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竹價重黃金百兩

傳為徐熙創(chuàng)作的《雪竹圖》現藏于上海博物館，曾經由錢鏡塘收藏，為絹本立軸，橫99.2cm，縱151cm?！堆┲駡D》描繪了寒冬殘雪之下的竹石景象。畫面筆法精妙細致，注重細節(jié)寫實，沒有傳統花鳥畫的雙鉤技法，在寫意與工筆之間，獨特的繪制技巧極其少見。且畫中竹節(jié)處有倒寫篆書“此竹價重黃金百兩”，這樣的畫中倒書題字形式也是僅有一例。

以往鑒定結果

《雪竹圖》沒有明確的鑒定結果。謝稚柳從“落墨”技法，將其歸屬于徐熙，徐邦達認為“早不過南宋中期，晚可以到元明之間”，并非徐熙作品。高居翰則認為“大概是10世紀末或11世紀初的作品”。其落墨的技法是討論研究的熱點，陳傳席針對前面謝稚柳和徐邦達都認可的材料“洗出徐熙落墨花”為線索，探究落墨法，認為是徐熙之作。徐建融對徐熙生平進行考證，同樣落腳點在落墨技法，認同謝稚柳觀點。此后大多數學者推測畫作是徐熙真跡，比較特殊的是唐耀仁在《lt;雪竹圖gt;新考兼論落墨法》中認為是黃荃少見的沒骨畫。

對于落墨，學界各執(zhí)一詞。能夠探討的地方一是畫作本身的繪畫技法非常特殊，與其他徐熙傳作也大不相同，類似小寫意，像寫實素描。觀察歷代畫的竹子，描繪竹葉到《雪竹圖》細致程度的幾乎沒有；二是沒有確定的徐熙傳世作品，歷代文獻將徐熙的落墨技法推向神品，《宣和畫譜》稱其“為古今之絕筆”，米芾稱“徐熙畫，不可摹”，《圣朝名畫評》稱“宜乎為天下冠也”。畫作的特殊性和文獻上的特殊性容易聯系到一起?？偟膩碚f，是畫作上分析成畫過程的技法，文獻上的蛛絲馬跡去尋找對應《雪竹圖》的部分，貌似是一種雙向奔赴的過程，但仍沒有定論。對于筆墨上的鑒定，筆者傾向于作者為徐熙。

針對文字的形式，以往的學者較少論及。有單國霖推測此篆書出自北宋人或者是徐鉉（與徐熙交往甚密）手筆。薄春雨在《“借地為雪”》中推測篆書為徐鉉或徐鍇（徐鉉弟）所寫，也有可能是徐熙本人所寫。還有一位學者馬其寬在其著作《花鳥百家》中直言：《雪竹圖》，無款（竹竿上有倒書篆體“此竹可值黃金百兩”，為收藏者所書），認為是收藏者題字。該信息不知從何佐證，但原本是“此竹價重黃金百兩”說成“此竹可值黃金百兩”，本身有錯誤，可信度低。另八字中的“金”“兩”二字被旁邊石頭遮蓋一部分，藏家題的可能性小。

書法非徐鉉，可能為徐熙本人

這8個字結體修長規(guī)整，筆道中鋒蓄勢，圓潤溫厚，承李陽冰“玉筋篆”一派。南唐徐鉉學習李陽冰嫡傳，現有篆書《溫君墓志銘》《許真人井銘》《篆書千字文殘卷》。作品對比見圖1。 可以看到《千字文殘卷》的字形和結構與其他幾個篆書相差較大，有學者認為是宋人偽作，對比之下，確實不是徐鉉真跡。整體對比來看，《許》和《溫》的字體偏方正，整體勻稱，重心居中，筆畫粗細變化不大?！堆分械淖煮w更為修長，上密下疏，重心靠上，筆畫停頓轉折有一點隸書味道。但兩者筆畫圓潤溫厚是一致的。

徐鉉和徐熙什么關系呢？據徐建融考證，晚唐至宋有三家姓徐的顯族。其中徐熙和徐鉉各屬一族。徐熙是楊吳權臣徐溫的后人，徐鉉是曾仕楊吳江都少尹徐延休的后人。徐溫、徐延休兩家歷楊吳、南唐烈祖、中主、后主四朝，真正可稱“世”仕江南。徐熙和徐鉉多有來往，且有并稱。明代馮夢龍《智囊》記載：“‘三徐’名著江左，皆以博洽聞中朝，而騎省鉉尤最”。徐熙與徐鉉、徐鍇兄弟號稱“三徐”，在江南很是出名，都以知識豐富、見聞廣博而聞名于朝廷上下，又以徐鉉最為出名?！秷D畫見聞志》中引徐鉉評徐熙畫“落墨為格，雜彩副之，跡與色不相隱映也”，說明二人有交往，評價畫作。徐鉉的字以小篆在江南馳名，二人有來往，有可能為徐鉉題字。但如上文所說，字形之間還是略有區(qū)別。元人吳太素《宋齋梅譜》卷第十三，《畫梅人譜》有載：“道士蕭太虛，善墨梅竹石窠木，清致不俗，本學徐江南法。畫松柏亦奇，兼善山水，清潤甚佳。《梅竹圖》真得意之筆，其書亦效江南法篆于竹石之上”，徐江南指的是徐熙，蕭太虛也學徐熙在竹石之上法篆書，由此可知，徐熙是有在竹石上寫篆書的習慣。徐熙能被并稱為“三徐”，其繪畫出彩之外，想必其書法也不會太差。相比之下，排除徐鉉，徐熙自己題寫的可能性更大。

至于徐熙的其他書法如何，觀其他傳為徐熙的其他作品上的落款，多為行楷，字體樣式不一，金陵還是鐘陵也各有不同，難以辨別，無法做對照，不加贅述。

反常之竹與黃金百兩

再看書法的內容，“此竹價重黃金百兩”。對于這八個字，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此竹”，二是“此黃金百兩”。

畫中的竹子并不是都在寒冬挺立不倒的竹子（題字的那棵是好竹子），畫面右側有幾棵彎曲的竹子和斷竹。仔細觀察這些竹子，有6棵很反常。歷來的雪竹圖，或堅挺秀麗或竹枝被雪壓彎也不倒，借以抒發(fā)高潔情懷。但徐熙的這幾棵竹子迥然不同。（見圖2）

有兩棵呈奇怪的角度彎曲；有兩棵頂部折斷后，下部出現類似啃咬的痕跡；還有兩棵“消隱”的竹子，只見一小部分，上端消失了。在自然界中，大雪壓竹，竹子只能呈現一定弧度的彎曲。由于大多數種類的竹子是空心竹，在壓力過大時，會出現劈裂的情況，一部分竹節(jié)劈開。由此看徐熙的竹子，彎曲竹左邊一棵連拐兩個彎，最后居然是豎直向上的，右邊的竹子呈現90°折角彎曲，不以自然狀態(tài)下的弧度彎曲。折斷竹的頂端被折斷損毀，但下一段竹節(jié)看起來像是被咬掉的一塊，積雪不會造成這樣嚙齒狀的缺口。消隱竹更是反常，宋代花鳥畫中，一般每一個主體都有始有終，況且這幅畫的細節(jié)十分精致，沒有忘記畫完的道理。因此“此竹價重黃金百兩”，確實是價重黃金百兩，因為有其他的竹子已經殘敗不堪了。

為什么是黃金百兩？中唐至晚唐的一兩黃金單價在6250文到8000文之間，由此可估算五代南唐金價差不多也就在這范圍之內，那么“黃金百兩”約60萬文到80萬文間。這個價格大概等于300～500畝地，三口之家50～70年的生活費。古代一文錢約等于今天的10元，即600萬～800萬元人民幣。“北宋米芾購王維《雪圖》，費銀700兩，合錢9萬”（見李文），米芾980萬買畫，當時市場來看，黃金百兩是神品的正常價格。歷史文獻中的“黃金百兩”一詞大部分用于描述皇家賞賜或政治活動中，描述錢財很多。說明題字者對這等竹子的價值有一定意義上的認可。

隱款倒書與徐熙身世

最后來看看倒書的“倒”。這行題字有兩個特點，一是小而隱，二是倒寫。宋代的隱款、窮款很常見。崔白、李唐等都有寫在細微處的習慣，范寬的隱款甚至到了近代才被發(fā)現。雖然都是藏于畫面，但《雪竹圖》不同，它內容不是作者信息，屬于評語，而且倒過來寫。根據有兩個字被疊壓的情況，很有可能是作者自己在作畫過程中題寫的。畫中倒書在古代畫壇里絕無僅有，有可能是作者故意為之。薄春雨在論文中推測為售畫可以把很多“目不識丁”者排除在求畫行列，字不知反正定不懂畫。這種推測并不可靠，因為該字位置很隱秘，若是出于篩選文盲的目的，不該藏得這么深，第一眼可能根本看不到。倘若僅僅是評價此竹畫法精妙，正著寫又有什么關系呢？因此是出于別的意圖才故意倒書。

徐熙的祖輩徐溫為南唐烈祖李昇（徐知誥）的養(yǎng)父，溫原擬自為“司馬昭”，但他去世之后，義子知諧卻先其親子篡吳自立，并恢復李姓，是為南唐。徐溫諸子中，除長子知訓于918年為朱謹所殺﹐本應為“司馬炎”的次子知詢對義兄的篡位持反對態(tài)度，其余三子知誨、四子知諫、五子知證、六子知諤皆與義兄友善，故備極禮遇，為南唐的重臣。至知誨之子徐游更供職清暉殿澄心堂，南唐的機密大事皆由其參與決策。徐熙應是徐聞之孫，知諫輩之子，則父輩屬于對次子篡位態(tài)度較溫和的一派，受到宮廷禮遇理所應當。且知誨之子徐游參與朝政，身份尊貴，徐熙名從“火”，徐游名從“水”，大約是堂房兄弟起名時不同的五行歸屬；堂兄弟地位至此，徐熙地位也相對尊貴。

徐熙本人家世顯赫卻無意仕取，《夢溪筆談》稱其為“江南布衣”；《宣和畫譜》說“所尚高雅，寓興閑放”；《圖畫見聞志》說“熙識度閑放，以高雅自任”。可見徐熙雖身份尊貴，但有高雅風度，不肯入朝。但徐熙并非和宮廷全無關系，使用的紙多用名貴的“澄心堂紙”，《圖畫見聞志》也記載徐熙曾為李主宮廷畫“鋪殿花”。明明無意仕取卻為宮廷獻鋪殿花，最后“徐家野逸”無人傳承，其子徐崇嗣也成為供奉內廷的畫師，走黃荃的一派。是否對于祖上的政變徐熙有不同于父輩的觀點？雖欲脫離宮廷但受到不可抗力屢次為后主獻畫，自己難堪也罷，子嗣甚至與自己志趣背離，轉入宮廷。志向看似高雅閑適，處境卻能看到一絲無奈窘迫，頗為復雜。

自魏晉時期竹子就有豐富的意涵，文人有表達性情高潔之意。是什么原因讓《墨竹圖》的作者在繪制左處精妙的竹子后，在右邊畫上3對反常的竹子？若真心認為竹精妙價值百兩黃金，又何必倒寫？若是竹子貴重難得又何必畫得殘破不堪？竹為何由直變彎？為何被折？為何被啃噬？又為何消失？這種反差和復雜的表達與徐熙的身世復雜有所呼應。

綜上所述，《雪竹圖》倒書“此竹價重黃金百兩”，從書法看，非徐鍇而是徐熙本人題寫的可能性較大；內容上看，“此竹”十分反常；“倒”的形式上看，徐熙應是別有意味。結合精妙的筆墨、“此竹”的反常和“倒”的形式，作者是家世背景復雜的徐熙的可能性也較大。另，非自然狀態(tài)彎曲的竹子，在文同《墨竹圖》有相似形態(tài)，這種竹子的畫法與作者的思想狀態(tài)有何種聯系，可進一步探討。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