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的鬼針草

一

從云南回來后，我的鞋子里和褲腿上仍緊緊黏著一些植物的刺，我認識它們，叫鬼針草，開黃白色的小花，可入藥，是老相識了。離開故鄉(xiāng)多年后，再次見到鬼針草，是在云南。

二〇二四年的元旦后，我第一次踏上了云南這片土地。云南和廣西相距不遠，當(dāng)廣西人出去旅游時，云南也就順其自然地變成了首選。身邊很多人都去過云南的大理、麗江這些熱門的旅游景點，無形中也就造成了一種云南于我很熟悉的錯覺。但實際上我從未到過云南，云南——就像別人口中常常提起的一個朋友，從未謀面卻好像格外親近。

高鐵越過廣西和云南的地界，土地就開始變換顏色。云南的土壤是紅色的，紅得鮮明亮眼，太陽曬紅了鮮花瓜果，也曬紅了這片土地。在云南的那些日子，天藍得透徹，仿佛剛刷上的漆，大部分時間里沒有一點云彩。這里到處是城里稀少見到的風(fēng)景，漸漸地，也就不記得智能手機的存在了，時間過得比滴水慢，隱隱可以聽見鳥鳴和樹林盤旋碰撞的聲音。從云南帶回來的那段記憶，就像這些鬼針草一樣，時至今日仍在深深淺淺地刺弄著我。

鬼針草有故鄉(xiāng)龍岸的味道。清明節(jié)對于我們來說是跟除夕夜同等重要的節(jié)日。兒時，我只有清明節(jié)和春節(jié)才會有機會回到故鄉(xiāng)，見到鬼針草。清明時節(jié)，天空總有幾層煙雨和薄霧，我跟在拿著鐮刀和扛著鋤頭的大人身后，爬土坡、跨農(nóng)田、鉆刺蓬，有時出現(xiàn)在青山面前，有時又躲進山中?；丶視r，總會發(fā)現(xiàn)自己衣袖上、褲腿上不知何時邀請了一些“朋友”，其中就有鬼針草，也有蒼耳。它們身上長著抵御外敵的刺，人類只要一接近，就免不了與它們發(fā)生糾纏。

清明節(jié)是我和故鄉(xiāng)龍岸為數(shù)不多的聯(lián)結(jié)。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寫到自己的三個故鄉(xiāng)，一個是祖祖輩輩長久以來生活的地方，也就是父親從小放牛、割草的龍岸，一個是我自睜開眼睛起就居住的宜州。宜州那時仍是一個小小的縣級市，那里并不繁華，四處坐落著山，我們家就住在一條河邊，有時我坐船上學(xué)，有時母親騎車搭著我從橋上經(jīng)過，河水就在我蕩起的雙腳下，每個季節(jié)都變換著顏色。在宜州度過了我童年自在的九年后，我們舉家搬遷到了南寧，我剪去了長頭發(fā)，戴上了近視眼鏡，用一個自己都覺得陌生的面貌生活在這個城市。唯獨指甲縫里的泥，是我從宜州時期還延續(xù)到這里的，帶有從前那種自由放肆的氣息，后來，就連泥也沒有了，來到城市里，似乎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刈兂梢粋€“體面”的人。在那些回不去的日子里，故鄉(xiāng)的一切變得彌足珍貴起來，每一個故鄉(xiāng)都埋藏有許多奇妙的故事，故鄉(xiāng)也在我的一次次回望中逐漸豐盈圓滿。有一段時間，我曾思考故鄉(xiāng)該如何定義，哪里才是我真正的故鄉(xiāng)，或許是我多年來無法安定的腳步，使得我急于去尋找一個可以在心里依靠的地方。久久想不通故鄉(xiāng)在何處，現(xiàn)在索性不想了，那便處處是故鄉(xiāng)，坦然地擁抱每一個叫作“故鄉(xiāng)”的地方。

我人生中的前九年都是在山環(huán)水繞中度過的，這導(dǎo)致我天生對自然有著莫名的情愫。在山水之間，最璀璨的顏色是紅豆的顏色。紅豆，“紅豆生南國”的那個紅豆，每次回到鄉(xiāng)下的外婆家，父親就會興致勃勃地帶著我們一幫小孩去撿紅豆。撿紅豆的地方并不近，但也不太遠，要跨過一座橋，橋下是每個村莊都會有的小溪，腳步還要路過一些田地，在歪歪扭扭的泥路上行走一段時間，往往是在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紅豆樹就到了。一棵參天樹，長在一座山下，我們每次來看它的時候往往是冬天，紅豆樹上的葉子都枯黃了，但枝頭掛著的豆莢里仍貯藏著熠熠生輝的紅豆。紅豆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自然墜落，有時也依靠風(fēng)、雨，它掉在樹下的土地上，也被路過的村民踩在腳下，從而被掀起的縷縷塵土掩埋。所以有些紅豆不是靠撿的，而是用樹枝輕輕刨幾下，一顆紅豆就顯露了出來。紅豆是自然的色彩，山間的寶物，撿到一顆飽滿明艷的紅豆，那種心情很難用準確的語言形容出來，也許只有豆莢和泥土能夠明白。

搬到比宜州更大更繁忙的城市里后，父親的工作比以往忙了許多，我們很少回去撿紅豆，也沒有機會在夏夜蟲鳴的荷花池里曬月光，更沒有時間順著山和道路延伸的方向一直走回家。后來，在我外出讀書的整整六年時間里，因回去的路途十分遙遠，我?guī)缀鯖]有機會在煙雨朦朧的清明時節(jié)回到龍岸，更毫無理由再回到那個我們已徹底搬離的宜州。消失的鬼針草再也沒有被談起，久而久之，我逐漸忘記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叫鬼針草的植物。

二

汽車繞著盤旋的山路，駛過幾乎是三百六十度的拐角，就這樣一直開，直到三四十分鐘后，我們到達了這座大山的山頂，山上是平坦的路，兩邊還能看到凸起的山坡，往下看，山與山之間的凹槽處星星點點，是人們居住的痕跡，我們離這些星光越來越遠，好像把車開到了另一個遠離人間的世界。我的心情激動到了頂點，從前坐車駛過盤山的公路，也走過山底下的路，卻第一次在山頂上見到如此平坦綿延的道路。夜越來越黑，就這樣陷落在黑暗里，路在黑夜的幫襯下看不見盡頭，山上沒有路燈，只能憑借車燈去驅(qū)趕黑暗。車子就這樣在山頂上奔跑，在每一次上坡和下坡中波浪起伏，每一次拐彎都無法預(yù)料到下一條路會是怎樣的曲折。

終于，車緩緩?fù)Ｔ诹艘黄诎抵?，我正準備從車里下來，看見師姐打著手電筒，于是我也學(xué)著點亮手機的手電筒，燈光在黑暗中燃起，通往黑暗，方圓幾里的土地上好像只有我們這兩盞燈光，其余的都是沉寂的黑暗。抬頭看向天空，黑夜籠罩了我的雙眼，星星鋪滿夜空，有明有暗，灰塵一樣隨意散落在各處。師姐指著夜空告訴我，當(dāng)那幾顆看起來不相關(guān)的星星連成串，就變成了獵戶座，可惜現(xiàn)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會有很漂亮的銀河。山上的冷空氣以均勻的速度涌進我的鼻腔，我看著眼前的景象，腳步凝固，一動也不動。師姐的話一點點鋪開了我的想象。是因為在山上嗎，感覺離天空更近。如果我手里的光是在向星星打招呼，那么星星也會收到我的問候嗎？我來不及幻想太多，幾聲連續(xù)的狗吠打破了這個美妙寂靜的時刻，我在師姐和她母親以及手電筒的護送下倉皇走下黑暗的土坡，在一陣慌亂中溜進院子里，那時，還沒等來星星的答復(fù)。

師姐家是山上的一座小屋，我們到達的時候是晚上，尚未來得及參觀這座屋子，直到第二天早起時才認真看清了它的全貌。在我到來之前，師姐曾多次跟我提起她的故鄉(xiāng)，也在朋友圈里看過她家門前的那片土地，于是便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幻想這座屋子應(yīng)該會有的模樣：這是哀牢山上的一座林中小屋，屋前是大片種滿作物的土地，四周緊挨著高大成群的松樹林， 她辛勤的父親母親多年來就生活在這里，與山林鳥獸為伴。而當(dāng)我真正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除了樹林和房屋的距離沒有想象中的那樣近之外，其他的都跟我腦海中的畫面十分接近。哀牢山這座山脈在我的視野里逐漸具象化，它不再是一個聽起來有點憂傷的名字。

實際上，哀牢山是一座巨大的山脈，它分流了元江和李仙江。師姐家所在的村落名為竹子村，我打開地圖，看到我們所在的山峰叫竹子村老黑山，老黑山應(yīng)該就是茫茫哀牢山上的一節(jié)。師姐說她的父親作為護林人，承擔(dān)了守山護林的責(zé)任，于是便攜妻兒搬離了村落，來到另一個山頭，在這座山頭，只有他們一家居住，如果在這里大聲呼喊，方圓幾里都得不到人的回答。

我終于知道，我到訪了一座寂靜的大山，在這里，貌似有更多靜默的時間去洞察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也許還能洞察自己。

三

師姐說，昆明不應(yīng)該叫春城，而應(yīng)該叫作陽光城。其實不只昆明，當(dāng)我來到哀牢山上時，發(fā)現(xiàn)這片大地幾乎每天都受到太陽熱烈的籠罩。在北方上學(xué)的時候，冬天寒風(fēng)瑟瑟，太陽每天照常出勤上班，卻無法從它那里感受到一點溫暖，我們常常戲謔北方冬天的太陽就像是冰箱里的燈。云南卻不一樣，白天和晚上是兩個世界，白天，太陽不遺余力地散發(fā)熱量，即使是在冬天，太陽打在人身上的時候，仍會有熾熱的感覺，他們把這叫作烤太陽，“烤”這個字用得真恰當(dāng)，清晨山上的氣溫很低，得套上羽絨服，但是太陽的出席就會把人世間變成另外一個樣子，陽光帷幕般慢慢降落在院子里，帶給人暖意的同時也宣告這一天的序幕。

車開在盤旋的山路上，陽光被樹影切成碎片，一層層掉落在我們身上，師姐一邊開車，一邊給我介紹這座山和森林里的一切，我覺得她此刻像一個導(dǎo)游，也像是這座森林的朋友。

師姐的聲音從斑駁的光影中響起，她說，這條路上常常有動物出沒，人們跟山林中的萬物形成了默契，在路上與動物相遇時都會主動停車避讓，等動物先行。我看著周圍的密林問道，山里有沒有野獸出沒，會不會傷人，師姐答，山里的動物都不會傷人。我面對師姐的回答，沒有開口說話。真有這樣的事情嗎？我一時難以相信這句話，認為這也許是她安慰我的說辭。

師姐家門口叢生著一大片松樹林，它們像一陣旋渦，吸引著我，忐忑又好奇。但去到眼前的這片密林，需要經(jīng)過一段下坡的路程，回家時又要爬上坡，盡管這個坡并不長，但對產(chǎn)生高原反應(yīng)的我來說仍是一次漫長而艱難的挑戰(zhàn)，需要像學(xué)電影時的拉片子那樣，一幀一幀地抬起自己的腳，抬起，放下，抬起，放下，依靠腳步慢慢挪動自己的身體，身體盡量不要晃動，否則心就會跳得更加快，我有過心跳加速的經(jīng)歷，像舞獅子時打的鼓，心跳得太快，就會有一種類似于疼痛的感覺。也是由于高原反應(yīng)，我在這里不得不開啟一種慢生活，這與我平時的生活習(xí)慣極不相符。說話是快的，有時甚至快到舌頭打結(jié)，整句話像麻花糾纏在一起，說不清楚，于是又要重新說。走路是快的，慢慢走路無異于溫水煮青蛙，是一種煎熬。因此什么都要快，要抓緊，等不了，也不能等。在山頂上的我，不得不強迫自己關(guān)閉二倍速的模式，開啟緩慢的人生。

我慢慢地走進樹林，微微低著頭，一個陌生來客，目光小心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復(fù)雜的世界。頭頂是層層疊疊的松針，腳下有枯黃的松針鋪成的地毯，偶有插隊的野草，肆意散落在林間，迎著光的方向舒展身體。風(fēng)看到這里來了位新客，它好像不太冷靜，一下下吹打著樹枝和樹葉。我敏捷地抬頭，想要去捕捉這些風(fēng)吹草動，以為是松鼠或者別的動物，卻撲了空，什么也沒有，除了風(fēng)，周圍全是綠色的靜謐。沒有野獸，沒有蛇和鳥，也許有忙碌的昆蟲，但是我的感官無法感知到，此刻躁動的就只有風(fēng)， 和我那一顆加速跳動的心臟。我站在松樹下，背對著陽光，低頭看自己的倒影，跟樹并列， 跟大地垂直，松木的香味溢滿我的鼻腔，感覺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緩緩地張開。心情在那一刻達到了頂峰，這是一種我從未有過的放松的感覺。茂密的樹林在這一刻從神秘變得親近起來，我低頭觀察松樹上的樹皮，上面冒出一些植被和紋路，像一張自然的地圖，顏色有深有淺。甚至，想躺在腳底松軟的松針上，小憩片刻。不知怎的，我突然真正相信了師姐說的那句話，山里的動物怎么會傷害人呢。

旅途與其說是尋找風(fēng)景，不如說是尋找自己的一個過程。在山上，我找到了一種與自然對話的方式，一些理解世界的新視角，也逐漸在我的腦海中開啟。褲腿上的鬼針草應(yīng)該就是在我鉆進樹林里的時候悄悄爬上來的，在鍵盤上打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不由得再次感嘆“鬼針草”這個名字的巧妙。

洗干凈的毛巾和襪子要曬在哪里？我在發(fā)愁，在院子里東張西望。師姐說，你看到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曬衣服。好，那便可以自由發(fā)揮了，院子里有片小菜地，里面有幾棵菜，也有掉光了葉子的矮樹杈，樹杈上分別掛有一雙用舊的手套和一個口罩，手套有些破損，口罩沾了些灰塵。于是，我就把襪子掛在它們下面的枝丫上，用不著衣架，襪子就這樣直接耷拉在枝頭，依靠樹枝的力量支撐起來，樹枝有些彎曲，但不至于折斷。毛巾太重，不適合這棵小樹，于是就給毛巾找了另一個地兒，將它安放在院子外面的樹枝上，這個位置恰好可以迎接正午的太陽，還面朝著山頂上的落日。在山上生活，一切都是那樣肆意、隨意。

在一片綠色和土黃色混雜的山坡中，我藍色的毛巾格外顯眼。沾點大地的塵土，或掉落幾片樹葉在上面，片刻又被風(fēng)吹走，那就再撿回來吧，都沒關(guān)系，這條毛巾至少吹過山野的寒風(fēng)，受過烈日的烘烤，它還有幸見過獵戶座，見過天邊那條淺淺的銀河。在山野中飄蕩過的毛巾，是不是會比從前更加堅硬些、耐用些，或許它能變成一條堅韌的毛巾，就像這大山上的人一樣堅強，這樣，它就能陪伴我更久些。

不管是外來的物還是人，竟與這座山相處得如此融洽。

我本是一個中度潔癖患者，來到這里竟將我的潔癖癥淡忘了許多。剛從地里砍回來還沒有清洗的甘蔗，我竟萌生一種沖動，想直接將甘蔗放入口中，大口品嘗它清甜的滋味。那甘蔗上也許沾了點土或是鄉(xiāng)間的灰塵吧，沒關(guān)系，進到嘴里就變成了大地的芬芳。