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度演員
她是《站臺》里的尹瑞娟,是《三峽好人》中的沈紅,是《山河故人》里的沈濤,是《江湖兒女》中的巧巧。她是“風流一代”的縮影,多年以來,與其說她是在塑造一個個角色,不如說她更像一位魔術師,不動聲色地為時間的流逝與時代的變換賦型。她是那種真正的演員,綻放于光影世界,又遠離于現實喧囂。"
初中生趙濤突然愛上了跳舞,她想去學跳舞,考舞蹈學院。這是一條與高考升學完全不同的路,家人和老師都極力反對,英語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當著二十來個老師的面數落了她一個多鐘頭?;氐浇淌?,代數老師在講題,坐在窗邊的趙濤把英語課本撕成碎片,站起來,從窗戶扔了出去。所有同學都看向她。那是一個初冬的黃昏,天快黑了,她看著窗外,紙片如雪花般飄落。
這是趙濤講的第一個故事。
見到趙濤這天,是《風流一代》下映前的第四天。影片于2024年11月22日上映,導演賈樟柯行為藝術般地決定只限時上映22天,呼應22年的拍攝周期,同時也希望以稍顯緊迫感的上映時限,喚醒人們走入影院看電影的儀式感。不過,對趙濤來說未免有些遺憾,她的面孔上一次出現在影院里,已經是6年以前。
電影上映的22天中,賈樟柯一直在全國跑路演,趙濤也參加了大多數場次。這是難得的休息日,她回到北京,穿著粉紅色外套,戴著鴨舌帽,比《風流一代》最后一部分中的形象年輕不少。
“每一場交流都很有感觸,電影雖然拍的是大同、奉節(jié),但各地的觀眾都能找到自己的記憶?!被仡櫬费莸母杏|,趙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我們每個人所生活的地方,何嘗不是一座小小的城?”
長久以來,趙濤給人沉默寡言的印象。但實際上,她十分健談,心里裝著許多故事。
回想起來,撕課本時是一個決定性時刻,趙濤決意做出自己的決定。此前十幾年,這個出生在太原鋼鐵大院的女孩聽話、順從,是個乖乖女,骨子里的剛烈,直到這一刻突然爆發(fā)出來。
在往后的人生里,安靜外表下藏匿的韌勁不僅伴隨著她,最終也成為她在銀幕中創(chuàng)造的藝術形象。
從2000年出演賈樟柯導演的電影《站臺》開始,趙濤在賈樟柯的每一部長片里擔當主演。伴隨這位20多年來最受國際關注的中國導演的作品,趙濤也成為新世紀以來國際電影界最熟悉的中國面孔之一。
《風流一代》是趙濤最特別的一部作品,影片拍攝橫跨22年,始于2001年,忠實記錄了她從23歲到45歲的形象。銀幕上的趙濤顯露出一位普通女性在歲月中的自然蛻變,她的形象也像一面鏡子,折射了中國社會從千禧年到當下的內在變遷。
《風流一代》由三個時代的畫面剪接而成,講述了巧巧與斌哥這對小城男女的相遇、分別與重逢。2023年拍攝的故事里,巧巧人到中年,在超市謀生,孤身一人,活得堅定而自我。那段故事設定于疫情期間,她沒有化妝,口罩在臉上留下勒痕,將面部分隔成兩種顏色。
電影內外,歲月如刀,在她的作品里,這部電影讓她觸動最多、落淚最多,她最感慨的是男主角李竺斌身上的故事。
趙濤清晰地回憶了她對李竺斌最初的印象:2001年某天,賈樟柯的劇組在大同一家羊肉館取景,遭到社會人士鬧事。劇組搞不定,有人提議找斌哥擺平。斌哥接到電話,說5分鐘后找人過來。趙濤在門口著急地張望,5分鐘后,一輛紅色夏利準時停在飯館門口。斌哥派來的人從車上下來,夾著手包,走到鬧事的人面前,攤開包,放著一包煙。對方夾起一根煙,再沒說話。
在20多年前的大同,斌哥是一個相當能平事兒的狠人。當賈樟柯準備拍攝《任逍遙》時,就想起了他,請他飾演角色,名字就叫斌哥,順便也做起了生活制片。后來,他幾乎在賈樟柯的每一部電影里出現,“斌哥”成為“賈樟柯宇宙”里僅次于趙濤的另一張名片。
2023年,賈樟柯拍攝《風流一代》的最后一部分,斌哥和巧巧的故事將迎來結局。一天中午,劇組在餐廳吃飯,李竺斌到了。趙濤出去跟他見面,怔了一下,竟然幾乎認不出他來。幾年前的一場病讓他行動艱難,肉眼可見地蒼老下去?!拔亿s緊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不想讓我的情緒變化觸傷到他。”趙濤回到包間,低頭盛飯時,再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在片場學習和感受關于表演的一切,最終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年輕時,斌哥風度翩翩,人稱“大同張國榮”。在銀幕中,他短短十幾年的變化令人唏噓。賈樟柯所謂的“時間的暴力”,在斌哥身上顯了形。
趙濤也目睹了時間對自己的改變。她在千禧年興奮地投身國際化洪流,迎接入世和奧運,20年后則平靜地接受中年的到來。“對我來說,它不光是一部電影,也是我自己20多年的生命經驗。巧巧一直陪著我,她永遠站在我的面前,帶我進入她的生活,進入這個時代,進入很多我沒有想過的地方,所以我感觸特別深?!壁w濤說。
《風流一代》在去年5月的戛納電影節(jié)獲得廣泛贊譽。電影首映那天,在全場掌聲中,趙濤起身致意,淚眼蒙眬。最讓她觸動的并不是巧巧,而是鏡頭里那些陌生人的面孔。當萬能青年旅店的音樂響起,鏡頭掃過大同街頭的普通人,她感到一陣戰(zhàn)栗?!?0多年前拍這個場景時,我就在現場,那樣的人我見過,我跟他們一起生活過,現在我好像還能感覺到他們的情緒,感受到他們此刻可能在為某些事情焦慮或開心?!壁w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覺得在賈導的攝影機前,這些普通人得到了極大的尊重?!?/p>
以2006年的《三峽好人》為界,趙濤的角色發(fā)生著內在的改變,逐漸變得堅韌而剛猛起來。《天注定》中,她揮刀自衛(wèi),宛如俠女;《山河故人》中,她離開男人,尋找自我;《江湖兒女》中,她再度蛻變,成為男人的羽翼;到了《風流一代》,她歷經半生波折,最終安然接受命運,不卑不亢。
不知不覺中,一個獨立而自尊的女性形象在賈樟柯的電影中顯形。賈式電影連在一起看,不僅是一部當代史詩,也是一個女人的史詩。賈樟柯說,趙濤的女性意識影響了他。
趙濤回憶,在《三峽好人》里,沈紅遠赴三峽尋找變心的丈夫,劇本里原本寫了一個版本,沈紅找到斌哥后,給斌哥投了毒。趙濤不認同這個情節(jié),她覺得沈紅沒必要為一個男人搭進自己的后半生,“這樣對女性是不公平的,不愛了分開就好了”。最后的版本中,沈紅找到丈夫,提出分手,便決然離去。
“當時在劇作方面能有這樣的選擇,代表了社會中女性意識的覺醒,導演寫了一個全新的女性。”回頭看,那或許是一個轉折點。
但趙濤不認為這個新女性是被寫出來的,她原本就存在于生活中。她在生活中看到的女性,身上本身自有力量。她自己骨子里也有一股勁,需要自我保護的時候,那股勁便會跑出來。
她想到少女時代的一個故事:20世紀90年代,趙濤如愿考入北京舞蹈學院,有一次因為小事被同學誤解,被辱罵了一個鐘頭。趙濤不理,在宿舍洗衣服,那位女同學堵著門,趙濤抬腳一踢,女生應聲飛出去。女生沖回自己的宿舍,拿出一把刀,趙濤躲進宿舍,緊鎖住門,只聽見刀砸在門上的聲音。后來學院老師說,趙濤這個女孩平時連話都不多說,你們還要欺負她。
人到中年,當生活成為那個欺凌者,反抗同樣堅決,但不再以暴烈的方式。
《風流一代》最后一場戲,巧巧在街邊與久別重逢的斌哥告別,轉身投入夜跑的洪流。拍了五六條之后,賈樟柯得到了滿意的畫面,說,再來發(fā)揮一條。“到了自由發(fā)揮的時候,我覺得內心有很多話想說,但導演不讓這個人物說話,我就特別憋得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喊出來,否則就覺得這場戲沒完,這個人物結束不了。所以我大喊了一聲,當我喊完這一嗓子之后,我就覺得,我對巧巧有了交代,為我自己過去的二十年也畫了一個短暫的句號?!彪娪敖Y尾讓人印象深刻的那一聲“哈!”,吐出了趙濤的郁結之氣。
在具有濃烈賈樟柯氣質的一系列作品中,趙濤常常被視為最重要的標識。與表達能力出眾的賈樟柯相比,她低調、寡言,作為演員和妻子,她似乎都一直隱身在后。然而,在一系列相似的名字和造型之下,趙濤不甘于做一位繆斯或一個符號,她不斷探索著自己的藝術表達。
2005年,畫家劉小東去長江三峽寫生,賈樟柯帶著攝影機跟拍紀錄片。當時三峽大壩正在蓄水,他們所在的小城即將被淹沒,每天都有人離開家園,都有墻被推倒。賈樟柯突然想用一部電影記下這個歷史時刻。劇組很快開機,但沒有劇本,趙濤只拿到一頁梗概。
每過一天,城市就被拆掉一片,導演和演員都很焦慮。他們都不知道整個故事的全貌,也不知道每一場戲的前因后果,有的鏡頭拍了三四十遍。賈樟柯很惱火,趙濤也不知如何是好,最生氣的時候都想過跳江算了。賈樟柯告訴她,你站在人群中,要讓攝影機一眼就能看到你,因為你是演員,但你又不能像個演員那樣演。
這算什么要求呢?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一個詞:生活。她扮演的角色不論是在走路、吃飯還是喝水,都應該在生活的狀態(tài)中。她卸掉了表演包袱,在鏡頭里認真過起了生活。下一個鏡頭,三遍就過了。那部《三峽好人》后來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金獅獎。
“最后全靠導演的能力,把拍到的各種素材剪成了這樣一部電影?!壁w濤說,“我也很開心,雖然沒有給演員獎?!?/p>
從那時起,她領悟到生活與電影的關系,也知道了演員與人群的關系。
這是演員趙濤自己的悟性。她并非表演科班出身,在賈樟柯挑中她出演《站臺》時,她是太原師范學院的舞蹈老師。演完第二部電影《任逍遙》后,她考慮過要不要去電影學院進修表演,賈樟柯和他作品的文學顧問、中央戲劇學院老師顧崢告訴她,千萬別去。
這源自賈樟柯對自由的理解,他不希望演員掌握所謂的方法。但半路出家的趙濤忐忑了很多年,她在片場學習和感受關于表演的一切,最終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趙濤獨自來到意大利海邊的小城,沒有帶助理,也不會意大利語,她想體會一個孤獨無依的女人如何在異國生存。那是2011年,她離開賈樟柯的劇組,也離開了熟悉的故土,嘗試與不同導演合作。
從影以來,趙濤的作品并不多,最近十年只出演了三部電影。人們稱她為賈樟柯的御用女主角,她確實極少與別的導演合作。唯一的例外是意大利導演安德烈·賽格亞。安德烈·賽格亞看過《三峽好人》,對趙濤的表演印象深刻,邀她出演一個在意大利工作的中國女人。
2012年,憑借在《我是麗》中靜水流深的表演,趙濤獲得意大利電影金像獎(大衛(wèi)獎)最佳女主角。這座最佳女主角獎杯,讓她相信了自己的表演方法,作為一位非科班出身的演員,她獲得了自信。
趙濤不拒絕更多的可能性。疫情之前,安德烈·賽格亞的新片希望與趙濤再次合作,其他歐洲國家導演也遞來合作項目,但疫情中止了一切。
在新片上映和每年的平遙國際電影展之外,趙濤很少露面,也不愛使用社交媒體。媒體形容她的狀態(tài),是低調和自由。她不熱衷于社交,很少外出吃飯,生活簡單。雖然電影里的她常常在歌廳蹦迪,但她說她和賈樟柯在生活中去歌廳,一共只有兩次,是參加同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一次是30歲生日,一次是50歲生日。
她覺得自己需要始終活在真實的生活中,才能感知普通女性的感受?!把輪T是這個行業(yè)里最舒服的工作,你時時刻刻都在被人照顧。我們應該有高度的自我認知,演員這個工作不值得炫耀,值得珍視的,是我們所飾演的普通人帶給觀眾的力量。”趙濤說。
進入行業(yè)之初,她就疏離于聚光燈下的生活。那種自覺從何而來?她想起20多年前的一次經歷。
第一次去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那年,她是開幕前兩天到的,當時海濱小城里還沒有明星抵達,工人們繁忙地搭建各種會場,四處都是忙碌的工人。戛納就像一座普通小城。電影節(jié)一開幕,全世界最著名的電影人物都來了,聚光燈亮起,紅毯上川流不息,整個戛納像一場流動的盛宴,成為世界矚目的中心。電影節(jié)閉幕后,她晚走兩天,又目睹了拆臺的過程,小城又回到了工人和市民的日常生活里。
半個月之間,趙濤仿佛旁觀著一個人造烏托邦的建成與落幕。她恍然發(fā)覺,紅毯、燈光與典禮都是人造的盛景,“那時候我還在做老師,覺得演員也不過如此,戛納也不過如此,繁華也就是十幾天”。萬眾矚目只是一瞬的幻覺,一切終將回歸本來的模樣。
趙濤
演員。代表作有《站臺》《三峽好人》《山河故人》《風流一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