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歷來研究《水滸傳》的觀點中,對宋江形象的態(tài)度都褒貶不一,但大多被以道德思辨、階級論視之,較少被當作一個直接的文學審美對象來進行審視。文章從宋江形象的設置入手,分析宋江形象中包含的心理內(nèi)涵和行為動機,結(jié)合作者意圖,力求深入挖掘宋江形象中的核心審美價值,并管窺宋江形象中所蘊含的儒家文人的終極價值追求。
【關鍵詞】宋江;忠義;儒家文人
【中圖分類號】I207.41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7-0033-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7.010
對于《水滸傳》中宋江形象的分析,一直以來爭論頗多。《水滸傳》這部大戲中,一方面正是宋江的手段將108將聚義在一起,處江湖之遠,使水泊梁山成為足以和朝廷抗衡的盜寇集團;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宋江的堅持,這個聲勢浩大的盜寇集團最終接受朝廷招安,居廟堂之高,征破遼國,平定方臘,成為忠心為國的朝廷軍。他扶危濟困,頗有江湖俠氣,有著“敢笑黃巢不丈夫”的叛逆之氣,卻又忠心侍昏君,“忠心報答趙官家”;他一手創(chuàng)建了梁山事業(yè),又一手毀滅了梁山事業(yè)。對于宋江形象的探究和定位,正是品讀《水滸》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
一、矛盾:宋江形象的外在表現(xiàn)
歷來研究《水滸傳》的學者,對宋江形象的態(tài)度褒貶不一,究其原因,還是如前文所言,宋江在小說中的行為存在矛盾性。
有人認為宋江為國盡忠,全其忠義,乃“忠義之烈”,如明代李贄明確地在《忠義水滸傳序》中說道:“則謂水滸之眾,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可也,然未有忠義如宋公明者也……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于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有人則對宋江形象進行全面否定,認為宋江是“一個外表忠厚、內(nèi)心奸詐的小人,一個封建社會忠實的衛(wèi)道士,一個腐朽思想和功名利祿的奴才,一個《水滸傳》中完美的奴才形象”[1]。也有學者承認宋江形象的立體和豐富,但總體上對其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宋江是“一個于亂世用另類手段謀取功名的失敗者”[2]。還有人覺得宋江形象復雜,不可以一論定之,認為應以“二元”的觀點去看待宋江,認為宋江“身上表現(xiàn)出的倫理道德力量和人格魅力,同時也是現(xiàn)代社會所倡導的倫理道德的重要內(nèi)容,是新時期精神文明建設所大力提倡的傳統(tǒng)美德,應當予以繼承和發(fā)展”,但“造成宋江及梁山悲劇的儒家倫理的一些封建殘余思想,如‘三綱五常’等余毒,則必須拋棄和擯除”[3]。
作為《水滸傳》中的核心人物,宋江并非臉譜化、定型化的形象,其形象內(nèi)涵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自不待言。作為整個水滸好漢的領袖,宋江的一言一行,皆關乎水泊梁山的命運生息,其人物行為中的矛盾之處,僅是其外在表現(xiàn),只有對于其行為心理和動機進行深入探究,才能更好地解讀該文學形象,并進而窺探作者的思想寄寓。
二、宋江形象設定的隱性意圖
宋江是《水滸傳》中梁山好漢的領袖,也是主宰梁山命運的人物,無論在人物外在形象的設定,還是人物身份的設置上,都能明顯看出作者隱含的深層態(tài)度。本文擬首先從外在形象和人物身份兩方面對宋江形象進行分析。
(一)外在形象:“忠義”與“梟雄”的集合體
《水滸傳》中,宋江出場時的形象如下:“眼如丹鳳,眉似臥蠶。滴溜溜兩耳懸珠,明皎皎雙睛點漆。唇方口正,髭須地閣輕盈;額闊頂平,皮肉天倉飽滿。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年及三旬,有養(yǎng)濟萬人之度量;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志氣軒昂,胸襟秀麗。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嘗君?!?/p>
細品作者對宋江外貌的設定,他有“丹鳳眼”“臥蠶眉”,與《三國演義》中以忠義著稱的關羽極為一致,而“兩耳懸珠”與“兩耳垂肩”的劉備頗為相似,至于“身軀六尺,懷掃除四海之心機”,則易使人聯(lián)想到曹操?!度龂萘x》與《水滸傳》不僅成書時期大致相若,施耐庵與羅貫中密切的關系也使人很容易地將兩者筆下的宋江與關羽、劉備、曹操聯(lián)系起來。施氏賦予宋江的這些外貌,絕非無心之舉。施耐庵取關羽對兄長之“義”,劉備對漢室之“忠”,曹操對爭取天下之“雄”,從而最終定型成《水滸傳》中宋江的形象。從書中宋江的各種行為也能很清晰地看出他的這些特點:對兄弟有義,對朝廷盡忠,聚水滸好漢攬梁山大權(quán)則靠其雄才,宋江是典型的“忠義”與“梟雄”的集合體。
(二)微妙的身份:“江湖”與“廟堂”之間
作為日后梁山的領袖,施耐庵設置的宋江出身亦頗值得玩味:宋江出身農(nóng)民,在縣衙做押司——一個介乎于民與官之間的特殊身份。
“押司”,又稱“押錄”,在宋時屬于“吏人”系統(tǒng),與“官”不同,吏員往往不由中央委任,不屬于“朝廷命官”,而是由民戶輪差或由招募、承襲等途徑進入各級官衙,辦理具體事務,無品階、無俸祿或俸祿很低。押司雖為吏員中職位較高者,但畢竟與“官”的地位有天壤之別,加之宋代地方吏員缺乏考評晉升等有效的激勵政策,沒有什么入仕做官的機會,事務繁重但收入微薄,一有過犯,往往被輕易杖脊刺配。對于素有“凌云志”的宋江來說,身為吏員,實在是一件很尷尬和失落的處境。既不在江湖,又難進官府,進退失據(jù)的境況迫使宋江不得不設法改變現(xiàn)狀。于是我們看到兩個宋江:
一者,走近江湖的“及時雨”宋江。由于吏員往來于官員和民眾之間,既要協(xié)助地方政務,又要協(xié)辦獄訟以緩和官民矛盾,因此做吏員者,往往為人處事圓融通達,宋江更是“刀筆精通,吏道純熟”,乃個中翹楚,也因此在江湖上博得“及時雨”的美譽。宋江不如柴進等人家產(chǎn)萬金,但善于用錢,他只用十兩紋銀就收買了在柴進處久居的武松之心,同樣也用十兩紋銀買到李逵一世的忠誠。同時,他既通人情,更曉關節(jié),江州獄中以“不送”銀兩而征服戴宗,靠著自己吏道中的高明手腕,游走于官府與江湖之間?!凹皶r雨”的美譽使得宋江擁有了一大批江湖上的朋友和“粉絲”,這無疑拉近了他與江湖之間的關系,收獲了穩(wěn)定的江湖人脈圈,穩(wěn)固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使其一旦被黜,便有容身之地,也為后來入主梁山打下基礎。
二者,面向廟堂的“呼保義”宋江。南宋龔圣在其所作的《宋江三十六人贊》中提到宋江說:“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卓,專犯忌諱?”可見從南宋時起,自民間起,“呼保義”的綽號已經(jīng)加諸宋江身上。所謂“保義”,可能是宋時“保義郎”之職的簡稱,自北宋徽宗重定武職官階時設立。宋江之“保義”,顯然不是直接指其官職,而在于強調(diào)“保其忠義”之意,與自稱“真龍”的山東農(nóng)民起義軍的領袖“狂卓”形成對比。從《宋江三十六人贊》中可以大致判斷,宋江起義假借的名義仍是“保忠義”而非自立門戶,自稱“真龍”,因此最終得以招安,能全忠義。既有忠義,也就意味著宋江在核心價值追求上,和朝廷保持一致,與“殺去東京,奪了鳥位”的綠林豪杰有著清晰的界限和本質(zhì)區(qū)別,頗有點“身在江湖,心懸魏闕”的意思。然而,畢竟宋江身份是“吏”,若無意外,一世難以真正走進朝廷,“貨與帝王家”,正如他自己無奈所言:“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p>
兩個宋江,正因其“押司”的身份,都變得進退兩難:達,不能居廟堂之高而兼濟天下,窮,不便處江湖之遠而獨善其身。雖有梟雄之才,忠義之志,但始終身份尷尬,但有趣的是,宋江偏偏與“江湖”和“廟堂”有著特殊的關系,在江湖,他有一群誓死相隨的兄弟;在官府,他有信任重視他的官員,正是這種微妙的身份,使得宋江在面對自身命運時,有了更復雜的心理內(nèi)容和動機要求。
三、忠義:宋江的核心價值追求
施耐庵對宋江外貌的設定,伏下了該形象的內(nèi)在性格特征,而對宋江身份的設定,則埋下了宋江行為發(fā)展的主要方向之線。于是,我們開始在文本中看到一個又一個矛盾的宋江:他私放晁蓋,全了義卻似失了忠;他資助閻婆卻又殺人犯法;流放路上收攏綠林好漢人心卻又拒上梁山;希望為國盡忠卻又在潯陽樓上題反詩;入主梁山數(shù)敗朝廷軍卻又招安受降……這些看似矛盾的情節(jié),背后體現(xiàn)出的實際上是人物矛盾的內(nèi)在動機。文本的情節(jié),究其形式,“實際上是由一系列相關動機連綴起來的邏輯關系,亦即事件從初始動機到最終解決的統(tǒng)一過程”[5],搞清楚宋江行事的動機,這些矛盾情節(jié)方能一一解釋。
從前文的分析看,宋江形象的內(nèi)在特征主要為“忠”“義”“雄”,其中,“雄”是其外在的才能和氣質(zhì),“忠義”才是其核心價值觀的體現(xiàn),宋江諸多矛盾行為的沖突,本質(zhì)上反映的其實是“忠”與“義”的沖突,“他在盡忠和盡義的矛盾中開始了自己的悲劇,并不斷將這悲劇性加深”[4]。從倫理層面上看,“忠”是中國傳統(tǒng)道德中最核心的規(guī)范,不僅被看作個人的“修身之要”,更是社會道德的最高原則。究其原因,在于“忠”的執(zhí)行與否,直接關系天下興亡,社稷安危。宋明以降,“忠”更是被理學家們以天理論證“公忠”,維護忠君道統(tǒng)。與“忠”相比,五常中的“義”則要屈居其后,原因在于,“忠”發(fā)生于“君臣”之間,是下對上的維護,“義”發(fā)生于“兄弟”之間,是平級的關懷,無論是兄是弟,都仍須對君盡忠,故而當“忠”“義”發(fā)生矛盾時,“忠”優(yōu)先于“義”。
據(jù)此,我們已可以很好地解釋宋江的矛盾行為:私放晁蓋,既體現(xiàn)兄弟之義,更因晁蓋所劫乃由搜刮百姓而得的不義之財,對其加以維護有懲奸臣之效,有利于“清君側(cè)”,非不忠之舉;資助閻婆,是“及時雨”之義的體現(xiàn),殺婆惜,則是犧牲本已破裂且無名分的“夫妻”關系以全兄弟之義;流放路上收攏好漢是義舉,但拒入梁山則是表明忠優(yōu)于義的態(tài)度;題反詩是酒后發(fā)泄盡忠無門、不遇賢主的發(fā)憤之情;至于入主梁山卻最終招安,更是以義效忠的最明確表示。在這一連串的舉動中,核心的動機就是“忠義”,且“忠”大于“義”。我們可以看到,但凡宋江還有一線希望,他都不愿上梁山,以使自己和“不忠”劃清界限??僧旑}反詩事件發(fā)生后,他醒悟自己已與朝廷決裂,再無退路,而退居江湖以圖招安反而是“曲線盡忠”之途,因此隨即入伙,壯大聲勢,再數(shù)敗官軍,引起朝廷重視,為招安增加資本和砝碼,并最終一舉成功。入主梁山后,宋江改“聚義廳”為“忠義堂”,并最終得償所愿,接受招安,剿匪自贖。第90回,宋江征遼功成而歸,得皇上“加宋江為保義郎”,實現(xiàn)了從民間“呼保義”到朝廷“保義郎”的飛躍,“忠義”之心,終得報效。
“忠義”的追求貫穿了宋江人生命運的始終,甚至他最后被奸臣毒害,亦不忘藥殺李逵,托夢花吳,以全其志,正如他最后對李逵所說:“我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壞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薄爸伊x”,正是宋江最根本的價值追求。
四、宋江形象背后的儒家文人情懷
從小說創(chuàng)作上看,宋江作為全書中最為重要的形象,不可能不寄托著作者的情思,宋江的忠義觀,本質(zhì)上也是作者思想的體現(xiàn)。宋江雖是綠林首領,但并非林沖、武松、魯智深式的武夫,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仍然是文人形象,《水滸傳》毫無疑問仍舊是儒家文人的文本,宋江的忠義追求,代表的也是作者這類儒家文人的“核心價值觀”。
自古以來,儒家文人的傳統(tǒng)是“學而優(yōu)則仕”,其價值取向是唯一的,文人的面首,始終指向廟堂之高,他們只有進入權(quán)力中心,才可能一展其才,發(fā)揮經(jīng)世治國的價值。自隋唐以來,科舉制立,更為儒家文人開了一條仕途大道?!皩W而優(yōu)則仕”的追求,幾乎成為儒家文人的“集體無意識”和終極使命,即便經(jīng)歷秦代焚書坑儒、元代廢科舉輕漢儒的打擊亦不改其志。有時文人們也會遁入民間,窮而保身,但那是“道不行,乘桴浮于?!钡臒o奈,更多時候是一種策略性而非本體性的行為。正如姜尚垂釣,志不在魚,孔明隱廬,以待明主,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必當走出山林市井,重回廟堂。
施耐庵生于元末,長于亂世,不遇賢主,難展抱負,最終漂泊湖海,從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上看,他的一生是悲劇收場的。但施氏長期處于民間,能透徹地了解和體會民間文人的生存狀態(tài),經(jīng)過元代和亂世的壓抑,心向廟堂的欲望可能會更強烈一些,因此在宋江形象的塑造上,作者將入駐廟堂的情懷注入其中,使小說文本中的宋江也同樣懷著強烈的自我價值追求意識,“生當鼎食死封侯,男子生平志已酬”。
從反體制到進入體制,宋江最初的憂憤、焦慮,轉(zhuǎn)化為掃蕩敵寇的意氣風發(fā),無論是一百回本中的平遼征臘,還是一百二十回本中加入的討田虎、剿王慶,一百零八個天魔煞星儼然一副正統(tǒng)掃除異端的姿態(tài)。弗洛伊德說,夢是愿望的達成。而小說正是作者編織的一個夢,在這個夢里,施氏達成了自己走進廟堂、一展抱負的夙愿,達成了自己作為一名儒家文人的終極使命。然而,施氏也是清醒的,元朝的腐朽、末世的混戰(zhàn),自身命運的坎坷,讓他對于朝廷也有著較為清醒的認識。水滸好漢最終征方臘時,死傷無數(shù),代價慘重,回朝之后仍遭昏君奸臣迫害,作者在滿足了儒家文人的廟堂欲望后,又敏感地嗅到這種價值追求的虛妄性,宋江——或者說儒家文人們——一生所追求的“忠義”,無論自己有多少梟雄之才、英雄之氣,終歸依賴于明主賢君,在昏君奸臣當?shù)乐畷r,所謂忠義,也不過是一個夢幻的泡影。當小說最后,宋江等人的幽冥魂魄伏跪于皇帝身前時,“然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子尚依然”,生前的一概忠義,也在這最后一夢中被浸染上濃重的悲劇色彩。
五、結(jié)語
宋江形象作為《水滸》文本中最重要和核心的審美形象,歷年來往往被部分研究者以道德思辨、階級論視之,較少被當作一個直接的文學審美對象。事實上,從作者創(chuàng)作該形象的意圖出發(fā),到該人物面對命運抉擇時的心理狀態(tài)和動機傾向,宋江被塑造成一個具有豐富韻味和深刻內(nèi)涵的形象,他的價值追求、他的命運結(jié)局,實際上透露出的是當世儒家文人的心理狀態(tài),即一種執(zhí)著追求忠義的悲壯使命感,該人物形象,也因此被賦予了含蓄蘊藉的文學審美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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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高超(1982.4-),男,漢族,湖北荊州人,本科,講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文學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