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掌楸三棵或十一棵

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世上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扇形、卵形、圓形、針形、羽毛形、橢園形……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的樹，形形色色，每棵都不會一樣，都有自己的顏色，有自己獨(dú)立的葉子。而且有些葉子顯得格外地不同。這種“格外”不同，不僅讓人能一眼分辨出樹種，還使人產(chǎn)生詩意或哲理的生命聯(lián)想。

比如鵝掌楸樹。

說這話時已是一年的秋天。秋天是樹葉密集而盛大的凋落季節(jié)，樹葉落在地上，很快就雜亂無章地疊成了一層厚毯。只是與野外山地不同，公園里有園林工人清理。雖然樹葉很快被打掃，但它們前赴后繼，總有一些樹葉在風(fēng)中零落。一天早晨，我一個人走到了公園的東邊，看到地上的幾片樹葉特別有形，像是誰家開的縫衣店，黃的綠的，就像裁剪了一件件精致的綠馬褂、黃馬褂。正詫異著，就有一個孩子大聲地喊：媽媽，看小衣服！看小衣服！……孩子天真無邪，聲音甜甜的。我心里也甜甜的。

再次看到長得像“小衣服”樹葉的樹，是在老家的一個深山里。病后回到老家，一位朋友告訴我，老家叫板倉的地方有片原始森林，空氣好，特別適宜像我這樣的人去療養(yǎng)。說著，就不由分說地開車?yán)易哌M(jìn)了板倉。其時，板倉春盡，初夏的板倉裝滿春天的果實(shí)，草木綠油油的，綠得發(fā)嗲。山間小溪飽滿熱情，澎湃而明亮。沿著溪邊小道走，頭頂上，時而就有一片落葉晃悠悠地飄下來。一片樹葉落到眼前，我低頭一看，葉片特別地眼熟。

“鵝掌楸！”

“小衣服！”……

我和朋友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叫著。抬頭望，面前一棵粗壯的大樹滿身蒼翠，恍若一把撐開的綠傘。

那時我才知道，這一棵粗壯蒼翠的大樹是鵝掌楸樹，是一種高大的落葉喬木。能長到40幾米高，胸徑能長到1米以上——朋友努力用手比劃著，說“胸徑”是指人的胸口為標(biāo)準(zhǔn)量樹的粗細(xì)，他很專業(yè)地丈量著面前的鵝掌楸……我看鵝掌楸樹干白麻麻的，樹干挺拔，葉片乍一看與梧桐樹葉差不多，只是它有4個大的裂齒，像是鵝的腳掌。朋友說，唐朝皇帝李世民在御花園里看到鵝掌揪樹，覺得葉子像件小馬褂，于是賜名“馬褂木”。撿起兩片葉子，細(xì)看那葉子倒像電視里演的清朝人穿的小馬褂——難怪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孩子親切地喊它“小衣服”了。

認(rèn)識了鵝掌楸，我進(jìn)而又知道鵝掌楸是木蘭科鵝掌楸屬，是一種孑遺植物。不說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而遠(yuǎn)在距今一億年前的白堊紀(jì)時代就有。有趣的是書上說，孑遺植物的特性是因它的存在，與它有關(guān)的親族都有滅頂之災(zāi)。那些遭遇滅絕的樹種，現(xiàn)在只能靠一些化石去辨認(rèn)了。而同時由于地質(zhì)、氣候的變化，鵝掌楸樹的生存率也很低。其生存零落，分布范圍狹小，可謂是“身世飄零”。研究者們證實(shí)，現(xiàn)在僅存的鵝掌楸樹種雖然保留了遠(yuǎn)古祖先的原始形狀，但它的進(jìn)化異常緩慢，孤立不群，一般只生于海拔1000米左右的南方山林，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樹種。

據(jù)說，現(xiàn)存的鵝掌楸樹除了北美，就是中國的鵝掌楸樹了。僅有這兩個品種。它們雜交的后代叫雜種鵝掌楸，是國家二級珍稀瀕危保護(hù)植物。中國鵝掌楸葉片有4個大裂齒，北美鵝掌楸葉片有6個大裂齒。但它們都有花有果，一年花期約有5個月，果期9到10個月?；ǔ时瓲?，宛若郁金香，因此被人稱為郁金香樹。花期時雌蕊群超出花被之上，心皮黃綠色（雜種花呈鮮艷的橙黃色）。花瓣內(nèi)有亮晶晶的液體，花蜜甜，喜歡花蜜的昆蟲，蜂類傳粉。果為聚合果，具翅的小堅果頂端鈍或鈍尖，像秋葵，也像長辣椒——朋友仔細(xì)研究了一番。但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我很少注意它的花和果。我只知道有它生長的地方，一定有非常好的自然生態(tài)。

有了這一次美麗的邂逅，再次見到鵝掌楸時，我不僅有一種老友重逢的親切，還懷有一種深深的生命敬畏感——就在此時，讀到著名作家李敬澤先生《我也可能成為一棵鵝掌楸》的文章。他說，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鵝掌楸，是首都的建設(shè)者為了29屆世界夏季奧運(yùn)會，營造一個美麗的景觀，把中國南方的鵝掌楸和美國密蘇里鵝掌楸撮合到一起栽植的，而且名字也改了中國特色的“奧運(yùn)楸”。

敬澤先生說，有一天，他從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北園（也是北園）跑步回來，突然接到手機(jī)微信，要他一個文學(xué)演講的題目。其時，他正從公園北園的東門走上過街天橋（仰山橋南）。但當(dāng)時題目沒有想好，只是抬眼一望，就望到三棵高大的鵝掌楸——“左邊那棵是鵝掌楸，右邊那棵是鵝掌楸，中間那棵還是鵝掌楸”。他詼諧地用魯迅筆法寫著，由此天馬行空，山高水長，由鵝掌楸談到了跑步，談到文學(xué)，談到人與地球，人與自然，又具體到一棵樹，甚至想到“我”與“無我”的關(guān)系……他覺得，鵝掌楸已存在一億四千多萬年，人類在它面前的存在只有幾秒鐘時間，但人類卻想去保護(hù)它，拯救它，甚至想拯救地球，有些滑稽……

不滑稽的是跑步。跑步一直是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一大景觀。有人統(tǒng)計，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南園和北園各有5000米的跑道，兩個園子跑道加起來有10.6公里，在這些醬紅色的塑膠跑道上，跑步的人你追我趕，絡(luò)繹不絕，不計其數(shù)。在身體恢復(fù)的一些日子，我偶爾也會做一些小跑。但我跑步只是一時的興起，或像個孩子那樣在公園撒撒歡，慢吞吞地倒走或小跑……我觀察公園里跑步的人大多是為了鍛煉身體，像我這樣跑跑走走的人自是不少，但像敬澤先生那樣，不僅在奔跑中放下了自我，認(rèn)識一棵樹，從而體驗(yàn)出“我不是我，我就是這棵永恒的樹”，寫出一部《跑步集》的人卻是少而又少。甚至是唯一的。

后來我又得知，在這里跑步的還有一位從事抗腫瘤抗病毒納米藥物研究的曹林教授。他先是被確診為身患重癥糖尿病，并伴有高血壓癥、抑郁癥，為了對抗疾病，他就自己頑強(qiáng)地開啟了“跑步生活模式”……通過長期堅持不懈的跑步，他由上樓都很困難，變成能夠在4小時內(nèi)完成馬拉松的全程跑步，并在花甲之年達(dá)到國家三級運(yùn)動員的標(biāo)準(zhǔn)。不但有效控制了高血壓以及糖尿病，重新追回健康的肉身生活，還治愈了抑郁癥。他說因?yàn)榕荞R拉松，他結(jié)識了不少朋友。朋友里不僅有國內(nèi)外馬拉松賽事的世界冠軍，有充滿朝氣的年輕人，有崇尚健康簡約生活的中老年人，還有盲人、糖尿病患者和一些慢性病患者……后來，他將跑步時遇見的人和事及生命感悟，也形成了文字，用日記體寫了一部《奧森日記》，展示出自己壯美的“人生晚霞圖”，跑友們喊他叫“奧森老人”，稱他的書是“中國版的《跑步圣經(jīng)》”。

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總有這樣的奇跡發(fā)生。

同住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邊，我沒有見過曹林教授，我卻幾次見到了跑步的敬澤先生。他在公園里跑著跑著，跑出公園的大門，依然行色匆匆。有時見到他，他匆匆忙忙，我們彼此打一個招呼，他就急匆匆地跑走了。那樣子好像急著要和誰去接頭一樣——顯然，我不是他要接頭的那一個。我讀他的文章，他說，“大家如果有興趣，可以從昌平向南坐上快3，在仰山橋站下來，抬頭望望那三棵非常漂亮的樹?！蔽野l(fā)覺他說的那三棵樹，與我常見的鵝掌楸不是一回事，便引起了我尋找它的興趣。

于是騎著自行車，我踏上了尋找三棵鵝掌楸的歷程……連續(xù)三天，第一天，我沒有找到；第二天，依然沒有找到。直至到了第三天，我才在同樣的地方找到。放下車子，我仔細(xì)地數(shù)了數(shù)那一些鵝掌楸，不是三棵，而是十一棵。這下，我心里卻又犯疑了——想起敬澤先生說那是“三棵非常漂亮”的鵝楸掌，我不放心，從過街天橋的左右又各下去一次，零距離地一棵一棵數(shù)著，大大小小共十一棵。這才興奮而狐疑地離開了。

為什么不是三棵，而是十一棵呢？是敬澤先生的記憶發(fā)生了差錯，還是我的思想發(fā)生幻覺？直至真的確定十一棵鵝掌楸樹，我卻陷入鵝掌楸樹的棵數(shù)上了。當(dāng)然，最后我覺得問題不是出在鵝掌楸的數(shù)字，而是出在我的認(rèn)知上，是認(rèn)知使我們彼此對事物的看法和敘述發(fā)生了差異。這或與人們不停地糾纏魯迅先生說“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如出一轍，或說是有異曲同工之趣。我想，我是習(xí)慣性地執(zhí)著事物的表象了——那些鵝掌楸樹真實(shí)地生長在我的面前，我的視覺卻沒有著落，所謂一葉障目——因?yàn)榫礉上壬缇驮谖闹姓f過：“文學(xué)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種不相干的事情、各種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各種像星辰一樣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連接起來，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圖……”

但這樣經(jīng)常的尋找與思索，讓我突然間就明白一點(diǎn)什么。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