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雪國,長于雪國,如我,于雪,固然是司空見慣了的。對雪,說不愛,肯定是假話;說愛嘛,卻又時時抱怨著,抱怨天冷,抱怨路滑,抱怨雪天公交——蝸牛似的,爬。站臺等車的人啊,縮著肩,跺著腳,頭上、肩上落滿了雪,已經(jīng)成了雪人了!望眼欲穿了!“過盡千帆”了!所等的車,它就是、就是、就是——不來!“瘸了?跛了?癱了?掛了?半道耍賴躺平,把馬路當沙發(fā)了?你這個渣渣!”咒完那該死的車,就該輪到這罪魁——那漫天匝地的雪了。雪太勤了,一場接一場,沒完沒了,這怎么行;雪少了,該來不來,該下不下,就更不行了?!斑h則怨,近則不遜”,這就是愛的玄奧之所在啊……可見,雪國人就是如此這般,與雪——癡纏。人類的情感是如此復雜、微妙,焉能套用非黑即白二元對立的簡單思維模式……
初雪,堪似初戀。每逢秋末冬初,值曇云釀雪天氣,我則按著怦怦的心跳,以待月西廂的心情,望雪。乃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啊——樹搖影動,則疑玉人來;眼中火光,驟然點亮,隨即便暗淡下去——又是一場空歡喜……卻原來窸窸窣窣,是風掃庭樹,敗葉敲窗……唯不聞玉趾消息……久望不來,雪國無雪,這可成個什么體統(tǒng)……人們未免就焦躁起來……街坊鄰里,不拘男女老少,照面則談天氣——不談天氣談啥?談啥,友誼的小船都有說翻就翻的風險:談大鵝小烏嗎,談美麗國大選嗎,談巴以沖突嗎,那不是沒事找事嗎——故為了“安定團結”計,對上述話題均閉口不提(吸取以往教訓,甚至可以說是血的教訓——曾有兩位老哥,在公園閑逛,就因為閑聊俄烏,聊著聊著就大打出手:一個把另一個的耳朵咬出血,險些撕下一塊肉來;其激烈程度不比大鵝小烏差)。故只談天氣。談天氣則必談雪(在我雪國呀)。一個嘆道,這天咋還不下雪呢?說著無奈地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又環(huán)視下蒼黃的大地,腳下的枯草,旁側枯樹,及灰撲撲寒縮成一團兒,暫棲枝上的雀兒……另一位掖了掖脖子上煙褐色的圍巾,縮著脖,袖了手,回道:不下雪,干冷,夠受!說著便干咳了兩聲,仿佛給自己這話作注。聊著聊著也就散了。天冷了,室外不宜久留。
從來天意高難問。
雪,來與不來,由不得你。任你千呼萬喚,伊則充耳不聞。仰之彌高,愈追愈跑,如美人,兀自高冷;一時卻又跳跶如童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淘氣,調(diào)皮,與你嬉戲。也許翌日晨起,你一覺醒來,蓋著被子也抵御不住一股寒氣。坐起,擁被外望:呀,一片銀白!夜里落雪了?!你立即從床上跳下來,裹上披肩,奔向窗口:地上積雪貌似很厚了,廣場上有早起遛狗人留下的幾行深深淺淺的腳跡,人的,大而深;犬的,淺而亂;——這雪,無聲無息,悄悄下了一夜?想沉沉夜幕下,六出奇花,透虛而來,凌空妙舞,悄然綻放,如三千年一現(xiàn)之優(yōu)曇婆羅花——靈瑞花,起空花,佛花也——天風吹下步虛聲;先是一朵朵,繼而一串串,以風為線,這飛天的瓔珞,緩緩飄落,緩緩飄落……迨你從夢中醒轉,已在瑤華境界矣……枯木秒變玉樹,窗前老榆縱橫的枝椏,掛滿了“雪絨花兒”,晶瑩剔透,猶在風中顫巍巍,閑裊;斜對過的平房卑室也儼若白璧疊成,呆若木雞的筒子樓亦玉宇瓊樓起來,而況它者……果然是玉雪君臨,天花亂墜,紅塵羽化。隔著窗子,也覺清氣逼人。打開窗,猛吸一口雪氣,倍覺甘芳清冽,直抵肺腑蕩盡瑕穢,身如琉璃,內(nèi)外朗徹?!愕榔嬉膊黄??此亦堪稱欲界仙都也。
“欲界仙都”,是“望之似神仙中人”的陶弘景在《答謝中書書》里給其隱居的句曲山的美譽。句曲山即現(xiàn)今位于江蘇省句容市的茅山。茅山號稱有九峰、十九泉、二十六洞、二十八池之勝景,奇峰疊嶂,霧靄霏微,向有道教“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的高評,神仙范兒十足。如此洞天福地我也是有幸拜會過的,惜乎時間關系,來去匆匆,浮光掠影,無疑于驚鴻之一瞥……遺憾肯定是有的。內(nèi)心里也在期盼,何日更重游……然一想到一首佛偈,其中有這樣兩句:“佛在靈山莫浪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也就釋懷了。所謂仙都者,欲界者,均直至本心爾。佛道兩家,殊途而同歸,陶弘景先生何等明達之人,肯定也是同意這種說法的。
而我北國雪,亦在仙都,亦在欲界,二者我均有甚深體悟。
向日,凜冬趺坐。眼觀鼻,鼻觀心,一絲不亂。冥冥漠漠,漸入佳境,融入虛空,遂無我,而無不我。真正切身體會到南華真人所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之妙處。感覺時間很短,也就幾分鐘的樣子,便從定中回轉。睜開眼,看了看時間,竟然靜坐了二十多分鐘。定定神,起身,向窗外張了一張:哇,下雪了!新雪初積,皎若白玉,不染纖塵?!讼啥家玻侨碎g所能有。所謂外境即心境……
還有一次,是今年早春時節(jié),在江畔行游。吹江風傍江樹看江云映江雪,隨手拍,且發(fā)給遠方朋友——顯擺唄!此時別處,江南就不消說了,就是中原一帶,人家也是春暖花開了呀,而我松花江猶擁一江冰雪。——距開江還早著呢,眼下,僅西邊有一帶清流,在四圍雪光中,碧波瑟瑟,不添春色,反倒令人懸心——它隨時都有冰凝的可能,退回嚴冬。
江邊風大,頗冷,耐它不得;輒過地下通道,返回中央大街商圈,又閑逛了一會兒。一下午時間,就這樣晃沒了。此時天已擦黑,街燈初上,街邊音箱隱隱傳來鄧麗君綿軟甜潤的歌聲……幾乎是同一剎那啊,手機收到遠方朋友的信息:華燈亮,音樂起,空中陡地飄起梨花也似的漫天春雪——此前,一下午,天都是朗晴的啊。難道上天有位好導演嗎,恰恰安排了這些巧合……耳畔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旋律:“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愛也真,我的愛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步行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中,時見情侶對對,佳偶雙雙,在人群中,直是閃閃發(fā)光——既耽于青春,也耽于愛情啊,交互生輝……人流的流速也在減緩,游人均下意識慢下步子來,或駐足傾聽,或舉起手機拍照。拍大朵大朵的春雪,嬌花兒,在深空旋舞,綻放,光降……在流派紛呈的歐式樓宇間,演繹著別樣的浪漫,芬芳……我則駐足于馬迭爾賓館對面。但見綿綿春雪,玉蝶也似的,紛紛棲落于馬迭爾至高處那璀璨的棕綠色穹頂,陡峭的芒薩爾式屋面及半圓狀天窗的大拱弧窄沿上……在金紅色射燈映襯下,愈發(fā)美輪美奐……這欲界之春雪啊……
選自微信公眾號“紅塵謫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