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在借調(diào)原文化部中國畫創(chuàng)作組期間,曾得到了一次外出寫生的寶貴機會。
這次寫生是由中國畫創(chuàng)作組組織,經(jīng)原文化部批準的,成員一共三人,秦嶺云、王學仲和我。我們仨都是第一批來創(chuàng)作組創(chuàng)作的成員,畫了有半年多時間了,各自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有些畫家萌生了外出寫生、深入生活、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的想法,經(jīng)領導研究,我們榮幸地組成了第一支寫生小分隊。
這次三人行是我們學習的大好機會,大家一路互相幫扶,都抱著取真經(jīng)的信念,努力完成好組織上交給的寫生任務。寫生回來以后,組里又給了我們十天時間整理作品,在創(chuàng)作組做內(nèi)部觀摩。這次匯報展雖然只是內(nèi)部觀摩,對我來說卻像大考一樣,因為這些觀眾都是最專業(yè)的考官,除創(chuàng)作組的領導之外,都是大專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在山水寫生方面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幾乎全到了。李可染、宋文治、魏紫熙、亞明、何海霞、方濟眾等專家前來觀展品評,使我受到了很大的鼓勵。
觀摩展以后,華君武、丁井文讓我好好寫個寫生總結。幾十年后,我整理舊物,翻撿到這份匯報底稿,勾起我許多回憶。尤其是雁蕩山小龍湫遇險,可謂印象深刻。
當時我們離開廬山,畫興正濃,決定再闖一山。雖然黃山的松石、云海、奇峰是許多畫家首選的寫生之地,但黃山將來去的機會較多,于是我們決定利用這次難得的機會,往更遠的地方跑跑。我提議上雁蕩,因為潘天壽的《雁蕩山花》《小龍湫下一角》等以雁蕩山為主題畫的一批畫,在我心中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象。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我在中國美術館看潘老的畫展時,就被這以山野為背景、把花卉寓于山水之區(qū)的大景花鳥畫所震撼,就決心在山水與花卉相結合上努力。雁蕩的山花野卉、巉巖葛藤、清澗流泉時時在我夢中縈繞,我早就盼望著能實地去探索,看看潘老是怎樣把這特定的自然景觀轉化成感人的畫面的。
那時去雁蕩交通很不便利,我們輾轉從杭州乘火車到金華,再轉汽車到溫州,再到樂清,最后乘船過江,終于投入它的懷抱。
雁蕩山勢奇特,高山大石迎面撲來,巨崖如壁堵在眼前,展旗峰如大旗獵獵迎風高展,這種山怎么畫?古人創(chuàng)造了大斧劈、小斧劈、披麻、折帶等種種筆法,但畫時還是要靜下心來仔細分析。對山也要像對植物一樣弄清它的特點,峰、巒、坡、嶂、嶺、澗、壑、溝、谷都有什么不同,畫起來會有什么特點,這些都要弄明白。弄清它的自然結構、物理結構、基本形態(tài)、基本性格,更有不同成因、不同地域、不同位置、不同氣候、不同植被,以及四時四季等。古人說的“春山如夢、夏山如滴、秋山如醉、冬山如玉”等不同的形態(tài)與意趣,都是需要進行科學的認知和深刻的感悟。
我到了雁蕩才知道什么是嶂、什么是峰、什么叫嶺、什么叫巒,表現(xiàn)起來應該怎樣強化它的特點。峰要表現(xiàn)它的險、秀、奇;嶺就不一樣,嶺連綿不斷不能用表現(xiàn)峰的筆法;那么巒呢?巒更大更復雜更有氣勢,層層疊疊;澗、壑、溝的種種險、幽、陰、深就又感受不同;坡比較緩,壩和塬是山中的平地,如房屋、舟橋、車馬一樣是有人氣的地方。山中有水有云有氣,有各種各樣的樹木植被,我是通過對山的認識來認識花木植物的。要把這些基本結構、形態(tài)搞清楚了,才能知道怎么下筆、怎么來畫,追求什么、表現(xiàn)什么。有時需要畫形,有時要表現(xiàn)氣氛,有時要畫感覺,這一切都需要最基本的認知。山就是山,大山有大山的氣度,深山有深山的幽邃。
雁蕩山的瀑布是馳名的,這里直瀉而下的有大龍湫、小龍湫、三折瀑,其中大龍湫落差之大為中國瀑布之最,有“天下第一瀑”之譽。
我們轉到靈巖寺,在寺內(nèi)住下,就是為了去畫小龍湫。當天寫生時,天上正飄著小雨,山容變幻,極有畫趣,我們各自選定位置,看好了臥龍溪中的幾塊大石,并借助傾斜的巨崖遮風擋雨。
畫了一會兒,雨越下越大,暴雨來臨,我立即意識到不好,要盡快上岸,下意識地連喊了幾聲“山洪、山洪……”前面的秦嶺云反應極快,抱著畫具,三步五步就跨過溪水,急忙爬上三米高的公路。此時大雨傾盆,河水咆哮,四面全是水幕急流,大石頭上的王學仲沒有聽清我們的喊聲,還在那里寫生。當王學仲停下筆,查看眼前的情況,他已經(jīng)完全被困在這塊孤石上,根本下不來了,這一切就發(fā)生在幾分鐘之內(nèi)。正在不知所措時,陪同我們來的溫州文聯(lián)的年輕人立即跑回靈巖寺求救。靈巖寺附近的守林員了解情況后,二話沒說就帶上繩子和刀具,冒著大雨立即趕來。夫婦二人吃力地拖過來兩根大毛竹,迅速斫去竹枝竹葉,把竹竿一頭搭在水中石上,形成了一個竹橋,夫婦二人再把兩根大繩子拋過去,各據(jù)一根,讓學仲系在腰上形成雙保險,然后從竹竿上顫顫巍巍地爬過來。背上大雨瓢潑,身下急流滔天,終于得救了;這是我們這次寫生的第三次遇險,也是最危險的一次。
第二天來雁蕩的人特別多,許多是攝影家和攝影愛好者,專門來拍瀑布。我們也是一大早就直奔大龍湫。人站在大龍湫瀑布潭邊如在疾風暴雨中,任憑大自然洗刷。我癡癡地站在那里,這是難得的一種享受,大自然的魅力如此之大。我的身心也從緊鎖中解放出來,回到了自然。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