wèi)都是胤禛秘密安插進去的人員,此刻,整個深宮大內(nèi)的局勢完全被胤禛控制,尤其是父皇所在的暢春園內(nèi),更是戒備森嚴。白泰官、臧云飛、褚人獲等寸步不離地緊跟著胤禛,隨時準備應(yīng)付突發(fā)情況。
隆科多的部下秉承頂頭上司的旨意,把九座城門把守得如鐵桶一般,不放一人出入。
宮中尚有兩名阿哥,一個是被圈禁在咸安宮的廢太子胤礽,他自康熙五十一年再次被廢,幽禁十年,殘花敗草,自不足慮。另一個是胤禛的同母弟十四阿哥胤禵,被胤禛派人圍困在隆宗門偏院中,內(nèi)不能面見父皇,外不能聯(lián)絡(luò)援兵。更何況,他做夢也沒想到,年羹堯已假傳圣旨,在途中截殺了自己秘調(diào)入京的蘇克薩哈、額吉多,竊奪了兵權(quán),自己的軍隊反為胤禛所用了。
老十四胤禵身在宮中,與父皇近在咫尺,卻猶隔天涯。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了錯在何處——自己身為手握重兵的“撫遠大將軍”,怎能久離軍中為父皇侍疾呢?失去了兵權(quán),自己還靠什么來同老四、老八爭位?就靠這點兒侍候父皇的愚孝嗎?即便父皇傳位于己,但太阿倒持,權(quán)柄已失,豈能作主?
……
胤禵在大徹大悟、悔恨萬分的時候,胤禛剛走出父皇的寢宮。他不敢走遠,只踱到園內(nèi)荷池回廊白玉亭下,便佇立不動,低頭面對月下的荷池。白泰官、臧云飛、褚人獲等分散成一個扇形,眾星捧月般圍住小亭環(huán)護。
一輪明月高掛在深藍夜空,照得整個荷池銀輝燦爛,寒水如冰。荷池里的蓮花早已開過,只有無數(shù)殘荷挺著瘦硬的葉梗,伴著池中的假山。緊傍假山向陽處,長著許多生命力頑強的耐寒蜀葵,莖高過丈,花開得極盛,與荷池中凋落的眾蓮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陣風(fēng)吹過,幾百朵蜀葵大花隨風(fēng)擺動,搖曳生姿。天空明月朗照,池面寒波蕩漾,波光粼粼,閃射出銀輝,宛如仙境。
但此刻的胤禛,怎能平心靜氣地享受這天地所賜的人間仙境?在他心中,父皇那把金光耀眼的蟠龍座椅,已完全鎮(zhèn)壓住一切。他感到莫名的興奮和沮喪、失意與得意、兇狠跟怯懦……一時間,許多復(fù)雜的情感交織在心頭。二十年來,自己處心積慮謀劃、韜光養(yǎng)晦偽裝,同眾兄弟你死我活爭斗,不就是為了這最后的結(jié)局嗎?苦苦逐鹿二十年,今晚終于鹿死己手,他的心情怎能平靜下來?
胤禛靜靜地佇立亭中,目視寒波,心如潮涌。
許久,許久,父皇的寢宮一直悄無聲息,只偶爾有宮女進出。胤禛幾次想沖進去,可還是努力按捺住了沖動。他深信,有舅舅隆科多——這個唯一的顧命大臣在父皇身邊,事情定遂己愿。
又過了好長時間,只聽“咣當”一聲響,胤禛轉(zhuǎn)頭一看,父皇的寢宮宮門大開,隆科多手捧一卷黃綾,急匆匆地向外走出。
胤禛無暇細想,心臟頓時狂跳起來,他看見隆科多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那笑容中,已蘊藏了驚心動魄的一切……
康熙大喪完畢,胤禛正式登基,年號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